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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梦

雪,一望无际,一望无垠,天地间只有纯净的白色。

严寒酷烈,似要将骨头冻裂,可即使如此,依旧无法麻木身体传来的火辣辣的痛。

漫无目的的在大雪中跌跌撞撞走了五天五夜,那些鞭伤早已被冻得又冷又硬,无论多么轻微的挪动,都会换来伤口最深处撕裂的痛。

即使是死去,也要逃脱这个地方,整整一年,这里的人和物,都是冷冰冰的,这里没有娘亲,更没有温暖。

从回阴洞爬出来的那一刻,之前的一切记忆,便永远告别了。

雪越下越大,渐渐淹没眼睛,身体,同时一点点抽干清明,看着前方没有距离没有方向的白,绝望一瞬上升。

身上仅有的一层单衣早就被鞭子抽得破碎不堪,雪落在肌肤上,久久不能融化,雪水混着血水,凝结成点点殷红。如果这样睡过去,睡在雪地之下,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此时,娘亲会不会正在忘情崖等着自己回家,可是,自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

走不动的时候,便开始爬,又一个寒夜降临时,连爬的力气也失去了。抬起被冻得僵硬没有知觉的手,用力揉掉眼睛上凝结的冰花,最后看一眼这个冰冷的世界,最后寻找一次方向,四顾茫然后,任由整个身体慢慢的陷进雪地里,再不挣扎。

一双手,不知从何处伸来,拂开自己身上的落雪,轻轻擦掉自己脸上的雪花,最后,将自己紧紧的抱在怀里。

一片雪花融入眼睛时,自己的眼底,倒映出那个男子满头的银白发丝,以及,额间美丽的弯月。

他将自己带进一座美丽的山谷之中,迎接他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衣裳的美丽女子。

“我叫云素素。”

那个女子温柔一笑,说不出的恬淡清雅,那时,她的确是寄居山水之间的云素素。

那个时候,自己并不知道,于他们而言,自己不过是一个礼物,一场交易。

翻手之间,这个男子改变了自己的一生,离开时,他附在自己耳边,轻声道:“记住,我是你的舅舅,以后,你会恨之入骨的人,所以,千万不要对我心存感激。”

那个唤作云素素的女子,会怜爱的处理自己的伤口,会尽心尽力的照顾生病的自己,会耐心的教自己写字画画,会带着自己漫山遍野的放飞纸鸢,最终,却毫不犹豫的将自己送到烈火与地狱之间。

冰火教的殿门前,她牵着自己的手,笑意如初见时那般温柔,道:“不要害怕,你的娘亲,就在这个石殿里面。”

一生的噩梦,便从那里开始,至今,仍不能够消除。

沉沦的黑暗中,梦境再次缠绕,深陷其中,犹如溺水,难以呼吸。

不能再纠缠下去,努力的睁开沉重粘湿的眼睛,阳光正透过狭小的石窗洒了一室,云轩微弱的喘息,直直的盯着面前满头银发如霜的男子,开口道:“你配吗?”

“哈哈!哈哈!”男子狂笑,一脸惋惜,道:“死到临头,还是这样嘴硬。”

云轩眼睛冰冷,道:“于我而言,死生有何区别,提这个,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白发男子勾起惯有的魅笑,道:“笑话而已,舅舅疼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要你性命?”

云轩冷冷的偏过头,道:“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恶心。”

白发男子啧啧摇头,道:“这样倔强不识好歹,难怪不讨人喜欢。”

云轩眼睛变得有些空洞,道:“我早已不在乎这些,我只想知道,你究竟将娘亲怎么了?为什么她会变成那个样子?”

男子闻言表情微滞,旋即如常,道:“她现在很好,再也不用面对外面的纷纷扰扰。”

云轩星眸泛起怒气,道:“我问你娘亲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男子见状,笑颜迷人,低声道:“那是因为,一年前,我告诉她,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你说什么?……”云轩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面前形如鬼魅的男子,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你这个恶魔!是你毁了娘亲!是你!”惊愣了片刻后,云轩终于歇斯底里的爆发,“你知不知道,看到你,我就会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两世,像个不懂世事不懂悲喜的行尸走肉一样,无论他们怎么样对待我,我都要告诉自己不要在乎,不要孤独,不要害怕。我早就忘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执着于生死与温情。我只希望,我在乎的人能够一生安康无忧,可是如今,你却连我仅剩的一点微薄愿望都要毁掉,究竟要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那样的恨我?!我只有一个人,一颗心,怎么才能够承受那么多那么多人的怨气与恨意?!”

