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文学 > 江湖别来无恙 > 三




 王五爷听到的爆炸声,李四爷也听到了。其时,他带着几个民勇挟着洋人的仆人正行进在去警察局的路上,众人都被远处传来的爆炸声吓了一跳。


 正愣神之间,街上的行人一阵骚乱,远处,一队警察跑过来,路过李四身边,吹着哨子,呼啸而去,李四猜他们是跑去爆炸的地方。


 “发生什么了?”李四冲着身边刚刚闪过去的一个警察背影喊道。


 众警察没有一个停下搭理李四的,乱蜂也似自顾自的离开,弄得李四面皮上有些不自在。


 几个民勇边走边议论:“哥,听动静是哪儿打炮了?”


 “不像,打炮能听见嗖的声。”


 “嗯。也是,谁家打一炮就止住了?不得叮咣叮咣地狠拺一通?”


 “咱是不是得回营里看看情况?”


 “对!”


 “我说,前边的警察,停停吧,爷们得回营。”一个民勇显然走的有些烦躁了,冲李四嚷嚷。


 李四心中正有股火儿顶着,故意回了身子,冲着民勇穿的号坎儿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别逗我,您呐,您营盘得多大,哪条儿胡同能盛下您的营盘?”


 民国政府要求剃辫子,警察不便动手,这些民勇其实都是街面儿为了应上差,组织的人,平时兴许也就是掏大粪,扛大个儿的苦力……


 “你们这谁打了谁,谁骂了谁不掰扯清楚哪成?外交事件,懂吗?”李四一脸认真。


 民勇让李四挖苦的有火发不出,自己互相解嘲:“哥,天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谁知道这爆炸因为啥?”


 “咱们还是先去警局,咱们逮的这个抗拒民国执法,大事儿啊。”


 “对!爆炸听着声儿大,终究属于治安事件。”


 “对,还是二哥懂,咱们这个才是大案子——复辟案!”说着一个民勇上前,作势要踹洋仆人,让李四一伸手把他揪一边去了。


 几个人“咕咕噜噜”,其实中国人骨子里还是怕官差,这么说就是图个嘴巴上硬气,给自己打打气,终究没弄明白这警察是站哪儿头的。


 清末开始新政,由赵秉钧办警察。以前中国没有警察这么个差事,四九京负责治安的都是兵,兵爷应着民政难免就粗糙;再就是番役拢着地保里正,主要照看着的其实是胡同里大宅子的治安,老百姓的事基本上多是自己个儿消化。警察其实也是西洋玩意儿,土洋结合。那赵秉钧还是有些道行,制度、规则、训练、警务,调弄的似模似样,连洋记者也跟着夸。


 据说一次,有个乡农推着粪车走的急了,见着一队警察过来,乡农着急躲闪,反而把粪车弄倒了,大粪汤子“咕嘟咕嘟”往外冒……乡农傻眼了,他是有经验的,若是以前,负责看街的过来就得是一顿鞭子……这对面整一队警察,一人一鞭子,不得把自己抽肿喽?乡农正自惊惧,没想到,警察上来一起帮忙把翻倒的车抬起来……这事让《泰晤士报》一个记者叫莫里循的瞧了个正着,登了报纸。


 看报的英国人觉得没有什么,而记者莫里循是个中国通,他知道以前遇上这事儿,衙门捕快是决不伸手的,伸手也是一顿鞭子,还得催着让乡农赶紧拾掇干净了,而且抽人的理由极正:不是自己嫌臭,也不是怕耽误街坊出行,怕的是这万一万岁爷微服巡查打这儿路过,不净水泼街,黄土垫道也就罢了,还浇一路大粪汤子,造反呐?……莫里循写这篇文章的深意是提醒大英帝国,一个民族在觉醒。可惜当时大多数英国人都把这个当成下午茶时的东方趣闻。


 李四本是京师警厅儿侦缉大队的警察,不管治安民政,内部分工,大清朝过来的老百姓不清楚,见着制服官爷便道是以前衙门的班头儿,便紧扯住不撒手,没辙,就近把几个人带到了派出所。民国警察所是独立处理民政的衙门,搁前朝必得押往县衙,慢慢等县爷发落处理。……

 


 李四本是京师警厅儿侦缉大队的警察,不管治安民政,内部分工,大清朝过来的老百姓不清楚,见着制服官爷便道是以前衙门的班头儿,便紧扯住不撒手,没辙,就近把几个人带到了派出所。民国警察所是独立处理民政的衙门,搁前朝必得押往县衙,慢慢等县爷发落处理。


