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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第 168 章


 “孩子们大多乖乖地在船上读书学习, 也有一小半都上去陆地了。弘晖也出去了。要微服私访。”说到这里,胤俄眉心紧皱:“我总担心他们出去遇到事情。可四哥你总说要他们自己动一动。”


 “不自己动一动,怎么知道自己的能耐到底有多大?优点缺点?”四爷这样说, 可他也是担心的。人朝礁石上一趟,胳膊枕在脑袋下方, 只觉得头顶蔚蓝蔚蓝的蓝天、洁白洁白的白云空旷高远, 如此玄妙,一只鸟, 一朵白云,被不知从哪里折射出来的光啊, 渲染了, 它们变得五颜六色。可是, 四爷最近很少停下来去观望天空。


 “我昨天晚上, 还帮弘晖写了一封情书,送给他喜欢的浙江小姑娘。”


 “!!!”


 胤俄傻了眼。


 张大了嘴巴看向四哥, 小眼睛瞪大溜圆儿。


 “四……四哥……四哥……”胤俄舌头打结,瞧着四哥扔给他一个地雷, 自己悠闲地欣赏蓝天白云,气急败坏地推着他的肩膀,着急道:“四哥,你怎么能要弘晖去撩小姑娘?四哥,你还帮弘晖写情书!”


 四爷被他摇动的不舒坦,忙运内功缓一缓身体在凹凸不平的礁石动来动去的碰撞, 犹自开心地笑:“这有什么?少年嘛!慕少艾。”


 “不是!不是!”胤俄急得额头冒汗, 语无伦次:“四哥……四哥……弘晖不一样。弘晖不能乱来。”


 “不是乱来。他只是喜欢。喜欢就去表达嘛。他不是要求娶。”四爷心大的很。


 “不是求娶,表达什么喜欢?”胤俄更懵了,恨不得摇着四哥站起来, “四哥!我们快回去,找弘晖。”


 “哎~~”四爷摆摆手,看见一只白色的小海鸟儿飞过来,一把抓住抱着逗弄:“你看这里的鸟儿,都不知道怕人,将人当成草木礁石海水一样亲近,多好?我告诉弘晖,我信他的勇气和智慧、担当。他现在是男子汉了。男子汉要有担当,身边都要有一个圈,站在这个圈里的人,才值得用生命来守护,至于谁内谁外,就要看自己的选择和本事了。男子汉可以喜欢上一个女孩儿、很多很多女孩儿,但首先照顾好自己的衣食住行和心情智慧,只能爱上大清,爱上家族,爱上家人,爱上他要做的事情。”


 “这鸟儿忒是没有眼色。不就是温柔乡英雄冢?四哥你快起来!”胤俄急不可耐。“他现在只是小男子汉,他哪里知道怎么选择?又能有什么担当的本事?大家闺秀,万一闹出来不雅的名声,两个孩子可怎么办?四哥!四哥!”


 四爷被摇的无奈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手上抚摸鸟儿的羽毛,瞧着胤俄急切呼唤远处侍卫们的声音,还有心思安慰道:“少年人的喜欢就是大声地说出来。四哥以前听过几句话,非常好。情书里也写了。‘我喜欢你不是为了搂搂抱抱而是情不自禁地在乎你,关心你,惦记你想懂你不是因为我执着,而是因为你值得!我告诉你我喜欢你,并不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只是希望今后的你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被你的魅力所吸引,曾经是,以后也会是。’”


 胤俄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四哥,上上下下打量他四哥,确定这是他四哥!越发震惊了。


 “四哥!你居然还会说这样的情话?”天了噜,他四哥居然还有这样的纯真爱情情怀!


 “怎么不会?”四爷无辜纳闷地看着他,海洋一般深邃沉静的眼睛,满是疑惑。


 胤俄:“……”


 胤俄憋了好一会儿,张张嘴巴,还是憋不出来一个字。就四哥这个木头,不知道打哪里听来的两句哄着女孩子的话,就和弘晖显摆!还别说,这话说得那真是深情无限打动人心。


 小海鸟在这个陌生生灵的怀里开心地“叽叽喳喳“,好似在附和他四哥,在嘲笑他对四哥不够了解。胤俄更郁闷了。


 侍卫们摇着小船过来,兄弟两个跳上船,四爷放飞了怀里的小海鸟,胤俄冲这只在头上打着圈儿不舍得离开的臭鸟愉快地挥挥手:“我们要走了,你别跟着。”一转身,眼巴巴地看着四哥:“四哥,你真的帮弘晖写情书?”


 “真的。弘晖长大了,快要和我们一样高了,就当他是小兄弟一样。一起喝酒一起练功一起做饭画画玩乐欣赏漂亮姑娘,像两个男子汉好友一样,相对独立,并肩生活,平等对话。”


 咳咳咳。


 胤俄实在受不住了,这都是什么?自古以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四哥却说“当弘晖是小兄弟!”


 真真是懒得觉得弘晖可算长大了不用操心了!胤俄立即转移话题:“四哥,我担心弘晖他们的安全,我们快去看看。”


 “……”四爷站在船上,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天空中的白云飘飘荡荡,眼里颇有为人父亲面对放飞孩子的忧郁:“……可是十弟,我们有孩子,只因为我们需要、想要孩子。有了孩子,好生养着教导着,只要孩子们要,只要我有,我定尽我所能,倾尽我所有给他们,这是为人父的责任和担当。但是我们呀,先孩子们一步长大,暂时替他们遮下风雨,如今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要尽可能地给予他们行动的自由。”


 胤俄听得愣住,傻傻地看着他四哥,确认他四哥是真的担心孩子们,却一直强撑着给孩子们自由,稍稍体会这份煎熬和担忧,这要他不忍心再看四哥的俊脸,微微合上眼睛。


 “他们还小着,四哥……”胤俄不忍说下去。


 “小,才正好学着成长。趁着我们尚且年轻,能保护他们,尽可能地多锻炼。”


 “……”


 胤俄跟着四哥抬头眺望天空,听着海风吹着蔚蓝海水泛起阵阵浪花,一颗作为父亲的心,酸酸涩涩。


 “四哥,我们还年轻呀?好吧,弟弟还能称得上年轻,你都过了三十了!好吧好吧,你比弟弟年轻~~我本来不想要他们做什么,将来安心做一个富贵宗室。”说到最后,胤俄难免低落。他给予孩子们的人生,只是他能想到的最好。


 “他们有自己的意愿,不关乎原则事情,我们不能强行要求。”四爷笑着挥手和盘旋头上的鸟儿道别,声音理智到冷漠。“我们要孩子们的童年被爱的阳光照耀着,尽心教导、鼓励、支持、陪伴。足以。人生是他们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和我们一样,独一无二的……”


 仰望蓝天哑然失笑,似乎是笑话自己:“我知道你的担心,我又何尝不担心?我有时候会想,小的时候,汗阿玛是不是也这样担心我们?”


 胤俄陷入沉默。


 汗阿玛会担心我们吗?除了二哥之外的我们?


 小的时候,他傻乎乎的。他的汗阿玛、他的母亲,太皇太后、舅舅们……所有人都要他傻乎乎的。他便是越来越傻。他跟着四哥,和八哥九哥亲近着,听话不沾染政事,听话迎娶蒙古福晋,四哥给求来差事,他用心办差万分珍惜,谨慎地注意着分寸。


 他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一辈子的人生,都是长辈们给安排的好好的。


 “四哥,你要我做戏曲艺术的差事,是因为,这不关乎原则问题吗?”


 “有点儿。”


 “那为什么,汗阿玛不这样想?”为什么汗阿玛,所有的人,就是要看着我傻乎乎的?


 “人的精力有限。汗阿玛多关心二哥,就没有时间注意力关注我们。但这不是说,汗阿玛不疼我们,不想要我们锻炼成材。要不你看,我一提起来给你差事,汗阿玛就答应了?我们每一个兄弟都是,妹妹们也是。汗阿玛希望,他每一个孩子,都是人杰那。”


 “……我没有四哥的宽阔胸襟和思考。我好像真的笨笨的……”胤俄自苦地笑,嘴巴用力地扯动嘴角,双眼睁大了瞳孔眺望天空。“四哥,你说得对。你知道庄王伯父最近喜欢听戏?我们常常在一起研讨戏曲,我问他,你将来要选谁做继承人呀?你的侄子们几方争斗厉害。他说,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都知道庄王没有儿子都等着继承王位,可他就是活着。他因为这份平常心要他没有儿子也活得开心。偏偏汗阿玛就信重他,几次委任他重要差事,包括南海港口修建、出兵日本……这样青史留名的大事。”


 胤俄笑着,脸上肌肉逐渐放松,转脸看向四哥,面对四哥包容散漫的目光,低头,无声一笑。眼前是庄王伯父好似混吃等死没有出息的老顽童样子。


 “人生的际遇,谁能说得清那?可能就是因为他不争不抢的这份平常心,汗阿玛才信重他。当然,他没有儿子,是关键。”胤俄一抬头,抿紧了唇,眼睛发直:“还记得四哥大婚后,有好多年没有孩子的事情吗?我有孩子们,我不是庄王伯父,所以我只能要孩子们比我当年更傻乎乎……”


 胤俄说不下去,他第一次发现,他连庄王伯父也是做不了的。他能做什么那?原来他是这样怨恨汗阿玛,怨恨母亲舅舅们,所有为了他好决定他人生的亲人们。


 “既然我是这样不应该的存在,汗阿玛和母亲为什么要生我那?”他张大了嘴巴大哭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掉着,被咸咸的海风吹成八瓣儿,吹到大海里,无声无息地变成海水中的一滴。


 他似乎是觉得年纪这么大了还大哭很难为情,又试图试探咧着嘴巴大笑,这要他的模样越发奇怪,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他自己没有发觉,四爷只觉得弟弟这个时候真是顽皮的可爱,可爱的顽皮,清亮的目光满满的鼓励,似乎还有一丝丝宠溺。


 于是胤俄便放心下来,鼻涕泡泡冒出来,傻乎乎地乐着,哽咽道:“四哥,弟弟想通了。弟弟就是一个吉祥物。你也莫要有压力,弘晖是好的。侄子侄女们都是好的,都孝顺着。朝廷上的事情你也莫要惦记,有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还有的事情由不得你,何必和自个过不去呢?”四爷点点头。


 他搡了四哥一把,问:“只是点头,我说话,你有没有听?虽然我傻乎乎的,但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四爷笑说:“不就是出来就要将心放在外头吗?知道了!”说着,把依旧盘旋不走的小鸟儿递给他,“送你一只小鸟。”他接过,拨弄了一下鸟儿光滑的羽毛,问:“我还带回去养着?”


