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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老太太的坦诚

知微这一觉直睡到戌时三刻才醒来,屋里点了灯,房间里的物事模糊在昏黄灯光造出的阴影里,影影绰绰透着股子幽冷寂静。、.


 她张开眼,木然的瞪着床帐顶子半晌,幽幽叹一口气,一扭头,却见老太太坐在床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知微吓得差点跳起来,忙道:“祖母,您什么时候来的?”


 老太太神色莫测,“怎地一张眼就叹气?”


 知微懒得起身,索性卷着被子毛毛虫一般在宽大的床上挪动,直到将头靠在老太太的腿上才停止了这样幼稚的举动,由下向上的瞧着老太太的眼,低声道:“很累,觉得力不从心。进一次宫,比看一整天账册本子还辛苦。”


 屋里伺候的丫鬟早让老太太挥退了,便连李嬷嬷也没留下,就祖孙两人,知微便也不扛着了,老老实实说道。


 老太太垂眼瞧着知微,知微在她跟前,从未主动有过这般信赖亲近的动作。她怔了一怔,才伸手轻抚知微摘除了头饰钗环的青丝,语气轻且柔,“可是吓坏了?”


 知微点头,求到了老太太的抚摸,便舒服的闭起眼睛,“嗯,太后与皇后娘娘都在,太后虽然看起来上了年纪,可是任何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差一点就要被她厌弃了。我娘成为公主侍读时,年龄比我还小一些,太后却仿佛很喜欢她……”


 老太太的动作顿了一顿,温言道:“你娘是个老实温顺的,脾气性子好,不似那些个奸猾狡诈的,自然颇得太后的青眼。你比不得你娘,你娘心里可没有你这么多弯弯绕绕。太后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只怕你一站在她面前就教她看穿了去。”


 知微闭眼不语,却也知道老太太说的极在理。


 “我知你心里委屈,我在这府里也是个不管事的,如今又多了个小卓然,纵然想好好护着你们,却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你才不得不另寻出路。老婆子也是无能,帮不上你的忙,却还想要你照应卓然。”老太太声音低下去,温和而怜惜,“这个家里,你父亲是身不由己,卓然还好,你父亲现在就这么个宝贝疙瘩,疼着宠着也不会忘了替他规划。只苦了你,没了娘,凡事都得自己争取谋划。”


 知微睁开眼,微微有些诧异,老太太虽对她日益亲厚起来,可也从未如此这般敞开心扉的说过话,心下不说感动,倒也有几分触动,诚挚道:“祖母,您别这样说。我知道,为了能让我回来,您已经尽力了。我也明白您与父亲的难处,您已经帮了我许多,我若再不知好歹,老天爷怕也要看不过去了。”


 老太太欣慰的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祖母悔不该现在才接了你回来,让你平白在乡下吃了那样多的苦头。这些,都是我与你父亲对你不起。”


 知微心里一动,紧紧盯着老太太的眼睛,心里的话脱口而出:“祖母,父亲当年骗我娘离开一阵子,是不是从未想过要去接我们?”


 老太太沉默,片刻方道:“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道父亲骗我娘离开的事?”知微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冰冷却恬和的笑容,“我娘生下我后,整日以泪洗面,身子变得很差,有一阵子甚至神志不清,她总是喃喃自语的问,为什么父亲还不来接我们回去?说好只让她暂避一阵子,府里事情解决了便立刻要来接我们,可是父亲一直没有来。”


 老太太瞧着知微嘴边浮出的笑容,又是一怔,她知道自己这个孙女长相尤其出色,比柳氏那无缘的儿媳妇更为出色,素日见到她,也总是温顺乖巧的模样,虽也知道她是装出来的,却也装的让人无可挑剔,如今这么冰冷讥讽的一笑,瞧着却让人无端生出冷艳之感来。


 “你那无能的老子爹确实对不住你们娘俩。”老太太轻叹一声,略略有些惭愧的道:“我们祖籍原在泉州,在当地也算是大户人家,家族虽是经商的,却也是有名的义商,常常开仓放米救济贫苦人家,甚至还建了乐善堂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当地也算略有薄名。到了你曾祖那一辈,却出了个顶没出息的孔家子弟,他是你祖父的亲手足。此人好吃懒做便也算了,品行也不端,目光短浅惟利是图,却因其嫡长子的身份深受你曾祖的喜爱。本就不是好人,又被你曾祖一味惯着,他行事做派也就愈发的张狂不羁,花魁玩腻了,便连小倌也包养起来,整日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族里的人很快就不满了,上门与你曾祖告状,你曾祖却只敷衍两句便将人打发走,有你曾祖与他撑腰,他就愈发不忌惮了。”


 “直到有一日与人争抢一个戏子,失手把人给打死了,原想给些银两便了结,谁知那人却是京城里头的公子哥,这下终于惹出了祸端来。族长听闻那人的身份时,未免孔家几百口族人被连累,族长当机立断开了祖宗祠堂,将你曾祖一家赶出了泉州,并扬言断绝关系后,生生世世再也不往来。我出身望族,虽是庶女,可到底也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被族长逐出泉州时,我已经与你祖父成了亲,生的姑娘都两岁了,就因为那不肖子被狼狈的驱逐,娘家虽想帮忙,可又碍于不肖子的恶名与他错手杀死的那人的身份而不敢相帮。”


