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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6章 第 176 章


 金秋九月里, 康熙身体好转,老百姓欢喜地再次去拜佛求神,官员们越发头皮发紧的时候, 四爷从庄子上搬回来府邸。


 前线消息传来,大清人都沉浸在和平到来大丰收的喜悦中, 十万大军还在路上, 满大清都是皇孙们和年轻将领们的传说故事。


 偷跑出京,请十公主领兵支援打了胜仗, 一鼓作气势如破竹收复拉萨城,守礼地要康熙派叔伯前去册封新封DA赖喇嘛, 汇同将士们一路追赶准格尔大军打到伊犁。至此, 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动的西藏叛乱彻底平定。康熙兴奋地谕令立碑纪念, 命宗室、辅国公阿兰布起草御制碑文。老百姓面对皇家第三代人的成长, 更是激动地欢呼尖叫。


 长达三年的辗转征战, 一群年轻人凭借其出色的外交才华,辅以实际利益,争取到青海蒙古各部落的鼎立支持;他们军纪森严, 严禁军队扰民、沿途欺诈当地官吏,他们要求兵士爱惜牲畜、要求将士们节约粮草、爱惜士兵生命。将违反军纪的一品大员都统胡锡图革职查办。恩威并施的一系列举措让他们在青海、西藏、甘肃等西北之地威名远震。


 他们战争中的故事从街头巷尾传到闺秀后院中, 赏菊花作诗的小姑娘们一日聚会完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谈论他们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个一身盔甲傲然立于敌人千军万马前的将军叫傅尔丹;那个谈笑间门强橹灰飞烟灭的少年皇孙叫弘晖;那个温柔时和水兵玩水上蹴鞠同饮共醉、细诉心事的不羁浪子, 在南海和敌对国家机智的谈判叫胤祥;那个豪爽时,手敲三面大鼓、音震青海蒙古各部的潇洒男儿,在拉萨举行了庄严的坐床仪式叫胤禵;……他们一个个, 都成了这群女孩子心底深处最完美的梦。她们还未被生活和岁月吞噬掉热情,心底正是天真烂漫,有着粉红色的遐想的年纪。


 康熙已经给弘晖几个皇孙都指了亲事。今儿和松格里同坐一处说笑的有两个未来妯娌, 一个十四岁叫宁楚克,一个十五岁叫布尔和玳。宁楚克站在罗汉床上对围坐在一起的一群女孩子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后蒙古王公们就让美丽热情的蒙古姑娘出来献舞,个个都长得美若天仙。歌舞旋转,饮酒高歌。弘晖阿哥仰脖喝了一大碗酒,带着醉意走到点兵台上,双手拿起这么长的长刀,“宁楚克说着双手比划了一下,“举刀舞蹈,弘晖阿哥的刀法出神入化,边唱边舞。当时满场的歌舞声,笑闹声立即安静,青海高原上只闻弘晖阿哥的歌声像雷声一般响彻大地,慷慨激昂,雄情荡漾。上万人跟着的大合唱声音从地上传到天上,又从天上传回地上。那些蒙古汉子们情不自禁地一个一个站起,也随着弘晖阿哥的歌声大喊起来。”宁楚克一脸神往地想象着千里之外曾经发生的一幕幕。


 “后来呢?后来呢?”一众姑娘催促着,宁楚克轻轻地叹口气道:“后来,一段刀法舞完,最后三下,弘晖阿哥运足了内力,竟然生生地给在场姑娘们引来鲜花包围。弘晖阿哥大笑着扔掉大刀。望着台下的黑压压站满了草原的满蒙士兵,大笑着道:“献给美丽的姑娘们的舞蹈!”随后对着蒙古亲贵们高声道:“我是爱新觉罗家的弘晖,你们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子孙。我们愿意信守承诺遵守我们祖先的约定,打败我们的敌人,让子孙后代继续在这片草原上放牧歌舞!”宁楚克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忽地顿住。


 小姑娘都发出大大的爱慕的惊叹声,问:“然后呢?”宁楚克道:“后来,那些蒙古王公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四周的蒙古士兵已经爆发出巨大的吼声——我们是英雄成吉思汗的后人,我们永远打败敌人!一遍又一遍的大喊着。”宁楚克讲完半响,围着的小姑娘们仍旧痴痴迷迷地想着,寂静无声。


 松格里笑拉好披肩,转了个身子,抿嘴儿笑。前线打仗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无数次的描绘中,变得份外感人。她笑听着时,会无限恍惚,这是我要嫁的弘晖阿哥吗?


 看似的豪爽不羁多情风流中充满恰到好处的施压,一阵神奇的舞蹈,几句话,巧妙地避开坐地起价的王公贵族,矛头直指整个蒙古部落。千万人爆发的豪情让蒙古王公们被民意裹挟。


 这个战争中的弘晖阿哥是她陌生的,这个传奇中的弘晖阿哥是她不认识的,记忆中的他和听到的他印象交错,有时候连自己做梦都有些企盼着他的归来,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个威名遍彻西北大地的弘晖阿哥还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吗?


 直接受惠于弘晖阿哥的名声。一家人、闺蜜们、亲友们对松格里态度尊重很多,各种各样的攀比手段也少了很多。满洲八大家:镶黄旗瓜尔佳氏直义公家、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正黄旗舒穆禄氏英诚公家、叶赫那拉氏的原叶赫国主家、……自己家对比这些开国功臣之家排最后面,因为这个指婚一下子高了一截。一家人对这次指婚很是吃惊,松格里一开始都是懵的。


 松格里知道皇上很疼弘晖阿哥。从小到大,时不时跟着母亲进宫请安,在后宫见过弘晖阿哥几次,见过弘晖阿哥在皇太后、皇上跟前自在亲近的状态,那是只有备受疼爱的孩子,才有的放松舒展。而自己家表面光的情况自己知道,满洲镶蓝旗,康熙临时才给抬进镶黄旗。偏偏弘晖阿哥不光是受宠,他还这样好,立下这么大功劳……


 沉浸在思绪里的松格里,被身边的佟佳?海兰的一声惊呼惊醒:“宁楚克,你都指婚给五阿哥了,你怎么还崇拜大阿哥?天哪,我刚反应过来!昨天指婚圣旨都下来了!”


 宁楚克惊讶地瞪圆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喃喃道:“我指婚了,我不能崇拜大阿哥?”


 其他小姑娘们瞧着她憨憨傻傻的模样,娇声大笑。“能能能!你见到了五阿哥,问问他,你还能不能崇拜大阿哥。”“不对不对,你还要问问松格里,能不能崇拜她的夫婿大阿哥。”……一群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和,花枝乱颤。


 宁楚克懵懵懂懂地看向松格里,小女儿情窦初开一片混沌的模样很是惹人怜爱,松格里一边笑着一边搂着她到怀里,曲着两根手指捏她挺翘的小鼻子。


 “你呀,要崇拜五阿哥。”


 宁楚克迷糊:“五阿哥做事不告诉我,要保密。我不知道呀,怎么崇拜?”


 “噗嗤”“噗嗤”,又是一阵欢声大笑,有个叫娇娇的董鄂家小姑娘笑得岔气,望着宁楚克依旧不懂,还有点生气委屈的样子,揉着肚子故意喊着:“哎吆吆,海兰你看那,她都是五福晋了,她还和我们装不熟悉五阿哥那。”


 哈哈哈哈哈!小姑娘们又是一阵爆笑声响起,宁楚克生气了,在松格里怀里一翻身扑到那姑娘身上,憋红了脸道:“我撕了你的嘴巴。我哪里和五阿哥熟悉?我都没见过五阿哥几次!”


 两个小姑娘厮打在一起,娇娇打不过跳下来罗汉床就跑,生怕宁楚克赶上,姐妹们在后忙说:“小心门槛!先穿鞋子。”宁楚克赶到门前,恰值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过来,那姑娘一看这阵势,站在娇娇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大喜事连连的分上,都丢开手罢!”宁楚克叉腰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后面海兰笑着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上次要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


 “上次宁楚克说了什么?”那姑娘一脸好奇地问,进来屋子。屋子里说笑的起哄的娇气连连笑个不停。“她说娇娇学绣花是想夫婿了,想的都不出门了。”“心虚了宁楚克心虚了”,“哎呀你们打架不要挂带我,我的钗子掉了。”“哎,你们要打,去演武场,兵器齐全地方大”……小女孩的一阵欢闹中,宁楚克和那小姑娘反而不打了,一起停了手冲这些人一起红脸气道:“你们都只顾看热闹!”


 发钗乱了,头发乱了,衣服也乱了,偏偏无知无觉兀自生气。小姑娘们又是一阵狂笑,松格里忍笑上前给她们整理服饰,另外一个钮祜禄家的姑娘七十八,骨碌碌转着大眼睛捂嘴笑道:“瞧瞧,这还没过门那,就一家亲了。”


 嘻嘻哈哈哈!又是一阵银铃般清脆的娇笑声,含着小女儿初初长成的纯真的害羞,以及对自己未来指婚的夫婿的向往。


 松格里年纪大两三岁,稳重很多,抿嘴一笑。抱着松格里胳膊的宁楚克则是气的跺脚,冲这姑娘红着脸薄责道:“七十八,你说我和松格里姐姐也就罢了,怎么连娇娇也捎带上?”


 十岁上下,尚且不通男女之情的七十八一仰头噘着嘴:“我就说她了。我已经听说了,皇上要指婚娇娇给弘时阿哥那。指婚马上就下来。否则我哪里敢说?”


 “我也听说了。不信你问娇娇。昨儿皇太后宣见她那。六福晋也在场。正好额涅领着我去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在宫里遇到了。”海兰快言快语地作证。


 得嘞。


 这可真是大消息!宁楚克一转脸看向和自己打架的娇娇,嘲笑地哼哼:“你既然也要指婚了,你居然还取笑我。我问你,你和弘时阿哥有多熟悉?”


 “谁要你老是取笑我学绣花是绣嫁妆?”娇娇对松格里甜甜一笑表示感谢,自己动作缓慢地理理衣襟,整整脖颈上的镶红宝莲叶纹金项圈,转脸对喷火龙的宁楚克“噜噜噜”做小鬼脸:“反正指婚还没下来,谁知道那?你的指婚已经下来了。”环视一圈一群看热闹的小姐妹们,正色道:“你们都不许多说啊。指婚还没下来。”


 这倒也是,指婚没下来,万一有变动,这消息再传出去,那就不好了。松格里拉着刚那个晚到的小姑娘的手浅笑道:“我给你留了你最喜欢吃的小点心,还有一包好茶等着你来泡。”那姑娘端庄地笑着感谢。几个小姑娘严肃表示:“我们也就在这里说一说。在外头绝对不说!”但表情绝对是意味深长。


 娇娇被她们看得撑不住红了脸,心里宛若小鹿乱跳。松格里拉着宁楚克重新在罗汉床上坐好,对其他姑娘们热情招呼笑道:“妹妹们都请坐下来,品茶用点心,我新得的好茶叶,西湖边上那几颗茶树上的龙井。”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致,宁楚克看到娇娇头发一侧的宫花好奇:“这花儿的纹样别致,是非洲的沙漠玫瑰?我听说四福晋养活了,这个月开花了?”