 养着干吗?为什么抱在怀里一刻就要带回去养着?不过是随缘遇到了,随缘抱一抱。四爷笑道:“放飞他。”发现他面露惊讶,略停顿,更是大笑:“因为你们都像这只鸟儿,百般聪明、千般算计,只是为了要养着鸟儿,所以第一反应是养着鸟儿。”他脸色微变,盯着四哥笑说:“我并未要养着。”


 四爷看着他笑道:“看!自个承认自个像这只鸟儿。”说完立起拍了拍手上鸟儿掉落的羽毛道:“回去看弘晖回来没有。”


 他抱着鸟儿未动道:“好!不过船开得慢一点。”四爷一笑未语,正欲脱下来游水的衣服,他道:“刚收到来信,江南有官员要来见四哥。”四爷侧头看向他,他道:“噶礼和张伯行要来。”四爷握着脱到一半的游水衣服低头默想了会,轻叹口气,进去船舱换上一件家常衣服。


 *


 四爷走到他在船上接待官员们的书房前,苏培盛小碎步快走还未走到门口,里面探头的噶礼已经掀开帘惊喜道:“四爷回来了?”四爷向他点头一笑,进了书房。噶礼和同样惊喜的张伯行齐齐打着马蹄袖打千儿行礼:“下官给四爷请安。”


 四爷坐于几案前,道:“两位都免礼,请坐。”噶礼再次躬身行礼,四爷忙道:“坐下来说话。”一面说着,一面吩咐苏培盛:“上茶点。怎么说来就来了?”“部堂大人担心四爷不答应我们前来,故而来之前没有敢上报。”张伯行恭敬地回答,一面起身,一面似笑非笑地睨着噶礼,噶礼腾地一下脸上尴尬。四爷含笑装做没看见。


 凝视着苏培盛领着小厮们上茶的背影,笑说:“畲族乡亲们送来的茶叶,不够上佳,但是颇有情意,爷最近很是喜欢,两位都尝尝。”噶礼闻茶而笑,忽地敛了笑意,脸色沉重地问:“四爷,吾等听说了十三阿哥的凄苦,心急如焚,给皇上上折子求情,皇上只说在审查中。如今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四爷不愿他们多操这无益的心,老父亲虽然有要释放胤祥的意思,可噶礼这些人若老是记挂着十三也不妥当,说道:“传闻之词总是夸大的,他如今在府邸里,有人照顾。”噶礼问谁。


 四爷将在京城的兄弟们、十三弟妹体贴孩子们孝顺一起照顾十三前后约略告诉他,噶礼听完,静默了半晌,幽幽道:“世间几人能做到潦倒不弃,同赴难?十三福晋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气的,十三福晋也是有福气的。”


 四爷凝视着他未语,他抬头道:“下官只是出于朋友的惦记,十三阿哥不嫌弃我们,当我们是朋友,我们以朋友论交淡如水,皇上知道。……我在母亲去世后,也已经找到自己的知心人,我会珍惜的,我一定会和爱母亲一样爱她的。”四爷微微惊讶,不禁赞叹一声,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低头品了一口茶,赞叹道:“这茶果然别有味道。橙红色的汤水,味道醇正香浓,浓长温润,不但岩韵显、杯底更是有一种余香,细观那茶汤里的茶叶,隐约的红边微微透露出来,似美人轻轻掀开羞怯的面纱,露出一点内在的温婉美来。”他夸了一通,又喝了一口。四爷笑道:“你们既然喜欢,苏培盛,给两位大臣带走一些。还有那位老太太送的绿豆饼、九层粿、笋干,都给带上一些。”


 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刚好进来的苏培盛笑着答应:“嗻。”


 张伯行道:“感谢四爷厚赐,下官厚脸皮收下了。”


 四爷笑笑:“都尝尝。畲族的美食别有滋味。”眼睛望着苏培盛托盘里的小碟子,笑问:“这是什么?”


 苏培盛将小碟子摆放在几案一边的小高几上,讨巧地解释:“畲族的清明糖、土家的姜糖,布依族的糍粑。三位族长送上船来不少,福晋用着好,要奴才给送来。”“哦~~”四爷伸手捏了一块色泽金黄透亮的糖随意地咬了一口,哪知道这一口咬下去,整个人有种回家的感觉,带来无限温暖快乐。舌尖上被一片香脆柔软包裹,紧接着就是整个口腔蔓延着,香酥的口感,咸甜的味道,里面有鲜美的果仁……按照四爷的口味会觉得有一点点甜,端起来茶杯用了一口茶,顿时那一丝丝甜腻解开了,五脏六腑都是茶水的清香甘冽。


 四爷笑得眼睛眯眯着,眉眼一起弯弯着,示意苏培盛:“将糖果给两位大臣尝尝。”


 “哎~”


 苏培盛麻利地下去,又端上来两份,各自摆放在两个大臣身边的小茶几上。


 噶礼郑重答谢:“多谢四爷赏赐。”张伯行感激道:“跟着四爷,有口福了。”


 “要谢谢这边的父老乡亲们。”四爷笑着,瞅着手里的糖有点纳闷:“前几次路过浙江,怎么没有吃到这样的糖?”


 苏培盛道:“据说这是畲族的清明糖,过了清明就没有了。前几次皇上或者四爷路过浙江,都说不要老百姓折腾耗费,族长们就没有送上来。这次是族长们自作主张做的,也不多,送给主子们尝尝。”


 四爷点点头,用完了手里的一块糖,苏培盛捧着碟子示意他再用一口,四爷摆摆手:“告诉下去,糖好,不要多吃。容易蛀牙,尤其弘曈弘曦几个在换牙期间的。”又问道:“将士们侍卫们船工们,你们都得了?”


 “奴才立即去传话。回爷,都得了家常礼物。福晋也吩咐给回了绸缎等做礼物。将士们侍卫们船工们,所有伺候的人,有想要多一些特产寄送回家的,都给了银子了。”去里间水盆里绞了毛巾来给四爷擦擦手,恭敬地行礼退下。


 噶礼和张伯行放下正在品尝的糖果,感受嘴里浓郁的香甜气,借着端茶杯用茶的时候互看一眼,大着胆子偷偷瞧瞧地打量四爷的面容,倒是不见了前头官员们说的苍白,脸上果真长有了肉,但是精神气到底有哪里不一样了。再仔细观察两眼,恰好对上四爷无意间扫过来的目光,顿时不敢再看。


 思及十三爷被关押,四爷和十三爷的感情,怎能不伤心?噶礼条件反射地起身,待要张口劝说,嘴巴无力地合上,可他到底是心疼四爷的孤单,脸上多出来几份堪称逾越的担忧。“四爷……”这句忍了太久的话终于被他说出口:“听说……皇上要您好生休养。”


 四爷抬起右手,揉了揉眉心:“你可知道,大清水师入驻南海只有二十多年,而葡萄牙、西班牙、英吉利、法兰西入驻南海达五十多年,更有当地前国王土司们无数,爷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噶礼闻言沉默,低头看着红木做的船上地板。


 坐上上首的四爷却突然发问,幽冷的一句:“你有没有收到日本和朝鲜、西洋的消息?”


 噶礼连忙回了声是。


 “官府的查探尽量不要打扰老百姓。”四爷缓缓摩擦双掌:“我估计,他们会将目标放在船上。至于天地会方面,还是尽量招安吧。到底是自己人。他们里面,也有不少拒绝外国人招揽,立场坚定的。”


 噶礼诧异:“可是他们都是硬骨头榆木脑袋,不接受日本和朝鲜、西洋乃至南海各方势力的好处,也不接受朝廷的好处。”


 “因为他们和这片土地一条心。”四爷低声:“你回去后,联系他们,告诉他们,所有深爱这片土地的人,都是大清子民。我们要一致对外。”


 听到噶礼的讶异声他垂下眼帘,端起茶杯在掌心旋转把玩:“你没听错,南下之前,爷和汗阿玛请求了此事。汗阿玛仁慈,虽然还是生气,但到底是答应了。”


 和四爷这样对话,噶礼竟是有些紧张,不断偷眼看他。


 方是发觉,四爷神情很是倦怠,可却不肯歇息的那种倦怠,双眼穿过一切,似乎一直在看着某处的虚无。


 噶礼条件反射地起身,愣了片刻,走到靠墙罗汉床上拿来一个靠枕,大着胆子走到几案后头,放在四爷后背和椅子背之间,道:“四爷累了不妨休息会。”


 “爷没时间,有很多事要想。”四爷叠起双手:“将来爷会有很多很多时间休息。”


 噶礼也不敢多问,只好跟他一起沉默,商讨推敲沿海新型贪污问题。


 去年,江苏布政使一职缺员,张伯行上疏推荐福建布政使李发甲、台湾道陈瑸、前任国子监祭酒余正健,而上折子之前,康熙已将湖北按察使牟钦元提拔就任。牟钦元赴任江苏,张伯行发现问题,弹劾牟钦元将通海盗的罪犯张令涛隐藏官署中,请求逮捕治罪。张令涛的哥哥张元隆住在上海县,造海舱,出入海洋,拥有大量资产,交接豪贵。


 赶上刑部下檄文搜缉海盗郑尽心余党,崇明水师捕住一条渔船,此船的主人是福建人,却假冒华亭籍,经过查验船照,知是张元隆所代领。张伯行准备一追到底,当时张令涛在噶礼府内任职,张元隆托病逃避逮捕,案子未结却死于家中。噶礼先前弹劾伯行,曾抓住这件事作为七条罪状之一。正巧上海县百姓顾协一起诉令涛占据他的房屋,另外还有几处水寨窝藏海贼,声称张令涛现在居住在牟钦元官署中。康熙命闽浙总督赫寿调查审理,赫寿庇护张令涛,以通贼事查无实据而上报。


 康熙又命张鹏翮及副都御史阿锡鼐调查此案,张鹏翮等奏报张元隆、张令涛都是良民,请求夺去张伯行的官职。康熙命复查,并让张伯行自己陈述。张伯行上疏说:“张元隆通贼,虽然上报已死,然而他财产丰厚,党徒也多,人人可以冒名,处处可已领到执照。张令涛是顾协一首先告发的,如果顾协一举报不实,照例应以诬陷治罪。由于牟钦元庇护,致使此案久悬未决。我作为地方长官,应该在事情刚刚发和时即加以防止,怎能不追究呢?”


