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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理想主义者的末日


 开门见山的说,椿风镇上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她的名字叫索尼娅,是王都公立医院的护工,帮人验尸,也是查明死者身份和死因的殓官,工作与生老病死有关,会使魔术——但这事不能和陌生人说起。


 因为在大西北,女人是不许学魔术的,会使魔术的女人是巫婆,喜欢感情用事,而感情用事,就是灾祸的根源。


 当这位贵客来到镇上时,在普拉克家的大庄园门前停下脚步。


 她穿着厚实的雨披,斗篷遮住了脸,按着一支银手杖,踮起脚尖往人群里远望。


 索尼娅身为一个魔术师,天生就有超凡的求知欲——她想,是什么东西将这些人吸引过来的?


 “让一让,请让一让,让我也看一眼吧?”她对身边的人说,“腾个位置出来,让我往前走几步。”


 腥臊的汗臭挡不住她的好奇心,可她稍显柔弱的双臂推不开热情高涨的人群。


 她听见了口琴声,顺着声音往那头看,是个高个儿的红发男子——正是达里欧。


 索尼娅打量着对方的模样,凑上前问。


 “红头发的!你能让我骑一会吗?”


 达里欧刚为伍德小少爷做完祈祷,一时还没从郁闷的心境中跳脱出来,满脸愕然。


 “你说甚么?”达里欧问,“你是在对我说话?”


 索尼娅点点头,又问了一次。


 “你能让我骑一会吗?”


 达里欧咽了口唾沫,琢磨着自己三十五岁的处男之身和几乎为负数的人格魅力,将下半身的思考重点转移到大脑。


 他问:“骑一会?”


 她答:“对,让我骑着你的肩膀。你把我搭起来,举得高高的也行,不过看你这么瘦,你应该是举不起我啦。”


 索尼娅指着不远处的绞刑架。


 “我想看得清楚点。”


 达里欧问:“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索尼娅耸肩:“我正准备搞清楚来着。”


 达里欧摇头:“不,你不会想看的,小姑娘,那是凶杀现场,椿风镇正准备执行死刑。”


 “那我也得搞清楚呀。”索尼娅说出来的话一板一眼,突出一个老学究的气质。


 达里欧有些不耐烦,“我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个镇子要杀人……”


 “我知道。”索尼娅掏出钱包,亮出一把北约的通用银币,“但是,我得亲眼看见了,才算搞清楚,这叫眼见为实。”


 达里欧默不作声,打量着这个外来人。


 看不见脸,声音听上去像二十出头。


 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材偏瘦,雨披和长袍显肥。


 像极了一头无知的待宰羔羊。


 “你听好了。”达里欧向这陌生小妹叮嘱吩咐:“在这里,你可别随随便便把钱露出来,坏人都盯着呢。”


 索尼娅拿出两枚银币:“够吗?让我骑一会,死刑什么时候开始?”


 达里欧挥了挥手,皱着眉毛眯着眼。


 “在十二点行刑,还有啊,不是钱的问题,你听我说话了吗?”


 索尼娅抓来达里欧的手,将银币塞进对方手心。


 “我都听着呢,所以我问你,是钱不够吗?”


 达里欧不知该如何向这个陌生人解释。


 时钟已经指向正午十二点,留给他和小少爷的时间都不多了,他的心慌慌的,从漆黑的斗篷里,他看见了一对亮晶晶的绿眼睛。


 时间到了,少爷为什么还没出现?


 是出什么意外了?


 少爷要是面如死灰的来,他会放心。


 少爷要是临时落跑不来,他也放心。


 往往是这种看不到结果的等待,最让人担心。


 索尼娅看红毛老哥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接着往对方手心塞银币。


 达里欧不耐烦地解释道:“别这么干,如果我是个骗子,你活不长。”


 索尼娅当即答道:“你不是骗子。”


 达里欧吓唬小姑娘:“我就是。”


 索尼娅摇头:“不,你不是,我看得见。”


 “你看见甚么?”达里欧问。


 许是知道说服无用,索尼娅将钱收回腰包。


 她说:“我看得见你的灵魂,像是我手里的银器,闪闪发光的,正直的魂魄。”


 达里欧脸色剧变。


 索尼娅接着说:“它还有点儿污垢,你可能干过很多亏心事,但是……比起这些人——”


 她看向水泄不通的人群。


 “——你肯定愿意让我骑一会,而且不会骗我的钱。”


 行刑丧钟响了,乌鸦叫庄严肃穆的大钟惊得飞上了天,落了不少鸟屎,洒在围观群众的脑袋上,可是他们却一点都不嫌脏。


 达里欧紧张地舔着嘴唇,看着狱卒将昏迷不醒的伍德架上刑台。


 索尼娅说:“哎嘿!它变得更纯净了!你在想什么呀?”


