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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 Chapter 65

  “干爹你听!有人来了!”

  李初白现如今是哥舒焕的样貌,一听这话连忙拉着阿蛟躲到樟树后面,只见远处婀婀娜娜走来三个女子。

  那是南璇。

  李初白心跳一紧,大嫂为何还留在永安城!?

  “猪脚爪头汤来咯!”只听一声娇呼,吴音婉转之中,一年长些的侍女从伙房里端出一个大瓷锅。热乎乎的萝卜猪脚汤满园飘香,香味钻进李初白的鼻腔,一如记忆中那般诱人,他大嫂是江南闺秀,吃不惯北方的菜,嫁过来后硬是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变成了蒸焖炖煮样样在行的大掌勺。

  她方才准备坐下,那吴音侍女阻拦,说是石头性凉,对胎儿不好,非得在她的座位上加一层软垫不可。石头性凉倒不一定是真的,只不过初为人母的南璇也不得不迷信,一块儿跟着紧张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几层软垫上坐下,其谨慎模样就好似那肚子是豆腐做的,碰一下就会碎似的。

  南璇身量不高,嗓音轻轻的,动作也轻轻的,纵然怀有身孕,依然轻盈得像一只蝴蝶,李初白望着她不禁有些恍惚:这样一个小姑娘真的就要做娘亲了吗?大哥也要做爹了吗?

  其实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唐国男子在他这个年纪也早就是几个孩子的爹了,只是李初白的心境不同往日,对于同样的事看法也不一样了,那个孩子仿佛触到心中某个柔软的角落——这个即将到来的幼小、脆弱的生命拥有能够改变那个铁血冷厉的帝国上将的能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是未来。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女人坐到石凳上,低头轻轻抚了抚肚子,眉眼低垂,仿若被春风拂过的绿柳。

  年长的侍女道:“是个小囡囡才好呢,像夫人这样知书达理,温婉可亲。”南璇抿了一口白汤后放下瓷碗回道,“生个小将军不好吗?”

  那梳着双丫鬓的侍女年纪小,性子被温和的主子惯得顽皮些,口无遮拦道:“也好的。不过要是像将军那样的性子,那就是一辈子的劳碌命。”

  南璇莞尔,“是啊,将军总是操劳得多,要真是个小子,还是像初白阿弟那样自由自在的好。”

  小侍女吐了吐舌头,“小公子可太皮了!要是再来一个,这院子里估计要开满桃花了。”

  “你身在将军府,还成日‘小公子小公子’的,莫不是满园桃花骨朵里有一朵是你开的?”年长侍女打趣她,惹得小侍女俏脸一红,小声道:“坏姐姐!在夫人面前还欺负我!”

  三女笑作一团。南璇用小勺在碗中轻轻搅动,忽而轻叹:“说起阿弟,也不知阿弟现在哪里,听府里人说,他好些天没有回府了。”

  “可是小公子前天才来过将军府看望夫人呀。”

  “阿弟前日倒是来了我府上,还非得让我回娘家,说是你大哥来信嘱咐的。问他为什么这么急,他也不说。”南璇摇了摇头,“他有时候就是任性了些,也不想想我怎能现在回娘家?这一路车马劳顿,肚子里那位怕是要抱怨哩。”

  “就是啊,现在回娘家,岂不是凭白教人以为夫人不受宠,让人看了笑话。”年长侍女应道。

  李初白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以至于连阿蛟都察觉了他的异样。“干爹?”

  “咿?”小侍女低头张望,终于发现桌子底下少了个软乎乎的东西。“那条大黄狗去哪里了?”

  大黄狗馋得要命,平常一闻到肉味,肯定会来桌子底下,不吵不闹,就是用那双水汪汪的、无比专注的黑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你,从心理上战胜你,让你觉得不给他也来一口就是天大的罪过。ωww.五⑧①б0.℃ōΜ

  南璇环顾四周,确实没瞧见狗,“对啊,平常有来客,史鸟多最是热情,今日怎生没个影?”

