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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9 章 Chapter 29

  记忆犹如河水决堤,滚滚而来。○.com

  哥舒焕想起他原来真的没有父母,也没有家;想起他身上每一道疤和残疾的来历;想起那无休止的战火,屠杀,还有背叛……而讽刺的是,生命中少数美好的时光,竟都是失忆之后所发生的,他有值得崇拜的“父亲”,温柔强大的“母亲”,他可以半夜翻墙去见一个朋友,也可以一整天躺在院子里遛狗逗鸟。

  给他的希望都是虚妄,所有的感动都是谎言。

  风吹起了白纱,青翠竹林,林间梅花鹿悠然散步,素衣佳人亭亭而立,宛如置身摩诘诗境。

  长襄公主知道这种术法的凶险,恢复记忆等同于在内心掀起一场海啸,那么多个瞬间统统在这一刻涌入一个人的脑海中,所累积的爆发稍有不慎,便会将人逼入死胡同。

  “三公子,慢慢想。”

  好在是李初白。她很难想象有什么事会令这样达观自信的人陷入困局。

  哥舒焕与“达观自信”不搭界。但他的反应也很平静,甚至内心讥诮,像旁观者一样看到自己笑话般的人生。仇、恨、苦、难被心中筑起的那座归墟全部吸收进去,悄无声息地,留下的只是无尽的黑暗,无底的深渊和万劫不复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哥舒焕低头一笑,摸了摸鼻子,声音很淡:

  “原来,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

  这一笑当真惟妙惟肖,哪怕李初白就站在他对面,也会觉得看到了自己。

  公主柔声道:“欢迎回来,临怀。”

  这是哥舒焕第一次见到这位唐国公主。由于赢王未册立新皇后,后宫嫔妃的母族势力相互制衡,所以处于整个帝国权力最中心的女人,便是赢王长女,长襄公主赢若微。在民间的野史小说里,这位“名将公主”被塑造成一位美人,比起她的才德和军功,人们津津乐道的永远是公主的美貌和风月往事。

  其实她的相貌只能算作是中上之姿,嘴唇略显敦厚,鼻子也有些塌,但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绝代的风华,笑语晏晏,气定神闲。

  事到如今,已能确定那段记忆是被人施法抹去的,只不过那个人并不知道哥舒焕与李初白交换了灵魂,才导致失忆之人变成了哥舒焕。

  他想知道封住他的记忆的人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李初白回到唐国后,他的记忆会对谁造成威胁?没有人比哥舒焕更确定,屠戮唐国兵士的人根本不是寰北军。那么有人封锁了李初白的记忆,第一种可能性便是为了制止李初白去挖掘真相。

  “是谁?”哥舒焕问道。

  公主从怀中取出一片被烧得化了一半的甲片,被烧化的地方隐约透着蓝色的光。

  “这是鎏国的□□万象圣火焚烧后的残痕。”她叹道,“他们隐藏得很好,战场上的大多数证据都被销毁了,但后来朝廷派遣百骑司精锐前去事发之地侦察,还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洛河一战唐国全军覆没的幕后主使,应是鎏人。”

  “你们一早就知道寰北是被嫁祸的……”哥舒焕强忍恨意,“却把我蒙在鼓里,把遇害者的亲眷、唐国百姓统统蒙在鼓里!”

  “如若告诉了你,依你的脾气秉性,还能做得了卧底吗?你从一个叛国贼,变成功臣,可全靠这份战功。”公主冷静道,“寰北迟早要除。三公子若觉得战争的计谋残酷,不若就此隐退,随尊父母回大匡城,躲进小楼,当个逍遥城主。”

  “战争本就是最残酷的事。我没什么可怨的。”

  “三公子倒也变得更识得大体了。”公主轻轻道,“长大了。”

  哥舒焕:“公主此番只是为了告诉我那一战的真相?”

  寰北边防已沦陷,他已沦为唐国囚徒,迟来的真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他绝不相信公主会做这样一件毫无意义的事。

  “三公子昏迷的那段时间,李前辈护你像护眼珠子,李家守得比皇宫还严实。就连君上也没法单独看望病榻上的你。所以封你记忆的人,恰恰是你至亲之人。”

  “李拂星……”提起破军的名字,哥舒焕不得不垂下眼帘,好将满眼的恨意隐去。“那公主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会解咒术法?”

  公主轻轻咳嗽了一声,低着头温柔如水,淡淡道:“启明与本宫曾一起学过。当年……学了也就学了,万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够有上。”

  “是吗……”

  哥舒焕隐约听过破军与公主的往事,两人少年时曾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公主赏识破军、数次在君王面前引荐才让当年那个出身商人世家的好战少年入了君王的眼。后来,公主从马背上摔下来,伤筋动骨,再也不能上战场了,而那时破军一年中大多数时间都在军营,是如日中天的将星,两人聚少离多,渐渐地疏远了,再后来公主尚驸马,破军娶贤妻,少年时的那段交集最终成了说书人口中阴差阳错的故事。

  “至于启明为何要这样做,本宫也不好随意猜测。”公主道,“只不过,本宫为三公子既然恢复记忆,所求的便只有那一件事。”

  哥舒焕沉声:“你想要逐鹿图。”慕容嘿已死,那逐鹿图若没有被鎏人抢走,那就只有李初白会知道它的下落。

  “慕容氏是国之大士,想必也会很乐意看见弟子让那图纸奉还朝廷,令神话中的机械重现人间。”

  恐怕未必。

  哥舒焕并不了解慕容嘿这个人,更不了解逐鹿图,但他了解李初白。他不愿将逐鹿图的下落说出来,其中必然有他自己的顾虑。

  “公主今日是代表君上来的吗?”