 达里欧扯下领结,“我刚才在考虑,要不要让你骑一会,因为你给的钱实在太多了。”


 索尼娅问:“原来你愿意给我骑吗?果然!我猜得没错,你的灵魂是不会骗人的。”


 “现在恐怕不行。”达里欧脱下侍从的燕尾服,将它交给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帮我保管好,别弄脏了,我没法和主子交代。”


 话音未落,达里欧蹿了出去。


 他在外围人群中挑了个身材发福的阿叔,一脚蹬在阿叔的后膝,抓着对方的背带踩上肩,紧接着,视野变得开阔起来。


 ——达里欧找回了飞贼的本事,在密密麻麻的人头上挑好了落脚点,一路往前,像是乌鸦振翅,挥动双手保持着平衡。


 不过十来米的距离。


 这对他来说闲庭信步。


 这对他来说难如登天。


 当达里欧翻过警戒线,踩上软木架的地台。


 一桶冰冷的井水浇在伍德头上,将他唤醒。


 卫兵紧张地盯着达里欧,拔出刀子严阵以待。


 伍德喊:“回去!”


 达里欧骂:“我做不到!混账!”


 治安队长的大刀架上伍德的脖子,朝达里欧高声威胁:“你要劫刑场吗?给我退回去!”


 忠诚的侍从手无寸铁,站在刑具前干瞪眼。


 就在这时,路德维希大法官大摇大摆地回来了。


 他对治安队长吩咐道:“让他说!让这位大律师好好和伍德少爷说说话!看上去,他们是生死之交呀!我是个讲情讲理的人,都这种时候了,让他们多说几句吧。”


 “法官大人大慈大悲!”治安队长扔下刀倒头就拜,谄谀二字写在脸上:“佩服!佩服!这就是大法官的器量!”


 听见路德维希的话,达里欧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就像只猴子,站上了马戏团的舞台。


 伍德的双手反绑,脸上挂着晶莹的水珠,眼神坚毅。


 “看着我,达里欧?达芬奇,你看见了什么?!”


 达里欧苦着脸:“少爷……”


 “你再回头看看。”伍德说。


 达里欧回头瞥了一眼,刑台下的父老乡亲们,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死刑犯,从中吐出的恶意,让他感觉凉到了骨头里。


 达里欧说:“我没法和主子交代……我真的……”


 “你叫我姐主子,叫我少爷。你是占我便宜。你个不要脸不害臊的坏东西。”伍德一头撞上达里欧的前额,俩人鼻子都快碰上了,“你跟着我到哪儿去?下地狱?我叫你看!看清楚了吗!”


 达里欧欲言又止,表情也不像刚才那般六神无主,眼神变得坚定。


 “你不是要和我姐交代什么,你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伍德猛地用力,要将达里欧推下台,“说啊,你要跟我到哪儿去?”


 仓促之间,达里欧想伸手去抓住伍德,却只抓到了一把头发,就和伍德抓下他一撮红毛那样。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对伍德赤着脖子撒泼放声吼。


 “不知道!我管你他妈去哪儿!穷做江洋大盗!达为百万富翁!”


 治安队长慌了神,感觉有一团无名火在烧,他强行拉开了达里欧,将这对主仆分开。


 声音变得嘶哑、歇斯底里。


 “行刑!”


 路德维希大法官点头示意,五个壮汉架住伍德,将粗大的绞绳套上小少爷的脖子。


 紧接着大喊。


 “一!”


 “二!”


 台下发出震天的呼声,急不可耐,如狼似虎。


 “三!”


 治安队长:“用力!”


 咚——的一声,麻绳断成两截。


 书记员像是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尖锐刺耳。


 “是奇迹!天哪!发生奇迹了!”


