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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第 132 章


 云舒尘的一生中,曾有个母亲。其中一个从未知晓过她的存在,便已经亡故,剩下一个予她血肉,给了她幼年的柔情与关怀。


 另有一个将她教养长大成人,陪伴的时间最久。


 徐香君走后,她沉缓了几年,修行一事也数年未曾进益。师尊从未迫她,只道一切随缘就好。


 云舒尘看着自己窗前的花瓶,一支浅红已经葳蕤怒放。


 自打同门瞧来,云师妹从某一日开始,便发生了些许变化。她较之于以前,似乎不再那么执着于苦修。哪怕身子不好,出门的时候也愈发多了,将自己收拾得光鲜亮丽的。甚至去山下抱养了一只小花猫。


 那盏月灯虽来不及瞧见,但云舒尘将徐香君临终前的嘱咐都做得很好。


 常年的修身养性,让她心底里的戾气逐渐平复,真正有了修道之人的从容。


 倘若不是那一年下山历练——


 云舒尘当真以为,自己能一直从容下去。


 师娘曾告诉所有人,她的灵根与丹田,是天生如此,药石无医。


 云舒尘兴许怀疑过,但是查到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直到她在酒楼里听说过徐家的一些风言风语,有关于徐家家主挖他人灵根修炼。


 师娘从未谈过出身,但她亦是这个姓氏,巧合得令人心惊。


 云舒尘霎那间想到一种可能,她如同被冷水泼了一身,从头顶凉到脚尖。


 她折返青楼,将刚刚收服的妖孽放了出来,与妙瞬再谈了一笔生意。


 她以庇护那几只妖孽不再被修仙者寻到为代价,让其不计代价地彻查此案。


 如是折腾了几年,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拼凑起来,直指着一个方向。


 师娘不仅不是资质粗劣,相反地,她的灵根品色足够好。


 好到被自己的生父窥视,成了他登仙路上的一块踏脚石。


 云舒尘拿着那些佐证,指关节死死捏到发白。


 又被她无力地松开。


 她谁人也没有告诉,回峰以后,独自坐在窗边,目光直直地盯着师娘留下来的那一簇山花。


 鲜艳,热烈。


 却开在与世无争的角落。


 就像那个女人一样,不管遭遇了什么苦难,总是淡淡拂去,了无尘埃。


 花被她小心翼翼地用灵力护了十几年,未曾腐烂。


 如今,亦有了凋败之相。


 *


 云舒尘自一次外派任务之中,拿着掌门师尊的首肯,佯装无意,带着几个同门,去徐家的地盘交流数月。


 她心思活络,这小住的一段时日之内,很快与他们家的后辈混得熟悉,甚至还得到了几个长辈的欣赏。


 关于这等邪功,哪怕是徐家之子弟,亦往往敢怒不敢言。不过既然是丧尽天良之说,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云舒尘仍然在只言片语间,寻得了一些蛛丝马迹。


 听闻徐家家主修炼这等功法,却还没有被另一些仙门讨伐,背后是有人撑腰——竟有人谈及流云仙宗的太上老祖。


 云舒尘只是将此事默默记下,又与他们言笑晏晏,相互往来。


 毕竟这并非她来此的重点,这背后所有牵连涉及之人众多,恐怕还要一条命一条命地还来。


 徐家家主比她长了几百岁,她没这个本事单靠自己报仇,一时并未心急,而是选择蛰伏数年。


 这数年她自然不可能都待在徐家,自从搭上了此地,她平日在太初境拼命修行,只要一旦钻了空子,便借着和好友交玩的由头,来这边溜达溜达。


 她摸清了徐家仙门外层的阵法,且都暗下苦功,取得了破解之法。


 仙门之中,有几位大能前辈,上下共有多少人,名姓,修为几何,皆被她仔细记下。这一年一年地盘过去,云舒尘一有空便过来“交流”,甚至比自家门派还要清楚。


 徐家家主——徐任,注意到了这个年轻后辈。他颇为欣赏她,更为欣赏这样至精至纯,近乎天然的五灵根。兴许是找寻下手的机会,曾多次借着乱七八糟的由头,亲自指导她的修行,想要获得她的信任。