  “不,本宫今日只是我自己。”公主和和气气地说,“是为了保护你。只有说出逐鹿图的下落,君上才能够心安。”

  这个慈眉善目的女人用最温柔的语气,恩威并施,最后还是落到了一个威胁上。

  哥舒焕:“公主说的在理。昨天公主送到的那份大礼,我也很满意。”

  公主微笑道:“本宫也算是看着三公子长大的,你和你爹一样重情重义,绝不会辜负对你有恩的人。所以,当本宫知道那位铁涵姑娘救过你后,就差人将她从牢里接出来了。其实你不必在本宫面前拘礼,本宫知道失踪的哥舒焕就在你府上,你对他心存愧疚实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三公子大可放心,本宫已派人去与国子监祭酒打了招呼,说是本宫临时召见的哥舒焕,你只需将他送回去,没有人会降罪于你。”

  “多谢公主。”哥舒焕虚虚一揖。

  “鲁莽劫人救不了任何人,三公子以后可别这么任性了。一个月后是我大唐新春佳节,陛下若高兴了,兴许会在那时大赦天下。你若想救哥舒焕,那就只有在那之前把逐鹿图交出来。”

  哥舒焕道:“我本就不想私藏。只不过,要呈给君上,还需要一些准备。公主,不妨就定在正月初一,断岭山上,举国同庆之时,我将为君上奉上慕容宗师最宝贵的遗物——逐鹿图。”

  公主颔首,“三公子果然爽快。君上也一定会喜欢这份独特的贺礼。”

  与李初白交换身体是他为自己留的最后一步棋,直到那一天前,他都宁愿相信他一辈子也用不到。

  李初白毁了他。

  现在的他谁也不想救,包括他自己。

  .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张牙舞爪的残阳上一刻还为大地盖上了血色披霞,下一刻就被暮云吞噬,云被刀子似的北风赶着,为这一天拉上了夜的帷幕。

  哥舒焕想起了大漠的夜。那是属于危险和恐怖的,白天看起来辽阔的景色在夜里都会变成恐惧的根源。你永远也不知道忽远忽近的狼嚎预示着狼群会在何时攻击;蛰伏在草丛中的响尾蛇会在何时逼近;更不知道饥饿、干渴、寒冷和沙暴哪一个会抢先夺走你脆弱的生命。

  他的出身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唯一与生俱来的幸运大概就是他与动物有着非同一般的亲近。母狼在天寒地冻的时候用肚子温暖过他,秃鹫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向他丢过新鲜的野兔尸体,家犬在他偷玉米的时候止住了吠声,老马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将他驮回村庄。

  人永远也选择不了自己的出身。

  甚至于说,在一段岁月里,短则到成年,长则绊此生,人都逃不出自己的出身。

  哥舒焕在回程中途,发现马车里多了一个人。

  “是我!”

  李初白从马车的座位中的空箱子钻了出来,摘下兜帽,“吁——躲在这里面可闷死小爷了!”

  “你来干什么?”哥舒焕冷道。

  “我很担心,公主她不是好对付的。而且,她很可能知道我的一个秘……不过看来担心是多余的,你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李初白没发现在狭小的车厢内两人的距离有多么近,他朝着哥舒焕一个劲地摇着尾巴,满眼都是这个方才分别大半天的男人。

  哥舒焕掏出了公主给予的那片残甲,依然装作懵懂无知的样子道:“公主说,这上面是鎏国火.枪留下的残痕。”

  李初白抢过残甲,双眼挣到了最大,洛河边每一幕都愈发清晰,他喃喃着:是鎏国……是鎏国……

  哥舒焕看到他这幅样子,嘴角讥讽地勾了一下,又不留痕迹地隐去。“公主还说,就算不是寰北做的,寰北也还是唐国势在必得的土壤。朝廷特意没有告诉哥哥真相,好让哥哥专心立功,洗刷自己的罪名……”

  “她这么说了?”李初白的眼中登时充血,眼尾飘红,目光不定。“果然是这样,就连我大哥也一直在骗我……我心心念念的真相,却是那些人眼中玩弄权术的筹码……哥舒,对不起,我早该相信你的……对不起……你恨我吗?”

  哥舒焕摇了摇头,“我应该恨你吗?”

  李初白忽然很庆幸哥舒焕什么也不记得了。可这种庆幸的感觉令他觉得尤为罪恶,他清楚地看到自己为了留住一个本来不该再与他有牵连的人,对他隐瞒真相,欺他忘却前尘,他这样的行为,又和唐国欺瞒他有什么区别?

  “我们换回来吧,哥哥。”

  “对不起……”李初白俯身轻吻他的唇。

  两人又回到了他们各自最为熟悉的身体里。可李初白的胸口还是滚烫的、燥热的,他想要更多。

  洛水的心结解开后,他心中被压抑多时的欲一下子爆发出来,光是想到“哥舒焕”这个名字就足够令人口干舌燥。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这种渴望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蓄势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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