 娇娇一回神,刚要说话,蓦然一道惊呼响起。


 “我想起来了,我好像知道一点细节。娇娇,我说了呀。我保证是大好的消息。”布尔和玳黑漆漆的眼睛亮亮的,一脸喜色地看着每一个小姐妹,理一理衣襟坐端正,望着娇娇的目光透着一点点羡慕之色:“我保证你听了这个消息,一定要好生谢谢我。弘时阿哥的婚事,是六爷和皇上请求的那。六爷和皇上说,想和你家做亲家。当时我阿玛也在场,我阿玛说,当时六爷就说了,这是四爷提起来的,说难得四爷这样夸一个小姑娘。”


 !!!


 这可真是大好的消息!


 所有人都看向娇娇。


 娇娇自己都欢喜得傻了。


 四爷夸娇娇?


 四爷夸我?


 四爷是她们最崇拜的人。她们这群小姑娘,也就在宫里给皇太后、皇贵妃请安的时候,有机会遇到四爷几次,她作为小辈光行礼了,场面上的话都没说几句。


 而四爷他是上一辈八旗姑娘们最想嫁的对象!是大清国衣食住行潮流的风向标!是四九城所有女孩儿心里最想要的阿玛!


 姑娘们正震惊惊喜,有丫鬟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下午刚用了饭,富宁安福晋、松格里大姐、其他嫁人的姐妹等都往富宁安府邸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回家休息。


 松格里一夜翻来覆去不好睡。


 富宁安福晋晚上和富宁安商议,是在亲友里面选起来过继一个子嗣,还是再纳侍妾调养身体拼一个男娃?也是一夜不好睡。次日天明,富宁安福晋便披衣靸鞋往闺女院中来。进去看时,只见早起的丫鬟婆子们正在打扫院子、窗户玻璃,闺女尚卧在衾内,一幅桃子红绫被只齐胸,一把青丝拖于枕畔,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富宁安福晋见了叹道:“这么大的人,睡觉还是不老实。”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她盖上。松格里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母亲,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忙起身说道:“母亲,您起来好早。”富宁安福晋笑道:“这天还早么?你起来瞧瞧。”松格里道:“母亲来是有事情?”


 “昨晚上你阿玛说,弘晖阿哥还有半个月就回来了,等弘晖阿哥回来了,你要在大婚前见他一面吗?”


 松格里垂头,露出来的精致眉眼在清晨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在被子里的手指紧紧地绞着被面,好一会儿,她咬唇道:“见吧……”


 人都说女孩子只要红了脸,胜过千言万语。此时此刻的松格里就是。她自己没有注意脸上火烧一般的红晕蔓延,糯糯的声音里更是透着女儿家独有的进入爱情的期待。富宁安福晋怔怔地看着已然动心的女儿,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凌乱的乌黑长发,良久,温然道:


 “你阿妈本来想要拼着爵位不要了,和皇上拒绝这门婚事,……可弘晖阿哥是很好的夫婿人选,四爷家里也是难得的一家和睦人家,我们都不希望因为害怕而错过一桩好亲事。”


 松格里鼻子一酸,哽咽道:“谢谢阿玛额涅。”


 “……你阿玛一定说‘我是你阿玛’。”富宁安福晋情不自禁地搂着女儿在怀里,爱怜地哄着:“松格里是阿玛额涅最骄傲的孩子,松格里相信自己,不管将来什么样的日子,你都能过好,是不是?”


 “嗯!嗯!”


 松格里紧紧地搂着额涅的肩膀,宛若小女娃娃一般蹭着脑袋撒娇。


 做皇家孙媳妇风光无限位高尊荣,只是这样的关口,依照雍亲王府的情况,有可能一步登天做了皇子福晋,也有可能和废太子家一般被圈禁。可这就是人生。这些年,不少人家衰落消败、被抄家流放,因为贪污,因为被牵扯进皇位争斗;有不少人家扶摇直上。不若再勇敢一点儿,从心吧。


 康熙六十年中秋节刚过,十万大军抵达北京,消息霎时传遍四九城,朝堂内文武百官人心激荡,暗自揣度皇孙们在关外立下的功劳,会不会影响到康熙要将那把龙椅给哪个皇子;四九城的男女老少夹道相迎,闺阁中的少女们也情绪沸腾,人人企盼着能够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梦回中出现过的皇家少年们。


 弘晖满载盛誉回到了阔别三年的紫禁城。


 众位皇子皇孙、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人在家中的松格里想象着弘晖阿哥归来时的荣耀光芒,嘴角逸出几丝笑。


 康熙给弘晖的指婚,要深知自家情况的松格里认为,康熙可能在打压四爷一系。但她已经不再害怕。


 富宁安刚进来女儿闺房的园子,围在一起唧唧喳喳说话的几个丫鬟一哄而散,各自绣花端茶装着忙乎。富宁安斥道:“想要出去看大军凯旋就出去,要做活儿就专心做活儿。”众人一声不吭,由着他练兵一样地管着。他训斥了半晌后才发现女儿表情不对劲,走到女儿身边欲说不说,松格里慢慢低了头:“我还是想见他。”“好。”富宁安默立良久,转身而去。


 第四日午后,贴身大丫鬟之一连翘小跑进来书房,顾不得请安,靠近耳朵小声道:“姑娘,大阿哥来我们府邸了,正在前院那。”


 松格里的心一紧,放下手里的毛笔盯着她的眼睛严肃问道:“确定?”


 “确定。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前院小厮松墨说老爷正领着弘晖阿哥逛园子。”


 “……我们悄悄的去看看。”到底是没有忍住,她怕弘晖阿哥在前院和父亲喝茶说话逛园子,然后人就走了。简单快速地收拾自己的仪容,确定没有失误,小跑着去前院。


 过了前后院的月亮门,就听到掌声雷动,松格里躲在一颗楸树下悄悄探头,隐约可见前院小厮们一个个激动的面孔发亮,大声议论着:“大阿哥好箭法!和我们老爷当年一样!”


 阿玛领着弘晖阿哥去了演武场比划射箭?


 松格里理了理鬓发衣裙对连翘道:“我们也过去。”


 进了演武场中,远远见有侍卫簇拥一抹颀长的藏蓝背影消失在郁郁葱葱的花树之后,那背影如春山青松般远逸,有股说不出的闲逸之态。心中好奇不由多看了一眼。


 有小厮迎了上来道:“六姑娘,老爷说,您快回去。”说罢催着松格里回去。


 演武场人很多,确实不好过去。松格里烦闷地回来自己的院子。


 几个小丫鬟没精打采地摘桂花说:“以为四爷家的大阿哥回京后,就能见到呢!现在才知道还得看我们有没那个福气能偶尔出门撞上。”正说笑着,富宁安走进院中,正在书房无聊翻书的松格里听见丫鬟的请安声,忙出来书房给父亲请安,他沉着脸重重地点点头,侧身恭敬地站着。众人纳闷地彼此对望着——松格里心突地一跳,一时竟有些紧张。


 一个听着些许陌生的声音淡淡道:“冒昧来访,多有打扰。”说着弘晖阿哥身着便服,带着几分散漫惫懒踱进了院子,靛蓝色带红宝石抹额瓜皮帽整齐地罩在头上,面颊上有淡淡高原红的痕迹,却不显得皮肤粗糙,而是越发显露男儿郎的冷峻肃杀英气蓬勃。形体修长,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富宁安对众人低声吩咐道:“还不向大阿哥请安退下?”


 院内小姑娘呆呆愣愣,全无反应,松格里低头一笑,道:“给大阿哥请安。”众人这才惊醒,忙此起彼落的请安。弘晖没有理会,只管盯着她看。她不安起来,细看他面色,喜怒无迹可寻,猛然惊觉,他真是长大的弘晖阿哥了!


 富宁安低斥道:“都退下!”说着自己先去了女儿的书房。


 弘晖和松格里,四目相对。


 弘晖的眼睛里,他未来的福晋约十六七岁年纪,头上歪别着一根金灿灿的菊花簪,脸上身上全是标准的大家闺秀的气息,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手里拿着一个团扇,浅浅而笑,笑出一道带有倔强意味的唇角弧线,却与她全身大家闺秀标准的神态打扮不相称。眼珠漆黑,甚是干净。


 秋日午后的空气很是清爽,带着假山池水烟波浩淼的湿润,庭院桂花秋海棠盛开如夜空星子和鲜花初开的馨香,让人蓬勃之气。一阵风起来,金闪闪金黄暗香迷人的桂花,才一晃眼,那花便如繁星金子落地般簌簌而下,惊得树上的燕子“嘀”一声往空中飞翔而去,搅动了漫天流丽慵懒的阳光。


 弘晖微笑着看她道:“若是害怕,我可以和玛法提出来,解除婚约。”


 松格里心中羞恼之意顿起,更是不服,用力握紧手中团扇,低声道:“大阿哥只管准备做新郎官,我不怕!”


 花瓣如雨零零飘落,有一朵飘飞过来正撞在她眼中。松格里一吃痛,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揉,弘晖上前一步迅速抓住她胳膊:“别揉。吹吹就好。”松格里心里一吓,心中无端的大是惊恐,害怕到脸到红潮满布,连连挣扎拒绝:“不用不用,就疼一下,不疼了。”


 弘晖满目皆是笑意。


 他却没有松开手,依旧抓住她的胳膊,紧紧的不容她挣脱。刚刚,无数细小甜香的金黄桂子就这样轻轻栖落在乌黑发间门,他另一只手仔细耐心地给捡了出来,放在她没有拿团扇的左手上。


 松格里的眼睛不甚痛,只是瞧着左手心的微黄桂花心里越发羞恼,肌肤相贴稍逊即使的瞬间门的触感,更要她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额上一凉一热一香,却是谁的呼吸,谁身上的熏香,淡淡的拂着,像这个季节乍寒还暖的秋风。静静无声,有落花掉在衣襟上的轻软。偷偷睁眼,迎面却见到一双乌黑的瞳仁,温润如墨玉,含着轻轻浅浅的笑。


 她没有转开头,因为她在那一瞬间门,在那双瞳仁里发现了自己的脸孔。她第一次,在别人的目光里看见自己。舍不得移开视线,只看着别人眼中的自己。视线微微一动,瞥见大阿哥如披春风的面容,双瞳含笑凝视着自己,这才想到自己原是被抓着胳膊,心里一慌,忙使劲挣脱起来,窘得恨不得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声如细蚊:“你快放手。”


 他只笑:“现在这才是你嘛。刚刚装的很贤淑的样子,很有模样嘛。”


 松格里不再挣扎了,任由他抓着胳膊,深垂臻首,低声道:“我在人前,当然要做很贤淑的样子。”


 弘晖朗声道:“这是好理由。”松开松格里的胳膊:“本是前两天就要过来的。一家人都说要养一养皮肤,至少能见人。也是空出来时间门多一些,带你出去走一走。”随手摘下来腰上的一个荷包递过来,和帽子同色绣青竹叶的男式荷包,尾端缀一带藏蓝缠金丝如意结,好一个弘晖阿哥!


 打着送礼物的名义,送了随身佩戴的荷包,还要利用身份迫使未来岳父答应,要带着人家姑娘出去走一走!