 知微虽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忽然讲起古来,但还是安静的听着,不想原本孔家竟是这样显赫,只曾听过老太太从前过的极苦,为了供孔绍卿读书,还曾帮人浆洗缝补过衣裳,不想老太太竟也是望族出身。难怪老太太有着比徐氏更厉害的手腕见识,一点也不像寻常乡野老太太那般小家子气。知微正暗自感叹,忽又听闻老太太原本还有一个女儿,不由得一愣,她从未听人提起过还有姑姑啊!


 “你曾祖便带了一大家子人躲躲藏藏到了邻县,可那人依旧恶习不改,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很快就将本不多的银钱挥洒的所剩无几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在赌场被抓了起来,人家要拿他填命,你曾祖变卖了手头所有田地房产,硬是将他从大牢里保了出来。可这样一来,我们十几口人连吃饭的银子都没了,只得又卖了身边服侍的丫鬟奴才。到了后来,连像样的房子都租住不起,寒冬腊月里,一家人挤在破庙里……我那可怜姑娘,便是在那一年生生冻死的。”老太太牙根骤紧,很快便湿了眼眶。


 知微从未见过老太太这般模样过,在她的印象里,老太太能守寡供着儿子考取功名,又有着雷厉风行的果决手段,这就是强人中的强人。是以瞧见一向刚强的老太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知微一惊,忙一骨碌从老太太腿上爬起来,跪坐在老太太跟前,颇有些手足无措,“祖母,要不您别讲了吧。”


 老太太微微仰起头,硬是将在眼眶里转的眼泪逼了回去,“无事,那样艰难的日子,好在终于熬过去了。那年冬天,我可怜的姑娘冻死了,那不肖子身无分文也敢跑去青楼喝花酒,被人活活打死,你曾祖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没能拖到第二年夏天,也跟着走了。整个孔家,就剩下我与你祖父两个,你祖父家族虽世代经商,可你祖父却好读书,对生意经一窍不通,被人骗了几回后,也没钱再倒腾了,便去码头做了搬运的。可怜你祖父一介文弱书生,生生扛到吐血,而这时我正好怀了你父亲,什么忙也帮不上,到最后竟还要靠从前的婆子接济才没有饿死了去。待到你父亲五岁时,你祖父积劳成疾,丢下我们娘儿俩便撒手人寰了。”


 知微轻吸一口气,对老太太的钦佩油然而生。在这个女人连立足都不容易的世界,老太太一个寡母带着幼儿,要如何辛苦才能将幼儿拉扯大,还要送他读书考取功名,这份魄力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老太太却笑笑的将她搂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道:“你也不用觉得祖母有多厉害,不过便是拼着一口气罢了。你父亲也是争气的,秀才,举人,贡士,进士,就这么一路考了过来。当年殿试有个规矩,除状元即授官职外,其余皆要参加翰林院考试,须得学习三年再授官职。那时你父亲正是弱冠年纪,我们家贫,又没个亲戚靠山,你父亲硬是咬着牙走了过来。日子也渐渐的好了起来,忽然有一天,你父亲要我找人去你外祖家说亲,你外祖虽然官职不大,但却是京城里闻名的书香世家,我又着人打听了你娘,听闻她容貌秀美、性情温柔,又素有才女之名,便想着这门亲事怕是高攀不上的。你父亲却叫我只管去试,我拗不过他,便托人去说了,不想你外祖母当场便接了你父亲的庚帖。能说到这样好的门第,这样的儿媳妇,我自然也很高兴。没多久你母亲便过门了,她又懂事又能干,孝敬婆婆照顾相公,无一不妥帖。”


 知微靠在老太太怀里,听她用温软怀念的语气提及娘亲,眼眶也忍不住酸了起来,闷声道:“我娘那样好,父亲为何还要骗她。”


 老太太长叹一声,痛心道:“这便是你父亲做下的最糊涂的事情了,依照惯例,你父亲三年学习期满便要离开京城到地方为官,功绩好的,便慢慢的往上升,可许多地方上的官员,一上任便是一辈子也没能回到京城里。你父亲不知怎么的竟认识了徐氏,也是他猪油蒙了心,竟连我也蒙在了鼓里,等到他跪在我跟前时,你母亲已经叫他偷偷送走并放出了你母亲病逝的消息。气得我病了一场,又不忍心他就此断了前程,不得不由着他将徐氏娶进了门来。”


 虽然知微早已猜到娘亲定然是孔绍卿仕途上的牺牲品,却还是控制不住满腔的忿恨,“父亲这般对我娘,也太过无情了!”


