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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句芒




 建安十二年二月,春分。


 昼夜平分,阳气初动,暖意生。


 是日初晨,我临窗梳发,洗漱罢,轻启妆奁,淡抹脂粉。晨光熹微,自纱窗外映入,映得镜前人影绰绰。空气中肉眼可见的精灵,正伴在我身侧飞舞,给清冷的闺室增添了许多分生气。


 我推开东窗,将春光迎进屋内,让盎然的绿意盈满眼眶,让和畅的清风填满心房。接着精心安坐在窗下书案前,执笔研磨,开始晨读背书。


 去年囫囵背过的《诗经》,已消化不少,于是从年初开始,我便计划着背硕楚辞》。《离骚》和《九章》,是最早背完的,如今闲逸地吟诵着的,是言语瑰丽充满神话浪漫色彩的《九歌》。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耳熟能详的诗句,似从遥远的前世高中语文课堂传来。闭上眼,依稀还能忆起同学们的面庞。


 啊,我那时也是这般逐字念着这两句美妙的诗句的,原来过去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


 不知为何,望着窗外悠悠春景,我凭这两句又想起了《“木叶”》一文;更凭这两句意境,又平白幻想出一个秋日萧瑟的光景来……冥冥中似有什么神示,反复暗示我洞庭二字,具体是什么,我也弄不甚清楚。


 那么,今日究竟是春分,还是秋分呢?


 有一件事可以清楚的是,今气很好,没有下雨。


 正当我晨读走神之际,屋外忽然传来思思欢愉的呼唤声:


 “缨姑娘!缨姑娘!快出门看看罢,院里的桃花儿、兰花儿,都开啦!”


 我喜上眉梢,褰起衣裳,疾步迈出房门,下白阶,涉前庭,跨沟渠,兴奋得不得了——浮现在眼前的,是开了半树的桃花,还有西北墙角蓊蓊郁郁的兰草。我舍了粉艳的桃花,踮脚蹚着湿泽,连忙去看兰草。


 两株蕙兰呈带状,绿叶脉脉,边缘有锯齿,通体透亮。浅黄绿色的花簇,密密地附着在花茎上,花瓣略短而宽,唇瓣还有紫红色的花斑,透着清幽的香气。两株各开六七朵,却似有雌雄之辨:一束开得荣华,骄傲地舒展着花瓣与萼片;另一束却开得羞涩,拢着身躯,花苞半绽。


 这两株蕙兰是上回从曹植朱华馆里挖来的,我还在它们邻边栽种了其他的兰属苗种,如春兰、建兰、银边墨兰等等。原本等了许多,都未见那蕙兰花苞绽放,未曾想,春分一至,它们就随着庭前桃树一道露脸了。


 蕙兰儿啊,你们诞生在早春时节,是欲与春日桃李争奇斗妍么?


 这可不是我培植你们的本愿哦。


 我蹲在兰草前,微笑着托起了脸,忽而灵感上头,我从袖中探出右手,将那“雄”的一株蕙兰折了下来,飞奔回房,一面唤思思去寻陶兰盆,一面把蕙兰置于案几上。自己则在案前揽衣坐下,展开空白的竹简,拈起细笔,开始抄写方才背诵的《湘夫人》。


 是抄书,可我那时脑中只得了一句,是恍惚间落笔,情不自禁写出的一句。


 写毕,亦未放笔,只夹在指腹间,我开始神游恍恍,情思缱绻。


 春日已上三竿,窗外春景灼灼,却不曾唤醒窗内痴人分毫。


 “嘿!”


 身后突然蹿出个人影,将我案几上的竹简拾走,我瞬间回神,紧张起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呀——”


 也不知从哪冒出的秦纯,将竹简上的字逐个念出,还摇头坏笑道:“哎呀,难怪阿姊不与我们一同去西园放纸鸢呢,原是在这蕙兰院里,有正经的‘人生大事儿’要做呢……”……

 


 也不知从哪冒出的秦纯,将竹简上的字逐个念出,还摇头坏笑道:“哎呀,难怪阿姊不与我们一同去西园放纸鸢呢,原是在这蕙兰院里,有正经的‘人生大事儿’要做呢……”


 我迅速夺过竹简,嗔笑道:“抄书当然是正经的人生大事儿喽,纯儿何必大惊怪?”


