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吼
红咒语摇起铁套索,镰刀也从右侧机械臂下方的武器槽出鞘, 一软一硬, 交替在逐夜凉眼前晃动。
逐夜凉没拔刀,但微俯下身, 是攻击的准备动作。
元贞看着它们, 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在北府时还是并肩作战的队友,怎么太涂这一路就变了?不只他们, 还有自己和高修,多少年的兄弟,居然在大战前夕大打出手。
是怎么开始的?
他回想, 似乎……是源于一个苹果, 张小易给的,而此时逐夜凉和金水是为了一门炮, 说来也巧, 如果不到垃圾场, 根本不可能发现这门炮,这个地点是谁提供的?
也是张小易。
元贞心脏狂跳,但克制着没表现出来,他偷瞄那小子, 岁数不大却喜怒不形于色, 来路很可疑。
红咒语甩出套索, 直奔逐夜凉面门, 逐夜凉速度极快, 非但没被套住,反而高高跃起,抓住套索往前一扯,红咒语始料未及,险些头朝下栽倒。
“行了!”岑琢大吼一声。
逐夜凉扔下套索,看着他。
金水也操纵红咒语回头。
还有张小易,紧盯着岑琢,他倒要看看,这两个头领级别的人物,岑琢要偏袒哪一个。
无论偏袒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成为这个团队破裂的缺口。
“岑琢,你知道我不会听你的。”这门炮,逐夜凉势在必得。
他很少这样,与其说是以大局为重,不如说是对大多数东西不屑一顾,岑琢意外,看向那门猩红的重炮:“金水,你退一步。”
红咒语瞪着他,似乎不敢相信。
逐夜凉从它面前走过,直接去拿炮。
“岑琢!”金水的喊声通过骨骼扩音器传出来,桀骜不驯,“我不是你伽蓝堂的人,轮不着你命令我!”
张小易缓缓笑了,来吧,岑琢,开始你的安抚,不过你再怎么安抚,也无法平息一个曾经的头领颜面扫地的怒气。
红咒语转身,向逐夜凉挥起镰刀,岑琢一嗓子把它喝住:“金水,你有完没完!”
所有人都惊了,包括张小易。
“你给我出来,立刻!马上!”岑琢竟然没走安抚路线,而是对一个大他三岁的女人来凶的。
红咒语的御者舱从里头一脚踹开,金水拔掉连接器,没走二级台,直接跳下来,把岑琢扑倒在地,紧接着,就是一巴掌。
“金姐!”元贞要来拉她。
“别拦她!”岑琢发话,“都别拦她!”
金水怒气冲冲举着拳头,岑琢坦荡荡看她,一双眸子星星一样闪亮:“让女人揍两下,不丢人!”
哪个女人舍得打这样的男人呢,金水却舍得,他眼睛不是漂亮吗,她偏要揍他的眼睛。
一拳下去,岑琢捂着眼睛服软:“姐,还真打呀?”
“你为什么偏心!”金水质问。
岑琢无奈叹一口气:“那炮,你要是能背起来,我就是太涂不打了、就地散伙,也不让逐夜凉动一下!”
“哼!”金水愤愤松开他的领口,冷笑,“骗小姑娘呢吧。”
岑琢讨好地笑:“是有点煽情/色彩,但理儿是这个理儿,”他正色,“我们是一个团队,姐,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拧成一股绳。”
金水愣住。
“我原来在沉阳穿什么,好西装、金表、牛皮鞋,姐,你看我现在,”岑琢指着自己一身没型没款的破衣裳,“这种情况我还让高修元贞拿我当祖宗供着,什么好东西都让着我?那我们别玩了,不如直接回家。”
金水抿着嘴,没出声。
“荒山野岭,就我们几个,前头还有大仗要打,因为这一门炮,弄个你死我活?”
