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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纪·守候

春去夏归,雪冥山的积雪之下终于生出朦胧绿意。

阿舞如往常一般,靠坐在松木之下,将手中的玉佩打着结玩,以消磨无聊的时光。

芜蘅殿已经荒芜,阿舞便自请看守禁殿,只因为,这是主峰中距离地部最远的地方。

冷烟没有多问,便允了阿舞的请求。

自从来到冷月石殿,阿舞成了整个雪冥最闲的人。

这里本就是禁地,而自从半年前发生了一场动荡后,更是禁地中的禁地。

这里没有守卫,却人烟绝迹,偶尔寒鸦停驻,都吝于一声低鸣。

有的时候,阿舞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和周围的山石树木一般,化作了不懂言语的哑巴。

可是,阿舞又清楚的知道,她仍旧活着。

每日亥时,当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没,都会有一个人,风雨无阻,悄然来到这无人问津的冷月石殿。直到破晓,才会离开。

禁殿四周树木葱郁,荒草丛生,但负责打扫禁殿的她,却从未踏入其中一步。

不知从何时起,除了那个人,再无人走进过这座死寂无声的深殿。

有一次,枫叶谷的那位美丽女子破天荒的来到了禁殿,阿舞清楚的记得,她穿着一身如枫叶般绚烂的丹色长裙,默默驻足在禁殿门前许久,在亥时来临前,默默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越过禁地一步。

阿舞记得她,当初,小姐曾经带着她去枫叶谷拜访过这个女子。当时,贵为地部之主的小姐等了足足两个时辰,这女子方才携着一篮枫叶缓缓而归,不仅没有丝毫歉疚,反而冷冷淡淡的说了句:“秋露早凋,这里没有新茶,不宜迎客。”

语罢,木门轻掩,一角紫色纱衣若隐若现,最终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小姐没有丝毫怒意,只是轻轻一叹,转身离开。她却觉得,这女子太不识好歹,美则美矣,却冷得如冰一样,难怪不得教主垂怜。

后来,她四处打听,终于知道,住在枫叶谷的便是那位思慕教主而不得的丹颜护法,很多年前,她便离开漠北,去江南替教主执行特殊任务。

阿舞还听说,自从回到雪冥后,这女子从不轻易出谷,也从不主动结交各部,小姐去后,教主曾屈尊拜访三次,均被她拒之门外。

在阿舞的记忆里,这女子清冷孤傲,似乎世间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难入她眼,纵使雪冥上下又畏又敬的教主,都未得过她的好脸色。

而她,竟然会在凄冷荒芜的冷月石殿之前整整驻足一日。

阿舞终于相信,这座禁殿里面,有一个她无法触碰的秘密。

收回思绪,阿舞握紧手中的玉佩,眼睛看向石殿阴影处那个石头一般的黑影。

阿舞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可以不吃不喝,不动不睡的人。

从阿舞来到冷月石殿起,他便如影子一般默默守护在石殿之外,从不离开,似乎比禁殿外的树木还要忠诚。

即使那个人来时,他也只是安静的守着,没有任何特殊行动,没有任何特殊表示。

阿舞又开始糊涂,在雪冥,怎么会有敢无视且不敬教主之人,而教主竟也不会降罪发怒,还由着他呆在这座禁殿之中。

她闲极无聊,便试着同他说话,他却如石雕一般,对她不理不睬。

阿舞只能败下阵来,继续独自消磨无聊的光阴岁月。

直到有一日,暴雨倾盆,教主撑着墨竹伞来到禁殿,隔着雨幕,轻轻唤了声:“玄武。”

那个雷打不动的黑影终于有了动静,他的身形犹如疾风闪电,轻如落叶般现身教主跟前。

教主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今夜,不用守了。”

黑影语气坚定,道:“属下职责所在,不能离开。”语罢,一阵烟雾般消失不见。

自此之后,教主再也没有唤过这个名字,而那个影子一般的人,也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位置。

以前,在阿舞的眼中,他们的教主犹如孤天高月,威严不可侵犯,在他面前,如她,

从不敢直视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眸。而今,阿舞天天都可以见到那个墨色身影,唯一不同的是,阿舞不再如从前那般惧怕。