  “汪呜!”听到有人在饭桌上喊“史鸟多”,大黄狗以为那是要给他打发点肉骨头,毫不犹豫挣脱了李初白的怀抱,三步并作两步朝饭桌飞奔而去。

  “谁人在树后!”侍女眼尖,顺着狗跑来的方向望去立刻发现了树后的身影。

  阿蛟正要走出去,小声嘟囔了一句,“狗崽狗崽,有了吃的不要爹,连阿蛟都不如。”李初白当即拉住阿蛟手臂,“她是我阿嫂,你别吓着她。我今天也要带她走。”

  阿蛟挠挠后脑,看看南璇,又看看史鸟多:“干爹你不是来带狗的吗?”怎还加了一个人?

  二人规规矩矩地走出来,阿蛟在李初白的帮助下行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礼。

  到底是不速之客,南璇似是被吓了一跳,在侍女搀扶下后退几步。侍女抬高声音问:“你…你们是何人?私闯李宅来、来干什么的!”

  李初白强迫自己镇定道:“在下哥舒焕。受李三公子所托,特来送嫂夫人出城。”

  两个侍女一听“哥舒焕”这三个字,到底是昔日“人屠”的传说影响至深,纷纷露出了恐惧的眼神。但南璇是经常听破军提起那位年轻的小狼王,也对哥舒焕与李初白之间的事有所耳闻,是以反倒颇为淡定,用糯糯的嗓子问:“真的吗?初白他为何不自己来啊?”

  李初白道:“他有国子监的急事耽搁了,这才让我传话,烦请嫂夫人速速离开。我若有半分害你之心,教我不得好死!”

  南璇眉头蹙起,说实话,一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发这种毒誓,怎么看都太奇怪了。

  “其实我干爹就是李……”阿蛟说道一半,被李初白的手肘用力撞了一下,他委屈巴巴,压低嗓音,“干爹,你为什么不说呀?你不说,她是不会相信你的。”

  李初白不想在南璇面前回答这种问题,若易舍换魂是一件能够轻易被人接受的事,又怎会百年来都是最危险的禁术之一。且不说正常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这种事,南璇此时怀有身孕,哪里经得住这么大的惊吓。

  侍女当即将南璇挡在身后,壮着胆子道:“三公子之前确实提过要让夫人回娘家的事,可我们夫人就是不愿意挪,怎么了?再说了,堂堂李府是连一个小厮都找不到吗,三公子找谁不好非要找你传信?”

  李初白急得眼角都红了,这种情况,实在是无法说服他人,若南璇铁了心不相信他,以她现在这幅身子,将人弄晕带走恐怕也会有风险。可南璇若留在永安城内,哥舒焕得手后,与李初白有关的所有人都逃不掉,而南璇则一定会被捉起来,成为威胁破军最有力的人选。

  “好啦。你先别急。”南璇见他莫名其妙就急成这幅模样,看着一片赤忱,也不像是什么坏人。“既然初白他再三让我出城,那一定有他的道理。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应当配合他一次。”

  “夫人!”小侍女急得跺脚,“怎么又要走了呀!”

  南璇摆摆手,“我心意已定,便信初白一次,信这位哥舒公子一次。”她看着温婉,实是个极有主见的,见她笃定的样子,侍女也都放心听她的。

  “敢问哥舒公子,我们何时走?”

  “现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太着急了,改口道,“今天,越快越好!”

  时下已是下午,距离夜幕降临不过两个时辰不到。

  南璇点头,“好。我们好些个女子上路,总要准备些随身的衣物和吃食,而且我这身子受不得马车颠簸,需得回府上取初白做的那辆车才能坐得稳。公子你先走吧,我们吃完后回府一趟。”

  “再过半个时辰我去破军府接你!”李初白脱口而出,“等我!”

  南璇微微一愣,对上那双澄澈碧眸,忽而觉得分外熟悉,微笑着应了一声。

  南璇走后,李初白长长舒了一口气,黄狗冲到他怀中,伸出舌头在他的脖子上添了又舔,在最亲的老狗身上,压抑许久的心情得到了些许慰藉。

  他紧紧搂住黄狗,喃喃道:你们一个都不许出事……

  阿蛟蹲在地上,眨巴着眼睛,对于人类莫名其妙的责任心和感情分外不解。

  上元节的夜是属于烟花、彩灯、美食和爱情的。

  烟花是被东风吹散的千树繁花,纷纷坠落如星雨,白日渐渐沉没天际,明月缓慢靠近西方,一夜鱼龙舞,笑语喧哗。

  “干爹,我们该走了,去与爸爸会和!”