金水想了想,从他身上下来。
岑琢起身,低声说:“姐,咱们当老大的,得有心胸,该吃亏的时候,张嘴就吃。”
金水盯着他,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走开了。
“呼——”元贞松一口气。
张小易则捏起拳头。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能人听岑琢一个没骨骼的家伙发号施令,因为他是唯一让他们都信服的人,硬的时候,他比钢还硬,该软的时候,他又能从善如流,是他把这些本不可能凝聚的人凝聚在一起,让他们清醒、坚持,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向前奔跑,不回头。
有这种人在,再高明的挑拨离间也难以奏效。
他侧过身,看见逐夜凉抓起猩红炮,轻轻一拎,甩到背后的支架上,扣下两侧连接阀,炮灯照明随即启动。
张小易震惊,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一具杂牌骨骼,怎么可能轻而易举背起了……牡丹狮子的重炮!
“张小易,”岑琢叫他,“看什么呢?”
张小易懊恼地收回视线。
逐夜凉转身比个OK的手势,意气风发:“和高修、贾西贝会合,我们原路返回。”
六个人,一辆车,回到通往尧关的岔路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简单吃一口东西,岑琢和大家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张小易坐在贾西贝旁边,两个小孩咬着耳朵说悄悄话,元贞在对面看着,思来想去坐不住:“高修,你来一下。”
高修抬头看他,岑琢也往这边瞧,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要动手,元贞不解释,故意踢高修的后背:“快点!”
高修黑着脸跟他走,拐过一个小弯,元贞回头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张小易有问题。”
“你才发现?”高修一副“愁死我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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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贞一怔。
“昨晚我叫贾西贝下车,就是想问他有没有发现张小易的疑点,”高修耸肩,“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错了,非跟我来劲!”
元贞汗颜:“你、你当时怎么不说!”
“张小易就在车上,我怎么说?”
“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跟我说你抢他的苹果,”高修挑起一侧眉毛,很可笑似的,“还说你不肯分我,操,他以为我们是对头,想挑唆,让我揍了一顿。”
抢苹果是假,不肯分却是真的,当时那个红彤彤的仿佛不是苹果,而是贾西贝的心。
“妈的!”元贞切齿,“他跟我说你揍他,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元贞说不出口,说不出自己的小人之心,更说不出对贾西贝的感情,模模糊糊,酸酸涩涩。
“咱俩这么多年兄弟,你还有不能跟我说的话?”
元贞蹭了蹭鼻子,脸涨红了:“我他妈……”他哑着嗓子,“我他妈可能……”他轻轻咕哝了一句。
“啊?”高修把耳朵凑过去。
元贞徐徐动嘴。
高修的神色变了:“……不是吧?”
元贞不吱声。
“你是不是……那什么,想女人了?”
元贞摇头:“没有女人,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全是他。”
高修拧起眉头:“贾西贝要是知道,肯定不理你了。”
“操!”元贞羞耻、懊恼,还有些年轻男孩的不知所措,“我他妈是第一次……”后边的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动心。”
高修从没见过他兄弟这样,不太相信:“那什么的时候,想的是他吗?”
元贞呆了呆,闹了个大红脸:“我哪有功夫那什么!”
“哦,”高修点点头,然后说:“在北府,让我和他一组就好了。”
元贞回想贾西贝沾着唾沫给自己擦脸的情形,他红着脸叫哥的样子,一双白白的小手,掌心温热:“还是别了,是你,我也得炸。”
高修斜他一眼:“哥们儿,你醋劲儿还真大。”
元贞不否认,眯着眼睛警告他:“谁也不许说,尤其是贾西贝。”
“那什么,”高修有点犹豫,“我不说,你不会干什么吧?”
元贞瞪起眼睛:“我他妈能干什么!”
“那小子傻兮兮的,你占他便宜他也不懂,”高修担心,“摸一把、搂一下、亲一口什么的倒算了,你不会……”
“高修!”
“哥们儿你别急呀,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
元贞一脚把他从暗处踹出来,骂骂咧咧往回走,贾西贝看见,绞着指头穷操心:“怎么又吵架了……”
张小易盯着他拧来拧去的细手指,心里静不下来。
“贾西贝,”元贞回来叫他,“坡底下有条小溪,你带张小易去打点儿水。”
“嗯。”贾西贝乖乖听话,拍了拍小屁股上的土,抓起张小易的手。
高修看他们走远,和元贞并肩坐下:“大哥,那野小子是个‘跳儿’。”
跳儿,伽蓝堂的黑话,卧底、线人的意思。
岑琢没意外,但是问:“能确定吗?”