 事情到此,差不多水落石出。朝廷整顿吏治有了不菲成绩,然贪欲是人的本能之一。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不能搜刮百姓,我去走私成吧?于是官商勾连,牟钦元、张元隆、张令涛联合起来,利用官场权利,做海上贸易的“承包商”向下发展商人党羽,上下通联垄断一片港口贸易,甚至走私非法贸易物品火器。


 但是此事牵扯太多,康熙也不能一下子全部抓了。更何况这只是大清国漫长的海岸线上官商联合的冰山一角。自古以来皇权不下县,再加上几百年来沿海各个家族的私人港口多如牛毛,朝廷不断扩建大型港口,打压收拢私人港口,可实在力不从心。


 有私人港口就有无数大型走私。人间是赤橙黄绿青蓝紫黑白灰,什么颜色都有的。张伯行是难得的大清官,他做的没错。康熙既要给这些官员们一个定心丸,稳住他们,又要保全张伯行。四爷知道老父亲为难,噶礼最近协助朝廷稳住沿海官商们,张伯行很是不解愤怒。


 四爷右手缓慢地转动菩提佛珠,眼睛微合,眉眼间颇有一股惫懒的风流相。太阳光从窗户外照射出来,落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长长卷翘的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两道鸦羽一般的小阴影,越发显得他五官深邃立体、神清骨正。


 “这一年,工部和地方上的匠人们研究一种大型船只有了突破性进展。大清目前的朝廷港口,私家港口,吃水不够的,可能都无法通行。朝廷很快会有命令下达,汗阿玛要全面整改朝廷八大港口。”


 四爷的话里带着思考,好似他只是在自言自语。噶礼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亮得好比初夏天的大太阳。


 张伯行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四爷,转头看向噶礼。


 噶礼不想搭理张伯行,他已经在思考怎么全力配合这次港口整改。


 “四爷,臣有一件事。臣发现,沿海官员士绅们富商们,包括朝廷的盐商铜商等等皇商们,都有转移资产,……也可能不是转移资产,反正都在日本、朝鲜、南海等地方布置起来了,西洋虽然远,但他们也开始涉及了。”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康熙最为难的地方。因为朝廷只要一动弹要抓这些人,可能会有一时的打击效果,可这些人会变成惊弓之鸟,越发地不顾一切贪污各方敛财,越发地积极转移资产,随时逃亡海外,或者干脆要一家人分出来几个出海去经营家族,提前打点海外生活。


 但是,有了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大船,朝廷才能建造的超大型配合大船的港口,所有的私家小港口都必将一一退出历史舞台!


 至于到时候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会有什么样的贪污走私新型问题,那就是后人的事情了。


 噶礼放下压在心口的一件大事,品茶品着糖果,等四爷从思考中回神,睁开了眼睛,粲然笑着露出来一口大白牙问道:“下官斗胆问问,四爷自己那?前段时间,我们隐约听说四爷也有了知心痴情人?”四爷脸色一变,咳嗽一声半晌未再做声,噶礼纳闷,转而问道:“我和张伯行之前去给四福晋、九福晋、十福晋请安,我们看四福晋贤惠端庄,和四爷一样容颜几乎没有变化那。四爷,您可是有什么保养秘诀?”


 四爷摇了摇头道:“爷现在不想提这些,说说别的。”静默了半晌,突然站起道:“在海洋上,要尽情享受大海的恩赐,我们游水去。”


 噶礼和张伯行一起惊呼道:“我们不能拉着四爷游水。”说着脸上又尴尬起来。四爷纳闷地坐了下来:“为何?可是一路奔波身体劳累?”噶礼挠着青瓜脑门,张伯行讨饶一笑,无限哀求。


 四爷猛地反应过来,大惊道:“是不是?福晋和你们说起来不要爷游水?爷居然没有想起来。”噶礼笑吟吟地道:“正是那。爷您一贯不擅长女子心事,哪里想得到这些?”四爷笑说:“出海后爷是越发被管束的严格了。幸好刚刚自己偷偷出去玩水了一会儿。”


 “臣也是为了一些小爱好,天天和福晋捉迷藏那。”噶礼满脸幸福的笑,他忽然郑重地对四爷道:“四爷,这是大好事那。女子关心一个爷们,才会这样。四爷,听说弘晖阿哥弘时阿哥在选福晋?弘暖阿哥弘暻阿哥也都长大了,四爷,您看看我们董鄂家,可有合适的女孩儿?”四爷黯然苦笑道:“别说爷还没注意弘暖弘暻都长大了呢!就是注意到也不敢随便答应你,八旗阿哥女儿都要参加选秀。”


 噶礼笑说:“四爷说的我们明白,我们看好了,和皇上提议等皇上决定。对了,给四爷说件事情之前,我的儿女们孙子孙女们也问过我,说四爷是孤王,还越发低调了,应该和皇上说不结亲。我的一个亲家张鹏翮也问过此事,你猜他和皇上怎么回答?他说‘也就是四爷如今低调的情况,臣等才敢提出来结儿女亲家,将来呀臣一旦退休养老,究竟还能不能够得上结亲还说不准。儿女们担心什么那?他们将来有什么能力大出息站在朝堂那?’”


 “正是这个话。”张伯行难得的,和噶礼、张鹏翮这些人有了一点共同语言,无奈道:“以前我也想不通,如今不得不想通了。将来呀,他们有吃一碗饭的能力,就吃一碗饭。有吃三碗饭的能力,就吃三碗饭。我们尽心给他们争取,但总归是儿孙自有儿孙福。”


 噶礼可做不到这么“豁达”。再说了,他身为满洲八旗王公贵族董鄂家的人,和书香门第出身的张伯行到底不同。他很有底气和信心,能要后人跟着四爷一系,好好地延续他的风光。


 “四爷您不知道,赫寿那老小子,也想着和您结亲那。我知道后,写信大骂了他一通!他还不服气。他跟着八爷,还想要和四爷结亲,一只脚要踏在两条船上,也不怕掉到海里摔死他!……”


 四爷静坐未语,胤祥被关押于汗阿玛而言,不过是他的一步棋子,把皇子们对皇位的窥视之心引开;既给老八吃了一颗定心丸,又笼络了老十四;还是个风向标。可却是自己生活中的一块巨石,激起重重波浪,要自己痛苦不安。


 但看着噶礼张伯行真心结亲的笑颜,怨怪都只能抛开。四爷道:“身份不身份的都罢了。其实最紧要的是孩子们过的幸福。你们自己经历过感情,应该知道婚姻之事最是妙不可言,却又玄之又玄。当然,爷也不阻止孩子们之间来往,这次南下,给孩子尽情结交朋友们。”


 噶礼一呆,随即大喜道:“四爷说的是,四爷是我们最敬重的人,我只想着要和四爷两家好上加好,而且四爷的阿哥们定是数一数二的人,我们能结亲,是我们的福气。可却忘了孩子们自己的心思。”他脑袋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要自家的孩子和弘晖阿哥等偶遇,张伯行皱眉想了会道:“那随孩子们。将来若不能结亲,要他们跟着弘晖阿哥一起玩耍,也是有福气的。”脑袋里也在琢磨着,哪个女孩子最有文采,和阿哥爷们以文会友。


 四爷心想不管什么都是缘分,父母交好,孩子却不投机的事情也很多,政见不合反目成仇的也有。但不愿再扫噶礼和张伯行的一番心意,遂笑应道:“甚好。希望将来,孩子们之间,就如同我们一样肝胆相照。”噶礼击掌大喜道:“好!”


 出行的日子总是过得份外快,不知不觉间夏季已过去。噶礼、张伯行等人和四爷依依相别,每次分别都会疑问此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不过这几个月让四爷彻底对噶礼、张伯行等人放心,江南土地改革完美落幕,山东和浙江土地改革开始。汗阿玛心里的确有权利政治的考虑将噶礼当成一把刀,但他对噶礼的感情也是诚挚的。如今更是“千古君臣佳话”,噶礼不用面对一个男子在权利和以死谢罪之间的选择,君臣之间不存在舍弃或牺牲,因为噶礼对汗阿玛而言,就代表着改革模范。


 四爷一行人到达小琉球后,住进了安排好的当地宅子。隔着不远就是福建tai湾巡抚衙门。衙门周围建筑是当年郑氏家族处理政务的豪华园子,四爷这几天偶尔也会到衙门周围转转游玩。


 今日四爷本来随意来园中散步,苏培盛认为出门在外要注意形象,更有四福晋管束严格认为这里气候环境大不同不拉不拉,硬是给安排了车驾。待到衙门,tai湾当地士绅们早已恭候在门口,车马还未到,已经跪了一地。四爷下车笑说:“爷一时兴起,来看看。听说你们在讨论开荒事情?”众人忙起身,陪着四爷慢步逛园子。


 四爷记得,上辈子,施琅贪的是tai湾的大半个土地。三百年后,tai湾历经百年战火纷争,施琅的后人在tai湾依旧拥有广阔的私有财富。


 施琅主任tai湾期间,在逐步进行耕地开发的过程中,通过各种手段,以私有财产名义占据了大量耕地,tai湾本身人口又稀少,为其个人的耕地占有提供了条件。


 所有租赁施琅土地的tai湾百姓称这些土地为“施侯租田园”,收上来的租金被称为“施侯大租”,可见其数量之巨。堪比山东曲阜的孔家百万亩祭田。


 鉴于施琅收复tai湾功劳巨大,康熙对施琅这些贪污行为基本视若无睹。更何况,施琅借此大面积开垦荒芜土地是有积极作用的。更有施琅虽然贪得无厌,他的儿子却不同,特别是施世纶,一生能力卓著、为官清廉,拥有当时“江南第一清官”的美誉。


 四爷慢慢地回忆,听着这一任侯爵施世范讲解开荒:


 “四爷,因为前些年,不少北方人来南海小琉球讨生活,不少南海人来小琉球试图靠近内陆,tai湾目前不光是本地人开荒,外来人也开荒,tai湾的荒地开发到了一定程度,吾等认为,可以稍稍缓一缓,主要做作坊。当然,农耕是最基础保证,要百姓们吃饱穿暖,粮田桑田还是要继续开垦一部分。”


 脸上微红,尴尬道:“兄长施世纶来信说,一些田地,应该归还给朝廷和百姓,我们也在陆续实施,参照江南土地改革,……”挠挠头皮,尴尬的有点说不下去。


 四爷只一笑。


 这辈子,因为姚启圣跟着上船,一起作为攻克tai湾的大功臣,从一开始朝廷和所有功臣们一起建设tai湾。施琅虽然不甘不忿,但到底收敛很多,不再是上辈子世人口中的“半个tai湾”。再加上南海开发,tai湾变成内陆岛屿,其他地方来人增多,朝廷管控越发清明,如今的tai湾,对比上辈子这个时候,是经济、文化都上升两个层次。


 “爷记得,施琅当年为什么被逼着逃离tai湾?又为什么打回来tai湾。一个人遇到一个昏聩贪财弑杀的上官,会有什么样不同的结果,我们都可以想象。官员将军们尚且如此仓皇无助被逼逃离起事,普通老百姓如果遇到贪官、鱼肉乡里的权贵士绅土司,会怎么样?想一想。这次来tai湾之前,汗阿玛来信说,施琅有大功劳,要记着。后人们享受一二,应该的。爷也明白。爷也有儿女们。”


 拍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因为失去偌大土地激动复杂哀痛的情绪,抬头望着tai湾碧蓝碧蓝的天空,四爷颇多感慨:“听到施世纶和你都有商讨,并且做了决定,爷的心情也是复杂。你的父亲施琅,是世人口中毁誉参半。世人骂他身为汉人,反了郑氏家族打回来,是反臣。朝廷认为他是收复tai湾的大功臣,尤其如今南海港口越发兴旺,tai湾的位置日益重要。”


 “有人骂他贪婪敛财,有人认为他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做得很好。”四爷摇摇头,转脸看着眼睛发红要哭出来的施世范:“他是一个好父亲。他为了你们收敛土地,教育你们正直做人,对于身为子女的你们而言,胜过一切。”


 “其他的,都有历史评说。爷相信,历史和时间会给他一个最公平的评价。”人把自己从危险贫困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危险贫困里去。无权无势的时候被权势欺压,有权有势的时候欺压其他人。


 可能这就是人生吧。


 四爷领着大队人马,走走逛逛,跟着的人俱是沉默。


 施世范克制不住地用手帕擦着眼泪,却是眼泪越擦越多。后头苏培盛小碎步上前,禀告道:“四爷,八爷也来逛园子。”


 四爷闻言一乐:“快请过来。早上问他,他说要去看日月潭,这么快回来了?”


