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和爸妈的旅行

2015年夏天，我带着父母和孩子，去离家一千公里以外的厦门。特地在网上预定了五星级酒店看得见海的房间，希望他们住得更舒适些。次日早上，敲开隔壁门，他俩劈头抢着抱怨，一夜没睡安稳。我吃惊，怎么了？父亲说，床头灯怎么也关不上，太刺眼了，睡哪头都睡不着！母亲控诉，空调关了又热，开了又冷！我的孩子听了外公的话，走进房间，一伸手，捉到床头一个银色按钮，啪地轻轻一声，那盏亮着的床头灯应声而灭。我父亲撅撅嘴，没再说什么。

那是我和父母共同的长途旅行，在我成为一个中年人之后。算一算，我和他们一起的旅行，刨掉短途及省内的不算，出省的，好像才是第三次。第一次是BJ，第二次是上海，然后就是这一次了。并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只是想让平淡的生活，有那么一点出离日常的起伏。

因为是暑假，厦门又是热门城市，车票和住宿都需提前预定，所以出发前一个月，就买好了往返程的高铁票——父母皆胆小，害怕坐飞机。车票买回来后，压在餐桌的玻璃台板下，每天吃饭时都能看见。隔几天，他们就会掏出来看看，感叹着——时间真快，就要到出发的时候了。

父亲已七十多岁，母亲比他小几岁，身体都还好，但也少不了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夏天的一个清晨，父亲坐车去老房子浇花，隔天用惊悚的表情对我描述——在院子里刚弯下腰，忽然天昏地转，就往家里走，但是脚步发飘，不听使唤，连忙躺到床上，眼前的天花板转得更厉害了。当时想打电话来着，可是打给谁呢？你们都上班，忙。打给你妈妈，又怕吓着她。他叹口气，无奈又悲凉的模样。

他血压高，有时会自己吓唬自己。加上那段时间，他的哥哥突然中风住院，几个月过去了，时清醒时糊涂，靠鼻饲维持。父亲时常去医院探视，他的哥哥渐渐已不认得他。从医院回来后就坐在我家的餐桌前，暮色里，也不开灯，默默抽一支烟。常常我回到家，一开门，看到的都是这样的情景。

为了缓冲下那个时期的氛围，当我提出出门去玩几天，最怕出门的资深宅男父亲竟也欣然赞同了，只是还稍稍矜持了一下——我看看我有没有空，老同志们有个书法展览还在等我组织呢。母亲是个爆脾气，立马蹦起来，孩子要带你出门玩，你还装模作样的！

离出门还有一个星期，急性子的母亲就说她已收拾好出门衣物了。高铁上空调冷，要带外套。我提醒着。她点头，又问，那在火车上是穿长裤还是七分裤呢？长裤吧。我替纠结的她果断的决定着。

我们乘坐的合福高铁，被称为“最美高铁”，沿途经过皖南赣南和闽南。父母亲和我的孩子坐在一排，我和他们之间隔着过道。老小三人，不时指点着车窗外的山，房子，河流，小声愉快交流着。父亲还不时掏出他的小本子，认真记录下列车到达的站点和时间。

父母平时不大出门，日常生活半径仅两公里左右——菜市，超市，银行，交水电费的移动通信小店，以及门口修雨伞和拉链的铺子。周末，他们通常搭公共汽车去老房子那边住上两天，在那里，母亲打麻将，父亲找老朋友们聊天。

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旅行”两个字绝少有人提起，更罕见全家旅行这样的大事件。那时，父母各自的单位也会在寒暑假组织一些出门游玩的活动，但通常都是同事们一起，并不带孩子。所以，直到2009年，我和父母才拥有了第一次共同出门的经历——去BJ，看后奥运时代的那些场馆，在曾经有过精彩比赛的草地上，拿着人家提供的大火炬，留下全家一起喊茄子的合影。

去BJ的时候，坐的是火车，软卧，门拉上，里面就我们一家人。父亲当时兴致很高，叫我们快看外面的月亮——它正在小窗外，无声地追着铁轨。那些经过的不知名姓的村庄，闪烁的零星灯火，在我们一家人的共同注视下，一盏一盏，被丢到远方。