高修和元贞对视一眼,只是可能性比较高的推测。
这时逐夜凉开口:“能。”
众人顿时安静。
“这门炮,”逐夜凉指着自己背后,“是牡丹狮子的配炮,狮子吼。”
岑琢心下一惊,果然,接下来逐夜凉看向他:“你没认出来吗?”
号称牡丹狮子的御者,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炮筒:“怎么会呢,”岑琢面不改色,“正是因为认出来了,才必须背走,哪怕拂了我姐的面子。”
逐夜凉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为什么……”元贞问,“这门炮是狮子吼,就能证明张小易是‘跳儿’?”
“因为掌握狮子吼的,是太涂堂堂主,”逐夜凉答,“这种级别的装备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垃圾场。”
“可……”高修不解,“既然是狮子吼,太涂堂怎么会把它拿出来当诱饵,这不等于拱手让人吗?”
金水试着背过这门炮,她明白:“因为他们以为根本没人背得起来。”
高修懂了,太涂堂是想用一块谁也吞不下的肥肉,让伽蓝堂从内部四分五裂。
只是他们没料到……
“你是怎么背起来的?”这回换岑琢问逐夜凉。
“你忘了,我是红外辐射供能,”逐夜凉坦率得近乎得瑟,“还真没遇到过什么装备是我背不起来的。”
全员无语。
“要弄死那小子吗?”高修问。
“不急,”岑琢说,“越是好斗的蚂蚱,越要让他跳,那才有意思。”
逐夜凉轻哂:“变态。”
与此同时,贾西贝和张小易手拉着手往山坡下看,“有点陡,”贾西贝害怕,更怕张小易怕,逞着强说,“我背你吧。”
张小易一眼就把他看穿了:“我怕你背着我滚下去。”
“那、那怎么办?”贾西贝着急地抿着嘴,贞哥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你等着吧,我下去。”说着,张小易抢过他手里的空桶,目测好落脚点,一个箭步凌空而下。
贾西贝惊呆了,这孩子动作敏捷、身姿矫健,之字形迂回下坡,有效缓冲了大坡度带来的冲力,快到坡底时单脚急停,稳稳刹住,连裤腿都没弄湿。
十几分钟后,他背着装满的水桶爬上来,额上出了细细一层汗,正好吹来一阵风,贾西贝赶忙把他抱到怀里,脑门贴着他的脑门,宝贝似地搂紧:“别让风吹着,生病就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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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易瞪着眼睛没动,像是僵硬,又仿佛酥软,一霎时让他想起妈妈,很久没有过的,发自内心的脆弱。
风过了,贾西贝放开他,要从他手里拎水,张小易红着脸没让:“你那手指头细的,再给你勒断了。”
贾西贝看看自己的手,是打过仗、操纵过骨骼的手:“才不细呢,你看。”
张小易瞥一眼,虽然已经偷看过很多次,女孩子似的、软绵绵的手:“我要是他们,绝对不带你来这儿。”
“啊?”贾西贝以为他觉得自己没用,“干嘛不带我……”
舍不得,一个小小的声音从心底冒出来,张小易慌张地低下头:“要是我,就盖一个大房子,把你装进去,让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哈哈,”贾西贝笑弯了腰,“你真是小孩子,我才不喜欢住大房子呢,我想当御者。”
“御者有什么好,”张小易板着扑克脸,“你喜欢血、死人?”
不,不喜欢,贾西贝瑟缩:“御者……不是杀人的,是帮助人的。”
“谁跟你说的?”恍然间,张小易脸上闪过一抹嗜血的老成,“御者就是拿着刀,割下前进路上的所有头颅,然后告诉全世界,我是最强的。”
“才不是呢,”贾西贝撅着嘴,“御者是保护弱者的,御者的目标是和平。”
“和平?”张小易嘲弄,“什么乱七八糟的。”
“怎么是乱七八糟……”贾西贝不知道怎么形容,“我们的父母不用死,有很多很多开心的事让我们笑,我们手拉着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好呀。”
张小易停下来,出神地看着他,和平?有爸爸妈妈疼爱,想笑就笑,还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很快,他摇头,因为他知道,那种世界根本不存在。
他不知道的是,刚刚那一刻,自己的眼睛有多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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