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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狐狸




 “阿姊,为什么翁翁他会死啊?”


 “也许,我们已经到了要和很多亲人告别的年纪了。


 “为什么?为什么?谁规定的?凭什么啊?”


 ……


 又是一夜乱梦。


 又是一夜惊悸。


 什么生离死别,什么悲欢离合,什么贵贱尊卑,将我的心绞得痛苦不堪。


 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泪痕,我从噩梦中惊醒,赶忙抓住帘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复。


 你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前世年少的记忆,今生流离的苦难,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伤疤。


 可怕的并不是噩梦。


 可怕的是,醒来后,现实其实一点儿也没变。


 你无依无靠,从此还要寄人篱下,伴虎求生。


 “缨妹,还未醒么?已经辰时了。”


 帐外突然响起了曹丕的呼唤声。


 “进来吧。”


 说毕,方觉声音沙哑。


 帐外先是照常进来几个侍婢,她们趋步上前,一个打起帘幔,其余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阶下,较先前还要恭敬几分。


 甚至可以说,更为卑躬屈膝。


 我叹息着,说不出话。


 曹丕撩帘入帐,他静静走近,于榻沿坐下:“为何脸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凉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过手背,欲试我的额温,我却下意识躲避,让他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


 梦魇余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会上的事,我莫名对他的亲近多了几分抵触。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不得即刻就窥探他的真实内心。


 如果说曹操是一只凶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只漂亮的狐狸。


 我想靠近他,却又不敢靠近他。


 “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觉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现在还以为,我昨晚脸色不佳,只是听了家里的噩耗精神恍惚吧。当夜在座,又有谁能猜得出,一个小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呢?又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一个十三岁的躯体里,装着二十三岁的魂魄。


 曹丕好像试图安慰我,却说不出任何温情的话。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我生身父母的事,因为我已经咬着下唇颤抖着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


 于是默然相对良久,他只好说出来意:“既往者,无可无奈。‘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儿个还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随我一同去拜见父亲吧。”


 父亲?你阿翁是我哪门子父亲?现下掌控着我生杀予夺婚配大权的父亲?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子女不免要与长者问答,接受学业功课方面的考察。


 身居乱世,常年征战,四处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严苛。


 那么,培育出一位开国皇帝、一位黄须猛将、一位仙才诗人、一位罕见神童,以及多名能诗会赋者的一代枭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亲呢?


 我没有答案,我也没有勇气拿上一生作赌注,去寻找答案。


 但我别无选择。……

 


 但我别无选择。


 一夜惊魂,勾起我与曹丕初见时,袁宅后院那段血腥的记忆来。


 我也不下榻梳洗,只别过眼去,低头沉默不语。


 见我一声不吭,曹丕挥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帐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么,是昨晚被父亲吓着了吗?昨日你好好在校场练着弓,自己任性跑出界,谁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赶上你阿叔来了——”


 “丕公子!”我打断他的话,直接问他,“假如我真是袁谭私女,对你毫无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会不会也毫不留情地杀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来,你一直忌惮着那天的我。”


 “请回答我……”我声音抖得自己都听不清。


 “会,而且如果你骗我,你会比袁谭妻妾死得更惨。”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我热泪滚滚,悲痛不已,掩袖哭道,“为什么司空要下令,杀害那些无辜的妇孺?”


 “无辜?”曹丕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质问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时候,可曾对袁谭喊过一句‘无辜’?”


 曹丕又狠狠将我的手腕甩开,起身背对着我,义正严词道:


 “纷争乱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尸体,自有人踏上你亲人的尸身。我让你早些明白,是为你好!这世上,只有敌我之分,没有无辜!”


 曹丕是在善意警告,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无比清醒客观,我却一句也不想听。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世界的设定,我眼前朦胧,似又看见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烂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亲新令‘民不得复私仇,禁厚葬与立碑’,这条令很快便会布告整个冀州。你不用再担心,以后会被人掳作人殉了。”


 “……”


 “昨夜宴会上,令叔敢当众诘问父亲,自是令叔之节,却不知,多年以来,父亲已明施诸多仁政。你若没听过,我便一一念给你听——


 “建安七年《军谯令》,抚慰官渡战亡将士亲属,‘授土田,官给耕牛。置学师以教之。为存者立庙,使祀其先人’。


 “建安八年《修学令》,‘令郡国各修文学,县满五百户置校官,选其乡之俊造而教学之’。


 “建安九年《蠲河北租赋令》,免除一年赋税,百姓无不拍手称颂。后又下新租令,重法扼制豪强擅恣,一改袁氏亲戚兼并、下民贫弱之局面。


 “世人多言父亲征城掳地,不恤生民,却鲜有人知他亦常发悲悯之心。


 “去岁冬日,父亲远征袁谭,百姓拒征椎冰,悉数逃亡,父亲初下令绝不纳降者。然亡者自首时,父亲谓曰‘若释尔等,则与军令相违,若杀尔等,则于情不合’,故而劝他们归去,隐匿山间,莫教兵士们看见。那些百姓谢过父亲,掩涕而去,却终为兵士所获。”


 “后来呢?“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后来曹司空有处置他们吗?”


 “没有‘处置’,都放了,你可满意?”


 得到这样不正常的答案,我仿佛很是失落。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挣扎,现在都必须去接受现在曹操养女的新身份,都要去跟曹操这样危险的人物打交道。


 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是不是只要我谨慎一点,再谨慎一点,和曹家人尤其是曹丕搞好关系,我就会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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