  与节日气氛不相符的警笛声刺破长空,让沉浸在花灯、焰火中的行人有片刻停顿,但很快又恢复到了狂欢中。但这声鸣笛却让李初白汗毛倒数,愈发焦急地寻找一个人。

  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他像疯了一样询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一个身量不高的穿藏蓝袄子的怀孕妇人。

  南璇并没有回破军府。李初白本以为是她行动缓慢,在破军府前等候许久,才意识到她失踪了。

  “阿嫂……我阿嫂不见了……”

  浑浑噩噩地在车水马龙的晚市里走着,他像是把半条命落在了地上,眼中光芒破碎,近乎绝望。

  “她去哪里了……她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能去哪里?”修长的十指嵌入发根,几乎要将头皮抠出血来。“一定是有人发现了阿嫂……然后劫走了她,是哥舒焕已经败露了……官兵才会来抓阿嫂……”

  黄狗用鼻子搜寻着南璇的味道,跑了一圈一无所得回到李初白跟前,发出道歉一般的“呜呜”声。

  阿蛟道:“不能再找下去了!跟阿蛟走!”

  “我阿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是因我而受到牵连,出了半分差池,我有何颜面见我大哥!”

  “这就由不得干爹了。阿蛟答应要把你安全送出城,就一定会办到。”

  李初白抬眸,定定道:“小爷偏不。”

  阿蛟说来就来,霍然出手,与李初白过了数招。李初白铁了心动手,招式固然迅猛,然人与魔兽之间力量的悬殊,并非区区招式就能掩盖的。阿蛟在打斗时并不懂得通融,以掌变抓,发出一声嘶吼,直直扣住李初白的咽喉。

  “你打不过阿蛟!”

  “打不过,又如何?横竖小爷决不能撇下一个怀胎妇人自顾自逃命去!”李初白发了狠一脚踢开阿蛟的手臂,一个后翻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许逃!”阿蛟紧随其后。两人离开了热闹的街区,跑到一座废弃的石桥上。

  越来越多的官兵出现在上元节热闹的街头,只是看花灯的人群实在太过密集了,一时半刻也驱散不开。李初白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此时,阿蛟毕竟不通人情,再次出手,同时问道:“你连自己都保不全,还管别人是死是活!”

  “那不是别人,是我大哥的妻子和孩子!若教他们代我受罪,还不如让我今日就去自首!”此时李初白是认真地想过弑君者将受到的酷刑。他无疑是个怕痛、怕死的人,但和前者相比,似乎是后者更能接受。

  “哥哥!”

  这个声音令李初白和阿蛟双双停止缠斗。

  李初白双目圆瞪,一时不敢回头看,脑中“嗡”的一声:他竟然回来了,他安然无恙脱身了!

  哥舒焕像是疯狂的月色,又像是剔透而易逝的冰雪,却以最炙热的方式侵入他的生命里,李初白可以恨他,爱他,可以为了克制自己去想他而时时刻刻心心念念——唯独不可能依旧静若止水。一想到这个男人,他的心里就刮起荒原的大风,有纵马奔腾,有翱翔万里。

  哥舒焕的存在就是李初白的诱惑本身,每一次献祭般的付出,每一次狠辣的算计,都像是神佛与恶魔的幻影,坠入无尽的情海中,他们是载舟之海,亦是航行之舟。

  要么爱他,要么恨他,要么爱极恨极割舍不能,这样一个决绝的人、疯狂的烈焰中燃烧的灵魂,容不得半点平淡、妥协和虚伪。

  在知道哥舒焕平安的这一刻,李初白是庆幸的。

  至少这一刻的本能,无法欺骗他自己。

  “唐王就快要死了。”

  “哥哥别怕,真正弑君的那个人,不会是我。”

  哥舒焕的嘴里说着最可怕的话,他又展开那无比可靠的怀抱,诅咒和爱慕都对着李初白,情深似海,痛彻心腑。

  李初白深吸一口气,仰着脖子,因为过分的紧张和对平凡之人一夕之间承受弑君之罪的惶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冷汗划过他几乎要撑到破碎的血管,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换回来……”

  李初白看到他顶着自己的面孔,看起来无比陌生。哥舒焕没有动,依旧展开手臂,仿佛在等待着对方的投怀送抱。

  “想换回来,那就过来,来我这里。”哥舒焕微微垂眸,嗓音低沉一如耳语,“想要就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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