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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余子式从张良院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很意外地瞧见了还未离去的蒙毅,少年倚着墙微微低着头,夏日绿树光影斜织,淡淡的阴影落在他脸上,书生少年简单长衫。

不论样貌,光论这一份气质,咸阳世家少年的确无人能出其右。想起史记中对陈平的记载,余子式盯着蒙毅的脸下意识有些失神。

就在这时,蒙毅忽然抬头看向他,那一瞬间,真正是君子如玉,春风十里。

余子式若有所思,望着蒙毅缓缓抱起了手。都是样貌出众,都是难得的卿相之才,都是立志治国安邦的少年。陈平,蒙毅,史册中两个人的名字忽然一瞬间晕染交织,到最后只剩下少年卿相的身影依稀可见。

那是一种直觉,强烈的直觉。

有那么一刻,余子式觉得夏日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蒙毅身上,耀眼极了。

“蒙毅。”余子式忽然笑了下,颇为随意地问道:“你入朝为官算来也有几年了,如今想来,心中有什么感觉?”

蒙毅似乎没料到余子式会问他这种问题,顿了片刻后道:“挺好的。”他十多岁入朝,从几年前的公子陪侍,到如今官拜大秦上卿,数年仕宦,不过“问心无愧”四字而已。

对话似乎断了,空中一下子静得厉害。

直到余子式朝他招了下手,“过来!”他转身往外走,“我想与你聊几句。”顿了一下,他又觉得语气太生硬了些,回头望向蒙毅,“随便聊几句,什么都行。”

蒙毅站在原地望着男人的背影半晌,提脚跟了上去。

沛县山野间,正午的太阳正盛,三三两两的农户正坐在田埂上背倚着树荫聊天,他们手里拿着顶草帽轻轻扇着风,满头大汗却聊得很是欢快。田埂上粗犷的嗓音夹杂着笑声荡开。余子式找了棵树坐下,望着不远处的那一幕,轻轻笑了一下。

他忽然想,兴许就是在这样的山野田埂上,陈胜对着乡民说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说着“苟富贵毋相忘”,然后引起乡人一阵欢快的笑。

那些乱世的枭雄尚未登场,可余子式却仿佛已经看见了未来的草莽扇着草帽汗流浃背地走来。

“蒙毅,你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他忽然扭头看向一旁安静的少年。

蒙毅看着他笑了一下,“我既做不了在野武将,不入朝为官难不成真在咸阳歌坊酒肆混上一辈子?再说了,有我父亲在,咸阳哪一间歌坊酒肆敢收容我?我入朝为官从来就不是为了什么,而是没得选了。”

是啊,蒙家人不入朝为官还能做什么呢?余子式对蒙家的家训也略有耳闻,蒙老将军铁血了一辈子,家教与治军几乎没分别。可怜蒙毅与蒙恬两兄弟,明明是贵胄世家少年,一个自幼在军营摸爬滚打混得一把血泪,一个日夜读书就差没读吐了,隔壁将军家二世祖王贲整日斗鸡走马潇洒快活,蒙毅与蒙恬出门都不敢跟人锦衣华服的世子殿下打招呼。

余子式想着忽然忍不住笑起来,问蒙毅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蒙毅见他笑起来,也轻轻勾出笑,“我哥看王贲不顺眼,总归是有原因的。”同为年轻一代的将军,蒙恬与王贲气场八字不和,这事儿朝野周知。

余子式觉得蒙家人其实都挺有意思的,提起蒙恬,余子式心道你哥对我貌似也不怎么顺眼。

一旁的蒙毅似乎看出他的想法似的,轻声道:“其实,我哥挺欣赏你的。”

余子式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蒙毅,蒙恬欣赏他?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蒙恬哪一次见到他脸上不是写着“不爽”两个字,最近甚至都隐约带上了杀意。欣赏他?真难以想象。

蒙毅望着余子式的样子,忽然低头轻轻笑了下,那一笑竟是极为干净,不掺一丝阴霾。

余子式越看他,脑子里关于陈平俊美的记载就越挥之不去,想着他忍不住就问了一句,“蒙毅,以前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

蒙毅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忽然就一抖,他猛地攥紧了,对着余子式的视线竟是说不出一字来。

余子式的视线太坦荡,太磊落,偏偏就是这样的坦荡磊落,让蒙毅的手不住发颤,许久他才说了一句,“没有。”

余子式皱了下眉,“没有?不会吧,我觉得你挺好看的啊。”余子式其实蒙了一下,他不会和秦人审美不一样吧?陈平那可是楚汉公认的美男子。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蒙毅愣愣地问了一句,从来镇定自若的大秦少年上卿,一瞬间竟是跟个普通的少年一样窘迫到脸红起来,连话都说不连贯了,“我,我父亲说,士无须在意相貌,品行、品行端正即可。”话一出口,他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品行也挺好的。”余子式接了一句。

“是、是吗?”