很多很多年没有过的任性流露,从不敢在人前表现丝毫的软弱,即使没有力气,声如游丝,云轩干涸许久的眼眶有了些许湿意。

银发男子闻言沉默许久,才望着那一线阳光,道:“你错了,只有这样,我的妹妹才能真正解脱。若非如此,她便会选择玉石俱焚,耗尽寿数摆脱离别蛊的控制。”

“离别蛊……”云轩喃喃,忽然笑起来,任由泪光模糊眸眼。怪不得,与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娘亲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却都在她温婉的笑意中被淡化,如今,娘亲还要因为自己青丝化雪,耗尽心血。这个世上,娘亲是唯一的牵挂,如果从此斩断,便真的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东西了。也许,从出生之日起,自己便要注定和紫川一同毁灭埋葬。没有爱,这世上的恩仇,又能从何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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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最后望了一眼面前的少年,道:“我会放你离去,但从此以后,再也不许踏足这里,否则,休要怪我不念旧情!”

云轩沉默,再也没有力气说话。

石门关闭前,银发飞扬的男子忽然顿足,从袖中扔出一个瓷瓶,道:“这是琼玉丹,服用后,三日内内力尽失,三日后会渐渐恢复,对压制寒蛊,或许会有些作用。寒毒恶化至此,竟还敢到处乱闯,我警告你,如果还想活命,就尽快将炙炎石拿到手。”

直到那个银白背影消失在石门深处,云轩方才用力将手中青瓷瓶碾成齑粉,而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天窗外的那一米阳光。

秋伯魂不守舍的等了整整七日七夜,终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黑夜等到了云轩。

望着立在门前雪地上带着斗笠的少年,秋伯踉跄了几步,浊泪横流。

云轩冲着秋伯浅浅一笑,来不及移动脚步,便一头栽倒在地。

那一夜,云轩浑身滚烫,发起了高烧。

秋伯熬红了双眼,一直守在床边,任是如何劝导,都不肯休息,到了后来,竟也跟着病倒。

红栾心急如焚,日日衣不解带的照顾两个重病之人,颇有心力交瘁之感。

然而,愈加令人心中不安的却是行事越来越猖狂的魔教势力。风声日紧,白水镇已经有半数人家遭到魔教侵扰,谁都无法预料下一个遭殃的会是谁。这里的人,大多从别处逃难而来,好不容易寻得安身之所,身心早已安逸疲倦,不愿再逃。

药铺早已关闭,为了尽力避开麻烦,红栾便嘱咐迦木与大树留在家中,不要外出。情势如此严峻,根本没有大夫愿意出诊,红栾只能自己查些医书,给秋伯和云轩熬药。

秋伯病倒后,红栾独自照顾云轩多有不便,思虑许久,只能让迦木与大树在一旁帮忙。

云轩高烧一直没有退去的迹象,秋伯风寒更是来势汹涌,大树给云轩喂药时,隐隐看到云轩单衣下隐隐露出的旧日鞭伤痕迹,着实惊疑了一番,等到后来大树在红栾授意下帮云轩换衣之时,那些密密麻麻的旧伤彻底击破了大树素日的沉默。

“红栾姑娘,轩儿身上那些伤,是……怎么回事?”

晚饭时,大树难以下咽,终于问出了心中纠缠难解的问题。

红栾夹菜的手一顿,片刻后,笑道:“是我的错,忘了与你说,想必吓着你了。”

迦木在一旁不明状况,愣头愣脑道:“轩儿咋了?”

大树捏紧拳头,面色发红,难得露出些许情绪,道:“那些伤,都是旧日留下的,究竟是什么人,如此丧尽天良,竟会……会对一个孩子下手……那么重……”

红栾心头苦涩,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只是,这些,你千万不要在轩儿面前提起,他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这些事。”

迦木挠着头,满是不解道:“栾姑娘,轩儿武功那么好,为啥这一次病得这么厉害呢?”

红栾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迦木见状,忍不住道:“栾姑娘,我是个直爽人,别怪我多嘴,这你和轩儿看着就不是一般人,你们究竟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小地方?若是有仇家欺负你们,跟我说,我招呼人替你们报仇!”