 这自是正好。


 因为云舒尘也想套取他的信任。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刀刃上,稍有不慎,便会祸及自身。不过许是上天开了一线,徐任下手的很多次,云舒尘都巧妙避开,化险为夷。


 那些年,她虽是活得辛苦万分,却并未后悔。


 二十九岁那年,突破化神境。


 云舒尘千里迢迢,拿着这些年的所有努力,趁机孤身回到魔域九重天,再次叩响了伽罗殿的大门。


 多年过去,云舒尘从幼女长大成人,而唐迦叶容颜依旧不变,美艳如昨,她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袍,坐在魔域最为至尊的宝座上。


 “谁准许你回来的。”


 魔君垂眸,向下扫了她一眼,冷冷道,“怎么,仙家的日子不舒心?”


 “君上。”


 她的仪态依旧端庄得体,话不多言,“我此番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与伽罗殿做一个交易。”


 唐迦叶挑了下眉,面前的年轻女子自袖中掏出一卷,手指微松,画卷徐徐展开来。


 魔君扫了几眼,略微讶然,这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的,是四大仙门之一——徐家所有的布局,详尽非常。


 她按下此卷,“这是何意?”


 “四大仙门有势有力,而徐家目前风头最盛。此一门地处流云仙宗之北,倘若能攻下,魔域向九州腹部便又进了一大步。此乃一利。”


 云舒尘的语气不疾不徐,“仙门之内,法宝、灵丹妙药皆很丰富,而徐家家主以人灵根煅体,若能生擒,取其骨血,炼成丸药,亦是魔君巩固实力的上选。此乃二利。”


 “听闻流云仙宗子弟常来魔域边界扰事,美其名曰历练。而徐家仙门与流云仙宗关系紧密,堪称宗门下的走狗。”


 云舒尘勾起唇角:“杀鸡儆猴,亦有震慑之效,可让他们消停一些。这也是一利。”


 唐迦叶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她,又顿在她身旁。


 “攻打四大仙门之一?这不是什么小事。”唐迦叶淡淡道:“倘若战败,只是凭空折损元气。”


 云舒尘对上她的目光,平静道:“君上,这世上任何之物,有舍方才有得。不过此一番,胜算也有七八成,是相当难得的机会。”


 听得此言,唐迦叶一顿。


 初代女君征战魔域诸天时,也说过这样的话,亦是这样冷静而自信的神色。


 云舒尘眉眼之中,或多或少也有她的影子,尤其是似笑非笑时。


 她虽然长得更像云芷烟,但是生性却更似唐迦若。


 换作云芷烟,那个自诩为正道中人——绝对做不到与昔日有嫌隙的人共谋差事,亦不会有这么狠毒的提议。


 唐迦叶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半晌,缓步围着她绕了半圈,沉吟道:“既然是交易,你想要什么。”


 云舒尘闭上眼,紧了紧,又抬起来,她道:“徐任的命。我想亲自结果他。”


 “只是如此?”


 “只要如此。”


 “魔族最为头疼的护门阵法,我都有破解之法。况且日以后,徐任要为新生的小女儿举办庆生典礼,此乃家宴。”云舒尘又道,“日后正是最好时机,千载难逢。还请君上仔细考虑一下。”


 云舒尘走后,唐迦叶沉默半晌,忽然扫向左右,吩咐道:“你们去查查,这丫头说的话是真是假。”


 “倘若是真,君上以为何?”旁边一道女声柔声问道:“我们要如她的意思么。”


 “既然是真,送到嘴边的肉岂能不吃。”唐迦叶道:“徐家的确是那什么仙宗的走狗之一,能恶心他们,本座求之不得。”