听说,教主变了,变得更加喜怒无常,更加暴戾残忍。以前,遇事决断,教主会耐心且温和的倾听各部部主及长老的意见;如今,教中大小事务,全凭教主一人决断,各部若有异议,所言有理者,尚可获得嘉许,而悖逆教主心意者,均是下场凄凉。

阿舞不懂这些事情,但在她的认知里,出了事,大家商量着才好办,如果只听一个人的,不仅容易出差,而且那个人也累。虽然以教主的英明神武,纵使一言九鼎,乾纲独断,也往往是最好的策略,但长久下去,必然会令一些人心寒吧。

每当看到他们的教主独自一人立在石殿之前,沉默的凝望远方,阿舞总觉得,他们视若神明的教主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很多,他的眉间,没有杀意,只有无尽的苍凉。而破晓之时,从石殿中准时步出的墨衣男子,却依旧俊逸如故,冷漠肃杀,丝毫看不到夜色中的那缕落寞。

阿舞知道,教主一直在等一个人,而这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如往常一样,阿舞收起玉佩,起身拍掉罗裙上沾染的碎屑泥土,便准备去寻其他好玩的事物。

远远的,一黑一白两道人影并肩而来,一个冷峻沉稳,一个意态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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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从未在亥时之前踏足这里。

阿舞大惊,连忙俯跪在地,垂首道:“教主。”

青渊淡淡的道了声“起来”,便径自向禁殿走去。

阿舞松了口气,刚要起身离去,便听一个声音道:“丫头长得机灵,便给老头子搭把手如何?”

阿舞抬头,便看到一个负手而立的老者,正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阿舞识趣的接过老者手中提着的药箱,收起心绪,恭敬的道:“奴婢遵命。”

老者须发皆白,闻言颔首,通身上下自有几分卓尔之态,眉峰间亦透着几分洒脱不羁。在雪冥,无人不识名满天下的鬼医郁离子,而如今消失将近一年的鬼医,再次归来,少了旧时的游世不恭,拾起了更符合这个称号的逍遥拓达。

阿舞知道,教主等的人,终于到了。

在雪冥上下眼中,只有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才有可能被关入禁殿之中面壁思过,忍受冰与火两重煎熬,阿舞的认知也不例外。

所以,阿舞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无法踏入冷月石殿而感到遗憾,相反,阿舞觉得自己很幸运。

第一次进入禁地,阿舞难免忐忑难安,只知规规矩矩的跟着鬼医走,眼睛始终盯着地面,屏息凝气,不敢发出一点不该有的声响。平日里冷烟交代的那些规矩,阿舞第一次记得这么牢,做得这么好。

殿中一片黑暗,烛火未点,刺骨的冰冷自四周袭来,阿舞根基很浅,不多时,便冻得瑟瑟发抖,牙关打颤,心中暗道这禁殿果然阴寒恐怖。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寒之气蓦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骤然腾起的灼热,不过片刻,阿舞已然被烤的面目通红,汗湿罗裳,鞋子贴着滚烫的地面,似乎随时都会烧焦,阿舞呛咳了数声,只觉再多呆一刻,自己便会蒸发成水汽散去。至此,阿舞终于明白冷月石殿的可怕。

鬼医察觉出不妥,自袖中取出一枚丸药,递与阿舞,道:“险些忘了,丫头,含着这东西,会舒服很多。”

阿舞也顾不得规矩,感激的望着鬼医,便接过药丸含住。霎时间,清凉感弥漫全身,再不惧周遭炙烤。阿舞长长吐了口气,正要行礼作谢,抬眼间,却被映入眸中的景象惊住,若非摄于那个墨衣男子的无形威严,阿舞定会大呼出声。

石殿之中,是一张通体透明且流动着红色火焰的石床,床上,一个蓝衣少年静静的躺着,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唯有长长的羽睫在热浪中微微动着。他的左手,紧紧的攥着,仿佛在保护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件东西。

此刻,向来清冷淡漠的教主,却是守在床前,轻轻抚着那少年的额头,墨眸之中,荡漾着前所未有的柔软。那双杀人如麻沾满血腥的手,此刻,微微颤抖着,轻之又轻的触碰着那个没有知觉的少年,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惊扰他的美梦。