 弘晖站在院子里等着,环顾四周细细地打量,松格里居住的地方,中庭也有一株非洲沙漠玫瑰杂交,秋天开花的老桃树,只是光开花不结果,如今九月了,花儿谢了一大半。


 松格里在屋里紧张地挑选衣服,窗外天色明澈如一潭静水,日色若明辉灿烂的金子,漫天飞舞着轻盈洁白的情愫,极其适合出去走一走的午后。左手心里的桂花被她攥的紧紧的,透着汗气和水气,越发香气馥郁入鼻。衣柜里一件件服饰,往日看来总是穿哪一件都好看,今日不知怎的,心思老是恍恍惚惚。日色潋滟,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树影倒映在窗纸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门,仿佛那一件件衣服一个一个的首饰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桂花汗水香风里在眼前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那一颗心竟绵软如绸,目光亦绵绵,流转反映着衣上缎子的光华,才叫她想起正身在屋里换衣服,渐渐定下心来。只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人都拿桂花比科举高中和品行高洁、亲情兄弟情友情,桂花也能表示爱情吗?


 堂前双桂。云泼交加翠。火老金柔花尚未。且爱清阴满地。秋风一旦花开。天香吹散亭台。却被花神见笑,先生未必能来。


 可他来了呀。


 ……


 弘晖抬起手腕看看腕表时间门,心里想着果然女子打扮最要人等得辛苦。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弘晖转过头去,风声响动,几个丫鬟从屋中飘了出来。


 只见人后一个女子款步若莲,长发披肩,全身蔚蓝底色宁绸百褶纱衣,头发上压了一窝丝攒珠玉点翠,阳光一映,更是灿然生光。弘晖见这她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一喜。那人群慢慢挪近,只见她淡扫蛾眉,不过简单打扮,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弘晖只觉耀眼生花,眨眨眼,转开了头,笑了一下。


 松格里走到他面前,唤道:“大阿哥,我们出门吧!”话声清脆,又娇又嫩。


 弘晖心里喜悦蔓延,浅浅的好似秋日的太阳光慵懒,转过头来,只见面前少女笑靥生春,衣襟在风中轻轻飘动。弘晖眼前世界为之一亮,他才需要揉揉眼睛。


 纵是年少风流可入画,却也自成风骨难笔拓。松格里跟着弘晖出门逛街,因为路上行人不断看过来的眼神,再一次体会到他风采照人、卓若不群。


 在茶楼遇到一个进京的扬州瘦马,整层茶楼所有男人都看美人儿看得入迷,只有他只顾专心用菜,目不斜视。松格里故意问:“爷,您转脸去看看,没有篱笆的大堂右边。好多人在看的方向。”


 弘晖转脸,透过遮挡座位的竹篱笆看了一眼,纳闷地回视她:“有什么事情?”


 松格里克制内心的所有古怪情感,一边拎酒壶给他倒酒,一边“平静”问道:“你不觉得那美人儿很美吗?”


 弘晖夹了一筷子这家茶楼的招牌炖鱼:“你觉得很美?喜欢就买下来。”


 “……爷,我问你那。”松格里的声音闷闷的,心也闷闷的。


 “所以……”


 “所以,你喜欢就买下来。”


 红晕双颊,容貌娇艳无伦,神色之中只有三分薄怒,倒有七分腼腆,一个镇定淡泊的大家女子,霎时之间门变成了忸怩作态的小姑娘。但这神气也只是瞬息间门的事,她微一凝神,脸上便如罩了一层寒霜。


 弘晖看她一眼,疑惑道:“爷为什么要喜欢?松格里,你有点奇怪。”


 “!”松格里咬牙憋住了,越是瞧着他无视那样一个极品扬州瘦马,越是心气儿不顺的她,酒过数巡,酒到杯干,极是豪迈,每一道菜上来,她总是故意使性子般抢先夹一筷吃了,眼见她脸泛红霞,微带酒晕,容光更增丽色。自来美人,不是温婉秀美,便是娇姿媚艳,松格里却是十分美丽之中,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慵懒松弛之态,同时雍容华贵,自有一副端严之致,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


 弘晖道:“今天在你家里,你说‘不怕’,爷很高兴。但还是要麻烦一次,再问一问你。”松格里道:“爷何必客气?有何吩咐垂询,自当竭诚奉告。”弘晖道:“既是如此,爷想要请问,你可是想好了?”


 松格里微微一笑,解下腰间门他送的荷包,放在桌上,说道:“你一见面,就送荷包,是否真有给我拒绝机会的意思?可否见告?”


 弘晖道:“送荷包是爷的心意。爷给你拒绝的机会。”


 松格里回忆弘晖阿哥刚看那瘦马的空气眼神,一字一顿郑重道:“爷,这不是我知道的,你的为人——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阿玛决定等我大婚后去前线驻防。而我,我想好了。是我自己想好了,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你体贴地询问我的感受。我更高兴,我勇敢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说话时口齿缠绵,盈盈妙目凝视弘晖脸上,绝不稍瞬,唇角之间门,似笑非笑。但是她眼光中满是笑意,柔情脉脉,盈盈欲滴。眼波流转间门,粉颊越发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四目相对,撑不住羞涩低头的那一瞬间门,犹似晓露中的鲜花,灿若玫瑰。


 弘晖回来府邸,直冲后园,抢到如意斋,只见一个身穿淡黄绸衫的男子左手持杯,右手执书,坐着饮茶看书,正是他阿玛。到了秋天他阿玛穿各种黄色。四爷听得他的脚步之声,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弘晖道:“阿玛,儿子想好了,要娶松格里做福晋。”也不等他阿玛答话,上前一步,抱住他阿玛的胳膊撒娇。


 四爷好奇地看一眼儿子脸上的喜色:“说清楚了?”


 “说清楚了。她说不怕。是她自己想好了的不怕。”随着回答,弘晖身上的喜色蔓延到眼睛里,心上。


 “哦~~你问人家姑娘了?”


 “问了。问了两次。很认真的问。”


 四爷笑了一下。


 示意儿子坐下来,弘晖搬来一个绣墩坐在阿玛面前,眼巴巴地望着阿玛。


 四爷略认真地问他:“你决定了?”


 “决定了。”弘晖一副献宝的模样。“阿玛,她和额涅一样,又有点不一样。”


 松格里的直觉很对。弘晖自以为大方,其实他真的没有给人拒绝机会的好脾气。他只是想要知道松格里的答案,不想勉强。而男孩儿选择的媳妇儿,通常都和母亲有几分相似。


 四爷抬手用男人的方式拍拍他的肩膀,给予认可。苏培盛拿过来一个胭脂黄满釉色压手杯,给弘晖阿哥倒了一杯茶,眼睛放光地看着大小主子——大阿哥长大了!要娶媳妇了!


 弘晖沉浸在兴奋中,不光是自己看中的姑娘果然附和预期,更高兴阿玛的认可和欢喜。


 弘晖找来一本书,和阿玛一起看书品茶。秋日里,雍亲王府的景致别有最好,如意斋里的残荷和秋海棠余了叶子剩下几朵流连不去的花儿,秋季里的花已经开了不少,名花盈风吐香,佳木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丽幽美,如在画中,颇惹人喜爱。桂花、翠竹、菊花……更有垂杨春柳光秃秃的枝条盈盈垂地,枝枝舒展了清凌凌的一点弧度,像是女子们精心描绘的眉,随风轻摆翩迁,连苏培盛见了也笑:“爷,大阿哥,人都说‘绿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原来秋天里是这样的好景色,真真是秋天才有的大气。”


 四爷不禁一乐。弘晖也笑。春天里新柳鲜花,池畔吹拂过的一带凉风都染着郁郁青青的水气和花香,令人心神荡漾,如置身朝露晨曦之间门。秋天里,秃树枝在秋色黄昏中面对落日松弛喜悦的摇曳一笑,胜过多少“乱花渐欲迷人眼”。


 花匠们在给花草树木松土浇水,弘晖指着一株秋海棠问:“阿玛,海棠无香乃人间门一大遗憾。若海棠和桂花杂交,会有香气吗?沙漠玫瑰和桃树杂交,桃树在秋天开花,那其他植物之间门那?动物和动物杂交?人也能杂交?”


 四爷翻阅手里的《道德经》漫不经心道:“海棠无香,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是海棠心有喜欢,怕人闻出心事,所以舍去了香。杂交桃树在秋天开花,不结果。日有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本是大道。人总是贪心去求完美。可人如果不去求完美,不贪心,还是人吗?人的贪心,也是大道。所以……”


 “所以……”弘晖目光警惕地看着亲阿玛,宛若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儿。


 “所以,我们平常心看待一切即可。奥斯曼皇帝、瑞典、沙俄、芬兰等国家再次要求联姻,说混血儿一般都健康聪明,你玛法还要再考虑考虑。但这不应该是你的顾虑。”


 弘晖张大了嘴巴,狠狠地松一口气。


 “阿玛您看,海棠无香并不是人间门一大遗憾,也是人间门一种保护之美。驴子和马能生骡子,力气大耐力好,但是骡子没有生殖能力。桃树和沙漠玫瑰杂交,秋天开花,但是不结果子。玛法拒绝的‘很’对,异地混血儿不一定就健康聪明,您看五叔家堂弟堂妹就知道。”


 四爷一挑眉:“大清越来越大了,北边靠近白人,南边靠近黑人。南海、伊犁都会有女子进入皇家和京城世家。”


 眨眨眼,反应过来的弘晖吓得惊跳起来,瞪大了眼睛圆溜溜地看着阿玛:“那马六甲亲王几次来信说想儿子了,他侄子侄女一家迁居京城了!他儿子女儿也要搬来京城,原来都是为了联姻?”


 “是呀,马六甲亲王看你弟弟妹妹长得好,一门心思要和北京这边联姻。正好你们都认识,算是青梅竹马。”


 “……”


 平心而论,弘晖和所有关内关外的大清子民一样,自我优越感老高老高的。就觉得大清人黄皮肤黑头发摆在全世界都是最美的。欧洲嘛,有点小小白,南海嘛,就有点小小黑。


 “儿子知道了,不应该心胸狭隘观念肤浅……”弘晖含糊嘟囔一声,重新坐下来,翻着书本也没看不进去,问他阿玛:“不论什么肤色都是美的一种。可是阿玛,额涅经常因为阿玛吃醋,儿子的福晋也会吃醋?今天她的表现好奇怪,要儿子去看一个美人儿,儿子看了,她又生气。可是她要儿子去看的。”


 “姑娘心思难猜不要猜,夫妻之间门要注意多做沟通交流。”四爷微微惊讶,从书本里抬头。“你额涅因为后院女子吃醋?我怎么不知道?”