红栾闻言忍不住笑道:“我们避居此地,为的就是寻一方安静,若真是如你所说,这白水镇恐怕要遭殃了。”

大树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红栾叹息一声,正要开口,却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救命!救命!老秋!快开门!救命啊!”砰砰的敲门声突地传来,伴随着张婶儿惊恐万分的尖叫哭喊声。

红栾面色惨白,猛然起身,一双秋水般的美目,死死盯着正遭受猛烈撞击的木门。

迦木与大树均是警惕十足的听着动静,迦木更是急得面红耳赤,道:“好像是隔壁的张大婶,难道真的是魔教的人来了,栾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可咋办?!”

红栾双手微微颤抖,正要移动脚步,大树已经先一步挡在前面,道:“我去开门。”

红栾一颗心慌乱到极致,望着漆黑的夜色,恐惧与迷茫一点点蚕食着冷静与理智,多了这么久这么远,难道终究是躲不过么?

大树提着根扁担,已然走到门口,张婶儿的尖叫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悉悉索索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大树,快拉张婶儿进来!”红栾当机立断,再也管不了许多。

大树轻轻点了点头,握紧扁担,拉开门闩。

张婶儿蓬头垢面的冲进门来,身上依稀带着血色,暗夜里,不甚清晰。

“老秋!老秋!”张婶儿进门便呼天抢地的大叫起来,红栾连忙拉住她,急急捂住她的嘴巴。

秋伯吃了药刚刚躺下,听的动静,竟是披衣起来,挑着盏灯推开了房门,咳嗽了几声,道:“是张婶儿吗?大晚上的,你闹腾什么呢?”

张婶儿本来已经安静了下来,此时见了秋伯,竟是再顾不得许多,疯了一般挣开红栾,坐到地上便哇哇大哭大喊起来。

大树重新插好门,凝神听着外面动静,闻得那些脚步声在周围驻足片刻,渐行渐远,大树刚要松口气,不了张婶儿此时喊出大动静。

红栾大惊失色,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秋伯挑着灯下了台阶,照了照张婶儿,登时面色大变,几乎站立不稳,道:“难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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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婶儿边哭边扯着秋伯衣服,道:“杀人了!杀人了!老秋,我真的看到他们杀人了!”

张婶儿惊恐万分的缩到秋伯脚边,瞄着大门口,似是望见极为惊恐的东西,再次尖叫起来。

“栾姑娘,你们快走!”大树蓦然大喊一声,木门“砰”得被从外面撞开。

大树被甩到墙角,数十名黑衣卫已然冲进院内,当前几人,手中绑着四五个衣衫凌乱的女子,其中一个,竟然是李员外的女儿李慧!

李慧看起来被折磨的不轻,整个人已经狼狈的不成样子,一双眼睛却在看到红栾和秋伯的一刹那亮了起来。

张婶儿发疯一般尖叫起来,更紧的抱住了秋伯双腿。

“你们是何人?为什么擅闯民宅?”红栾摸着腰间软剑,极力让声音镇定下来。

为首的黑衣卫抱拳道:“我们奉命搜查叛徒,姑娘最好不要惹祸上身。”

红栾冷笑,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老弱妇孺,何其无辜?你们竟然这般丧尽天良,祸害百姓!”

那名黑衣头领闻言一震,倏然亮出手中弯刀,声音冷沉如同修罗,道:“自寻死路。”

红栾笑得更冷,道:“这些话,让你们教主与我讲,你还没有资格!”

迦木何曾见过如此阵势,本来吓得两股战栗,听了这话,连忙咽了口口水,道:“我说兄弟,咱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是正经人家,怎么敢叛逆您呢,对了,兄弟你是哪个教的?是不是雪冥教?如果真是,咱更得好好说话了,现当年你们教主与我可是八拜之交,平生知己,我们约好再见面的,要不你带我去见见你们教主,我替你美言几句,包你升官发财,不用大晚上的还这么辛苦。”

那黑衣卫手中寒光一闪,寒声道:“闭嘴!教主圣名,岂是你能提起?!”

