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蟋蟀

 那日家宴，我如坐针毡，舀几口腊肉拌饭便没有了胃口。


 结束后，曹植被曹彰拉去府外骑马散心，曹丕领着甄妤，扬长而去，后面还跟着一群小心翼翼的侍婢。


 我心有余悸，失魂落魄，仓促逃离，像只误入人户的麻雀一样，在后园四处乱撞，不几时，便与诸公子小姐走散了。


 雪虽停了，寒气却并非消减，碎石小径也还潮湿一片。


 曹府阔大，我绕进石林迷了路，一时竟寻不得方向出来，在外面待的时间久了，只觉浑身发冷。


 一抬头，枝头竟真有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远走高飞了。


 我挤出一个微笑，远远望着那只雀儿，满眼都是羡慕。


 我并未意识到，刚旁观完曹家长女灾难的自己，即将也要面临，一场恶虎挡道之险。


 一只白面虎、一只笑面虎、一只矮脚虎，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假山石旁蹿出，堵住前后进退之路的。


 “崔妹妹，这是想去哪儿啊？”白脸公子环抱双臂，逼近前来。


 我步步后退，终于站稳立住。


 我凝了凝神，定睛看着他，说：


 “何晏，前大将军何进之孙，字平叔。”


 何晏“呵”了一声：“没规没矩的乡下丫头，倒还有点眼力见，竟认得本公子。既如此，兄长的名讳，也是你可随意说出的么？”


 “公子姓何我姓崔，你我何时有兄妹之说呢？”我平静地笑道。


 “本公子很好奇，我阿翁留给我的表字，你一个外人如何得知？可是公子植告诉你的？”


 “唉，晏公子有位厉害的阿母，在这府中，谁还敢打听您的事儿呢？崔缨还要去大夫人那儿受诲，无暇奉陪，就先走一步了——”


 今天真没心情跟你们这群小屁孩儿玩。


 我说着便要挤出去，身后忽被人猛地一推，我一个踉跄仆倒，重重地摔在碎石地上，手掌即刻擦破了皮，罗裙下摆也被弄脏，引得三人一阵抚掌嘲笑。


 我咬咬牙，按着石子，从地上支起，艰难转身，欲看清那背后推我之人。


 “呦，弄丢我们的‘将军虫’，还当没事人一样，这就想走么？”壮公子高大无比，他凶煞张脸，撸起袖管，露出了拳头。


 果然，他们是因此事来寻麻烦的。


 何晏笑道：“崔妹妹，‘尚书郎’在这邺城‘战无不胜’，可是本公子费尽心机得来的，你预备怎么赔我呢？”


 我冷笑道：“区区灶鸡子，你一富贵公子，还会买不起么？”


 “崔妹妹，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钱能买来的。”


 “你果真是个聪明人，这些道理原来你都懂。但愿将来，你还记得。”我颇有深意地笑道。


 “将来？”何晏挑眉迷惑。


 “少跟她废话，阿兄你瞧！她有串玉组佩！”


 矮公子眼睛亮得跟贼一样，他说完，便一把拽住曹植送我的那串玉组佩，拼力跟我争抢。


 矮公子看着不过六七岁，力气却跟小牛犊一样，很快就从我手里夺走了组佩。


 “还我玉佩！！”我气得跳起，却被壮公子一把揪住脑后的头发，往后扯去。


 我瞬间回忆起，去年见到袁谭那张鬼一样的脸时的场景。


 何晏瞟了眼玉组佩，皱起眉，努嘴道：“这玉佩拿不得，还给她。”


 “哼！”矮公子信手将玉组佩砸在一旁泥地里，佩身顿时沾满了污泥。……

 


 “哼！”矮公子信手将玉组佩砸在一旁泥地里，佩身顿时沾满了污泥。


 “平叔，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么？”


 “哈哈，这赔偿有什么意思呢？今日不若给她一个小小教训，教她知道吾等的厉害。”


 何晏站着不动，只给壮公子眼神示意，壮公子会意，抓着我头发的手一松，又将我推倒在地。他侧身从假山角落端起一只废弃的水瓮，径直上前，竟将瓮中新积的冷水，自上而下淋在我头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彻骨的寒意就已袭遍全身，还有一瞬间的耳鸣。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震怖得一张一合！待水流过去，我睁开紧闭的眼，用手捂着头，摸着黏在两颊上湿漉漉的头发，只听见旁观的人不住地狂笑！


 我下意识在身后摸到一块锐石，突然想起这是曹府，便又停下手中动作。


 我直勾勾地盯着何晏的眼睛，指甲嵌进了泥土里：


 “你们，就不怕司空降罪么？”


 我本以为这样能震住他们，没想到他们反而更暴怒了，何晏啐了一口，说：“降罪？你以为你是谁？你真是司空之女么？你当曹司空有多宠你？就你今日穿的这身，那是司空看你可怜，赏你件裘衣蔽体罢了，你还当作宝了！小小乞丐，竟也能翻身做小姐！我呸！”


 “晏公子，你怕是看不起家叔吧？”


 何晏冷哼一声：“妹妹用不着唬我，这府中上下，谁信你那清河崔氏的身份？实话告诉你，当初司空要收崔氏义女的消息传回邺城时，我就打听过你！你原是个臭要饭的，十有**就是袁谭私女，却侥幸在丕公子手下留得一条性命，你骗得了司空，骗不了我！呵，清河崔氏，关东望族，你攀得起么？”


 我隐约明白了今日堂上以及此刻被人针对的缘由。


 我笑得直咳嗽，指着他道：“公子晏，你说话真真可笑。”


 他张牙舞爪，对付着府外来客，却至今都不曾搞明白崔曹两家利害关系。


 “可笑？我看可笑的人是你！”何晏叉着腰，傲慢俯视着我，“不过认得些许个字，就封作‘女博士’了，司空还同人说府中我等皆不如你，真真好笑！你弄没了我价值千金的‘尚书郎’，今日在堂上还差些因你受牵连，我岂能容你！？”


 “何平叔，你记着，今日之仇，我他日必报。”


 “嗬！你要去告状？”


 “怎么，敢做不敢当，怕了？”


 “哈哈哈！”何晏端正衣冠，狂笑，“你告啊！我有阿母你没有，汝能奈我何？我阿母现下最得司空宠幸，连大夫人都须忌惮三分，今日之事就算你告了又能怎样呢？顶多说教几句罢了。你就不同了，你若敢告，下回就不是今日这般简单的教训了！”


 何晏一句“我有阿母你没有”，瞬间击破我的心理防线！


 是啊，崔缨，你才入府第二日，真的要给自己树敌么？


 这小小何晏，头脑简单，手段拙劣，根本不值得你跟他一般见识，可他年少不知事，极有可能仗着曹操的宠爱，对你施加更大的报复。现在挥拳上去，别说闹到卞夫人那儿不值当，人小个矮，也根本不是壮公子的对手。


 何晏见我神情落寞，得意地笑了，他唤着其他两个公子，临走还撂下一句话：


 “妹妹的仇，我替你记着呢！往后在曹府，且须将头缩起来！见到本公子就得跪，就像今日，你给长姊跪的那样！哈哈哈——”


 “哈哈哈——”


 ……


 三人气焰嚣张，笑声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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