 达里欧先是惊恐,浑身汗毛直立,紧接着放声大笑,满地打滚。


 “亚蒙在上!”


 路德维希上前查看,绞绳断得非常自然,没有刀砍火烧的痕迹,每一股麻线断口参差不齐,就像是命中注定,它寿元已尽。


 “换绳子!继续行刑。”


 伍德的脑袋再一次塞进绳套。


 行刑人齐声大喝。


 “三……”


 观众跟着吆喝。


 “二!”


 等不到那个“一”。


 第二条绳子也断了。


 达里欧的心脏快跳出喉咙。


 书记员捶桌,卷宗书页震得散了一地。


 “肯定是奇迹!”


 路德维希掏出枪指着书记员的脑袋。


 “你再瞎说我毙了你!”


 几位行刑人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路德维希喊:“继续行刑!”


 第三条绞绳也断了,不光如此——


 ——到了第五、第六次时,台下的呼声渐弱。


 达里欧看着伍德少爷在绞架前后来回上上下下,免不了产生了审美疲劳。


 “我已经习惯了。”


 路德维希满头是汗,他的内心开始动摇。


 真的是奇迹吗?伍德!


 你在搞鬼!


 “喂!”大法官提着伍德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杂碎!竟敢!竟敢在神圣的执法刑场耍花招!你干了什么?”


 伍德淡淡答道:“说不定你已经被人出卖了,大法官,猜猜他是谁?”


 “——是你的书记员吗?还是监斩官?这五个行刑人肯定跑不了,如果他们在你心中都不够分量,你大可以自己跑去杂货铺,给我买一条结实的绞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达里欧捂着肚子,对路德维希怒极时的狰狞表情指指点点。


 当路德维希亲手将最后一条绞绳套住宗亲表弟的脖子时,他听见伍德说。


 “你这是骨肉相残啊,我的哥哥。”


 那把锤子又挥回来了。砸在路德维希的心头肉上。好比一头受了伤的野兽,眼中满是报复心。


 这次不用倒数计时,强而有力的大表哥轻而易举地将瘦弱的小表弟挂了起来,而且这一回,绞绳出乎意料地结实耐用。


 伍德的脑袋撞上梁架,这记凶狠的猛击让他头昏眼花,还好行刑人只有大法官一个,他的脖子没断。不过离死也不远了,喉管挤压变形,他吸不到一口气。


 “混账!”达里欧嘶声嚎叫:“看看呐!乡亲们!好好看看!大法官说好的要绞死少爷!咔嚓一下,脖子断得干净利落才叫绞死!现在他出尔反尔,要把少爷给吊死!这算违法!呸!他根本就不是法官!以后他还会糊弄你们!说话压根就不算数!你们的工钱他也不会发的!他不是人!”


 一开始,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听明白了达里欧的意思。


 他们往前拥,伸长了脖子,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兴奋激动的表情变得失望冷漠。


 紧接着便是人头攒动,要一拥而上的势头,手里准备的烂番茄和臭鸡蛋全都扔了出去。


 天上盘旋的乌鸦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一口腐肉,等不及了,百余只乌鸦密密麻麻俯冲而下,纷纷落在刑具上,围成一圈,寻着腐食的臭味,对着绞绳上的蛋液下嘴,就这么啄断了绳索。


 书记员双手合十,保持着虔诚祷告的手势,用嘴含着笔,记下了这场奇迹。


 而路德维希失了气力,一屁股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治安队长连忙跑上去将大法官扶了起来,笑嘻嘻地问:“法官大人,要继续行刑吗?没了绞绳没关系,您知道我的能耐!我敢打包票,哪怕老天不让这个杀人犯死,法官大人你一句话,我就能杀死他!”


 路德维希吓坏了。


 神志恍惚之间,他随口答了一句。


 “行刑……当然得行刑,当然!他必须死!”


 等路德维希回过神来时,为时已晚。


 只见治安队长提着仲裁大刀,肩负着监斩官的天职与责任,抓着伍德的头发,按住脑袋,压低脊梁。


 路德维希这才发觉不对头。


 “不!住手!不不不!”


 治安队长喊:“大法官!我要砍了他!”