 警局派出所,见怪不怪,各人忙碌自己的事情,有的刚拿了贼正在问,有的被挨了丈夫打的妇人缠着哭闹求作主,还有的耐着性儿问走丢了的傻子家在何方……


 李四带着民勇和洋人仆人直接来到所里暂时收押犯人的牢房。


 “怎么?你还想关我们?”民勇四下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李四乐了:“不然呢,您瞅瞅局里这地儿,站哪儿聊合适?您几位在这儿好好回忆回忆,谁打了谁,谁骂了谁,打算怎么个赔,一会儿跟我讲就是了。”


 “我们是给民国办的差。”一个民勇大声抗辨。


 “话得两边听,还要记录在案,一一调查清楚才行,不能光听一面之辞,你要是嫌这里不好,尽可以走人,我没请你们来。”李四迎住民勇眼睛看。


 旁边的洋仆人没了洋主子,此时蔫了吧唧的唯唯诺诺不敢说话。听李四这么说,先找了个地方蹲舒服了。几个民勇闻言对视一眼,只得也走进牢房。


 李四顺手锁好牢门离开,正准备找个所里闲着的巡警交待一下,院子门口碰上了刚刚的哈巴和怂崔拿了人正往里走。


 “我得瞻仰瞻仰,谁这是,敢尿卫生署公爷的宅眷。”李四故意揉揉眼睛。


 “警察说话要有根据,谁尿人家宅眷啦。”被捏着胳膊的人其貌不扬,身份似乎前朝屡试不第的老儒生。


 “闭嘴,走。”哈巴紧推了一下。


 “娇,其妻妾也!不是浇其妻妾也,我是夸赞他的宅眷长得美丽,你们做警察的能不能把文字搞清楚。”那人满脸的不服气。


 “署长妻妾,刚打家出来准备逛大栅栏,迎头遇上他在胡同墙根儿撒尿,还回头乱嚷嚷……恐吓,绝对是流氓恐吓。”怂崔向李四解释,说一半,自己绷不住都想乐。


 “娇不是浇,娘们儿不识字,公爷也不识字么?”那人昂首挺胸被推着穿过院子,往牢号那边走。


 “什么公爷?民国,还当姆们捕快呐!”李四打个闲拳,助两人煞一煞他的气焰:“甭拿字儿唬人,问你那个了么?民国公共卫生条例,严禁随地大小便,知道么?”


 “不知道。”


 “书读姥姥家去啦?今天抓住罚你,就是叫你知道,叫你记住。再者说,挺大个人,又不是孩童,撒尿不知道背个人儿?”李四一番话,那人立时蔫儿了。


 哈巴、怂崔倒长了气势,狠搡一下那人道:“你事儿大了,走,进去说。”


 李四不再顾那三人,也忘了找巡警交待民勇的事,开开心心一路走回京师警察厅侦缉大队,来到自己的桌上拿起茶缸看了看,火炉子上铁壶的盖儿让水汽儿顶得“噗噗”响,水开了,顺手倒了一杯开水,茶香四溢,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拿起报纸看了起来,自顾自的喝茶,整个警局都异常的忙碌,唯独李四,没有一个人叫他帮忙。


 一个年轻的警察跑进来,路过李四的办公桌时被他叫住:“大龙,着急忙慌的干什么呢?”


 大龙停在李四办公桌前,喘了半天粗气,然后悄声对着李四说:“师傅,你知道晌午的时候发生的炸弹碎尸案不?”


 “刚刚路上我听见爆炸声。”李四点了点头。


 大龙解开领扣儿透口气儿:“现场太惨了,炸的到处都是,所有人都被拉去帮忙了。”……

 


 大龙解开领扣儿透口气儿:“现场太惨了,炸的到处都是,所有人都被拉去帮忙了。”


 李四想继续打问,沉了一下却说:“行,我知道了,该忙忙你的。”


 大龙讪笑道:“那我走了,师傅。”


 李四挥挥手,等大龙离开之后,也起了身,摆放好报纸直接离开办公桌,收拾东西转身慢悠悠地踱步出了警局,认了认茶馆的方向:“唉!彼何碌碌我何闲,又是一起儿茶。”


 按说警局里有伙房食堂,前几天从河南招了个白案师傅,面食做的地道,一手羊汤烩面着实馋人,但是李四爷不愿意去,看着一堆人无头苍蝇似的还不够来气的。平时也就罢了,今儿个赶上案子,更要人前人后的显出忙活,当领导的喜欢各种布置,决断;做下属的透着殷勤,请示……就爱一边拔拉着饭一边开工,吃半口做个记录,吃半口作个决定,扔下半碗面条子,“嗖”一个飞身出去,过一会“嗖”又回来……