原来,这便是教主日日踏足禁殿的原因,不是传言中的闭关修炼,也不是众人私下纷纷猜测的绝世秘辛,教主夜夜呆在禁殿之中,只为了守护这个沉睡在石床上的少年。而禁殿之外那个影子一般的存在,想必,也是同样的理由。

听说,半年之前,向来睿智英明的教主竟然不顾各部长老反对,不惜以地动天灾为代价,于雪冥山心取出了维系山体冷热均衡的炙炎石,用于修炼内功,以期突破武学钳制,称霸天下。各部长老联合起来,在天人殿长长的石阶之下跪了整整七日,都没能让教主转变心意。

望着石床之内流动的绚烂火焰,阿舞终于知晓,教主取出炙炎石,不是为了自己修炼心法,只是为了这个少年。阿舞虽然不懂医术,可也看得出来眼前的少年根本毫无生机可言,可对上那双弥漫着暖意的墨眸,阿舞相信,这世上任何人都不会忍心打破这个美丽的谎言。

鬼医已经立在了石床之前,仔细打量床上的少年许久,直到双目酸涩浑浊,方才坐到一侧石椅上,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手腕处,细细诊断脉象。

阿舞在一旁静静的看着,片刻后,鬼医收回手,长长叹道:“这样,也好!”

叹声中,有阿舞听不懂的浓重悲凉。

阿舞看到,教主的身体蓦然一僵,许久后,才黯哑着声音道:“什么意思?”

鬼医双目疼惜的望着沉睡中的少年,道:“一年前,我便说过,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中的大幸,轩儿,不可能再醒过来了。”

原来,这个少年,唤作“轩儿”,这是,阿舞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阿舞亦不明白,究竟是何等重要的人,才能使得日理万机从不轻易出天人殿的教主不顾白日劳苦,夜夜守在这座禁殿之中,忍受千年玄冰与炙炎之火的折磨。

青渊怔了一瞬,道:“我知道,轩儿还不肯原谅我,所以不肯醒过来。以前,他闯了祸,被我责罚了,也会躲起来,我经常翻遍整个墨月殿都找不到他,冷烟说,他其实是想逼着我去看他哄他,小孩子都是这种心理。我知道他这些伎俩后,就再也没有去找过他,渐渐的,他也不再玩捉迷藏的游戏。冷烟告诉我,从这以后,每次生病,他都不再闹腾,反而会听话的吃饭喝药,然后就一个人跑到后山断崖边坐着,每次冷烟去寻他,他都会指着远处说‘娘亲很快就会来接我回去了’,惨案发生的那天,他就是坐在断崖边上,而我,在那之前,从未理会过他,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失败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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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舞两只眼睛瞪得犹如圆杏,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秘密,立刻惶恐的垂下头。

阿舞在雪冥的这些年,只听闻教主无子,自从紫川之祸后,便对女人二字再无兴趣,平日最宠爱的便是十多年前收养的文箫少主,而文箫少主温文尔雅,行事稳重,也颇得教中人敬重。那么,这个沉睡在冷月石殿的少年,又该是怎样特殊的存在?

阿舞不敢再想下去,将头垂得更低。

鬼医终是不忍,道:“青渊,你该醒醒了,他幼时遭受酷刑,断筋碎骨靠千影绝世医术强行拼接起来,撑了十余载,堪称奇迹。如今,紫晶石碎,轩儿内力尽失,再无紫川护佑,外加整个身体被坚石急流冲击撞裂,早已不复当初。与其让他醒过来继续忍受筋骨折磨,倒不如让他就这样在这里继续沉睡下去。这孩子从小孤苦伶仃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多磨难而少喜乐,此时一息尚存,能得此处安身,再好不过。你若真为他好,便彻底封了冷月石殿,再也不要来打扰他。”

青渊沉默,片刻后,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道:“也许,这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惩罚。从与紫衣相遇相识,整整二十载,死别作生离,孤寡隔天伦,我始终没有逃过命运的捉弄。我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自以为是的断送了最应该抓住的东西。”

鬼医似乎并不意外,语气平静,道:“你的自负,天下皆知。‘自食其果’四字,你更是当之无愧。”