 弘晖因为阿玛的惊讶,自己反而迷糊了。弘晖皱眉回忆一番,额涅和后院姨姨们确实都处得好,非常好。从小到大但凡他看到的,都是和睦。


 “……难道额涅不是因为后院女子吃醋?额涅见阿玛穿的好看,都要说话那。说最好阿玛天天穿的破烂脸上抹黑灰出门。”弘晖奇怪了。“阿玛,额涅为什么这么想?好奇怪。”


 四爷咳嗽两声清清嗓子。


 “这不是吃醋。这是防止被偷。”四爷笃定地拿出来父亲的架势,谆谆教导:“俗话说家里有财富珍宝不能炫耀,容易被偷,家里人也是一样。打扮的好了,出去了被别人看见了,若是看进眼里去了,就想偷。我们作为男子,不管出门还是在家,保持仪容仪态这是根本。我们只对家人好,不偷,不被偷。但是我们需要家里人放心,安心。”


 摸着下巴,四爷合上书本,若有所思:“看来我还没做到最好,没有要你额涅安心信任。”


 弘晖重重点头,举着拳头挥舞:“阿玛努力加油。”


 “将来你对你福晋,也要注意这一点。”四爷叮嘱。


 “阿玛放心。儿子一定努力做到要松格里安心,下次见到她,就问问她为什么这样奇怪,多交流沟通。”


 弘晖对未来信心满满。即使可能会有风雨坎坷,他也自信能安然度过。四爷因为儿子的成长骄傲,待要说几句鼓励的话,“阿玛!大哥!”院子里响起一阵欢呼声,弘晖的弟弟妹妹们一起跑进来,围上来,迫不及待地问:“阿玛、大哥,你去看嫂子,你喜欢吗?”“大哥你和嫂子都玩了什么?”“是不是去玩新建好的儿童乐园了?”……


 弘晖兴奋地和弟弟妹妹们说着一天的行程,他对未来福晋的喜欢……


 四爷听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小鸟儿一般,不由地眉眼弯弯地笑。身体微微后仰靠着躺椅,心神放松地望着眼前的孩子,忽然间门想起来,康熙给小五弘曈赐婚那天午后,他去宫里谢恩。


 指婚是康熙突然颁布的。


 四爷进宫谢恩,见到了正在弹钢琴的康熙。


 那天太阳光暖融融的,和今天一样慵懒迷人。康熙在皇太后居住的春晖堂,钢琴的音是单纯而丰富的,柔如冬日阳光,盈盈亮亮,温暖平静。清冷如月光化成的珍珠撒向海面,粒粒分明,颗颗透骨。晃荡荡、慢悠悠,宛若岁月一种情韵却令人回肠荡气。烈如咆哮的深海,荡人肺腑,撼人心魄。


 钢琴摆在一颗柿子树下,这株柿树枝繁叶茂,树皮皲裂,应该年头也不小了。康熙聚精会神地弹琴,身边有皇太后、皇贵妃、惠妃、宜妃等妃嫔,还有太监宫女嬷嬷等大群人,都含笑专注地听着。


 四爷默默地行礼,靠着一颗楸树站着,专心地听着。


 曲子是没有听过的,估计是升平署新编的。但是却很符合康熙如今的心境。


 康熙是一个敬天勤民、自律宽容、坦坦荡荡且重情重义的皇帝,以前升平署编写的曲子,大多与摹古、学古有关,因为都知道康熙对古代先哲思想、行为的重视。而年老了,康熙变得越发谨慎严于律己,不求仙问道,不找什么仙丹妙药青春常驻,生怕自己晚节不保。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及其壮也,及其老也。康熙都做到了。快七十了,只求七旬清健,琴音里也是满满对健康的期待,以及人生黄昏日落紫禁城的浩然正气。


 一曲毕,众人齐声喝彩,一家人俱是开颜。一段开心的下午茶时光过去,分开的时候父子两个踱着一样的八字步,散步畅春园,康熙却问四爷:“知道一滴水,在什么地方最好隐藏?”


 四爷沉吟,望着秋日的湖光山色道:“在江河湖泊里。”


 “是呀。那这柿子那?为什么没有成熟的果子都是酸的?”


 四爷抬头,注视路过一颗柿子树上的绿柿子。一个个青色的小柿子隐在硕大的椭圆形绿叶中,甚至是叶下,含羞低调,不注意很难发现。而这些果子口感发涩,是因为没成熟的柿子里含有大量可溶性单宁。


 但凡没有成熟的果子都这样酸涩且善于隐藏。这其实是植物自我保护的一种机制。生长发育阶段,柿子让自己变得难吃,和叶子一个颜色躲在叶子里,从而逃过被人摘或者被鸟琢的风险。


 一天天的,柿子变黄变红。等果实渐渐成熟,它又希望种子多多传播。于是,柿子变红了,变得鲜艳夺目。而可溶性单宁就会转化成不可溶单宁。简单理解,就是涩味降低,甚至几乎没有,转而变得甜蜜。


 所以,成长的柿子不显山不露水,青涩含羞。而到了深秋初冬,叶片落光,满树红柿就会特别温暖夺目,吸引着人和鸟的味蕾。


 四爷道:“柿子保护幼崽的天性使然。”


 康熙道:“对。但凡天下生灵,都有保护幼崽的天性,除了人。人也有保护幼崽的天性,但人更有炫耀心,有表现**,有唠叨控制**……人有其他生灵没有的自我保护本领,也有其他生灵没有的自我毁灭本领。我们要保护好孩子们,要让他们培养成才,更要注重心性培养,这是朕以前最忽略的。皇家子弟,和天底下打铁的,做豆腐的,都一样。朕这个皇帝,也只是一个身份。身份很重要。但我们也只是我们,不要因为身份带来的荣华富贵,束缚了心性、视野、见识……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首先要尽自己所能照顾好家人。那什么欧洲的思想启蒙,你怎么看?”


 康熙慢悠悠地唠叨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四爷认认真真地听着,不时地附和两声。


 “儿子认为,这是理性逻辑思维战胜信仰和感性情感的过程。但完全附和人的自私本能,不分东西方男女老少,都将会将‘人’这个字书写的越来越大。只是,儿子也注意到了其中的害处,人没有了信仰,没有了精神寄托,却有因为思想启蒙科技兴起越发战胜自然,越发贪欲旺盛……”


 “所以说啊,朕反对思想启蒙,也是有原因的,朕也不是老古董嘛。朕研究《圣经》这么多年,也看了几本英法所谓的启蒙著作,他们提出来的,“平等”、“自由”之类的原则,在朕看来无非是基督教教义的世俗化,也就是把上帝面前所有灵魂平等、意志自由等教义世俗化了。这就是空空而谈的虚无嘛,连人李自成的“均田地”的具体虚无都没有。朕还以为,他们敢弄一个启蒙是个体性的,而与政治无关,也与道德无关呢,嘿!”


 四爷听到老父亲款款而谈,还“夸”李自成,不禁一乐。四爷对老父亲阅读西方书籍研究之深入,那是真佩服。四爷竖着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赞道:


 “汗阿玛您说的太对了。欧洲思想启蒙越发向政治上发展,新钱们要向老钱贵族宣战,宣传一种思想聚集民众夺权。而任何一种文化,如果它相信通过一个政治事件就推出了甚或解决了人间门苦难的难题,那么它就是一种玩笑文化和假文化。……单单一种政治行动如何能一劳永逸地把人弄成心满意足的人间门良民那?”


 康熙听了大为高兴:“难得你想的通。朕呀,就担心,你被那些人的虚无学说蛊惑。弘晖说你最近又在看《道德经》,很好,还有什么体悟?”


 “虚无学说最是蛊惑人。儿子也警惕这一点,琢磨着,目前年轻人初露的思想迷茫有点危险,尤其各大学院学生们。‘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凡事都是两面的,否极泰来,有得必有失。’春秋战国百花争鸣圣人辈出,因为春秋战国最乱。儒家兴起,罢黜百家、理学、心学,也都是出现在乱世。”


 “是啊。人若都有饭吃,有柴米油盐,有家庭,有住房,有衣服保暖,安居乐业的,哪里还需要圣人做榜样?越是口号喊得声音高,越是喊得好听,越是说明人和人之间门争斗严重。朕还记得你说的,天下大道论到极致,就是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一碗粥,一个房,一件衣裳。可是,这更难,因为这完全违背人性。笑你无,嫌你穷、怕你富。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


 “……儿子明白,女娲娘娘造人,身为人类之母,却面对人类身上的浊气,无能为力地流了一滴泪。”


 罢了,我三世投胎试图理解我造的人,我尝尽这世间门亲情、爱情、友情三苦,也终于知道这世间门浊气究竟哪里来的,因果循环,皆是报应。我心中所想所念都是我的孩子,可他们所想所念我却看不懂了、看不清了。女娲娘娘流泪,封闭神识回归大荒。


 此时此刻,他看着面前的孩子们,满怀憧憬地议论他们什么时候迎娶大嫂,会有侄子侄女,又看见刚弘晖看得也是《道德经》,无声一笑。


 弘暾、弘晈几个孩子也都来了,兴奋地喊着:“四伯,你要做玛法了!”四爷对弘暾笑道:“四爷要做玛法了。等你有了娃娃,四伯就是四爷爷了。”弘暾便扭糖儿地扭到四伯的怀里撒娇,四爷一脸慈爱地抚摸他的后背,好似给家里的猫儿顺毛。


 人生总有那么一刻,你忽然发现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伯伯了,忽然有一天有人叫你爷爷、叔爷爷、伯爷爷,是真的惊讶。太阳每一天从东到西,如同每一天每一天父母看着孩子们,孩子们在父母面前撒欢打闹,在课室里悠悠地念书,不特意去想一想,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是一样,男娃、女娃、胖的、瘦的、黑皮肤的、白皮肤的、黄皮肤的、混血的……束发为冠的、剃头的、大波浪的、理各种发型的,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孩子们,永远都是这样一群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他们已经生死相继了无数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这就是虚无主义腔调之一。


 四爷是实在人。


 一边弘曦突然扑到弘暾的身上,使劲地压着弘暾,弘暾喊他起来,他还嘟着嘴巴越发使劲儿:阿玛先疼姐姐妹妹们,接着疼十三叔家里的孩子。弘暾哪里知道他的小心思?被压的难受气得一转身敲弘曦脑崩儿。弘曦捂着脑门听着兄弟姐妹的笑声,鼓着脸,决定今天就给十三叔写信,告诉十三叔,弘曦想他了,十三叔最疼弘曦了!哼!


 孩子们的闹腾在眼前一幕一幕地晃悠,四爷俊脸上的笑容越发和煦简单。


 生老病死、一代一荣枯。人呀,和世间门万物都一样,要衣食住行不是?而人的争斗和团结,四爷的杀心、团结,和草原上的狼、狼群差不多都一样,没啥高贵。只是人站在食物链顶端了,不同种族的战争没有了,便是人和人之间门厮杀和团结了。


 而人类幼崽的长大过程中,和动植物幼崽遇到的危险一样多。孩子们的婚事流程都在进行中,雍亲王府喜气洋洋,上上下下走路带风不语自笑,四爷照顾孩子们,尽可能要他们平缓度过单身变已婚男的过程。皇位争斗、君臣相斗……也一直没停。


 这一天,康熙从木兰回来,将董鄂?席尔达的闺女娇娇指婚给弘时。四九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家家户户在准备冬至大节日,在河边祭祀河神,储存冰块。户部、内务府开始发放年赏,各大衙门商行店铺都跟着,整个四九城都是兴高采烈。


 冬天来临虽然冷得很,可是四福晋她们脸上也多是笑意,忙着指挥丫鬟婆子把各处居室打扫一新,悬挂冬日迎春灯,张贴“九九消寒图”。


 大雪下来半日还没停,四福晋笼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春桃走过来给四福晋披上雪帽笑着说:“有风那。福晋留神吹了头疼。”


 四福晋笑笑:“我想着院子里哪里不一样,原来是多了几株盆栽梅花和松柏。院子里有栽种梅花,这盆栽的,就撤了吧,你们四爷最不喜欢盆栽花。昨儿还说栽种的梅花没开,但到了这时候院子里光秃秃的,什么花啊树啊的都没有,单纯地看看雪,也是一种享受。”


 春桃说:“奴婢要人搬走这些盆栽。昨儿耿格格说她最不爱冬天的花草,嫌花比人娇。说冬天里人冻得手脚缩紧,鼻子通红,越发显得没那花好看。没想到爷还有这原由喜欢秃树枝儿。”


 四福晋笑:“你们四爷的审美呀,怪道能引领全大清那!”