余子式点点头,望着忽然慌张起来的少年,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真诚道:“你都挺好的,真的。”

家世、人品、才华、相貌,别说是咸阳,就是从天下来看,蒙家二公子蒙毅也是数一数二的出众。

蒙毅望着一脸真诚夸赞他的余子式,终于开口说了一句,“你,你也挺好的,品性清正,你,你人很好。”一辈子没说过奉承话的大秦少年上卿脸都烧红了,想告诉面前的人他有多好,偏偏口才都废了一样,只能说出一句,“你真的很好。”清正,仁义,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余子式觉得这话题继续下去,他和蒙毅估计能相互吹捧一起走上人生的巅峰。他轻轻笑起来,转移了话题,“蒙毅,你觉得沛县的人都怎么样?”

蒙毅平复了一下心绪,“的确与寻常的乡民县吏有些不一样。”

余子式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轻声道:“前两日张良,就是我一个朋友与我说,沛县有个主吏叫萧何,平日爱干净好读书,每日在沛县官衙内兢兢业业地处事,将所有事儿都处理的井井有条,才气极好却不自知,平生最大的心愿是等着沛县县令告老之后他能接过这个官职,到时再娶上两房贤惠的妻妾,生几个伶俐的儿女,一家人攒些钱财,老了之后在沛县上好的地段置办上几亩田地几间家产,他还想养几只大黄犬看家护院,家中藏上一阁子的书,他的妻一定得要会酿酒,日日给他温上一小盅,他要边读书边喝,一直喝到人间举案齐眉成了老翁老媪,再翻不动书卷为止。”

余子式顿了许久,看向沉默的蒙毅,“蒙毅,在沛县再好好转转,看看这些人的日子,听听这些人的念想,再想想我们入朝为官,披这一身玄黑官服究竟是为了什么。”

蒙毅在余子式的目光下不发一言,许久,他才皱着眉轻轻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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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子式知道蒙毅的性子,心里也明白要他改变心意不是几句话的事儿,他不急,慢慢来。

“行了,起来吧。”余子式伸手轻轻拍了下蒙毅的肩,“你平日也挺累的,正好趁着这时候在沛县好好走走,这沛县山水清秀,自从楚国战乱以来,不少名士都避乱搬了进来,你若是去看看他们,发现也挺有意思的。”吕雉的父亲吕公就是避乱入沛县的名公之一,说不定蒙毅还能见到如今刘季的妻子——未来的大汉皇后都不一定啊。

“嗯。”蒙毅应下了,“我会去转转。”

余子式眼中的蒙毅一身月白布衣坐在树下。少年上卿脱去了黑色的官服,这一副模样和平日相去甚远,倒像就是个普通的俊秀少年。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了胡亥,那小子看着乖巧其实可能折腾了,他的眼神不自觉柔和了许多,随即对着蒙毅道:“那就先这样,我还有事儿先走了。”

“嗯。”蒙毅想站起来,却猛地发现自己的发带被勾住了,他皱着眉伸手去扯。

余子式见到了,随意地伸手替他理了起来,“我来吧。”他看了看,直接将蒙毅的发带解开了,伸手重新给蒙毅束了一遍头发。他忽然笑道:“以前胡亥也总是被勾住发带,他那时候小,不喜欢让别人动他偏偏自己又梳不好头发,我每次去见他,他头发都没法看,我就只能自己学着给他弄。”

说完余子式松开手,看了眼蒙毅,“好了,还行。”

蒙毅坐在地上仰头看了他一会儿,没说话。

“我先回去了。”

蒙毅点点头,望着余子式转身离去的背影,放在膝上的手紧了紧。

只是一瞬而已,所有的思绪都乱了,记忆一下子卷回数年前。

彼时他还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咸阳宫当一个普通的太子陪侍,日子平淡。直到有一天他察觉到有人在暗中跟踪他,他那时颇觉得宫中时日难打发,一时兴起倒是没有拆穿那跟踪他的人。那人跟了自己许多天,从御史丞跟到武校场,从咸阳宫跟到东苑宫池,几乎是如影随形,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蒙毅幼年长居将军府,读了十多年书,日子过得极为冷清,一下子身边多了这么个人倒是觉得很稀奇。