 四爷和八爷领着越来越多的人,一面看当年汗阿玛在小琉球亲手栽种下的三颗果树,一面听果农讲各种果树不同的栽培方法,以及栽种大片果林时闹的趣事儿,一群人相谈甚欢,一时间让人忘了他们彼此的身份差距。


 四爷在兴头上,已经走了不少的路,苏培盛和王之鼎、施世范等人相视一眼,蹙了蹙眉头,他是在琢磨如何即不扫四爷兴致,又提醒四爷休息一会。八爷正立在树下和一个果农说话,恰好侧朝他们,苏培盛向他做了个坐下休息的姿势,他彷若未见,仍旧继续笑应着四哥的问话。待四哥一番话问完,还有上手试试给果树除草的架势,他笑说:“前面凉亭周围种了很多四哥喜欢的蝴蝶兰。今天一定要去赏一赏,好几个品种都是四哥亲口夸过的。”


 四爷一听,笑说好,两人迈步向凉亭行去,苏培盛和王之鼎、施世范等人感激地笑看了我一眼,众人随在四爷身后而去。一旁衙门里当值的官员早看到施世范的手势,飞快的离去叫人准备。


 待四爷在藤椅上坐定,施世范立在一旁一一指出几颗蝴蝶兰,并把品种来历习性都说得极其分明,四爷边听边点头。不大会功夫,有人奉了茶点而来。苏培盛忙接过,拿出事先准备的工具一一试毒,王之鼎依次全部尝试后,捧给了四爷。


 这不是苏培盛和王之鼎矫情,而是四爷这次被流放南下危险重重。不光康熙担心一些小人认为看到机会行刺暗杀派了很多侍卫暗卫,沿海地方官士绅们也是害怕,跟在四爷身边的人更是时刻小心着。


 四爷本人倒是浑然未觉,一面看着凉亭四周景致,一面随意地品茶,八爷相陪于一旁聊天,众人连同照顾花卉的花农从蝴蝶兰说到南方花卉和北方不同,从汉唐时期的小琉球谈到如今的小琉球,最后又回到了tai弯最出名的“兰花之后”蝴蝶兰。四爷谈兴大发,细细点评了各首吟诵菊花的诗词。跟随的侍卫们很长时间未见四爷如此高兴,也是满面笑容地立在一旁。亭子里笑意融融。


 四爷茶倒是喝了一些,可点心却未动一块。饮完茶,休息够了,几人起身又继续慢慢逛着。途中一些人更衣而去。八爷和施世范默默跟随着四爷,其余随从隔着一段距离站着。


 八爷头未动,漫无焦距地看着远处低声道:“四哥刚才没吃点心,过一会肯定会饿的。只看看你们亲手种的农物瓜果,会尝一点。”他静立了一瞬,转身招手叫了仆从,低声吩咐了好一会后,仆从立即快步跑走。


 因为康熙和四爷的带动,如今大清国每一个衙门都有专门的一块地,官员们亲自伺候庄稼瓜果蔬菜。小琉球岛上自然也有。待得众人都回来,四爷领着人又转了一会,施世范看四爷兴致已尽,恭请四爷进厅堂稍微休息一下,再坐车返回。四爷笑着点头同意。


 四爷坐定后,九阿哥胤禟居然亲手捧着茶点进来,八爷脸上带笑,心下滋味复杂地从胤禟手中接过托盘。八爷正在帮着苏培盛试毒,胤禟躬身向四哥八哥请安,一面笑回:“不知道四哥和八哥也在,我今天来是有点事情那。这几味糕点水果肯定不如宫中的,不过都是当地官员们亲手所做,是对四哥和八哥的一点孝心,所以只好请四哥和八哥勉为其难尝一尝了。”


 四爷听后,兴致大增,笑着从苏培盛手中接过,尝了一片,点头道:“很好。很是清香。”胤糖一面随着他四哥拿起不同的糕点小吃,一面道:“这香肠是tai湾巡抚亲自养的猪肉灌的烤的。这超大鸡排是菜园子里养的鸡杀了炸的,这胡椒饼,是用东边菜园子外长的胡椒磨粉才做的热乎乎的,……”四爷大为喜悦,竟一一把所有的点心小吃都尝了一遍。


 兄友弟恭的胤禟,声音愉悦地说着。八爷撇过头,淡淡看向窗外。


 四爷用完糕点小吃后,丫头端了水盆来,八爷刚欲挽袖,胤禟已经亲自服侍四哥净手,四哥看了他一眼笑说:“八弟提议要用瓜果点心,怎么突然不说话了?”八爷躬身,装做一脸委屈地说:“四哥有了乖巧的九弟,就不要八弟了。”胤禟略微不安地半真半假道:“八哥,你跟着四哥小半天了,弟弟才来,照顾你们一二,八哥就吃醋了?”四爷笑对九弟道:“你八哥呀,可能真吃醋了。你快去照顾你八哥用点心小吃。”


 八爷:“……”


 胤禟乐得哈哈哈笑出来一口大白牙,黑胖脸上一脸阳光灿烂:“原来八哥是吃弟弟的醋?弟弟马上照顾八哥用点心小吃。”


 众人齐齐一乐,八爷还有这么可爱一面?四爷也笑,胤禟真举着一块胡椒饼要亲手喂他八哥。八爷怒瞪老九,大咬一口,一张脸比他的大黑脸还黑。身边众人的笑声更大,胤禟越发殷勤,八爷的脸越发地黑。


 四爷净完手后,又和施世范等人笑说了几句,侧头问苏培盛:“汗阿玛御赐的,西洋进上的宝剑可还有?”苏培盛回道:“一共十柄宝剑。在山东送出三把,在江苏送出三把,在浙江送出三把,还有一把。”四爷道:“回头送过来,送给靖海侯施世范。”施世范闻言,忙跪下谢恩。四爷笑道:“好久未如此畅意闲适,东西再矜贵都比不上亲手种植养育的用心。谁说官员们就是天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爷今日可和平常百姓家的亲友上门一样了,吃的是你们亲手种,厨师们亲手做的点心小吃。”


 四爷又略微坐了一会,才带着笑意离开衙门。八爷、施世范领着人跪送,四爷坐于车上,初秋的风微掀帘角,四爷凝视着站于众人之前的他。马车起动,渐行渐远,正欲放下帘子,他忽地直直看过来,盯向马车,目光有如实质,生生地钉在四爷心上。四爷全身愣住,定定看着他,他身形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无踪,可他的目光却仍旧无处不在地笼罩着自己。


 四爷放下帘子,双手疲惫地搓搓脸,太阳穴突突地疼着跳动着,不着痕迹地鼓动他的耳膜脑神经,瞬间无迹可寻,彷若从未有过。


 *


 大船离开小琉球,朝南海进发。所有人都发现八爷最近越发古怪,有人说八爷是因为要回去京城不舍得分离。胤禟胤俄却知道不是。四爷听胤禟胤俄念叨几回,也不管他。因四爷到了秋天喜桂花,每到桂花开时,苏培盛等人每年都注意着,屋内总供着新鲜桂花供四爷赏玩。


 四爷今年却要爬树亲自操剪刀一番。


 大半个藤篮已插满菊花,手握剪刀,看着开得最大最灿烂的一枝桂花,黄黄嫩嫩的实在开的太好,要四爷犹豫摘或不摘?罢了!让它独自释放完自己的美丽吧!正欲扔下篮子给弘晖下树,有人问:“怎么不剪那一枝?”四爷笑了一下,扔下篮子跳下树来缓缓转身向立在树下的老八。


 八爷走到四哥身边,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四爷正要离开,他仰头凝视着那枝桂花淡淡问:“为什么?”四爷道:“花儿开的太好了,不舍得剪下来。”他道:“南方的桂花树和北方桂花树不一样,也不是无逸斋的那一颗——四哥为什么不怨恨我?”


 原来问的是这个,四爷苦笑一下,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提步就走。他在身后叫道:“四哥,告诉我。”四爷脚步微微一滞,继续前行,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背上,丝丝缕缕牵绊不绝,心里越发悲哀起来,脚步猛地顿住,回身看着他。他的目光固执无奈,还有几丝酸楚。


 弘晖鬼机灵地抱着花篮拿着剪刀跑走了,四爷低头轻叹口气,走回他身边道:“上辈子恨过你,报复过你。这辈子突然有一天想通了,你要打压的是我,胤祥是为了我。如果要恨,我应该恨自己。”


 他默了一会,沉声说:“我福晋经常去看望十三福晋,都和我闹着,都恨着我。”四爷道:“我知道。嫂子弟妹们没有想那么多,只看到十三受罪了,难免的。”他道:“自十三弟被关押后,我从未去看过他的妻儿。我不敢。”四爷道:“我也没有去看过。离开京城那一天,路过胤祥府邸门口,望着府门口好久,也走不进去。”


 说完两人陷入沉默,他盯着身侧的桂花树,手臂僵直,紧握着拳头。四爷道:“人非圣贤没有真正的宽心原谅。只是我知道,十三弟总是念着兄弟情意。我若说你无需愧疚,说不出来。四哥还是希望八弟有点点愧疚。”


 说完,转身欲走,他叫道:“等等!”说着猛地提起跳上树伸手掐下四爷未忍心剪的那只桂花,放在四爷手里冷冷道:“我不会愧疚!我知道你的兄弟情意都是为了十三弟!我会忘记这辈子在无逸斋的一切!”说完转身就走,四爷朝着他背影,一脚踹出去。踹的他直接扑倒在泥土地上,脸亲吻大地。


 四爷吹着口哨,愉快地转身施施然而去,好似一个痞子纨绔。几个方位偷看的几个孩子都心疼同情地看着地上的八叔,崇拜地看着四伯/四叔/阿玛。


 八爷摔倒在地上,身上的疼痛是其次的,关键是混账雍正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刻薄寡恩,要他额头冒出来冷汗,脑袋疼心口都丝丝地疼着密密麻麻疼得他直接趴在地上起不来!


 总是这样!


 总是这样!


 在汗阿玛驾崩,兄弟们争斗皇位的时候,他要隆科多和胤祥带兵包围了畅春园,直接登基为帝。


 在他册封你做总理王大臣,厚待于你,要你日日夜夜不安不知道何时被圈禁,要你在青海大战胜利后以为雍正不会再报复的时候,他直接圈禁了你!吩咐人送自己的福晋回去盛京娘家!送弘旺去关外,要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被圈禁在院子里,没有希望,没有温暖,自己绝望彻底冰冷死去。


 混账雍正总是这样!


 他不算计你,他给你一刀致命!


 八爷的眼泪落到干燥松软的泥土地上,形成了一颗一颗小泥球,待那标准性的慢吞吞乌龟挪步的脚步声走远了,才缓了疼痛,失神落魄地爬起来慢走着。一遍遍对自己说,你肯定能忘掉的!