 一日以后,云舒尘在太初境,收到了一根漆黑的鸦羽。她将鸦羽握在手心,苦心经营多年,终于将这最后一步棋落在实地。


 魔族对修道之人,并无任何怜悯之心,她们秉行的一般都是斩草除根。


 云舒尘所杀的是徐任,还有另几个挖灵根的伪君子,以及和他纠合在一起的人。


 但借魔域这股东风,徐家大门一开,估计是片甲不留,尸骨无存。


 牵连无辜,亦是难免。


 她想到此处,缓缓闭上了眼,她仔细盘算着师娘的身世,据她所知,徐香君只是一个婢女的女儿,她的生母早就被赶出仙门,好像也没有别的亲戚。


 那么除了她那个畜牲一般的父亲,还有一群助纣为虐的兄长姊妹,她不会伤到师娘在乎的人。


 可不知为何,她难掩心中酸涩,立在远处,静看师娘坟冢良久。长风吹起她的衣衫,在风声中轻微地响。


 “对不起。”


 良久后,只余一声轻叹。


 云舒尘曾学着似她一般活着,但她此刻才真正明白,自己终究成不了下一个徐香君。


 徐家庆典之时,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云舒尘与此处交往良久,她亦很自然地参加了此次宴席。


 正当众人觥筹交错,醉得醺醺然之时,忽然一阵黑风起。


 徐任还未清醒过来,便发现护门的层阵法,自内向外,应声全碎。浓郁的魔气如腹蛇一般,缓缓顺着背脊爬上他的身躯,缠绕,紧缩,让人几乎要窒息。


 他大惊失色,连带着各位子女也骚乱一阵。不过好歹是活了这么多年的长辈,只一阵慌忙后,徐任冷静下来,喝道:“哪里来的魔界妖人!”


 自外墙之上,忽然响起几声轻笑。


 云舒尘站在一旁的廊柱之后,趁此机会,作法升起了一阵白雾,混淆众人视线。就当此时,一声又一声倒地的声音骤然响起,扑通几声,连叫喊都未来得及发出,又归于一片寂静。


 其实论征战杀人,魔族远甚于修道之人。最大的劣势,便是女希氏一族的血脉稀少,而其它部族多靠武力,灵智却低下。不然怕是早就统一各大仙门了。


 当白雾散去以后,地上的尸山几乎堆了起来,尚能从容站起的,一个个皆是黑衣束身的女子,静待在一旁,听候指令。


 为首的女人正是大祭司,她将兜帽摘下,露出颠倒众生的半边侧脸。


 徐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愕然看着满地尸首,眼底闪过一丝恨色。


 她几乎是瞬移过去,卡住了徐任的颈脖,他本是静静不动,忽然运起一掌朝她心口拍去,女人被震开几尺远,微微一惊,“这功法倒还挺厉害。”


 徐任冷笑,他这么多年的修行,也不是白费灵根。左右横扫了一番,来的魔族虽多,不过一个也没有修为高过他的。


 莫名又寻回了自信。


 他彻底冷静下来。


 他唤来长剑,拿在手中,疾如闪电,便朝那为首的魔女削去。一剑下去,地砖裂开数丈,尘灰腾腾。


 云舒尘站在暗处,悄然抬起手,地上聚集的血水如有生命力一般,自空中形成一条遍体通红的龙。


 徐任双眸微眯,他忽然自施法的痕迹中,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正觉不对,那条血龙灵活地绕上了他的身躯,一尾将长剑扫断,拍在地上,掀起一阵气浪。


 四周的黑影一拥而上,魔气灼烧着他的真元,徐任自知今日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惊怒之下,再度睁开眼时,已是双目血红。


 他在被魔物吞噬之中,看到了一个渺茫的影子。


 静静立在远处,冷漠而高傲。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女声说:“住手。”


 大祭司便挥了挥手,让她们退下。


 她扭身,微微一笑:“尘儿,君上说切碎一些,好炼药。我们先去别处搜刮一些法宝,你就慢慢报仇罢。”


 徐任倒在血泊之中,勉力睁开眼睛,看着一道女子身影,缓步向他走来。


 离得近了,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住。猛斥一声:“云……云舒尘……你竟然……和魔……”


 一只染血的绣鞋压上他的胸口,将其余的斥骂堵了回去,云舒尘俯低身子,淡声道:“魔族可没有你歹毒。至少不会对亲生女儿下手。”