 路德维希:“你个白痴!把刀放下!你在犯法!”


 治安队长疑惑:“要放下吗?是我提刀的把式不对?”


 说着,他换成双手持刀,挺直了腰板,伍德早就让这七次绞刑搞得失了气力,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了。


 路德维希刚想爬起来,结果一脚踩在手枪上,又坐回软木地台。他骂道:“我叫你把刀放下!”


 “那还要行刑吗?”治安队长左右为难,很是委屈,他看见台下的民众急红了眼,台上的法官花样百出。


 路德维希脖子上冒出青筋:“当然得行刑了!你个没脑子的白痴!只不过现在我要你把刀放下!”


 治安队长算是听明白了。他按照自己的小天才理解,“放下”了大刀。


 “嗬——”达里欧倒抽一口凉气。


 伍德的脑袋飞了出去,砸在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脸上。


 治安队长的半个身子叫血染得一片赤红。他依是那副谄媚的笑容,像个魔鬼。


 “法官大人,安息日我还在加班!行刑队干不好的事情,我给你办得漂漂亮亮!这回你得加钱!”


 路德维希终于爬了起来,毫不犹豫地捡枪开火。


 六颗子弹将治安队长的脑袋轰得只剩下了脖子,尸体僵立在地。


 枪声惊起一片乌鸦。


 枪声惊走不少民众。


 等贪食的乌鸦飞回来,狠狠啄食着监斩官油腻肥胖的尸体,却对伍德的无头之身提不起任何食欲。


 它们好像知道,那个人的血还热着,心脏似乎还在跳,是活生生的。


 达里欧指着大法官的鼻子。


 “杀人凶手!”


 大法官扔下武器,觉着心虚,可不过一秒,又把枪捡了回来。


 “伍德是该死!但不能就这么死在监斩官手里,达里欧大律师说的没错,伍德必须死于绞刑。你们也听见了,我叫这蠢货放下刀,结果他却毫不犹豫地把伍德给杀了!这叫公报私仇,违抗法庭,他还是宪兵队的人,是军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种人根本就不需要审判,他身上的罪过比伍德还重!要当场击毙!”


 民众将伍德的脑袋扔回台上,对路德维希吐唾沫,听见大法官一句句辩护词,又开始迷茫,根本就分不清善恶对错。


 达里欧必须给自己一个交代。


 他抱上少爷的尸体开始嚎啕大哭。


 “别信他的鬼话,你们好好看看,睁开眼睛看看啊!”


 路德维希从口袋里掏出子弹,再装填,举枪瞄准了达里欧的脑袋。


 “带着你家少爷回去!这回陪葬品要多,要值钱!别让他在地狱过得穷酸,没钱花了又跑回来给人添麻烦!”


 达里欧哭红了眼,在枪口下,他是那么无力。


 他默不吭声,像是丢了魂儿。


 将伍德扛上肩,提着头,往普拉克家大门走,人群让出了一条道,静静地看着这位忠诚的仆从。


 达里欧感受着肩头的份量,手里的重量。


 他想——


 ——小少爷说的对。


 我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


 也许他们什么都明白。


 也许他们什么都不明白。


 但是他们吃人不吐骨头。


 但是少爷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达里欧左右手都扶着少爷的尸身,没手开门,像个劫匪一样踹开了厅堂的房门。


 朱莉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表情像是一开始,给伍德办葬礼那样冷漠。


 厨房和餐厅站满了下人,隔着门缝往外偷偷看。


 薇薇拿着小手绢,看见少爷漂亮的,白花花的肉时,她对着自己长雀斑的脸蛋狠狠捏了一把,在确定,这不是做梦时,她痛得泣不成声。


 “又得哭了!我又得哭了!哇!天哪!薇薇的眼泪哪儿够用呀......”


 朱莉刚准备给伍德收尸,就在这个时候。


 门外多了一位贵客。


 索尼娅敲了敲门,哪怕门已经开了,她也喜欢这么做,这样很有礼貌。


 她问朱莉。


 “你们需要殓官,刚好,我是殓官。”


 朱莉警惕地问:“你想干什么?”


 索尼娅掏出针线包。


 “把他的脑袋拼回去,化个妆,体体面面下葬,我听见这里的大法官说的,要厚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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