 你只是上辈子那个在无逸斋无人搭理备受欺凌的老八!你要记得,你要报仇,你要报仇!


 四爷大约知道老八的仇恨。这仇恨要报复出来,他的认知里,就是夺取皇位,圈禁自己。


 流放的大船队到了马六甲市,马来群岛马六甲州的首府,马来语:Bandar Melaka,位于马六甲海峡北岸,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是马来群岛历史最悠久的古城之一。终年气候宜人,人口不到二十万,马来人占五成、华裔占四成,此外还有印度裔、葡萄牙裔及欧亚混血儿等,建筑亦分别呈现出马来、大清、荷兰、葡萄牙等多种风格。


 这里盛产橡胶、椰子、水果与稻米等。马六甲港口为橡胶出口和大米、白糖等杂货的进口港。此外,马六甲还有着独特的“娘惹文化”,“娘惹文化”既有马来族文化影响,如膳食、服饰、语言,也有华人传统,如信仰、名字、种族认同。


 这里将是四爷要定居一年或者更久的地方。


 这里的桂花开始谢落,四爷立在花圃中,对着满眼干巴巴的树枝才惊觉已是深秋。


 有关张伯行弹劾牟钦元事件,康熙对调查结果不予评价,看似认同。张伯行变成虚假弹劾,牟钦元大胜。张伯行解任之后,牟钦元、张鹏翮等仍以他诬陷良民,挟私报复,要求斩首。刑部和大理寺讨论同意这一建议,而康熙却免了张伯行的罪,调他到京城来,在南书房任职,兼代理仓场侍郎,并充当顺天乡试的正考官。


 张伯行去京城,满朝堂又是一个明争暗斗的场面。既然四爷出来了京城,也不愿去凑热闹,本想再摘几枝桂花,却已经无花可摘。遂没精打采地转回。


 漫步花间慢吞吞地走着,忽看到弘昱迎面而来,看见了他忙过来行礼,四爷含笑应着,他走了却又转身走回,站到四爷身前。弘昱再次行礼,低声糯糯道:“四叔……”


 四爷纳闷。他说:“侄儿陪着四叔走一走?”“好。”说完,举步就行,弘昱小步跟上,微微落后一步随着四叔。四爷走了一会,停在一棵大马六甲树下,树干足要四五人方能合抱。前马六甲国王·现在的马六甲亲王正一只手搭在树干上,绕着树干无意地绕着圈子,四爷默默地看着他走着,随着他转着。


 过了好一会,他忽然笑起来,站定,侧靠着树干用半生的大清官话问:“四爷第一次出这样的远门?我经常听说当年四爷在边境打仗是多么精彩。”想起当年之事,何等畅快淋漓,四爷带笑回道:“你也可以。”弘昱诧异地看着四叔,四爷凝视着马六甲亲王,笑说:“精彩,不光是打仗才有的。”马六甲亲王点点头道:“大清文风鼎盛!不过……”他上下打量了四爷一下道:“你的庄王伯父可不是你。”四爷一笑未语。


 他道:“当年恨得要死,可如今想来,倒真是命运。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四爷在马六甲的地面上说话。我已经知道,大皇帝当年要出兵南海,和西班牙打架占据马六甲,是因为四爷想要吃南海的海鲜水果。”四爷笑道:“当年是爷太顽皮了。”他笑摇摇头:“我也不比你好,我应该去和大清求救。”四爷道:“我应该和你道歉。”他道:“好了!我们都是各自为了家国,说不上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而已。”


 提起家国,不禁轻叹了口气,他也叹了口气,两人看着对方,都无奈地苦笑起来。他静默了一会道:“明面上好似我们当地占上风,其实朝廷水师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个。大清水师什么都没做,只要在海上巡逻,西洋各国凡事都不敢冒头,我们怎么能不怕?但凡我们有的,什么好东西绝不会落下进贡朝廷。”四爷叹道:“大清有什么可怕的?朝廷对这里目前不还是什么也不管吗?”


 他轻叹道:“我们怕也不怕。大哥自小聪慧不凡,健谈,行事不让西洋人和大清人,因此极得父亲疼宠。父亲议论朝事时,经常抱他在膝头,让他旁听。且大哥确不令父亲失望,时有惊人之语。后来大哥登基,一心要振作家国实行了很多政策,还派人去大清进贡,当年的马六甲国王绝不只是个虚名。”他看向四爷道:“四爷没有见过我大哥,如果见过了就会知道,如今的马六甲贵族们面对他,都是秀气好看有余,实用大气不足!”


 马六甲亲王是标准的东南亚长相,大约三四十岁,比普通东南亚肤色更白净保养得好,毛发旺盛粗黑有健康活力感,从眉毛、睫毛到头发都是浓密,野生感很强。鼻子扁、嘴唇厚,搭配上眉眼距离近,眼眶骨发达,眼窝深,眉眼立体度很高,聚焦又强势,给钝和憨的气质里注入贵气,一身华丽鲜艳的回族白袍,显得整个人明亮几分。


 弘昱看着他,目光里透着警惕和防备。他察觉到了。


 四爷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他道:“你别不信。我大哥在第一批西洋人攻打马六甲的时候,英勇奋战。即使我们没有火器。我大哥即使失败了,也是不屈服的,碾转三十年发誓要保持,一直到他病逝。”四爷叹服道:“你这一说,我是信的。”


 他骄傲得意之色忽逝,沮丧地道:“可那有什么用?葡萄牙人来了,西班牙人来了,荷兰人来了,英吉利人也来了,……每一次我们都激烈的战斗,每一次,西洋军队占领马六甲城后,都下达抢掠命令,并屠城,抢掠持续一整天,劫掠珍宝数以万计。……我们没有火器,越来越贫穷,再英勇也是没有用的。可我们还是不屈服!”


 四爷道:“大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大清从来没有想过,要殖民马六甲。大清当马六甲是一家人。”


 他重重叹口气说:“这才是让我大哥最恨的地方。他宁可大清和西洋国家一样。”他往四爷身边凑了凑低声说:“大哥本来是要联系大清前太子殿下和大皇子的,也曾要联系四皇子。从来没有想过联系出身低微的八皇子。可是除了八爷,三位爷都不搭理我们。”四爷了然地点点头,先子以母贵,儿子建功立业后,才有可能母以子贵。除非只有一个儿子怎么都是宝。


 他低声说:“我们想要靠拢朝廷,做朝廷的亲儿子。可是……”他忽然惊觉收了声,四爷微微一笑道:“明白。”他点头道:“做大清的亲儿子嫡系才不至于委屈了大哥和马六甲。可相较其他皇子的出身,八爷实在……”


 他摇摇头说:“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大哥就忠心于八爷,临终遗言,也是要孩子们听八爷的话。还要我做亲王,不要他儿子做亲王。”


 他默了会,脸上荡起几分笑意:“以前我不明白,如今才明白。他知道我重视出身,不赞同投靠八爷。他要他儿子投靠八爷,要我来投靠其他皇子爷。”


 马六甲亲王侧头看着四爷缓缓道:“三百年前,马六甲是东南亚第一个对明朝进贡的皇帝,还亲自去了一趟北京城。永乐皇帝册封当时的马六甲国王,马六甲与明王朝建立同盟关系,以政治上的让步,换来马六甲一百年的和平与繁荣。与此同时,马六甲历代国王励精图治,特别是第四代国王·穆扎法尔·沙继承王位,拒绝向信奉印度教的暹罗继续纳贡,领着马六甲军队先后两次从海陆击败暹罗军队,他加强军队建设,扩充舰队,控制了马六甲的海岸,并派兵从西北攫取雪兰莪作为粮食基地,又控制了苏门答腊海岸的战略要冲,成为南海霸主。”


 “在贸易上,当郑和大船队绝迹于亚洲海域之后,马六甲充分运用明王朝建立起的贸易网。穆扎法尔·沙精心治理国家,利用地理位置,铸造统一的货币,马六甲迎来了它鼎盛的时代。每年吸引好几百艘船只顺着季风前来贸易,明朝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欧洲人挤满了港口。从明朝来的樟脑、丝绸以及陶瓷,从印度来的织品,菲律宾蔗糖,摩鹿加群岛的檀香、丁香、豆蔻等香料,苏门答腊的金子以及胡椒,婆罗州的樟脑,帝汶的檀香,以及马来西亚西部所盛产的锡,统统汇集到马六甲,再转运到世界各地。可是,当马六甲一跃成为地方霸主之时,明朝出来严厉的海禁政策,不仅停止政府庞大船队出海的计划,而且严厉制裁私自到东南亚等地的贸易商人。当明帝国自动放弃海洋,放弃马六甲海峡的控制权之时,西方势力已经来到家门口,传统的伊si兰王国走向灭亡,我们都以为,华夏政权真正退出马六甲海峡了,大清来了。”


 四爷听得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些事情都是几百年前发生的,他知道马六甲也是有辉煌的,只是,老八插手马六甲多深了?马六甲亲王推了四爷一把:“四爷,您请说话。”四爷“哦”的一声,回过神来:“我想象马六甲曾经辉煌的样子。”马六甲点头笑说:“是呀!我们很难想象在欧洲,香料曾经多么珍贵,多么让人魂牵梦萦,甚至无数人为其失去生命。这使得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英国人,荷兰人,法国人非常希望能够找到一条新的航线到达香料群岛。贪欲驱动的行动力有多大,只看他们的能力多大。盛极一时的马六甲……”


 四爷轻轻道:“盛极一时的马六甲海峡,很快引起了西方新兴海权国家的觊觎,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相继来到马六甲。葡萄牙走在了向东方前进的前列。而马六甲是他们前进东亚这片土地——最近的桥头堡。”


 马六甲亲王笑道:“难怪八爷和大哥也老说四爷最是聪明,我读书不多,听着你好似和大哥当年说的话一摸一样。”四爷微摇了下头道:“我不过是随口重复了汗阿玛的一句话,拾取汗阿玛的牙慧。”


 他垂目静默了半晌,轻叹道:“自从大清进入马六甲,一直是八爷和我们联系。我不认同八爷的身份的,但是,八爷当我们是心腹。四爷那?大哥临终拉着我的手,叮嘱说,如果四爷来马六甲,一定要保证四爷的安全。我知道很多人要杀四爷,但我不懂我大哥。”


 四爷长叹口气,无话可说。两人静默了半晌,四爷道:“我能理解你大哥的心情,可他想差了。”他冷哼道:“想差?哪里想查差?难道没有人要杀四爷?小琉球的靖海侯都跟八爷一条心,四爷作为孤臣,孤王,哪里知道我们拼命保全付出多少?”


 四爷又悯又气,道:“我作为孤臣,孤王,也是汗阿玛的儿子。我在这里蹭破一点油皮,汗阿玛的大军就会开过来,不会再如此仁慈!”他瞪着四爷,四爷回视着他,两人对视了一会,都无奈地笑。他扭头道:“兔子急了还咬人那。何况我们已经很克制了。四爷要在马六甲清查土地吗?还是要办学?四爷,您真要保重自己不要折腾,这里的贵族们和大清贵族们一样恨你。”


 四爷轻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即使这事情得罪马六甲所有贵族,也是不能退缩的。”


 他道:“我明白了。我会避开四爷的。反正我不敢行刺四爷。”四爷好笑地看着他问:“哦?怎么你怕爷啊?”他笑白了四爷一眼,道:“四爷外号活阎王,人人知道。四爷装什么温和?”四爷“哈哈”笑起来。世事多变,谁能想到我们两个也有相对而笑的一天?