就在相安无事许多天之后,那人却动手了,蒙毅一牵着自己的马就感觉出那马的异样,这是他养了许多年的马,他太熟悉了。想了想,他仍是没拆穿,无非是想看看那人到底是想做什么罢了。从马上顺势摔下来的时候,他心中极为冷静地算着落地的力道,他是将门世家少子,骑射御马是他的天赋。

他正等着落地,忽然就觉得有人轻轻揽住了他,他直接扯过马缰一用力,马掀起前蹄朝着那人就踹了过去,他刚想顺势翻身避开那人的手,却忽然被那人揽紧了整个护在了怀中,马直接踏上了那人,力道之大震得在那人怀中的自己都一阵发疼,蒙毅瞳孔一瞬间猛缩,抬眸看向那人。

年轻的男人隐忍着疼狠狠皱着眉,一身秦国玄黑朝服,竟是大秦内廷朝官的服饰。

两人脱身之后,男人摸着自己的头发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蒙毅轻摇了下头,然后就看到那人松了口气,别开头一口口开始吐喉中的血,吐清后漠然地抬手拿袖子擦干净了。

那样子莫名极了,蒙毅记得自己当时直接给看怔了。而后便是这数年的相识,蒙毅迄今都没想明白,余子式当年作为一个堂堂中车府令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知道这数年一路走来,他们两个人是真正陪着对方从多年前的小吏与内臣一步步走到如今位置的。

思绪戛然而止,蒙毅望着已经走远看不清轮廓的余子式,忽然就想将这辈子的算计都倾尽了。

……

余子式坐在案前发呆,看着面前的饭菜有些走神。

胡亥看他的样子,伸手轻轻拽了下他一下,“先生,你怎么了?”

余子式抬眸看向胡亥,把手中的筷子放下了,他还是很有自觉地不会去问胡亥关于蒙毅长相问题的。见胡亥看着他,他余子式干脆支起下巴打量起了胡亥,看着少年的样子,他忽然就开始想,如果胡亥知道了沛县全是帝王气运的事儿,他会怎么做?

胡亥在余子式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将筷子放下了,有些犹豫道:“先生?”

“胡亥,过来点,我问你件事儿啊。”

胡亥点了下头,很是自觉地凑近了一些,“先生你问吧。”

余子式却是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开口,思索半晌,他决定先试探性地问两句,“胡亥,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明君?”

胡亥没想到余子式会问他这种问题,犹豫了一下,“先生,我不怎么懂这些事。”

“没事,说来听听。”余子式其实也没指望胡亥能说出什么东西来。他几乎都能猜到胡亥的答案,无非是“百姓安乐”,“没有战争”,若是能说到“富强文明”这种程度,余子式估计就能欣慰得不行了。

胡亥在余子式的目光下闪避了许久,终于在余子式再三地怂恿下无奈开口道:“先生,明君兴许就是能让天下人都如自己所愿过日子的君王吧,士人贪财可以行商,庶民入仕同样济世,屠伯若是想读书兴许也就读成了圣贤……”胡亥猛地觉得余子式的脸色不对劲儿,忙闭嘴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地解释了一句,“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余子式忽然伸手摸了下胡亥的头,“别紧张,你说的挺好的。”

胡亥不太能肯定余子式的情绪状态,他知道秦国奉行的政令一直是偏向于“愚民”,主张废除书简文教,毕竟说到底“民顺易使”才是秦国朝臣所期望的。大多数朝臣都希望百姓安分而不是如意,希望他们听话而不是有想法。

胡亥正想着怎么把话收回来,手忽然不可自抑地一抖,他猛地记起来,抑制诸子百家独崇法治,这条禁锢民众想法的政令还是余子式与李斯一起制定的。

“先生,你没生气吧?”胡亥忙伸手抓着余子式的袖子讪讪问道。

余子式看了会儿胡亥的样子,忽然问道:“胡亥,你觉得什么真正的盛世?”

多说是错,胡亥伸手就端起碗,舀起了一勺汤喂到余子式嘴边,“先生,多吃一点,你最近都饿瘦了。”

余子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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