 春梅走过来瞪了春桃一眼,说道:“耿格格的话也是你能说的?切记奴才不可以在背后议论主子。”


 春桃微微吐了吐舌头:“我就在福晋面前说一说……记住了。”


 春梅严肃地说:“平时不注意说溜了嘴,哪天在外头说出来,平白给福晋惹事。”


 四福晋笑着打圆场:“大过节的,别说她太重。”又嘱咐春桃:“以后可要长记性了,别忘了你春梅姐姐教你的。”


 春梅走到四福晋身边说:“福晋,刚陈格格说,今年她们自己剪窗花。”


 四福晋兴致极高:“她们有兴致,就要她们都来正院做吧。自己剪了贴上,看着也喜兴一点。”


 春梅高兴地应了一声下去,不一会儿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分别去各位侍妾格格的住处请人。大家女子长日无事多爱女红念佛打发时光,雍亲王府的女子们玩法儿多,平时看书写字琴棋书画蹴鞠跑马的,但也多擅长此道。因此一听说四福晋要剪窗花,都一同围在暖炕上剪了起来。


 一个时辰下来,桌上便多了一堆色彩鲜艳的窗花:“喜鹊登梅”、“二龙戏珠”、“天女散花”、“吉庆有余”、“和合二仙”、“五福临门”,还有“梅、兰、竹、菊、牡丹、水仙”等植物的图案。


 四爷进来,女子们起身行礼。“起来,都继续。”四爷也没坐,站着将各人的都看了一圈,赞道:“其其格的果然剪得不错,别致。”其其格的脸微微一红,硬生生地忍住欢喜谦虚道:“哪里比得上的陈姐姐剪得牡丹好?简直栩栩如生。”


 陈格格笑道:“爷说的是,还是其其格的骏马图别致。我这牡丹,不过对照屋里的牡丹照着剪罢了。我的建议,既然剪了动物,若是能把真人剪出来一模一样才是妙那。”


 话音刚落,耿格格嚷嚷道:“钮祜禄姐姐剪了真人的。”


 钮祜禄格格立刻回头用力瞪她:“哪有?”


 耿格格不服气:“我刚亲眼看了,袖在袖子里呢?”


 钮祜禄格格脸涨得通红,小声说:“没有。”


 四爷笑呵呵一笑:“是剪了谁的小像,还是观音菩萨的?有便拿出来看了便是。”


 钮祜禄格格满脸不好意思地看向四爷,藏着胳膊就是不给看,其其格眼珠子一转:“我猜到了!”众人都猜到了,唯有四爷没猜到,颇为纳闷。一直含笑听着的四福晋微微一笑:“钮祜禄妹妹巧手得紧,我刚看见了。只是这人像暂时保密才是正经。”


 “噗嗤”“噗嗤”其余女子们眼睛瞄着四爷,手指着钮祜禄格格。四爷越发疑惑。钮祜禄格格窘迫的面颊绯红越发勾头贴近胸口。正热闹间门,有人掀了帘子进来请安,正是弘晖身边的丫鬟勾三,捧了两叠字纸进来说:“大阿哥亲手写了几个‘福’字,让奴婢拿来。”


 四爷笑道:“正巧呢,爷写‘福’字、扇面,写的胳膊酸眼睛酸,可还是差几张,弘晖就打发你送了来。你们大阿哥准备出去吗?”


 勾三答:“正准备出去呢,进宫其他小主子,今晚上在宫里用饭。”


 四爷点点头:“回去告诉你主子,爷喜欢得很,再把剪下来的窗花带回去贴窗子。”


 四福晋却道:“外头雪大,你留下暖暖身子再走,别冻坏了。”勾三答应着下去了。


 冬至要到了,春节很快就到了,康熙六十年要过去了。弘晖自从回京,便经常领着弟弟妹妹们陪着康熙、皇太后、皇贵妃、德妃等人。正好四爷四福晋便要他接送弟弟妹妹们上下学,四福晋正说:“孩子们今晚上在宫里吃,我们今晚上吃什么?”苏培盛掀帘子进来行礼,笑呵呵地说:“爷,宫里来人,要爷进宫那。”


 “哦。”四爷高兴地笑起来,“汗阿玛是不是知道我都写好了?”


 其其格喜滋滋地说:“爷写完了就可以休息了。”


 四爷道:“有理。等雪停了,爷带着你们去西山赏雪,去海子滑冰去。正好御花园的早梅打花苞了,今天应该开了。”


 御花园的早梅开红花,像红云似的,每年都好看得人都呆了。大雪纷纷,映着这新开的红梅簇簇,暗香浮动,该是何等美景。四爷心中向往,四福晋站起身给他戴好红色狐狸毛暖帽,披一件大红底色孔雀翎织锦的羽缎斗篷,兜上风帽边整理乌黑发辫上的东珠八宝坠子笑说:“爷做暖轿子去。爷也进宫了,今晚上我们自己吃吧。”


 年侧福晋掀帘子进来,一眼看见四爷的打扮,娇哼一声:“给爷请安,给福晋请安,爷是要出门吗?姐姐给爷打扮的这么亮堂。”


 四爷:“……”抬了抬手,抬脚离开。


 身后传来四福晋的声音:“不是亮堂。是大雪的天,穿红的才合适。”


 接着是年侧福晋气哼哼的声音:“之前是我无知,给爷穿的紫色,引得多少动静那。大雪天还是月白的才好那。浅浅蓝蓝的,穿出去和雪花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来人。”


 ……后面四爷听不见了。出来前后院月亮门,四爷心想着,看来不光要和福晋多沟通,还要和年侧福晋交流信任,前方苏培盛掀开轿帘,他又想起来宫里御花园的梅花盛景,一脸笑意地弯身上了轿子。


 宫里头,康熙果然领着几个儿子在御花园欣赏梅花,此时远远地看着这一身鲜艳华贵的锦裘,风帽上的金珠黄缨一点,身上的朱红一片,只叫人觉得是个盛世中富丽温柔的梦境。白雪中孤单而快乐地行走着的四爷,是这尘世中最无拘无束的追梦人!


 康熙眯了眯眼笑道:“朕看不清人影了,但敢穿这样一身大红飘逸有神采的,也就你们四哥。”


 皑皑白雪掩映下的红墙黄瓦,重重殿宇,仙宫蓬莱一般。四爷来到宫门出来轿子,撑把红绸面折叠象牙柄伞步行,大雪里他走起来须加意小心,越发地慢腾腾。雪大天寒,嫔妃们皆在自己住处不出门,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偶有巡逻的亲卫军和太监们走过,也是比平日少了几分精神,冻得缩肩膀给四爷行礼。去御花园的路有些远,所幸下雪不冷,虽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厚实也耐得过。约莫走了不到两刻钟也到了。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鹿皮的厚绒毛暖靴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静寂,只听得四爷踏雪而行的声音。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情恣肆,在满天雪花流泻下来的雪色下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真真是一个“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的神仙境界!


 四爷情不自禁走近两步,清冽的梅香似乎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成一片冰清玉洁。四爷喜爱得很,伸手轻轻抚摸花瓣儿。


 身边小太监叫赵昌的,鼓起勇气:“四爷,等您回来再折花儿。”四爷点点头,这才抬脚迈步,穿过一个假山过了一个小桥,隐隐地看见前方亭子里康熙一群人的身影,走得略快了,大红披风飘起来,洒脱飘逸地飘上来亭子。


 “儿子给汗阿玛请安。”四爷啪啪打着马蹄袖给康熙行礼,一起身,等弟弟们给他行礼,扶着弟弟们起来,只笑道:“到此佳境如同离尘,乃为摘一朵紫云;告别仙府重入世中,有幸折一枝绛雪。”


 胤祐赞叹道:“四哥这句‘紫云’妙。我记得好象是李贺的诗,应该是《杨生清花紫石砚歌》里有句‘踏天磨刀割紫云’,红梅花遇到雪,冷香浮动,花儿越发红艳,可不是紫色的云吗?”


 康熙嫌弃道:“这是要霍霍朕的一支梅花了。罢罢罢。给你摘‘一枝绛雪’回家去。”


 “儿臣谢汗阿玛赏赐。”四爷嬉皮笑脸的行礼答谢,康熙白他一眼,这才仔细打量。


 服饰式样古朴简洁,全身大红搭配金黄,袖口处用品蓝银丝边纹束袖收紧,干净利落,腰带处有玉色纹理点缀,打破金红一片的骄奢,凸显了人的自持与雅重。再加上长袍上刺绣着的大朵金色团花烁烁生辉,风帽上下隐约露出来的暖帽小金冠端正生辉,由不得人不赞!


 袍脚上是金色连云纹锦红萼梅花图案,暖帽抹额上是金线刺绣八字蝴蝶缀螺钿,互相呼应。冠上的东珠饱满圆润,颗颗晶莹。就连脚上的厚底大红金色蛟龙出海纹样鹿皮朝靴,周围细腻生动地刺绣金色连理兰花。宛若雪中梅花般清雅脱俗、粲然生辉的风采。看得康熙不禁一乐。


 “金冠正中的这颗大东珠,朕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康熙瞅着随着老四动作灼灼生辉的东珠,有点纳闷。


 “这就是儿子第一次跟汗阿玛去盛京,儿子下河叉鱼,乡亲们送上来的那一颗,是陪伴儿子最久的饰物。”四爷微微低头弯腰,要康熙看的更清楚。一抬头,得意洋洋地到:“您去年还说那,这颗珠子是您见过的,最圆润的一颗。”


 康熙瞅着珠子想一会儿,摇头失笑:“你小子,就是贪玩。大冬天去黑龙江叉鱼。”


 胤祺机灵道:“汗阿玛,四哥手里的好东西就是多。汗阿玛,您要四哥给儿子一点。”


 “你四哥好东西多。你出海一趟,手里好东西不多?”康熙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四哥这是爱惜物件儿,这么多年珠子保养很好。你呀,就是那故事中逛玉米地的小熊,见好东西就爱,爱了就扔了。”


 胤祺气恼地哼哼:“那是四哥保养的吗?管家那都是四嫂的功劳。再说了,儿子手里的极品也没多少。汗阿玛,要不,四哥今年写的扇面,福字儿,你多给儿子几张?”尾音变成谄媚的哀求,嬉皮笑脸的。


 咳咳咳!


 康熙气笑了,抬手给他一个爱的脑崩儿。其他弟弟们不乐意了。一起拿眼睛瞅着贪心的五哥。


 胤祺气势汹汹地瞪眼弟弟们。


 弟弟们也不服气地回瞪他。


 四爷眨眨眼。


 康熙无奈地笑,挨个嫌弃地看一眼:“都别耽误时间门,诗词写好了吗?”


 没!