 在两人的笑声中,闻得鸟儿飞落于树上,唧唧啾啾地与笑声相和。笑了一会,他站直身子,向外行去,一回头,一面绕树而行,一面向四爷笑说:“其实,我没想到四爷会被流放来……”话音未落,弘晖的声音传来:“在这里!”四爷正要抬头随声望去,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直扑眼前,四爷条件反射扣住对方的腰快速揽着滚到一边,就听到马六甲亲王的惊叫声。忙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紧紧抱着的是居然是胤禩,两人面面相对。


 四爷怔怔看着他,他也是一脸怔愣。彼此凝视了一会,又都蓦然反应过来,四爷急急地看向弘晖和刺客打起来的战场,他也猛地挣脱开来拥抱。


 还是精神恍惚,无意识地打量四周。树干上钉着一只袖箭,箭尾的红缨还在迎风而动。马六甲亲王被九阿哥胤禟和弘昱侧搂着趴倒在地上,胤禟脸带惊恐扶他站起。远处站着弘暖领着几个侍卫,手握弓箭火铳,面色愤怒,紧绷神经。


 马六甲亲王起身后,一面拍着衣服,一面怒声问:“怎么回事?”胤禟三分惊三分怕三分担忧,带着怨气瞪着还在打架的弘晖,强忍着怒道:“你阿玛都在,你小子还要打到什么时候?”


 随侍的弘晖贴身太监张居翰跪行着上前,回道:“这个刺客,是主子前几天在街上救助的一个奴仆,主子以为他是一个练武的好苗子爱惜,哪知道这人是刺客还要行刺主子。主子一直谨慎着哪知道还是上了当,忍不住火气就亲自动手了。请爷和九爷赎罪,他刚刚敢对爷动手,主子一定要亲手打杀了他的!”说着频频磕头。


 四爷看着弘暖冷声斥道:“还不过来赔罪?”弘暖一个激灵,忙上前给马六甲亲王身前行礼,行礼告罪。四爷看着真诚道歉的弘暖,肃声道:“做事不周,出来差错,回去后自己领罪。”


 马六甲亲王向八爷和九爷请安后说:“他很勇敢。刺客逃跑到这里,他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四爷道:“亲王虽然不计较,但该有的处罚和反省要有。”顿了顿,喝道:“还不快道谢。”弘暖忙向马六甲亲王道谢,再次行礼,站起来一溜烟地跑去大哥那边撩阵。


 四爷又对地上跪着的张居翰道:“回去后找苏培盛领罚!”太监忙磕了头,站起躬身倒退着缓步离开。


 胤禩静立于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思却全在别处。忽看到眼前一只手在晃,才回过神来。胤禟担忧地问:“八哥?”胤禩忙一笑道:“我很好。有点惊吓而已。”马六甲亲王笑说:“真真是没有想到今天会见到如此兄弟情意,八爷奋不顾身救四爷,四爷反应过来要保护八爷。”


 胤禟诧异地看向马六甲亲王,马六甲亲王不好意思地瞪了他一眼道:“我和四爷亲近说话。这很正常。我最是佩服四爷八爷的兄弟义气。我最是敬重兄弟关系好的男儿郎。我今天很感动,我要去给大哥上香,告诉大哥。”胤禟震惊地看着他,这位不是最恨四哥的吗?四爷“噗”一声笑出来,马六甲亲王回过神来,脸色越发讪讪,挠了挠头道:“人都会变的!”说完向一旁的四爷匆匆行了个礼,“以前误会四爷,在此道歉。”胤禟痛快大笑:“我们兄弟当然是好的,四哥八哥最是有兄弟情意。”马六甲亲王看了八爷一眼,行礼慢步而去,可越走步子却越快,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弘晖一剑杀了刺客,刺客临终说了一句话,弘晖又抱着他嚎啕大哭,等他咽气了都不舍得松手。


 四爷看着,八爷也看着,弘昱和弘暖有点慌。胤禟心疼弘晖,上前抱住弘晖,细声安慰着,八爷提步而去,四爷叫道:“八弟等等。”八爷听了脚步,人却没有转身。四爷绕到他身前,看着他问:“为什么?”他静默了好半晌,苦笑一下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袋现在还不能思考。”


 四爷凝视着树干上的袖箭,心里酸酸楚楚、又喜又伤,觉得原来老八也是自己兄弟的。在那一刹那,他选择了挡在自己身前。一刹那,已经足够!


 八爷冷冷道:“四哥不用多想。如果我脑袋能用,我一定不会这样做的。”四爷收回目光,笑笑地说:“你做了。我记住了。”他目光沉沉地看了弘晖和胤禟一会,从四爷身边快步走开。


 四爷转身笑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不见后。走到树边,轻轻抚过袖箭上的红缨穗子,谢谢你!要爷终于看明白和相信了一些东西。


 试着拔箭,入木很深,四爷运了内力,还是纹丝不动,又不能太用力气断了树木。要苏培盛去找来一把小刀,自己折腾半晌,终于把袖箭撬了出来。


 四爷喜悦地收好袖箭在袖筒里,听着弘晖的哽咽声,弯腰随手从荷包里掏出来一张银票,递给苏培盛:“你们和侍卫们今天好生喝一杯。”转身看向弘晖的方向。


 弘晖还在流泪哭着,脸憋的通红,蓦然他似乎承受不住一般,仰头对着蓝天白云大声地喊着:“啊——他杀我和阿玛是他的任务,我杀他是应该。他告诉我机密当我是胖友,他死了我要哭————”


 “对对对……哭完了就好了。乖……”胤禟心疼地抱着细细地帮忙分析耐心哄着。弘晖又哭了。“哇”的一声,响彻马六甲的天地。


 小孩子嘛,都这样,感情丰沛,一点事情就惊天动地,好似他哭了整个世界都哭了,他笑了整个世界都笑了。


 四爷瞅着弘晖眼泪鼻涕的一脸,无声一乐。


 流放队伍的马六甲生活,开始了。八爷正犹豫不舍哪天离开的时候,北京来信,良妃娘娘病了。


 四爷正领着一群孩子在开发园子角落的荒地,打算种一些瓜果蔬菜,当地贵族们也都知道小琉球靖海侯的那块菜园子地,对于四爷来到马六甲的第一件,虽然很不乐意做农活,却只能积极跟风模仿。


 换了粗布衣服拿着镰刀锄头挖地松土除草……这里是南方,秋天可以很好地种一茬白菜、菠菜、柑橘、石榴、葡萄……等季节性果蔬。当然,还有马六甲当地的蔬菜瓜果。


 胤俄快步从远处走过来,瞧着四哥和孩子们一样汗流浃背的模样,乐得见牙不见眼,略一思索后冲四哥笑道:“四哥,我能这里开始戏曲吗?”


 四爷笑说:“你认为那?”说完,一手拎着锄头,转到另外一片地除草,那草很大很是茂盛,根不用看就很粗,四爷的锄头和草根比划半晌,才决定,换了镰刀先割下来上面的草叶子。


 又去寻来一把铁锨,四爷一面挖着,一面问一直跟随而行的胤俄:“你不是要去发展戏曲?”他惊讶道:“四哥你答应了?我有点不敢。”


 四爷道:“答应了。先画图建造一个大剧院。昆曲、徽州小调、秦腔……都可以。好的音乐是也没有语言地域障碍的。”指着一株降香黄檀问:“这里的紫檀黄檀是不是很多?”胤俄细看道:“确实是黄檀。很多。越南、老挝那一带更多。”四爷看了一会道:“王之鼎去查查,这些年朝廷砍伐紫檀、黄檀情况。当地维护树林情况。”


 站在地头正着急转圈圈的王之鼎答应一声跑走了。四爷无奈笑说:“这些都是长得慢的树木,真不能一口气砍伐。现在海参崴的海参要被吃光无法繁衍了,东北江里的东珠、皮毛越来越稀少,北京几次大规模种树,堪堪维持住目前的风沙情况。南方的树木,不能犯这样的错误。”胤俄一笑未语,静静看了会,吩咐太监取来毛巾给四哥擦汗。


 弘晖和弘暖一人抱着一捆杂草送到地边上,听到阿玛的话,对视一眼,弘晖道:“阿玛,您和十叔去说话,这里的活儿儿子们和妹妹们来做就成。”


 四爷点点头,他的身体确实还是有点虚着,做点儿活计就满身满头的汗。四爷也没有勉强。放下铁锨又看着有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开得好,小荔枝上看下看的,不舍得动手挖掉,便含笑道:“小荔枝,不舍得挖就不挖。等看看给移到其他地方。”


 小荔枝一回头,欢喜地喊一声:“谢谢阿玛。”再一低头,胖手轻柔地抚摸野花紫色的花朵儿,满是爱惜:“不怕不怕哦。阿玛说不挖你了哦。”


 一边小汤圆在撒种子,看到妹妹的举动咧着嘴巴大笑:“妹妹,花儿开的再好,也是妨碍种菜,到了明年春天要移到其他地方。”


 小荔枝惊吓地看着姐姐,一把抱住花儿:“那要等明年春天的。”


 一家兄弟姐妹宠溺地笑,小荔枝也笑。


 兄弟两个出来地里,四爷看地头还有一束野花儿开得好,弘曦正在闷头挖啊挖花根,吩咐刚回来的王之鼎:“去找个瓶子插花。”


 王之鼎一看,弘曦阿哥是懒得没有惜花之心的,忙答应着先拿剪刀去剪花枝。


 等到四爷洗漱沐浴换了衣服,和十弟在书房里喝茶商量着,在什么地方建造大剧院,还是找一个已经有的戏园子买下来改建,一阵马鸣声响起,外头有人翻身下马,仓皇冲进来。


 “四哥,十弟,我额涅病了。我要马上回去北京。”


 四爷一惊。


 胤俄更是震惊。


 “四哥!”