2010年，我们一起去上海看世博会。安检严格，不允许从外面带水进去。父亲一看这样的规矩，当时就慌了，他是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一杯24小时在线相伴的热茶的，随时陪伴和安慰他的肠胃。他拎着被倒掉了热茶的空杯子，跟着涌动的人群进了园区，环顾四周——只有直饮水和矿泉水。于是立马蹲下去，说肚子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当我奔跑到妇婴室里终于找到滚烫的热水，为他灌了满满一大杯，他立即站起来笑了。

那次的世博会之旅，沙特馆的三维影院让我们震撼。站在传送带上，身体有如悬空，是此前从未经历过的奇妙的视觉体验。我扭头，看着站在我身边和大家一起张嘴惊呼的父母亲，心里默默想着——真高兴啊，我们是在一起，看到了这一幕。

厦门，海景房的宽敞视野让孩子万般满意，但刨根问底得知房价之后，两个老家伙却是看哪里都不再顺眼了。站在25楼房间，透过一面墙的大落地窗，能够俯瞰到对面整个鼓浪屿岛，父亲却不以为然的质疑，我们也要去那里吗？那么小的地方，看不出来有什么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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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鼓浪屿的轮渡票居然热门到要提前买——得知这个消息后，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几年前单独带孩子和女友们结伴来玩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那时，轮渡票随到随买，也还没有区分市民和游客分别使用的码头。按照我的计划，我们将去岛上的民宿住两晚。我托酒店旅订部的小伙子无论如何替我买到轮渡票，愿意加额外的手续费。

最终拿到的轮渡票，是开往鼓浪屿内厝澳码头，那里离岛上订的住宿地有点远。从码头下船后，拖着行李箱，一路问询，我们要去的是福建路上那家由老别墅改造成的民宿。

高温天气，岛上又只能步行，走了许久还没有到，担心父亲会嫌累，会抱怨我定的住宿的地方太远，一路上心急似火。不爱淌汗的我，那一会的脸色，被我母亲惊讶着，“你怎么脸红成这样，像一个蒸熟的虾子。”

亲惊讶岛上每一条巷道都塞满了游客，同时撇嘴发表意见，“为什么大家都要来这里啊，这有什么好玩的”。但是后来，等他在房间里休息好了，精神足了，带上一杯热茶，以“住下来的稳妥感”，开始缓步闲逛那些巷道，经过一家又一家老房子，打量着老房院落里结满果实却又无人采摘的高大的龙眼树时，他不停地用他的IPAD拍照，毫不吝啬的给予赞叹。特别是当我们走进菽庄花园，他看到曾经的私家花园里面，居然不动声色收纳着浩瀚大海的一角时，我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我曾在世博会沙特馆里看到的那同样的震惊而愉悦的表情，我心想——真好啊，这趟旅行，总算有了他们欢喜的一刻。

母亲喜欢岛上的凤凰花，喜欢弯腰问询路边摊各种小物的价格。她买路边摊的莲雾吃，又讨价还价买了一包鱼干。在拥挤的龙头路，人山人海的喧嚣之中，她害怕和父亲走散了，相互牵起手——那一刻，是他们此行最安静的时候，他们终于没有和往常一样，时刻像一对正方和反方，走一路争执一路了。

那一年，有个演讲视频在网上很火，主题说的是要珍惜和理解父母，点开看了，确实自然而真挚。那演讲的女孩最后背诵了龙应台那段传播率极广的话——

“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视频里，她以这段话，完美收梢了她的演讲。

也看过这本书和这段话。但是看完演讲视频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了和以前读这段话的不一样的感觉——总是我们做子女的，一再用匆忙的背影告诉父母，请止步，请不要力不从心的追赶。而父母，在不情愿的转过身，在将要消失在路转弯的地方时，他们其实很想孩子去追赶着告诉他们，爱，依赖，在一起，请你们不要走得那么远。

就像我和我父母很少的屈指可数的共同旅行，在他们对宾馆房价不断表达着不满，对到处塞满人需要流着热汗排队的旅游景点的声声抱怨之外，其实，我也听出了那不会主动说出口的意愿——去哪里，看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你还愿意带着我们，去能够去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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