 康熙邀请儿子们来赏雪赏梅花,是要写诗作赋的!


 可是康熙却扔下他们抓耳挠腮地找灵感,带着四爷,自己撑伞慢悠悠地踱步大雪里,近距离地欣赏梅花,选了一枝漂亮的梅枝嘱咐李德全,待会儿剪下来给四爷带走。


 四爷很高兴地自己不用“为赋新词强说愁”,脑海里想着红色的梅花插瓶放在书桌上的美丽。父子两个先回来乾清宫,从大雪梅林来到温暖如春的屋子,热气蒸着冻得冰冰的脸,四爷一下子还没回神,几个小太监上前接过来大伞,给脱去了披风暖帽,四爷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扶着康熙进来暖阁在炕上软垫上坐好,要李德全拿来刚他送来的匣子:“汗阿玛,扇面和福字,各50副,都好了。”声音含笑低醇宛若大提琴优雅迷人。剑眉星目上俱是欢乐。


 康熙笑呵呵的:“这么快?不是孩子们帮你写的?”


 “哪能那?他们只帮写了一半。”


 “……”


 康熙不搭理他的无赖,一一翻阅这些福字和扇面,赞叹点头、摇头失笑、时不时点评两句:“弘晖的字儿,越发有自己的特色了,风骨凝聚,很好。”“弘曦的字儿,越发懒的出奇了,真懒小子。”……


 等康熙看完了,一一分门别类地装在五个小匣子里,要李德全收好,端起来热腾腾的奶汤用了一口,漫不经心道:“老四啊,今天有人告你的状,你来听一听。魏珠,去带上来。”


 四爷有点懵。


 正在用奶汤的动作顿住,抬头看向对面的老父亲,深邃黑亮的瞳孔里,尚且尽情透着一天好心情的散漫悠哉。


 不一会儿,魏珠带上来一个一身水师兵服的年轻人,面上有着一般年轻人没有的勇毅和机灵。


 “奴才海柱给皇上请安,给四爷请安。”年轻人不敢抬头,眼睛瞄见炕几两端两个衣襟,一个大红底色,一个石青底色,一个亲王才能用的团龙密纹金色花纹,一个是皇帝才能用的明黄色海水江崖图案。他“扑通”一声跪下磕头。


 康熙转脸对上他,面无表情:“海柱,说说吧,怎么回事?”


 水兵海柱听到老迈的声音,尾音里带着几分老年人精力不支的疲倦,猜到是康熙皇帝问话,当下就激动地说了起来。


 原来,是南海水师马六甲大营的一个守军管带,叫祝宏才的,和大营提督、南海总督上报上来,说十三爷偷偷回京欲行不轨。总督蔡珽派人来查看,发现十三爷果然不在南海了,很是震惊。更得知四爷的人来过南海,见过十三爷后,十三爷不见的。连忙派人进京通报康熙。


 四爷安静听完,大大地吃了一惊,十三弟离开南海了!而且是见到王之鼎后离开的!他立刻紧张起来,身体紧绷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康熙,听到康熙问道:“老四,你派人去了南海?”


 四爷一个激灵,心脏砰砰跳着担心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十三弟,口中很诚实地回答:


 “回汗阿玛,儿子派府里副管家王之鼎去了南海,见大哥和十三弟。一是不知他们何时回来,送去弘晖大婚的喜糖喜果子,以及春节礼物。另外有信件嘱咐大哥和十三弟,不要因为春节着急回来,办好差事要紧。”


 “哦……”康熙沉思一会儿,问那水兵:“你们大爷那?”


 “大爷人还在南海。他也可以证明,十三爷确实是离开南海了。”


 康熙点点头:“下去吧。”


 水兵海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外间门,四爷实在忍不住对胤祥的担忧,急切地问:“汗阿玛,儿子很担心十三弟现在在哪里,儿子担心他的安全。”


 “他的安全你不用操心。”康熙冷哼一声,顺便给他一枚冷眼。“他一出南海,朕就收到消息了。朕的人跟着他那。等他到京,直接秘密押送去宗人府。……事情查清楚了,再出来。”说罢,端起奶汤碗,继续慢慢地用着。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窗外风吹大雪的簌簌轻声,人脚步落在雪地上的吱吱声。四爷的脑袋脖子,一节一节地慢慢的,时光一样慢慢地,微微低了一秒。双手优雅地捧着黄色满地青花九桃奶汤碗,全神贯注地慢慢地用着。奶白色汤的热气蒸腾熏染了他如墨画的眼,刀裁般的眉,朦朦胧胧。


 面前老父亲刀刻板的深深的皱纹,花白的头发胡须,也变得朦朦胧胧,好似四爷最喜欢的普洱茶在冲泡的那一刻。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门,在奶汤和茶叶之间门,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来临,变成雪下降人间门。


 良久,良久,用完一碗奶汤,照顾康熙躺着假寐休息,四爷听到自己说:“汗阿玛,求您册封皇额涅吧。儿子想,皇额涅以后尊享后世子孙的香火,和赫舍里皇后、钮祜禄皇后一样。”


 康熙的心骤然一缩,刀尖碾过的疼。疼得他好似失去了知觉,而他的身体本能地保护他,要他不要去感知那份疼痛。


 “好。”康熙听到自己说,老去的帝王声音颤抖着,连伤痛都是嘶哑无力。


 康熙脸上松弛的脸皮肌肉皱纹一起颤抖,他猛地睁开看了老四一眼,那一眼,似乎要看到老四的灵魂深处,看清楚他的目的!却又因为他不躲不避的坦然自若叹息,因为他眼底深处刻骨悲伤哀痛动容。


 *


 星光隐隐,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桠的乱影,一盏琉璃灯挑着晃晃悠悠的光芒行进着,小太监赵昌挑着宫灯,忍不住几次回头看看,他听不到四爷的脚步声,生怕四爷化成一片雪花不见了。四爷的呼吸比雪花还静,慢慢地落脚抬步,一步一步往宫门移动,脚步轻的,好似生怕踩重了积雪怕雪花疼着。


 大雪不知道何时,已经停了。


 手里的“一枝绛雪”,四爷近乎虔诚地举着,他担心他的手哪怕只是一个极其细微的颤抖,都会惊扰红梅娇嫩的花瓣儿。他的脑袋里针扎的疼,疼的他眼睛一片片黑雾弥漫,心里惊涛骇浪翻涌着,面上表情却是稳稳的。


 和他的一双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一样稳。


 太监们扫雪的身影陆陆续续地出现,前面宫中大道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清扫干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路过的人都踮着脚走的越发小心。四爷浑然未觉,犹自凌波微步般地飘着,宫人侍卫和他行礼,他惫懒如常地含笑点头叫“起”。


 腊月初的月亮弯弯好似小船,泛着寒光的月光好似被冻住了的单薄。四爷一步一步地走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清朗星光下,身前花瓣儿上犹自带有的一点点白雪,映着黄玉般的蕊,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


 四爷一路,就这样走着,走过宫中漫长的大理石甬道,走过宫里到雍亲王府的三条街道,红绢灯笼挂在各个门上,一路行礼请安的下人无数,孩子们都焦急地跑来找他,他慈爱地笑着,走到了如意斋院子门上。


 一个人的脚步渐渐地靠近,隐约可见石青色宝蓝岁寒三友纹样的靴子,隔着几丛梅树停了脚步再无声息。“出来。”四爷低低地唤了一声。没有动静。四爷的语气颇有严厉之意:“再不出声,我便让人把你抓过来。”


 人正是八爷。


 孩子们也知道是八叔。奴仆们也知道是八爷。可明显,四爷今晚上回来不对劲,八爷这是躲着四爷那。


 没有人说话。八爷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觉得浑身冻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看见一抹大红衣角与自己相距不远,上面的金色团龙密纹张牙舞爪好似要吃了自己,心中更是惊骇恐惧,忽地回头看见池塘的假山后闪过一色翠绿的丫鬟衣装,灵机一动捏着嗓子道:“奴婢是正院的丫鬟,出来赏雪对梅花祈福的,心愿还没说完,不能见爷,请赎罪。”


 四爷道:“你叫什么名字?”八爷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贱名,恐污了主子爷的耳朵。”


 听到脚步声靠近,混账四哥近了几步,急声道:“爷别过来——我的鞋袜湿了,在换呢。”混账雍正果然止了脚步,久久听不到他再开口说话,过了须臾,听他的脚步声渐渐往如意斋里面走了,再无半点动静,这才回神过来,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摸着黑急急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着追过来一般惊怕,踩着一路碎冰折过漫长的小巷跑回了两府邸挨着的那道墙,快速地爬梯子回去自己家。


 八福晋丫鬟们一干人见八爷魂不守舍地进来,跑得发辫松散,仪容皆乱,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连声问:“爷怎么了?”


 八福晋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来,八爷一口喝下,才缓过气道:“梯子边上的雪垛旁边窝着两只猫,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真真是吓坏爷!”


 八福晋微笑道:“是四哥家里的两只小奶猫儿顺着梯子爬过来的。我想留下来,就不做声地养着,哪知道吓到了爷。”又扬声唤道:“墨言,煎一剂浓浓的红薯姜汤来,给爷祛风压惊。”丫鬟墨言一迭声应了下去。


 八福晋道:“之前养的一只,老的走了。我本来不想再养,可是闺女也喜欢,我便又想养着。”又问:“爷见到四哥了?”


 八爷点点头又摇摇头:“见到了又没见到,就回来了。不知四哥是否会怪罪与我。”


 八福晋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端端正正地福身行了个大礼,笑容满面地说:“恭喜爷,常言说‘猫带吉运’。爷撞见了两只猫,可不就是一切顺利的吉兆呢。”


 八爷微微一笑:“什么不好的到了你们嘴里都是好的。如真能要我一切顺利,被猫儿吓一吓被四哥责骂一顿又有何妨呢。”说着让丫鬟端了水来,八福晋便重新为他梳头,换了衣裳照顾他用汤。


 *


 四爷回到家里,心思一定下来,心下不免狐疑。脑中忽然浮现那双石青色宝蓝岁寒三友纹样的靴子……靴子上方隐约的海水江崖图案……莫非那人……四爷找来一件宋朝汝釉瓷五管瓶、一件五环色梅瓶、一件墨彩山水纹盘口瓶,将梅花仔仔细细地修剪,插瓶,加了清水,亲自摆放在府里三个书房的三张书桌上。弘晖和弟弟妹妹都沉默地帮着收拾剪刀、水盆。见阿玛插好了花,只坐着看梅花,有些懒懒的,故意说着今天的趣事儿哄阿玛开心。四爷推说身子有些不爽快,要休息。弘晖和弟妹们看着阿玛的背影,面面相觑,表情逐渐凝重。苏培盛大海大浪跟着四爷进来寝室为四爷脱衣洗漱。


 四爷闲闲问道:“今日可有人来请见?”