 “为了这事,我整整两年没同你父亲说过话,徐氏进门后,我便独自避居,不想瞧见他们。可到底人老了,徐氏又生了你妹妹,你父亲便每天着意将她送到我的院子里来讨我欢心。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和孙女儿。”老太太搂紧知微,语气极为歉意,“我对你父亲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将你们找回来,他却道你娘当日并未往他安排的地方去,时日又久了,根本不知道你们娘儿俩去了哪里。直到你娘病逝前写了信来,我才得知你们的消息。当即便要你父亲去接了你回来,但我久不理会府中事务,也压根儿说不上话,你父亲因着徐氏娘家的关系,顾虑再三,徐氏自然不肯松口。费了老婆子好一番心,才终于把你接了回来。”


 “对男人而言妻子儿女,都比不得前程要紧么?”知微不想问老太太到底是如何说动孔绍卿与徐氏接她入府的,她将头埋在老太太脖子里,郁闷的蹭了蹭。


 老太太听着她失落的语气,由着她这般孩子气,沉默良久,幽幽道:“对男人而言,前程总是最要紧的!”


 知微其实也很清楚,女人算什么啊?小门小户的便是买也能买来,玩儿腻了再打发了出去。男人就是女人的天,就是女人的唯一,可女人却永远也成为不了男人的唯一,前程,事业,金钱……总有什么永远都排在女人前面,关键时刻,需要舍弃便毫不犹豫的被舍弃了。


 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么!


 知微闷不吭声的抱着老太太,老太太今儿算是对她坦诚了,能说的不能说的,一股脑儿全说了。她不想去追究其中真假,眼下各种事情已经够呛,再去追究从前的事,累死她得了。


 “知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恨你父亲吗?”老太太轻声问道。


 知微的身体在老太太怀里僵了一僵,她不想违心的告诉老太太,她其实不恨孔绍卿。只要想到可怜的娘,她就没法儿不怨怪。


 老太太等了一阵,没等到知微的回答,“换了是我,定然也要恨的。所以你频频小动作,我也由着你。可你也要好好想想,你如今既已进了孔府,孔府的兴盛衰败就跟你息息相关了。你有外祖家不假,与咱们重新行走起来的柳府能不被牵连么?你父亲走到现在,到底也很艰难,没少吃些苦头……”


 “祖母,在这个世道讨生活,哪个人没有吃过苦头?便因为不容易,从前做的错事,便要一笔勾销?做错了事,因为他是父亲,便不用付出代价吗?”知微的声音冷硬,却难得的带了些许茫然与无措。


 她知道,她今儿对老太太说的话,字字句句可都是大逆不道之言,若传了出去,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就够她喝好几壶了。明明该好好藏在心里头谁也不告诉的,许是刚刚睡醒脑袋还不清楚,许是今晚老太太格外温柔坦诚,又或者灯光太暗让人无端觉得太软弱,那些个怨言不知不觉便说了出来。


 不是不怨,她对孔绍卿的怨早就种下了,娘亲去世后,那种子破茧而出,凌厉而尖锐的疯长而出,好几次面对孔绍卿时,她都要掐破自己的手掌心才能笑出一脸的天真无辜来!


 老太太脖子上一凉,那凉意很快便被衣料吸收了。知微这般尖锐的逼问,她不是不生气,只是到底因为亏欠,又因着这么些日子以来,知微头一回肯敞开心扉来跟她说心里头的话,乍一听她的言论,便是一惊,随即便是怒。可还没等她发作,知微却先哭了。这孩子向来也是要强的,平日里扮作柔弱哭哭啼啼,她好几次看见她偷偷掐自己大腿才将眼泪逼出来。


 这般无声无息的哭着,让老太太心里也不由得发酸了起来。拍抚着知微后背的力道也愈发温柔了起来,“这话,只此一次,以后再不能说了!你上过学堂,在家从父的道理不会不明白,我们孔府新进的姨娘,哪一个不是被父亲卖了的,她们可会怨恨自己的父亲?你便不认命,如今已是这般情状。若你非要鱼死网破,弄得最后孔府成了京城里的大笑话,你心里便舒服了么?今儿这些话,我会当做没听见,你也只当自己没有说过,记住了没有?”


 说到最后,已是严厉的语气!


 知微静静的伏在老太太怀里,半晌才闷声道:“记住了!”


 老太太将她从怀里推开些许,皱眉瞧着她满脸都蜿蜒着泪痕,到底还是不忍,板着的脸孔缓和下来,取了帕子给她擦拭,不满的训斥道:“这些日子好不容易才养出点好颜色来,这么几天下来,又折腾回去了。”


 知微没吭声,很是委屈的垂下眼睛。


 “账册慢慢看,放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跑了去,太后那里,你也不要太心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凡事总要慢慢来。”老太太温声劝慰道,“方才门房那里传了消息来,太后发作了来给乔儿瞧病的太医,这便是在敲打徐氏父女了,说明你今儿进宫还是有收获的,况太后也说了,日后让你常常进宫去。在太后跟前,不必要扭扭捏捏的装相,得了太后欢心,太后多少也会顾着你些。府里头祖母是个靠不住的,多个依靠总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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