 李四爷受不了这个,换个茶馆躲清静连带填填肚子。


 茶馆里有浇面、有夹了肉的火烧,您若肯使银子让伙计跑个腿儿去旁边饭庄子端俩菜也可以。


 台上的先生正在唱着京韵大鼓《单刀会》,台下的客人聚拢在一起,听曲的听曲,聊天的聊天。


 李四爷一碗宽汤浇面下肚,情绪上和暖了些,嗑着瓜子喝着碗茶正有一搭没一搭闲听着曲儿,旁边的几个茶客偏聊起了炸弹碎尸案。


 “听说上午发生的爆炸了吗?”一位土蓝衫子茶客凑向另一个胖胖墩墩的问道。


 “听说了,但是我离得远,后来才知道的。”胖子还没搭话,他左手的一个眼镜把头越过胖子向土蓝衫子回答。


 “当时我就在附近,那爆炸声,太吓人了。”土蓝衫子的神情兴奋,表现出早就想唠叨这事儿了。


 土蓝衫子继续接上话儿:“等我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有警察到现场了,不过我听围观的人说,可吓人了,活生生的一个人被炸得粉碎,半条腿都挂到树上了。”


 胖子半口茶吐回盖碗:“太惨了,警察调查出结果了吗?”


 土蓝衫子左右看看,低声说道:“现在大家都在传,说是南边儿的看不惯袁世凯,派人进京刺杀结果被反杀了……”


 本来李四想躲了这事,因为前几年革命党人吴樾在京城刺杀端方等五大臣案就是李四爷参与经办的。那年清朝派五位大臣考察列强,欲学习立宪之法,刚行到正阳门,一个年轻后生弄响了炸弹慷慨就义。事后清廷震惊,派时任巡警部侍郎的赵秉钧督办,现场也是炸的血肉模糊。


 那年李四刚刚辞了善扑营的差参加了警察,警察厅大部分都是新军出身,虽经西式训练,维持治安尚可,问案子拿人可是费脑子的事。新军,名字有个“新”武器是西洋的,可人依然是刚刚洗干净了腿上泥的农民,面对眼前一堆血嚇糊拉的碎骨头碎肉都懵了……


 赵秉钧也招了一部分前清番役、仵作但是这些人还是停在旧时代的经验中,一本宋时年间的宋慈《洗冤集录》您翻烂了也找不着一个字讲人让炸弹炸碎了怎么破!


 偏生,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李四就是其中一个长了心的人儿。中的,西的,只要你学,只要你问……很快一份验尸报告有模有样的摆在赵待郎桌子上,赵秉钧那是袁世凯心腹干将,教练新军也是经过见过的主儿,一打眼儿就知道警察队伍里出能人了……马上调整警阶序列,全部探组以李四为主,不久,人居然让李四查出来了。


 此人叫吴越还有两个同志在保定武备学堂标过名,案子查到这儿,就有意思了,这保定武备学堂是袁世凯一手办起来的,这微妙关系若是警队里那些个业务一般但精通权术的老油条就都知道斤两了,偏偏李四血气方刚,不知官场玄机,死力要把水儿拎清,弄得本来很欣赏他的赵侍郎也为了难,后来袁世凯在吴越的“越”字旁加了个木字边,用“樾”避了个嫌,刺杀者吴越改叫吴樾,这才结了案。……

 


 此人叫吴越还有两个同志在保定武备学堂标过名,案子查到这儿,就有意思了,这保定武备学堂是袁世凯一手办起来的,这微妙关系若是警队里那些个业务一般但精通权术的老油条就都知道斤两了,偏偏李四血气方刚,不知官场玄机,死力要把水儿拎清,弄得本来很欣赏他的赵侍郎也为了难,后来袁世凯在吴越的“越”字旁加了个木字边,用“樾”避了个嫌,刺杀者吴越改叫吴樾,这才结了案。


 炸弹案后,李四却没有受到赏识与重用,人有能耐难免就受了嫉妒,尤其是军队这个讲关系,讲上下序列的地方,警察局上上下下知道他有本事,那又怎样?就当他是个笑话。


 再后来袁世凯也被大清逼的提前退了休,开缺回籍……李四就更被同僚视为异类。


 世事纷乱,且从虎穴勉容身,李四爷如今也就是奔口活命在警局人嫌狗不待见地混着。


 茶馆,神头鬼脸什么人都有,有认的李四的,不知道是诚心的还是一时兴奋过了头,忘记了旧事,认为他反正是个警察,是个警察终归比平头百姓知道的八卦多,居然凑过来向李四打问今天这起炸弹案的细节。


 李四把茶水连叶子送进口中,嚼了嚼涩汁子,啐一口在地上,然后缓缓说道:


 “不知道,没功夫瞎掺和。前朝的身份,人家叫就是份内,人家不叫就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


 旁边添水的茶博士笑了:“四爷,还是咱们这凉快,哈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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