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礼物
就像小时候你自己做过的那样——你在家，听到熟悉的钥匙响，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你知道，父亲或者母亲回来了。父亲和蔼，拎一个土黄色硬撅撅的公文包，包里总会有一些特别的带给你的东西：一小包热乎乎的糖炒板栗，一小包人家的喜糖，或者几枚漂亮的橘子。总之，都是寻常生活里不多见的礼物，值得你花时间琢磨一番，值得给予莫大的期待与惊喜。
现在，你长大了，不止是长大，你都有了孩子，孩子比当年等礼物那个时候的你，个头还要高。父母呢，也已老去，一个75岁，一个70岁，每天都来你的家里上班，替你做饭，洗碗，看天气不错，把你挂在阳台的衣服们逐一晒出去，然后在飘小雨点的时候，又彼此喊着，慌慌张张地把它们再全部收回来。
你早已不大逛商场，这个时代有了网络购物。中年之后，你发现缺的就是时间——每天把自己捆绑在一个叫做单位的地方，不能自由地出去逛街走路。所以，枯燥的朝九晚五的时间段里，你在午休时常从一家淘宝店逛向另一家，买各式各样东西。那些东西，从虚拟的电脑里走出去，变成实实在在的包裹，再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涌来。你下班的时候，把它们去除包装，尽量轻便的带回家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发现，留守在家里的父母，对你每天下班带回家的东西产生了浓厚兴趣。大概，是从你将一箱盒装牛奶搬进来的那一天开始的吧？你的父亲打开灯——你不下班他们是不会开灯的，总是节俭地坐在暮色里，等你开门的声音响起再伸手啪嗒打开灯——他戴上老花眼镜，把牛奶费力地搬上餐桌，像考古学家一样，细细研究起来。
哪里买的？网上。多少钱？好像一百块钱不到吧。比我们小区对面超市的价格呢？应该便宜一些，关键是，不用特地去逛超市了啊，明天家里就没牛奶了，正好不耽误喝。
有一回，你带回一大包网购的干货——干马齿苋，干豆角，鱼干，虾米。它们迅速被你父亲堆放到餐桌中间，母亲也饶有兴致地丢下锅铲，两人头挨着头细细的一样一样拿起来深度辨认着。这种马齿苋，你看看，烧之前要择掉很多的，划不来！母亲开始挑剔了。在她看来，世上的食材只分为两种，一种是她买的，一种不是她买的。凡不是她买的食材，必定有着非常明显的缺陷。
于小鱼干和虾米，更遭到她的嘲笑。她把自己亲手买来的鱼干虾米从冰箱里翻出来，洋洋得意的进行现场对比——哎吆，你买的这个啊，简直就是鱼孙子和虾孙子！两个人很有闲情的，将它们各挑出一个摆放在一起打擂台，然后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你争辩，网上这家店的东西很火爆的，这个干马齿苋，是店主自己采回家晒的，都是天然的，一次也就上架十斤左右，要不是速度快，还抢不到呢！父亲立刻挂上一副世事了然于心的笑容，我们说的你就不信，人家写得你就相信啊！
撇开网购的食材，其他领域，他们就没那么权威了。比如，你给母亲从淘宝又买了新衣服。纸盒包装的很精致，你在单位收到时，没有拆，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除包装，而是带回家让你的母亲自己拆开，让她享受拆包裹的滋味。看起来不错啊！父亲先叫起好来。试试，快试试！他积极怂恿着。你的母亲皱着眉，很不情愿的样子，但已经动手脱身上的家居服了。好看！大家一致点头。洗一洗，明天就可以穿了！父亲催促着，然后啧啧地告诉你，你不知道，只要到换季，你妈妈就在家里摆了一床的衣服，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她啊，衣柜里总是少一件！你立即问，妈妈，你还缺什么？薄外套还是裤子？她尖声答，一件也不需要！我都有！
不要乱买！父亲又呵呵笑着揭穿，你昨天还说想再买个外套来着！
晚上吃着饭，母亲和你提到周日去看会展中心的养生博览会，会场上卖一种小挂件，叫做生肖守护神，咖啡色的石头，看起来相当漂亮，要价两百多，你父亲最后没有舍得掏钱。你放下碗筷，飞速点开手机，找出几样，递给父亲，是不是这样的？哎，是的呢！母亲说，你帮他买一个吧，他现在开始喜欢这些东西了，才买了一个紫檀手串，天天放在手里摸。我才不要！父亲嚷嚷着。现在，轮到他谦让了。他们了解彼此想要什么，都主动替对方大声说出来，但总是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想要的礼物。