青渊目中满是惘然,道:“无论你如何看我,我都求你,替轩儿争一线生机。仔细想来,从他出生到长大的十八年里,我从未为他做过一件事,如今,大梦惊醒,唯一能做之事,便是日日看着他沉睡下去。”

鬼医神色苍凉,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江南,你费尽心机,步步为营,算计所有可算计的东西,却独独没有给轩儿留一点眷顾。你既然只关心雪冥兴衰存亡,又凭什么以父子人伦去决定他的命运与选择。当初,如果不是你步步紧逼,他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世间,所有东西都逃不过‘取’与‘予’二字,纵使亲情也不例外,你从未给过他真真切切的保护与承诺,甚至吝于一丝一毫的关心,又凭什么要求他对你信任坦诚?”

青渊眸底似积压了千层深云,翻卷许久,终是归于静寂,道:“你说得对,这一生,终究是我太过自负。”

鬼医叹息,道:“这十多年来,你不仅仅是自负,更是无情。你心中的恨意,从未消除过,反而化作心魔,与日俱增,越缚越紧,越陷越深。若不是真相得明,你分得清对紫衣的爱和恨究竟哪一种更多吗?!你若是对轩儿毫无芥蒂,便不会对他屡下重手,你将他困在碧水山庄,不闻不问,所以,他日日被心魔缠绕,你不知情,月月被寒毒折磨,你亦不知情。也许,在他生病受伤的时候,你去看他一次,哪怕一眼,你费尽手段想要知道的那些真相,他就会原原本本的告诉你,而不是一个人承受一切的伤害。伤人最深者,莫过于伤了那颗心,更何况,他一直都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你可以为自己找千万种理由,那些伤害,却永远不可磨灭了。”

那日,阿舞从他们的谈话中,断断续续听到许多事情,大部分是发生在教主和那个沉睡的少年之间的,比如,为了保护文箫少主,教主曾经命人往那个少年的伤口上泼盐水,那个少年因此伤势急速恶化,在昏睡中高烧了整整三日有余,若不是鬼医误打误撞喂了那少年几口水,他可能就会永远睡过去。比如,很久以前,那个少年为了救教主而被暗器刺穿了肺部,并因此落下咳疾,遇冷遇烟便剧咳不止,而教主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事情。比如,那个少年的心脉曾经严重受损,全靠一种剧毒无比的丹药维系性命,并因此饱受心脉绞痛的折磨。

阿舞无法忘记,最后的最后,鬼医微有怜悯的道:“青渊,即使奇迹发生,轩儿真的醒了,他也不会再记得你,不会记得紫衣,不会记得所有的人和事,包括他自己。到那时,你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路人而已。你想要弥补的父子之情,亦永不可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教主没有说话,而那双墨眸深处,却住进了无尽的孤独与淡漠。

也许,他的一生,合该如此,记入传说。

那一刻,阿舞的心底莫名腾起一阵阵难言的酸涩,有这样的结尾,她已然猜到故事的开始。

阿舞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命运会如何,但阿舞终于明白了鬼医所说的那句话——这样,也好。

对于经历过太多苦难的人而言,这一份尘埃落定之后的宁静,再好不过。纵使,这片净土,只是一座空旷寂寞的禁殿,但再也不必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教主等了鬼医整整一年,而鬼医却只留了半日,夜色落下时,飘然而去。

离去前,鬼医对教主说:“这一辈子,我不会再踏足雪冥。青渊,若有朝一日,轩儿愿意醒过来,我希望,是去是留,你能尊重他的选择。”

那一夜,教主在禁殿之前立了整整一夜,如同枫叶谷那位女子一般。

教主没有封掉冷月石殿,依旧如往常一般,夜夜守在禁殿之中,仿佛,鬼医的到来没有打碎他的希望,反而,让这种希望无限滋长。

阿舞想,把绝望当成希望,这样的苦,大约是没有尽头的。

她只是见证者,故事里的悲欢离合,她无法走入,故事外的浮云聚散,她却看得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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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番外《经年纪·苦无涯》送给大家,希望大家喜欢~

作为本篇的主线人物,阿舞在终卷中有打酱油一般的出场,应该有人记得她吧~

下一篇《忘忧曲》,更新时间未定~如有更新,会在群里通知大家的~

喜欢烟雨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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