 胤禩又喊了一声,满是无助伤痛。


 四爷轻轻一闭眼,再睁开眼睛,六目相对,俱是掩饰不住的凝重。人年纪大了生病很正常,可无端的,兄弟三个都有不妙的预感,这要他们都预感到,有大事要发生了。


 胤禩身体一晃,双腿软软的站不稳,他哀戚地靠在门框上,双手抱头,泪水打湿了十指,流在指尖无声无息。


 春去夏来,秋走冬临,时间流逝中,四爷安排胤俄继续做戏曲,引领南海文化发展;安排胤禟在这里建造作坊,打造作坊文化,孩子们也都各有差事做着,任由胤禩结交贵族们精英们,自己在马六甲彷若一切与己无关,什么都不知道,每日在马六甲城里逛着提笼子遛鸟儿休养身体和心情,听戏听曲的,所谈很少涉及国事,清心寡欲莫过于他。


 可是很显然,他是躲不开的。


 八爷紧急安排离开,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来见他,夜风习习,两个人躺在草地上,望着满天星斗,思绪纷杂。四爷自己从外至内的惫懒闲散,骨子里霸道得紧;八爷面上虽温和,可内里也是冷意彻骨,两人其实也是殊途同归,都是美男子,这时候要是有人在一边看着,多好的一副清风明月美男画儿。


 四爷心中涩涩,苦笑起来。


 从腰上解下来酒皮囊,坐起来打开鎏金梅花镶红宝石塞子,慢慢地用着,八爷应声回头,恰好看到从地上坐起,两人视线一碰,他目光一转。


 四爷还没觉得什么,八爷倒是霎时觉得无限无奈,一冲动,跳起就喊了一嗓子,质问四爷:“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说我额涅她……”说着,心中酸痛,忽又觉得自己这是做什么?既然是仇人,何必还装作好兄弟?摇摇头,不再看混账四哥一眼,从他身边快步走开,走到马旁,马儿朝他打了个响鼻,用头蹭着,胤禩伸手抱住马脖子,头贴在它鬃毛上,眼前又是上辈子额涅被汗阿玛逼着绝望而亡的模样。


 一人一马相拥良久,马儿不耐烦起来,试图挣脱他,他放开它,喃喃道:“你也不耐烦了吗?”身后一声低低的轻叹,他刹那全身僵如石柱,心中涌起丝丝喜悦,可又是丝丝凄苦。


 缓缓转身看着他,四爷凝视着他,伸手替他把脸上未干的泪水抹去,他一时再也忍不住,绝望地看着四哥,哀求道:“四哥,你一定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喉头哽咽,终于将一句话说了出来。“是不是因为我,汗阿玛又要打击我额涅?”


 心中委屈凄苦渐散,忽觉得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还能比上辈子还差吗?胤禩因为四哥的沉默,牙齿咬着嘴唇出血,愤恨道:“我知道你恨我。可上辈子你该做的报复都做了,如今你拉着九弟和十弟,对我额涅好着,我只求你一直这样对待他们。至于我,四哥你要杀要刮随便!”


 说完,竟然心情大好,原来他也可以不怕混账雍正的,原来他也可以硬气的,不就是被圈禁而死吗?他受过,他还怕什么?他红着眼珠子死死地瞪着混账雍正,原来这才是他心底深处真正的想法。即使你还要这样对待我,但你要好生对待我的兄弟和额涅。


 四爷又是一声轻叹,举着皮囊再次用了一口酒。


 “小八,四哥知道自己的性情不大好,可是四哥还是希望,你这辈子能好生地帮着四哥。”即使你还是要争皇位,也要帮助我做事!至少不许在我决定你的生死命运之前自暴自弃!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大好,可我们只有这点儿兄弟情分可以拉扯了。


 他凝视了混账四哥一会,无法相信这是混账雍正说得话,却又自嘲地笑,这可不就混账雍正会说的话?他永远是这样霸道任性,从汗阿玛到废太子,从大哥到年幼弟弟,哪一个不是天天在和他妥协?可他还不满足。要争皇位也要帮他,将来争皇位失败了,还是要帮他,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忠心臣弟,和十三弟一样跟着他废寝忘食!


 八爷冷冷一笑,忽然觉得,他重生算什么改变命运?他若真要改变命运,他不需要重生的记忆,只要他的人生里没有混账四哥这个人就好了!


 “四哥,你果然是四哥!就是不知道,汗阿玛知道不知道你要皇位的心思?”


 四爷凝视他一眼,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汗阿玛不知道?”说完转身,不远处苏培盛抱着披风跑来,动作麻利地给他披上。


 混账雍正这身体,如今可真是瓷娃娃一样了。


 八爷一时脑袋里又是上辈子刚登基的雍正,别人做皇帝是大权在握的享受,他是被万斤重担压着的奋斗。


 思及刚刚混账四哥的话,汗阿玛知道四哥要做皇帝的心思?汗阿玛知道,所以才两辈子这样打压四哥?胤禩直觉这个思路大不对。就凭康熙对混账四哥两辈子的疼爱,知道了他想做皇帝,只会拿更多的疼爱哄着:“胤禛啊,当皇帝累,尤其你这个眼里不容沙子的脾气,乖,我们不做皇帝啊……”


 耳边传来一句:“这次良妃娘娘病重,是自然生病。但是小八,这只是一个开始。你回到京城,才是真正面对汗阿玛。”


 四爷留下一句话,慢吞吞地抬脚离去。八爷不想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看着他背影,心里透出一丝甜。


 捡起地上的披风,牵着马,随在他身边,他一直未曾转头,只慢悠悠地喝着酒,那速度慢的好似乌龟爬。八爷很自然地也跟着慢下来,他突然发现,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习惯了跟着他的步子速度,跟着他走在一起,永远是配合他的步伐。


 “四哥,我和你讲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个老人,儿子多,他疑心每一个儿子只想要继承他的财产,不孝顺他。于是就有一个儿子做得很好,一心要他放心。他说什么做什么,做什么都只做事不贪权不敛财不结交人抱团儿,对每一个兄弟都不偏不厚的好着。有一夏天,他带着这个儿子去郊外避暑,听说留在家里的一个儿子病了,故意说:‘你要不要去看看?你八弟生病了。’于是他就打马回来,看望弟弟。和弟弟还没说两句话,老父亲的信件来了,说:‘果然是只惦记兄弟,不惦记老父亲。’于是他又打马跑回去,安慰老父亲。”


 四爷不由地微微一笑。


 这个记忆他没有,但他听着,知道说的是他。


 上辈子这个时期的他。


 兄弟之间的关系都还是挺好的,他每天在父子兄弟之间的小心眼中跑来跑去,一心要做好一个,后世人口中的端茶大师。


 可是到最后,老父亲和兄弟们都远离了他,甚至反目成仇。


 只有胤祥。


 他从来没有费心结交过。


 胤祥从一个小团子懵懵懂懂地跟着自己,一直到彼此白发苍苍。


 四爷知道,胤祥是不需要他做什么的。胤祥是他的好兄弟。胤祥一定不会离开他。


 可是,他抗不过命运。


 死神带走了胤祥。


 这次汗阿玛要出手打压老八,到底会怎么对待胤祥那?老八如果倒下了,病重了,京城里头,就数着胤祥的势力最高了。到那个时候,胤祥即使不被圈禁,也不好留在京城了。


 夜幕深深浓稠,四爷醉醺醺地洗漱沐浴完毕,躺在床上,听着隐隐的海上的波涛上,大船行走的汽笛声,转头透过窗户望着夜空中的月牙儿和繁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胤祥也在看着月牙儿和繁星。


 四爷微笑闭眼,很快进入梦想。


 送胤禩的船队离开马六甲的时候,临登船,曾经有过一个短暂的交谈。胤禩探头,贴着他的耳朵问:“当年那枚‘体元主人’的印章,是十四弟刻的吗?”


 四爷唯有沉默。


 估计大部分兄弟和朝臣都以为,是胤禵做的。


 胤禩见他不说话,又问:“当年我送给汗阿玛的两只活鹰,变成了两只死鹰那?也是老十四?”


 四爷还是沉默。


 胤禩就一直这样歪头等着他。


 一直到所有人都在催促登船了,四爷瞧着他一动不动身体僵硬,拍拍他的肩膀,无奈道:“小八果然还是太笨。活着是自己去感受活着的幸福和辛苦,无聊和平庸;幸存,不过是旁人的评价罢了。四哥告诉你,你要记住,生命是属于你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而四哥检验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把时间放在了哪儿,别自欺欺人,也别试图欺瞒四哥。乖。上船吧。”


 胤禩傻傻地看着他四哥,木头一般,同手同脚的领着众人上了船。


 胤禩离开了,四爷的流放队伍,日子都还是照旧。


 北京城里头传来消息,朝堂上局势的变化渐趋明朗。除了一直受康熙信赖的三爷胤祉仍旧参予定夺朝事,胤禵越来越受康熙器重,朝臣们也从开始的观望态度,慢慢开始附和十四阿哥。康熙心里究竟怎么想,四爷猜得透也猜不透,也不愿猜,依旧是一副普通人游逛南海吃喝玩乐的模样。


 八月秋风起的时候,康熙出塞行围,留十四阿哥在京城协理朝事,诚亲王胤祉,十五、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伴驾。年幼的十五、十六、十七阿哥,以及他们再下面的小皇子们,对角逐皇位并无兴趣,也无这个能力。三爷虽对皇位有心,可一直存观望态度。


 等康熙一回来,冬至节的太和殿大朝会,工部隆重拿出来他们的最新研究成功,康熙大喜过望,命令六部九卿科道衙门全力配合地方,八大港口全部整改,一时天下轰动。


 这件事,对沿海格局影响太大、太大、太大……太大。


 可是即使沿海各大家族进京以死相争,也无法改变现实。


 工部出来造船新技术了,康熙要用,除了沿海以外的各个地域官员士绅富豪们都要用。用了他,现在的港口都不适合了,要造更大的港口。那么宏伟的大港口,除了举国之力,一个家族,一个省份,都无力建造出来了。


 知识的力量,科学的力量,第一次在华夏人面前,赤白白地展示了他改天换地的巨大威力。


 天下人都没有任何防备。


 或者说准备。


 大清人都懵了。


 临近国家,西洋国家,也都懵了。


 胤禩一回来,良妃娘娘病好了,他很是高兴。可他很快就感受到老父亲的态度变化,处于康熙的无端强力精神压制下,他的行事谨慎低调很多,也越发地孝顺,处处模仿上辈子四哥的一举一动,总算是要康熙的脸色好一点儿。而胤禵不再是跟着胤禩后头的弟弟了,而是自立山头的办差皇子了,门下聚集了不少人。胤禩只微微一笑,日常和胤禵对彼此一如待其他兄弟,无半丝异样,冲动热情的依旧冲动热情,和煦如春风的依旧和煦如春风。一时看去,竟然是和乐融融,全无纷争。要所有等着看他们打起来的人,瞪大了眼珠子。


 可他们不光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办差做事也很有默契一样。不说别人,康熙都表示,朕很震惊了!


 可是胤禩和胤禵有苦说不出来。


 ——他们四哥离开京城了,可工部还是四哥的。工部拿出来这份成果,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办到的,估计是他们四哥多年的计划之一。你敢不给办吗?不光官员们不敢不办好,两个弟弟面对朝野上下对此事的激烈情绪,也只能拿出来吃奶的本事,硬着头皮尽心尽力地帮着给办好了。


 “四哥检验一个人的标准,就是看他把时间放在了哪儿,……”胤禩又一次做噩梦,再一次梦到这句话,挣扎着醒过来,一头一脸的细汗,后背的亵衣都湿透了。


 八福晋被他惊吓过来,吓得脸发白地看着他:“爷,你到底怎么了?”