天气转热，你觉得他们需要一种便携又质地好的随身水杯，他们周末喜欢出门访友，习惯带水在路上喝。在网上找了一圈，比较之后，下单，一个粉色的，一个绿色的。包裹来了，你带着它们下班回家，拿出来摆在桌上，当然，意料之中地又惊起两人共同的抱怨——这种杯子，家里好多，漏水，不好带出门的！以后别花冤枉钱了！不如留给小孩上学带水喝吧！你不吭声，由他们讲去。讲完了，你说，试试漏水不？父亲听话地站起来，走到厨房，接上自来水，盖上，然后倒过来——一点不漏！他高兴的展示着。你出门打麻将的时候正好需要，以前的杯子你不是说容易漏水吗？父亲对母亲讨好地说。母亲习惯地皱眉头笑，给你买什么你就要什么，老东西啊，你的脸皮可真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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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你下班，母亲就站在玄关的地方，等你换好拖鞋，立即递过一张便签纸，还有打开帽子的笔，像是已经等了一天。你买的那个挂在阳台栏杆上的花架，是从哪个淘宝店买的？写下来，隔壁王阿姨也想买。掏出手机，找到那家店铺，完整写下店铺的名字，写下花架在那家店里的全称。母亲接过来，仔细折叠，放在随身的背包夹层。有时，她让你写她身上那件衣服是从哪家店买的。你掏出手机上网查找——妈妈，大前年买的，店铺里已经没有了！啊，我也这么对苏阿姨说的，可她说就是喜欢我这件衣服！你只好在纸上写下店铺的名字，像医生开药方一样，交给母亲。母亲接过去，我交给她，让她叫她的女儿从网上买，真是的，她女儿从不帮她买东西！
渐渐地，父母开始主动问，想买一本书，你帮我在网上看看？家里没有元宵面了，菜市那家也没有了，你在网上找找？还有一次，母亲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十几岁时候的同学，现在都是老头老太婆了，回来首先发出的感慨是——好多人一点都不认识了！跟以前长得一点都不一样了！再然后，急切地看向你，林阿姨从上海来，穿了个两件套的开衫，黑色的，网网眼，真是好看，我也想买，没好意思问她在哪买的，你帮我上网找找？
你特别高兴接受这样的任务，立即打开电脑，父母一左一右站在后面，像两大护法。根据她提供的少得可怜的线索，像个指挥官，镇静地输入关键词，哗啦啦就蹦出无数开衫，你的父母顿时发出了惊叹。他们一起戴上老花眼镜，把头凑过来，手戳在屏幕上，指指点点。你让他们坐下，教他们翻页，然后去厨房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靠在门框上，看着那两张满是皱纹又满是好奇的面孔，神气地催着，看好没有，看好哪件就下单，快的话，后天就能收到，星期天你去打麻将的时候，就可以穿上新衣服了！父母抬起头，信服地看着你，像小时候的你，崇拜地看着无所不能的他们。
你从网上买了半斤腌豇豆，带回家，神秘地打开，父母交换一下眼神，略带嘲弄的笑了。母亲还是弄了点蒜末，红椒碎，炒出来，一小碟，放在晚餐桌上。那天晚上，因为这碟腌豇豆，想到从前的岁月，想起大家都住平房都不富裕的年代，每天，谁家吃什么都是公开透明的。隔壁邻居家晚上吃稀饭，四口人就着一个咸鸭蛋，即便那样，晚饭结束还是会剩下半个的！母亲最爱提起这段别人家的往事，笑得眼泪又冒出来了。不过，我们家也好不到哪去，每天都是腌豇豆，腌豇豆！她带着点埋怨的骄傲，翻了丈夫一个白眼。
现在，轮到他们是孩子，你是大人了。时间虽然单调地使劲儿向前奔跑，光阴却是有轮回的。你每天除了上班，有那么点碎片时间就在网上乱窜，花点小钱，带点需要的小东西回家，成了你的习惯。你喜欢看到，等待了一天的他们，在你下班回家开门的那一瞬间，一齐站了起来，啪嗒摁亮客厅的灯，巴巴看向你手里的包裹，那份属于尘世的有所期待的小快乐。
“又买什么啦？！他们惊喜地抱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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