 秦纯闪烁起灵动的双眸,绕我周身转了一圈,颇有深意地笑着,从案几上轻轻拾起那束蕙兰:“哎,确实‘正经’,所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好啦好啦,可别取笑我了。”我笑着上前夺回蕙兰,连连摆手作噤声状。


 秦纯端坐在蒲席上,笑吟吟道:“阿姊,这可不是纯儿第一次见你抄这些诗句了噢,那种事情,我们已经聊了很久了,纯儿这个局外人看着都着急,阿姊为何不去试他一试呢?”


 “着急?你着什么急?”我淡淡一笑,开始收整笔墨纸砚。


 秦纯以左手托着侧脸,笑得且傲且媚:“阿姊不是常跟妹妹们什么‘情爱自由’,须得自个儿追寻幸福么?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怯懦了呢?”


 我点零她额心,嗔怪道:“那些话,原是我你与那夏侯公子的,你倒反过来劝你阿姊咯?”


 “并无甚区别呀,”秦纯扶案而起,搂着我左臂,亲昵俯首道,“阿姊自上回冬猎回府,便一直蜗居在这院内,潜心习业治学,看的还是什么兵书典章,也不与姊妹们一处纺织习礼,这蕙兰院也鲜有兄弟姊妹出入了……唉,纯儿不愿阿姊这般沉闷,还是早些解了那心结罢!”


 我莞尔笑问:“如何个解法?”


 “去同大夫人与崔别驾及此事,早日嫁入司空府!”


 我涨红了脸,“扑哧”大笑,羞恼地扭了扭她的脸。


 “不行,真的不校”


 “如何不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阿姊——”秦纯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你与四哥本就十分相配,已达成婚之龄呀?”


 “当真……般配么?”


 我皱紧眉头,敛起笑意,侧过身,拿着竹简,用手指细细摩挲那上头早已晾干的墨迹。秦纯则与我背靠背对坐,握着那束蕙兰,兀自抚玩那黄绿色的花瓣。


 “纵然此时谈婚论嫁尚早,阿姊也当使那人知晓你的心思呀……”秦纯喃喃,“纯儿自身之事倒不着急,但我看得出,阿姊用情,远甚于我,却何苦将风月之事久久牵绕心肠呢?凡事总须一个结果,你不去试试,怎会知晓?”


 被秦纯得心动,但我仍旧缄默。


 此刻心里是十分清醒,自己与曹植是决然不可的,否则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在这曹府博得声誉了。我在蛰伏,我在成长,等待一个时机,摆脱这里的一切束缚,具体的路我也不明白,无外乎是凭借学识,斡旋其间,尽全力扶持崔家,既保住我叔父崔琰的性命,亦改写那“崔氏女”的命运。


 然而,寓居在这司空府,与曹氏兄弟姐妹们耳鬓厮磨,我和曹植之间的情谊与日俱增,悄然滋生的情愫,也如院中春草般蔓延,缠绕在心头。但似乎不论何时,都是我一人顶着红扑颇双脸,而那个爱笑的少年,一以贯之地坦然相待,待我与其他众姐妹,并无甚区别,偶尔几个怪异的眼神,也看不出多少恋慕之色。


 我过的,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月复一月,他的眼睛虽仍旧清澈,但却愈发深邃而神秘了。也不知是我自个儿的心境发生了变化,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总之,一切都还很迷糊,就像早晨阶除打落的霜一样。


 前世印象中神只之上的偶像光影挥之不去,我似乎,从始至终都带着那个“仙才”的滤镜去审视他、敬畏他、崇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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