迦木脑袋一缩,笑得比哭的还难看,道:“闭嘴,闭嘴……”

事已至此,红栾已做了最坏打算,倒也慢慢冷静下来,见状只是淡淡道:“想带走人,就看你们有没有本事了?”语罢,抽出腰间软剑,便要出手。

秋伯越看越急,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一个声音哑哑的道:“我便是你们要找的叛逆,放过他们,我跟你们走。”

红栾与秋伯既惊且疑的看向半张脸都隐在角落里的大树,一时不明白何种状况。

云轩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秋伯与红栾商量后,决定暂时将大树的事情的隐瞒下来。

然而,凭空少了一个人,云轩总是觉得遗漏了什么,而答案,很快便从最近比较忧郁又一向把不住风的迦木嘴里套了出来。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弃大树哥哥于不顾?”吃药时,云轩盯着秋伯与红栾,语气黯然。明知道,他们是为自己着想,可这样深重的罪孽,自己如何担得起。

红栾本就愧疚,闻言只是默然,秋伯连叹了几口气,方才道:“还不是为了你,当时你病成那样,秋伯哪里敢冒险?他们人多势众,闹大了,我们不仅没有容身之地,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大树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保全我们。”

云轩实在担心的厉害,道:“不知道大树哥哥现在如何?千里月是我偷的,我不能让大树哥哥替我背黑锅,万一那些人伤害了大树哥哥性命,我一辈子都会难以心安。”

红栾蹙眉,道:“轩儿,姐姐不许你做傻事。”虽是这样说,心底却是隐隐难安。

云轩点头,道:“轩儿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那是大树哥哥的命,我们根本赔不起,不是吗?”

红栾莞尔,道:“我们轩儿果然懂事了,不知道这一次去伏龙山,寻到南宫小姐了吗?”

云轩沉默了片刻,才抬头笑道:“娘亲现在很好,以后,我不会再去打扰她了。”

红栾也不深究,只是柔柔笑道:“去一趟病了这么多天,以后不可以再这么任性了,秋伯都担心坏了。”

云轩拉拉秋伯袖子,道:“对不起,秋伯,轩儿刚才不该那样跟你说话。”

秋伯也是风寒未愈,精神尚且不济,道:“这话我可当不起,只要你这小祖宗少惹些事,我就谢天谢地了。”语罢,又是一声叹息。

云轩睁大眼睛,道:“秋伯,你真的生气了?”

秋伯面色一黑,揣着袖子道:“实话告诉我,大树的事,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了?”

红栾满是审视的望着云轩,担忧道:“千里月被盗之后,雪冥定会加强防备,更何况,上次侥幸成功,一是因为有内应,二是因为熟悉阵法。这一次,我们根本不了解情况,更不知大树情况,如果硬闯,无异于自投罗网。”

云轩摇了摇头,道:“只可惜文箫哥哥去了南疆,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件事关系重大,他们一定会留着大树哥哥性命,追寻千里月下落。”顿了顿,向秋伯和红栾道:“如果轩儿没有猜错,大树哥哥应该会被关进幽狱里面。”

秋伯脸色瞬间变得更黑。

云轩有些泄气,道:“那个地方,轩儿没有能力闯进去救人。”

秋伯松了口气,一颗心刚落下,便听云轩十分诚恳的道:“唯一的办法,就是轩儿主动承认千里月的事,让他们把大树哥哥放出来。”

秋伯一颗心备受折磨,只觉得想哭的心都有,纠结半天,只能气急败坏的道:“真是胡闹,你不要命了?!”

云轩抓着秋伯的手臂,道:“秋伯,你要相信轩儿会保护好自己的,哥哥给的命,轩儿不会浪费的。”

秋伯语气沉沉,道:“罢了,罢了,你倒是说说,走到这一步,还能有什么万全之策?”

云轩眨眨眼睛,道:“千里月的事情,虽然会在雪冥招来□□烦,可是如果……如果我要是去找爹爹承认这件事,也许,还有活路……”

秋伯与红栾面色煞白,僵立在原地,许久,红栾开口,道:“轩儿,你不必这样勉强自己。”

云轩摇头,有些释然的笑了笑,道:“这次看完娘亲,轩儿想明白了很多事,有些东西,并非是想怎样便怎样,即使我再努力,已经失去的东西也无法回到原来样子了,所以,我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人了。其实轩儿心里明白,不论怎样,爹爹都不会对我下杀手,最多再被他狠狠责罚一顿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躲了这么久,终究躲不过去,又何必再躲?”

秋伯听完,不知是喜是忧,权衡之下,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虽然面前的孩子故作轻松,一副状似很想得开的模样,可只有他明白,这孩子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肯走出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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