 苏培盛道:“有嗷嘎、隆科多。李卫进京叙职,傍晚到京,一家人迫不及待地都来见爷。因为爷不在府里,便去见了福晋,天黑了才离开去官员驿馆。”四爷轻轻“哦”了一声。


 四爷默默思考,洗漱沐浴上床,心中总是像缺了什么似的不安宁,只得先睡了。奴仆们也散了下去。迷迷糊糊睡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惊觉地坐起身来,身体猛然带起的气流激荡起帷幔,四爷想到了老父亲让自己不安的一句——“他一出南海,朕就收到消息了。”


 四爷在梦中惊醒,心中惴惴不安,也顾不得夜深,立即遣了侍卫富鼎让他去东城门当铺看看自己和胤祥的联系人还在不在,富鼎见四爷情急,也不敢问什么原因,立刻换了厚衣裳出去了。只他一走,阖府都被惊动了,四爷只好说是做了噩梦惊醒了。


 过了许久,仿佛是一个长夜那么久,富鼎终于回来了,禀告说那人已经不见了,说是有事情回老家走了。四爷心中霎时如被冷水迎头浇下,怔怔的半天不出声。苏培盛等人以为四爷因为过春节想十三爷了才做了噩梦,忙劝慰了许久说笑话儿逗四爷开心。四爷强自打起精神安慰了自己几句,许是真是回老家了也不一定。话虽如此,心里到底是明镜的。好在第二天也依旧是波平如镜,不见任何事端波及雍亲王府。四爷依旧在府邸放假过节,第三天收到康熙命令,说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胤祥的事情和你无关。并且要四爷斋戒两日,冬至这天,代替他去祭祀天坛。


 祭天乃是大事。自从周朝礼定天下,天子祭天,变成国家大事之一。而冬至,乃是清朝大节日,从这一天开始,阳气渐渐长,白天渐渐长。虽然是冬天来了,实际是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皇贵妃要做皇后了,可他的胤祥那?


 身为一个养子,这是四爷唯一能做的,要皇贵妃变成嫡母,做正式的母亲。也是四爷生怕这辈子因为他的重生,导致皇贵妃永远是皇贵妃,要汗阿玛和皇额涅一起遗憾终生。可是康熙答应给皇贵妃做皇后了,他的胤祥那?


 可是四爷什么也不能问,甚至不能派人去接进京路上可能会有危险的胤祥。四爷知道,康熙的做法是对的,是为了他和胤祥。可就因为知道,四爷越发痛苦。


 一个休沐日,用了午膳正在书房看书,八爷挑起门帘进来,似笑非笑着说:“四哥,你看弟弟送你的酒杯。”


 身后墨雨捧着匣子跟进来,八爷转身接过来,示意他出去,自己放匣子在四爷面前的书桌上,献宝一般地打开:“四哥你看。”


 龙纹嵌宝金托、金爵。金爵表面錾刻两条芝状云彩的四爪海龙和飞鱼。爵足顶端为龙头,鋬上饰雷纹。金托上刻云纹和灵芝纹,浅浮雕状莲花环绕中心,饰花卉和如意,镶嵌宝石。工艺繁琐、华贵非凡。精致玲珑,色呈瑞光。


 四爷从书本里抬头,扫了一眼,淡淡地点点头。


 “杯身由上往下渐敛,杯脚光滑平稳,线条流畅,小巧器身凝聚繁复别样做工,可谓小器大样。如此金杯,用来搭配十年以上的美酒最好。”言语间门是单纯对金杯的欣赏。


 “四哥果然懂酒。”八爷无视四哥的冷淡,热情地一竖大拇指,一脸满满对行家的钦佩之情:就知道四哥拒绝不了好酒杯的诱惑。


 四爷神色淡漠:“礼物四哥收下了,多谢八弟。”继续看书。


 八爷自己在窗边椅子上坐下来,苏培盛进来送茶点,他鼻端闻着普洱茶的香气,眼睛望着青花瑞兽纹花盆里的文竹悄悄开花,五彩花鸟纹椭圆盒的核桃瓜子散发炒货的香气,白地斗彩福寿纹盘里的枣泥山药糕热气腾腾……不由地笑了出来。


 混账四哥是讲究人。


 苏培盛搬着金杯匣子下去,八爷瞧着他只顾看书,还提笔在书上写着什么,八爷眯了眯眼一瞅,景德镇窑养和堂款墨彩山水纹瓷砚,最经典款。不由地暗骂一声,混账雍正讲究的细致的真要人讨厌。


 “四哥,你记得你以前说过,弟弟不是狠心人,你尽可以放心。”


 南海总督蔡珽是我的人,是我命令蔡珽故布疑阵要十三弟乱了阵脚,不顾你的嘱咐进京看你。可我只是要十三弟耽搁在路上,不能回来北京,不会要他的性命。


 四爷微笑不语,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捏着银壳镶碎玉紫檀狼毫笔,轻轻落在书本上的轻沙沙声。半晌,才放下毛笔在笔架上,纡尊降贵地看他一眼,薄唇勾起来一抹浅浅的几乎不易察觉的弧度。


 “八弟,四哥本来想说‘小八还是那么笨’,想了想,八弟这一招确实高明。……于国,汗阿玛在,克扣粮草间门接导致十万大军溃败。汗阿玛不在,边境危机,却协助全力筹集粮草。于家,汗阿玛临终嘱咐我、十三弟一直劝说我,善待兄弟们。八弟,这就是四哥此生一直对你友善的原因。……此刻四哥还是要说:‘小八还是那么笨……’”


 “!!!”八爷看不见自己此刻的脸黑成什么模样,但他听到自己磨牙的声音,咯吱咯吱。


 八爷来之前特意和闺女一起用饭给自己壮胆,他看起来三十来岁,坐着也能看出来身材颀长,着月白色长袍,腰间门系着碧色腰带,上悬着同色玉佩。面如美玉,目如朗星。这个时候不论谁看见了,都会暗赞,这八爷看着虽有点鬼气阴柔了,但仍然是个美男子。


 可惜,此刻屋里只有专心看书的四爷。


 八爷的脸青了红、红了白,五颜六色地变换,越是变换他的一颗心越狠。他上辈子就是不够狠。汗阿玛不在,混账雍正登基,急需要打一场胜仗,巩固边境,也是巩固他的皇位。可是不管身边人怎么劝说,他都顾着大清安危,明明已经输了变成刀上鱼肉了。


 汗阿玛要混账雍正善待兄弟,老十三一直劝说,有什么用那?谁不知道混账雍正眼里不容沙子的脾气?他打了胜仗,一腾出来手,立即就要收拾自己。解除所有职务,训斥,圈禁,妻离子散、上枷锁……蜷缩着像一条泥地里的蚯蚓一样死去,临死之前,陪伴自己的只有一颗荠菜。


 八爷猛地一抬头,冷着脸,阴森森地看着混账雍正专注看书的侧脸。


 我就是要反着来!我这辈子就是要反着来!我就是要学着变狠!大清和我有什么关系?家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身都难保了,马上汗阿玛就要你登基马上我就要变成上辈子的一条蚯蚓了,我还在乎什么那?这辈子,你可能连一颗荠菜也不会留给我!


 四爷看完一节,略松松身,感受到屋子里弥漫的鬼气怨气,微微皱了皱眉。


 老八这是要变成厉鬼了呀。


 “隔壁佛堂前供奉的紫檀匣子里,有一本拉萨喇嘛亲手抄写的《金刚经》,你去看看。”


 !!!


 没有什么你憋着几百年憋出来的大招,急欲释放,一抒胸臆,你等着看你的敌人愤怒、惊慌失措,不甘心,不敢置信,可结果敌人不咸不淡地嫌弃一句:“你的脸色真难看……你需要念念佛……”来的要人愤怒。


 此刻的八爷就是!


 他霍然站起来,举起来放炒货的方圆盆就要砸过去,混账雍正翻书的眼角余光扫过来:“我看这瓜子炒的香,我想多吃点。”


 四爷:“……”


 八爷恨得呀,恨不得给自己一头砸下去!砸碎自己的条件反射!砸死算了!


 四爷不搭理他的神经质,摆摆手示意他去佛堂,挽袖提笔再要写字,砚台里的墨汁不多了,吩咐一声:“苏培盛,进来研墨。”


 “奴才来了。”苏培盛答应一声,端着一碗清水推门进来,一眼看见八爷同手同脚的,身体僵硬跟僵尸一样朝外蹦,真是蹦,不是走。瞬间门吓得差点尖叫出来,双手条件反射地护着他的清水碗。


 苏培盛护着碗在胸口,小碎步发挥最大的速度跑到四爷跟前,才敢有勇气再看八爷一眼,八爷已经到门口了,但那背影也是鬼气森森的要人瘆得慌。


 “爷,八爷……?”


 四爷漫不经心地写批注:“魔障了,去隔壁佛堂念佛。金圣叹批注唐诗的那本书,找来。”


 “哦哦……在书架第三层架子上。”


 苏培盛放心了,八爷是真中邪了,八爷去念佛了,那就是好了。走到书架上找来四爷要的书,轻轻放在四爷身边,定定心在心里念念佛,在砚台里滴上些许清水,在小抽屉里找出来墨条,慢慢地研磨,可他自己没有发觉,以前他研墨都是站在书桌外侧,生怕挡着四爷进出,这次却是站在书桌里侧,身体还不断地朝四爷靠近。


 光线被挡住了,书本上落下来一片阴影,四爷一抬头,发现苏培盛脑门上的细汗,脸还白生生的,抬手捏捏眉心。


 汗阿玛派人跟着胤祥,监视之外也是一层保护。四爷本来稍稍放心的,可是此刻又不敢放心了。老八疯了,汗阿玛再防备老八动手,他也想不到老八会发疯。四爷沉思片刻,放下书本,在桌案上拿过来两张信纸,用左手写了几个符号。


 “派人去叫来麦克。”


 苏培盛一个寒战,瞬间门人不怕了面色严肃:“嗻!”


 小跑着出来书房,苏培盛快速找来自己的心腹小厮,命他去基督教北京分会找麦克传教士。冬天的太阳暖融融的落在身上,要将人的骨头都晒酥了,他看着小厮跑走的身影,抬头看看头顶鸡蛋黄的太阳,摸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转身跑回去书房。


 还是四爷身边安全,鬼怪不得近身。


 金圣叹是古今第一批注大家,他的唐诗批注乃是华夏文坛的一朵奇迹花,艳丽富华到入骨三分,后人都说“金圣叹没有活到批注《红楼梦》,和海棠无香一样,要人遗憾。”四爷深感认同。


 四爷看书看的认真,念完佛的八爷赖在这里跟着看书,他这模样不敢回家,试探沾染一点混账雍正的阳气,缓一缓。


 傍晚时分,收到邀请的三爷夫妻、五爷夫妻、六爷福晋等人都来了。四福晋在后院菜地两个茅屋摆开男女两份烤鹿肉、羊肉涮锅,赏残雪看夜景好不热闹。四福晋喝得醉了,屋里烤肉的烟熏要她透不过来气,遂趴到窗边深深的几个呼吸,一眼看见对面茅屋窗口,隐约可见的一个身影,穿大红长袍,脸色略微苍白,但半张脸线条流畅立体的就是自家爷!她身体快于脑袋,站起来从窗户使劲探出去,想把自家爷看的更清楚一些!