 言罢,她以灵力将人拖起,血迹在地砖上拉得老长,而后云舒尘打开内室的门,将他拽了进去。


 里头骤然响起一声惊恐的叫声。


 徐夫人抱着婴孩,连连后退,浑身都在发颤。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她神色平静,面上溅着鲜血,宛若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


 云舒尘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向下割去,硬生生划破了徐任的腹部,伴随一声凄厉的哀嚎,自里面剜出几颗尚冒着新鲜血气的灵根。


 云舒尘颤着手,拿起成色最好的一个水灵根,温和而包容的淡蓝光芒,一下子笼罩在她的手心。


 亲切的气息。


 这是徐香君的。


 她将其小心地收在手心中,揣在心口上。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徐夫人在一旁泣不成声。


 “为什么?”云舒尘垂眸凝视着那颗水灵根,哪怕不借月光来看,它依旧剔透生辉。


 “你知道这颗灵根的主人是谁么?这样好的资质,本可以上九天揽月,羽化飞升。却终其一生,只能像一个凡人那样垂垂老矣,最后死去。”


 徐任还剩一口气,已经无力再多言什么。云舒尘的刀尖一转,往那丹田中又深深刺进几刀。


 这种疼不是切肤之疼,而是深入神魂。她不完全捅穿他的丹田,一时半会又不能轻易死去。那一具躯体在不断发抖,惨叫不绝于耳,云舒尘轻声问:“疼么?”


 无人回答她。


 她却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感觉不到疼。”


 她那把小刀相当灵巧,一点一点将整个丹田刮出,是为凌迟的酷刑。徐任的躯体一开始在抖,后来便如一摊死肉一般,动也不动。


 此刻她还未完全想要杀掉他,结果人先断了气。


 看来是硬生生疼死的。


 云舒尘封住他周身穴位,防止□□溃散,慢慢站起身来。


 一声响亮的啼哭顿时爆发出来,自浓郁的血腥气中弥散。徐夫人害怕地捂住了孩儿的嘴,整个人面色苍白如纸,嘴中喃喃道:“我是无辜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放我们一条生路……求求你……”


 云舒尘立在原处,静静地看了她半晌。而后俯身,将她手中的婴孩一把抱起。


 徐夫人的手一紧,又害怕地僵在原地,连动弹都不能挪一寸。


 她的手抬起,抚在女娃柔嫩的脸蛋上,拨了一下,又慢慢握上了她脆弱的颈脖。


 婴孩的哭声愈发撕心裂肺。


 徐夫人的呼吸声也愈发粗重,待到云舒尘将手指一点一点卡紧的时候,她彻底陷入崩溃,一把扑了过来——


 云舒尘侧过身躯,匕首浮空,向来人的方向射去,又是重物落地之声。


 再无声响。


 她的手已经掐上了那柔嫩的颈部,但神色却晦涩不明,似乎终于生了一份犹豫,力道逐渐慢下来。


 正在此时,那婴儿无意识地含住了她的手指,吮吸起来,忽然就不哭了。


 云舒尘的手停住。


 过了一会儿,她终是把孩子放了下来。


 无父无母,难成气候,兴许根本不用她动手,也活不了多久。


 她又拖着徐任残破的身躯,打开了门。祭司大人正等着她,瞧见来人,冲她微微笑道:“都解决了?”


 待到徐任的死相被月色一照,连祭司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挑眉道:“真狠。”


 云舒尘未置一言,将尸身交给她们。祭司大人道:“那我们便先走了。”


 黑衣女人走出几步,忽而又转过身来,复杂地看着云舒尘。


 “尘儿。”


 良久后,她轻叹一声:“其实你更似我族,而非仙家。”


 听到此言,云舒尘的眸光动了动,而后垂下,她静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中,回过神后,周遭的魔气都已经散开。


 都走了。


 云舒尘费了些气力,将尸体聚拢在一起,而后就着尸脂膏油,断木残桓,放了一把大火。


 火光映亮了高高悬着的彩灯,照得四方亮如白昼。


 她就着夜色走出很远,再度回头看时,窜天的火势几乎烧红了半边夜空。


 整个徐家仙门,皆被这滚烫的热浪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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