 八爷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苦涩道:“给爷端杯茶。”


 八福晋被他的模样惊得,忘记了摇铃铛呼唤下人,掀开被子下床,自己去给他倒了一杯茶端上来。


 半坐起来“咕咚”一口气喝了,八爷颓败地倒在床上,双眼空茫茫的没有焦距。


 他不能说,他被四哥一句话吓的。


 他的人生时间大都花在人际交往上了呀。混账雍正那个蚂蚁里榨油的,估计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恨不得他不吃不喝24小时拼命办差干活。


 他不知道怎么的,还真不敢再“浪费时间”了。


 可他平心而论,他的人际交往也是必须的!皇子们如果都像四哥一样不会拉拢人,只会使唤的官员们叫苦连天,大清的官员们估计早起兵造反了!


 八爷一抹脸,顾不上手上身上的汗黏腻难受,只觉得他真是被雍正影响严重了,他都能这样安慰自己了。差点忘记他人际交往的目的是皇位了!


 八福晋拿着一个毛巾给他擦汗,口中关切着:“要不哪天去庙里拜拜?爷是不是被什么惊了魂魄?”


 “不用去庙里拜拜。爷知道在哪里惊了魂魄。明儿就去拜拜。”


 “爷你知道?”八福晋惊讶不已,瞪大了一双凤目。


 “知道~~多谢福晋。快睡吧,明儿早起进宫。”八爷搂着福晋躺好,给盖好被子。


 “哎,四嫂不在京城,九弟妹和十弟妹也不在京城,十三弟妹不能出来,我总觉得没趣儿。”八福晋临睡前还在嘟囔。


 听得八爷愣神,瞬间眼睛睁开了,也不困了。


 是啊。他写信给四哥求饶,表示他一定忠心办差是要的。如果他再次在汗阿玛面前给十三弟求情,那才是真正的“拜拜”!


 八爷心情小激动,小心翼翼地给福晋掖好被子,双眼在夜色里亮的好似蜡烛光。


 可算能睡一个好觉了!


 第二天就进宫,和康熙表述对十三弟的关心之情。


 哪知道康熙还真答应了。


 慈爱地笑着看着他的表情,好似在专门等着他来求情一样。


 “既然老八这样说了,那就,放出来胤祥吧。事情都查明白了,慎刑司的事情和他无关,磨一磨脾气,也就是了。”康熙歪在炕上,姿势悠闲地翻看一本书,说这句话的时候,跟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


 八爷条件反射地跪下来磕头谢恩,“扑通”一声跪在金砖上,脑袋还是发木的。


 “儿子替十三弟感谢汗阿玛宽容仁慈。汗阿玛,……儿子去宣旨……”八爷本能地要讨这个人情,告诉胤祥,这是我给你求情的,你可要和你四哥好生说说我的人情。


 康熙却笑道:“这点事情,要李德全去就是了。李德全,你去和你们十三爷讨个赏赐。老八你来琢磨琢磨,要胤祥办什么差事好?嗯,港口整改,就怕官员们遇到地方权贵无能为力。这样,就要胤祥出去看看吧。奉旨出京,钦差大臣。”


 八爷的脑袋一团浆糊了。


 汗阿玛您是重视十三弟还是不重视啊。


 听着李德全惊吓到脚步错乱的模样,他简直不敢置信地看着康熙:一放出来就是这么大的差事!您老人家到底还是宠爱胤祥还是怎么样啊!


 “汗阿玛,十三弟,是不是太年轻了?”八爷跪着不动,咽下一口唾沫,试探地问。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等着回答。


 “那就,要老大跟着吧。老大这些年读书习武,性情稳重很多,要他跟着胤祥出京一趟。”


 八爷:“……”


 拿出来两辈子的定力,一口老血硬生生地咽下去,没有当着康熙的面儿吐出来,也没有晕过去。


 康熙好似没有看见他脸色苍白的鬼一样,继续愉快地翻看书本。


 “这套《数理精蕴》编写的挺好,胤禩,你有空也看看。”


 “儿臣遵命。”


 八爷又夜夜失眠了。


 康熙的态度如此不可捉摸!


 死鹰的事情悬在他的头顶上,要他寝食难安。如果连老十四也不是,到底是谁要害自己那?


 一个细雨纷纷的上午,胤祥和胤禔领着大队人马离开京城了。


 兄弟们亲友们都去相送。


 胤祥长身玉立,平静挥手道:“都回去吧。下着雨那。”


 胤禔气度沉稳,豪爽地挥手道:“都回去。多谢你们相送了。”


 兄弟两个做马车离开了,浩浩荡荡的官道上,依旧是细雨纷纷,只有送行的人的哭声要人断魂失魄。


 胤禵站在路边,满心复杂。打小儿老十三就是他的敌人,他希望打压下去胤祥,他也知道不能打压下去胤祥。到底是兄弟。如今胤祥出来了,一出来就是这么大的差事,连大哥都开始重新办差了。身为老十四,十四……十四……


 胤禩遥遥地望着远去的队伍,更不知道,胤祥都离开京城了,谁还有能力这么害自己了。只有老十四!


 朝野上下面对如此局势个个震惊心思心情各异中,人在南海的四爷收到消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跳进海里游了一个筋疲力尽。


 *


 去年恩科,顺天乡试发生重大舞弊案。乡试中第一名查为仁之父,天津盐商·查日昌,请人为其子代笔,贿买书办,传递文章,事发后脱逃被获,处斩监候。代作文章的邵坡,革去举人,杖徒。失察的御史常春、李弘文罚俸一年。


 中式的周启,本系原任步兵统领“托合齐”家下人周三之子,请人代笔,串通誊录吏役通同作弊。事发后,周三又贿嘱司狱弄死首告伊子的邵文卿,希图灭口。周三、周启俱立斩。说合通贿的谈汝龙、高岳,受赃书吏何亮公、钱灿如绞监候。代周启作文的王廷诠杖徒。失察的誊录所、受卷所官、监察御史、提调官等均革职。


 这里头牵扯着朝堂争斗,官商彼此算计,康熙也明白。可科举舞弊日益严重,也是事实。


 康熙五十三年来临,康熙为严格科场制度,同意御史倪满条奏四款:举子入闱,俱穿折缝衣服、单层鞋袜,只携篮筐、小凳、食物、笔砚,其余物件不许带入,以防夹私;添设稽察官员,举子押进号舍后,不许私从栅栏外出;为防弊窦,天晚不准收卷,即行封门;由顺天府添造,贡院土围墙改成砖砌。九卿等又增议四款:为避免传递夹带,将贡院围墙筑高,窝铺席棚不许挨墙搭盖……。


 各项规定,严格的要天下真正的读书人莫不叫苦连天。


 没办法,天下的律法礼法规矩等等等,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当然,也确实是有一定效果的。天下人都知道了,康熙老佛爷对科举真实性的重视。也要真正的读书人生出来一丝丝更多高中几率的希望。


 当然,这再一次要天下一部分读书人宁可去考博学鸿儒科,再次引发朝堂保守派和改革派几场大战,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整治港口,关心科举,康熙还决定向大江南北推广新稻种。他把一石御稻种发给苏州织造李煦,命其推广,并试种双季连作。康熙渴望水稻能一年两熟,特意祭祀天坛祈求老天爷:紫芒半顷绿阴阴,最爱先时御稻深。若使炎方多广布,可能两次见秧针。


 他在丰泽园种有实验田。还有无逸斋的田地,这么多年,可算是培养出来这么一把可以两熟稻种。康熙心中充满了实验成功的喜悦,派卖价去苏州进行指导。第一年试验,御稻种在南方深受欢迎,大获成功!第一季亩产与其它稻种相当,第二季亩产则有大幅度的提高。


 于是秋天收获后,康熙不仅在南方推广新稻种,也支持直隶、天津、承德逐步推广。想当然的,这是必然成功的,大清人群情激荡。吃饱,是他们的人生第一追求,瞬间他们就忘记了港口的事情了。


 康熙很满意。


 四爷写信来:要关照地力。土地和人一样,需要保养的。不能一味地索取。两熟的稻子,这样高产,几年之后,地力可还有?


 四爷担心的是,如果地力不足了,或者地方官们一味地追求土地高产了,刺激的老百姓各种想办法高产,将来不就是和后世一样,地里都是化肥激素,老百姓人人天天顿顿吃着化学药物?


 康熙收到信件,龙手拍打信件,鼻子里冷哼一声,人气哼哼地起身出去散步。


 打小儿老四种地就和他不一样的追求,如今再一次明确父子两个不同的治国理念。可到底康熙也是明白事情的,到了南书房后特意吩咐张廷玉下旨,大体意思:“亩产多少,和地方官政绩无关。关键,土地要保养好,粮食种好,人人吃得饱后更有追求吃得好……”


 南书房,赫舍里家的嵩祝到底是因为二废太子的影响下去了。病好了的张玉书再次被提拔上来。办差大学士温达张玉书萧永藻,名誉大学士李光地王掞。张廷玉作为康熙新近信重的臣子,地位特殊,才思敏捷,康熙一说完,他提笔泼墨,转瞬间写好一份圣旨。康熙看了,很是满意。


 坐在一边书桌上处理具体政务,曾经跟着四爷做事的温达凑趣地笑着问:“这一定是四爷的主意。”


 康熙放下圣旨在桌上,自己在上首宝座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晃着脚,摸着胡子嫌弃地摇头:“你看看,圣旨一下去,估计都知道是他的主意。他呀,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远在南海也闲不住。”


 萧永藻不得不佩服四爷了,合上手里的折子,摘下老花眼镜,接过来侍从官手里的毛巾擦擦昏花老眼:“皇上,四爷考虑的周全。地力是关键。一旦破坏地力,再要恢复,就难了。良田也变成荒田。”


 康熙摇头,他是想大清人口多,人人吃饱,这样人口更多,人多,人才多,才是国家最大的财富。


 可是老四天天念着,大清人才够多了,多的天天斗鸡眼了。人也够多了,多的都要树木花草没有生存之地了。偏偏光多数量了,两千年来质量上没有一点长进。


 “其实呀,我们细细琢磨,太阳底下的历朝历代,哪有新鲜事清?人,再过了两千年也是人,都一样,就这样儿。”康熙一点不认为老四能成功。“也就你们四爷天天念着这个念着那个。”


 张玉书苦笑道:“皇上,四爷和皇上很像,最是大仁义。别的老臣不知道,大力办学后,孩子们哪怕稍稍读书识字,也是比以前灵气好多了。”


 “嘿!可别说办学这件事了。国库里刚有点银子,又要办学花光了。幸亏青海老实一点,准格尔也没有大动静。否则啊,朕就把老四卖了换银子。”康熙颇为生气。李德全端上茶点,他喝茶的动作也是生气的。


 张廷玉乐呵呵的,恭敬地劝说道:“皇上,四爷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先打了日本那。如今可不是吓得四周边境都老实了。”


 “不提他了不提他了,打小儿就顽皮,还不让人说他顽皮。”康熙很是埋汰自家的老四。“人在南海,使唤的一个个脚不沾地,独独他一个天天琴棋书画一杯清茶半本闲书。还显摆说他长胖了,更俊了。有这么厚脸皮的小子吗?”


 真有,四爷!


 在场的大臣们会意地笑着。


 很高兴四爷使唤的是南海官员士绅,不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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