 八爷走了过来,向三爷说着什么,然后侧身让五爷过去。紧随其后的十二爷,突然停下,抬头看过来,九爷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来,然后就看到抓住窗棱,半个身子探在外面的,四嫂!四福晋赶忙缩回来,站直了身子恢复端庄模样。两人都瞪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再盯四哥的位置,一起给四嫂打千儿行礼,人还没起来就爆发一阵豪迈大笑。四福晋在窗边,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做了个抬手的动作。十二爷胤裪笑得直不起来腰,九爷胤禟更是恨不得笑得掀翻屋顶,两人一边笑一边还喊着:“四哥,你看四嫂着急看你那。”


 天色全黑,门上的红绢灯笼和屋里的蜡烛一盏盏点亮,天地万物于朦朦胧胧中多了“雾里看花”的美。人都聚在桌上吃菜品酒,只有四福晋站在窗边坐着,娇笑声猜拳声从身边传来。她伏在窗口,随意地看着外头的丫鬟小厮们忙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十三福晋说话。


 十三福晋低声叫道:“四嫂!”她“嗯”了一声回头看她,却见她憋着笑站在身后,抖着肩低着头,四福晋疑惑地转回头向对面看去。看见自家爷起身看过来,接着八弟走过来,长身玉立,两个人并排站在窗口。


 隔窗望去烛火一明一灭之间门,两人的脸忽隐忽现。她下意识地站起,心想着,这玉般的兄弟两个,今日并排而立,但终有一日要兵戎相见,你死我活。虽对着良辰美景,一丝哀伤却从心里泛起。十三福晋在身后拽她衣袖,这才发觉她竟只是痴看着对面的自家爷。忙挤了个笑容出来,对面八爷打千儿请安。四福晋抬了抬手,缓缓站直了身体。


 康熙六十年要过去了。


 康熙六十一年要来临了。


 大清男女老少都欢呼于康熙又熬过一个冬天,身体硬朗,今年的春节过的越发喜庆。祭祀先祖,是春节期间门一项隆重的民俗活动。各家各户都要把家谱、祖先像、牌位等供于上厅,摆好供桌、香炉、供品,家长主祭,烧香叩拜,给祖先拜年。紫禁城中的皇帝也不例外,过年的一项重要活动就是奉先殿祭祖。


 祭祀前三天,内官在乾清门内设黄案,立斋戒牌或铜人,表示皇帝即日开始斋戒,期间门不得饮酒、茹荤、处理刑事案件,并要沐浴更衣,保持整洁。


 康熙依旧命四爷代替。


 朝臣们开始嘀咕了,很多人都开始猜测,到底皇上您老人家什么意思啊?按道理,这个时候,康熙应该开始给继承人铺路了。可是康熙表面上对每一个皇子的态度都一样,出宫遛弯儿去了一趟三爷家,还要去四爷家、五爷家……坐坐。日常赏赐也是不偏不厚的,可明显地越发重视四爷啊。


 活阎王四爷啊。


 难道是四爷最没有野心?皇上宠着也有安全感?


 极少人替四爷高兴。大部分人开始着急。


 正好大过节的,虽然忙碌交际来往,可都有点自己时间门,八爷党剩下的铁杆们聚集在八爷的书房,坐立不安,焦躁地一口一口喝茶。


 刚从南海回来的揆叙皱着变黑变红的老脸,第一个忍不住,放下茶杯大声说:“八爷,听说十四爷从西北写信来,嘱咐他的人一定要配合四爷做事,协助四爷。”


 八爷好暇以整地品着从四哥家里挖来的极品普洱,他是在场的,唯一稳重镇定的人。


 “莫要惊慌。四哥呀,他必须要人帮着,否则就他的人缘儿……毕竟是亲兄弟,老十四担心四哥的安全,很是正常。”


 萧永藻踱步转圈的动作一顿。


 不对。


 “八爷,十四爷是不是防备着您?要协助四爷,挟制您那?”


 “可能吧。”八爷微微一笑,清雅如玉。“我们不要管别人,先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


 “……八爷,十三爷的事情……”揆叙吞吞吐吐,他在南海隐约听到十三爷的消息,怀疑是八爷动的手脚,可他没有证据。但他敢肯定,和八爷有关系。


 “你们十三爷在海上可能迷路了,听说海上最近台风大。目前还没有准确消息。”八爷脸上露一抹恰到好处的担忧,“但是应该也不用担心。沿海海域大清水师都熟悉,即使真被台风吹的船只迷路了,也很快能找到。”


 在场的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沉默地看地砖。


 不管是阻止十四爷联合四爷危及八爷的地位,还是防备四爷爆冷门突然被皇上选中,对于“四爷的十三弟”·十三爷,这个在四九城,乃至全大清都有莫大影响力的皇子,最好的办法是不要他回京。


 失踪,在海上失踪,神不知鬼不觉,天时地利。绝对的好计谋。


 可是,他们骤然感觉浑身发冷,人惊破胆寒透心的冷,从头冷到脚心,冷的他们冻在原地,动也不能动,说句话舌头都发硬。


 皇家兄弟,终于到了这一步了,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可是他们猛地一个寒战,每一个都是脸色苍白无助,通体寒冷。


 皇家兄弟争斗成这样了,对他们这些臣工们那?康熙对不安分的臣工们那是血流成河也不顾忌,康熙的儿子们一个个都是人中龙凤,都随了康熙的十分本事,十分无情。一瞬间门,他们齐齐看向胤禩,目光灼灼不安,也顾不得十三爷的死活了!


 万一八爷不能登基,哪一个新皇能容得下他们这一党?他们必须赢!


 揆叙思及自家情况,自从大哥去世后,康熙对纳兰家的冷遇,第一个忍不住问道:“八爷,在大火中有一个宝物,若是取的着急了,会被烫到。若是取的慢了,会错失掉,这其中的分寸……”


 揆叙的话一出,书房里静的落针可闻。八爷胤禩也悠闲不再,面容肃穆。


 平心而论,皇子们、亲近的朝臣们这些年,都隐约感受到康熙的作为。康熙是一个无情冷酷的帝王。成功的帝王都这样无情,可是康熙较很多帝王都更为冷酷,他冷酷不是指对臣民,而是他的儿子们。他没有养废他的儿子,他每一个儿子都用心培养。可是他在发现最疼爱的老二胤礽不适合继续做皇太子,或者说威胁到他的皇权的时候,即使他心痛的宛若去了一条胳膊,一半心脏,他也要废除。那他对其他儿子们那?放鹿林间门,要儿子们各自展示本事去捉吧。这捉,有捉的门道。捉的急了,康熙先第一个不容,直接废了。大爷和三爷,不就是?八爷,也是因此被打压。可是捉的慢了,又会落后于其他兄弟。这其中的分寸……


 萧永藻脑门上沁出来密密麻麻的细汗。他瞬间门想到了,万一康熙得知八爷对十三爷动手,会有的暴怒。这几年他近身伺候康熙,也摸清了康熙的另外一个底线:他自己可以当儿子们的竞争是选拔赛,无情淘汰任意一个。可他的儿子们之间门如果自相残杀被发现,他绝对不容。看他对大爷、二爷、三爷的态度就明白,圈禁、打压,但都活得好好的。每次护着四爷,不也是因为担忧四爷的安全?若是十三爷落海失踪丢了性命,康熙的怒火,萧永藻不敢去想,身体一晃,摔倒一边,身边的丰台大营提督谢允进慌忙给扶住了。


 书房的人都惊住了,慌忙喊小厮进来,抬着萧永藻在长椅上躺平。可萧永藻的脸色难看的吓人,他直勾勾地看着八爷。八爷端坐不动,坐成了一块石头,脸色阴沉沉的,其他人都顺着萧永藻的目光看过来,第一次看见,八爷这样恐怖阴森森的表情,一瞬间门,所有的话语都咽下,咕咚咕咚的,一阵吞咽口水的声音。


 自从康熙二废太子,八爷从南海回来北京,因为康熙提拔隆科多做九门提督,病了一场,他就发现了,生病的另一个好处。


 出了乱子我就病,有了喜事病就好,安坐府邸,逍遥自在。你们争得头破血流,我坐收渔翁之利,多美呀!这不就是后世人说混账雍正夺皇位成功的秘诀“争是不争,不争是争”?他请命老十四出去西部,虽然有私心,也是和康熙表态,自己大度能容,能容得下兄弟带兵。如此这般这几年八爷身体养的倍儿棒,精神头儿也来了,面色红润,容颜焕发,那张脸和窗台上的水仙花对比,不输给花儿的鲜嫩。行事也越发大度,还要揆叙去南海协助四爷做事。人人都以为,他变得真成了贤王了,有时候来找他,和他一起一边悠闲地赏花,一边说事情,每个人都舒坦的不得了。


 这是第一次,他们亲眼目睹八爷温润面目下的残忍无情。


 可是八爷看见了他们的惊恐,却是不在乎自己的形象了。


 汗阿玛已经准备要四哥登基了!他马上就要变成上辈子的下场了!他还在乎什么?命都要没有了他还在乎什么?破釜沉舟!在此一搏!时间门越逼近越要他恐惧,他努力克制,可上辈子的结局在他眼前晃啊晃,他连自欺欺人也不能了,他马上就要变成蚯蚓了,他什么也顾不上了。他只要赢!


 这一天,胤禩向他的海上亲信下了命令。


 从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开始,他和大爷、三爷、四爷同时被晋升为亲王,又变成郡王。可是,除非是见皇上,他很少穿那件饰金的王爷袍服,而总是穿着便装。可是从这一天之后,他搬到书房一个人住,平时和八福晋孩子们接触能少就少,每天都是从头到脚,一身黑衣、黑帽、黑皮靴。这装束,衬着那粉白的面庞、悠闲的举止,更显得潇洒俊雅、风流倜傥,也透着一副太平皇子的雍容华贵。只有眼睛上越来越明显的小细纹,越来越浓的黑眼圈,表示他夜夜不能成寐。


 他一面十分自信。哼!无论你们怎么折腾怎么闹,我手握兵权稳如泰山,岿然不动,这江山落不到别人手里!他一面咬牙切齿。哼!四哥,这辈子,弟弟也要学着无情了,你不是一直说弟弟不能狠心吗?你就看着!弟弟也手握兵权,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一定要夺得皇位!


 伴随着胤祥在海上遇到飓风落海,皇长子在南海重金悬赏搜救的消息在重臣之间门悄然传开,康熙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每次见到胤禩越发冷眼。四爷在家人面前如常,夜里经常惊醒,要等麦克送来消息才能安睡。八爷胤禩病重不起,是真的病了,夜夜做噩梦十三弟来找他,头上挂着一片海藻,一身**的都能闻到海水的腥咸气,身后带着千万条小鱼要来啃咬他的灵魂。


 这一天小雨加小雪,加上正月里的寒冷,满四九城操办元宵节的热闹都好似被冷的冻住了。康熙取消早朝,用了早膳,去宁寿宫给皇太后请安,来到南书房,心里琢磨着,怎么和群臣说,他要册封皇贵妃做皇后。册封皇后,不是他个人的事情了,乃是国家大事,康熙需要群臣的认同,也要群臣想主意怎么操办。他刚到门口,就见老八府上的小厮墨雨也站在那里,便诧异地问:“墨雨,你来干什么?”


 墨雨连忙上前磕头:“主子爷,奴才墨雨给您请安。奴才是进宫报信的。八爷病得厉害,浑身烧得像火炭一样,打昨夜里到如今,一口水都灌不进去。还一个劲儿地说胡话,叫皇上。福晋瞧着又心疼、又害怕,打发奴才来请皇上,说怕皇上以后就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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