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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有关于这个计划, 太子不是没有犹豫的。


 索额图离开后,太子认认真真地练习大字,他的字也是好的。


 这是康熙打小儿的教导, 留下的烙印之一。太子胤礽在十岁以前, 都是在康熙的身边度过的, 每天的大部分都是按部就班地起居、饮食、读书、学习。康熙几乎每天都要关心太子的读书学习, 教导他功课,听他背诵古文, 谈读书心得,临字、作文、写诗。亲自作太子的文化老师,身体力行, 讲读和实践着儒家学说,亲自向他传授儒家经典。


 康熙二十四年初, 大清完全处理完藩战乱的尾巴, 收复小琉球,有大臣提议:“这些年来皇上每天忙碌,每日睡眠不足四个时辰, 臣等很是担忧。如今天下基本平定, 皇上您多多休息。”


 康熙却是摇摇头:“平定天下是其一。平定天下, 要治理天下, 这才是开始。朕之前忙于国事, 对宫里的事务有所疏忽,如今长辈们年龄大了,孩子们一天天也大了,朕的担子更重了。”伸出来两个手指,“朕现在有的空闲时间门,每天必定要做的, 有两件重要的事情:一件是清晨之时,前往慈宁宫中问安。二是召见太子,亲自为太子讲书。”


 老的老,小的小,家国天下的传承压在当时十而立的皇帝身上。皇帝在万机余暇,亲自为皇太子启蒙读书,教授文化,这在华夏历史上是少有的,似乎也是仅此一例。


 这个时代,人的交流除了一张嘴巴外,就是一只毛笔了。一首毛笔字至关重要,都说字如其人。康熙打太子五岁拿笔,一直重视太子的大字练习。


 太子的字儿和四阿哥的字儿不一样,和康熙的字儿有几分相似,也有他自己的风格了。


 康熙经常拿着太子的功课给大臣们看,满、汉习字,一摞一摞的,每次要大臣们看得心潮起伏。今天太子抄写的是满文书写的重要致治政书《贞观政要》,桌子上有一些书本儿,他写完一段,查阅资料,将许多重要的汉字警句格言,自己的体会写在上面,一笔书法遒劲刚毅,端重而藏锋,其气势和布局,俨然是大家名帖。


 倾国之力培养出来的太子,才华和能力,自然是极其好的,人人赞誉的。


 太子写完,落下最后一笔,毛笔放在笔架上,自己端详,自觉满意,矜持地微笑。


 他起身,动动手脚舒展筋骨,脑袋里不由地又浮现索额图的提议。


 说实话,太子是心动的。


 钮祜禄家的阿灵阿,瓜尔佳家的傅尔丹……这五大开国将军家族的继承人,一直对他这个太子保持距离,眼里只有康熙一个皇上,人人奉承、年轻气盛的太子要出一口气。


 康熙打小儿教导他的帝王之术,也是告诉他,提起来阿灵阿好处多多,不光能要钮祜禄家分裂,要满蒙军功集团不再抱团儿,更要自己一举获得莫大的支持。


 可是……


 他的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背负双手,慢悠悠地在毓庆宫踱步,眼见亭台楼阁,花木扶疏,一起沐浴在午后明媚的太阳光下,暖意融融地洋溢着春光,不由地志满意得地笑了笑。


 正在浇水、修剪花木,打扫地面……的小太监们宫女们一起行礼避让,太子和蔼地笑:“你们忙你们的,孤随意走一走。”这些人哪里敢自己忙自己的?跪着不敢动弹。


 太子觉得无趣儿,但他也习惯了所有人对他的敬畏,矜持地笑了笑。


 贾应选忙慌靠近太子,小声道:“太子爷,升平署新来的,有一个唱曲儿的,嗓子好,一手琵琶弹得好,奴才给您找来?”


 太子刚要点头,一个年轻俏丽的宫女袅袅婷婷地走来,身姿优美,福身行礼,微微低头,恰到好处地露出来一截白皙细长的脖颈,妩媚的杏仁眼勾丝儿一般地勾着太子爷。


 太子很是习惯女子们的追捧,又是这般年纪,性情方面知情知趣的,即使不喜欢这般大白天的明晃晃的,也只是淡淡地看她一眼。


 这宫女因为太子爷没有训斥她,大了胆子,剪水般的双瞳四下一转,已盈盈来到他的面前,娇笑道:“爷,奴婢的琵琶弹得也好,奴婢伺候您,好不好?”


 太子眼里含笑,刚要答应,一个小太监小跑着前来,磕头行礼,谄媚地笑着:“爷,侧妃的身体不舒服,……”


 太子一听,果然着急。


 抬脚就奔后院来。


 后院里的一处偏殿住处,锦带红绸花木玲珑,织金的缎子帷幔在春风里飘飞,华丽耀眼,间门接传出几声年轻宫女们的娇笑。


 太子不由地稍稍放心,大步进来,但见李佳侧妃歪身躺在罗汉床上,只能看到她半边精致的侧脸。几个宫女在给她捶腿,伺候她用汤药,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有一丝凌乱,身段很诱人,躺着的姿势更诱人。


 这种姿态太子看来也很熟悉,脸上的笑容不由地加大。


 只见她妙目一闪,看见太子进来的身影,挣扎起身行礼,手上忙慌地整理头发和服饰,口中娇滴道:“爷怎么来了?小蹄子们也不说声儿。”


 太子因为她家常的一面笑了出来,揽着她只手可握的细腰,笑意融融:“李福去告诉孤,说你身体不适,可是好一点儿了?”


 “好一点儿了。”李佳侧妃笑笑的羞赧,微微红了脸,眼睛瞄着一屋子的人。


 太子意识到自己忘情,牵着她的手进去里间门,只有两个人,当即搂住了他在怀里。李佳侧妃柔弱无骨地靠在这少年太子的身上,一身的幸福和娇气无从言说,咬唇,低低地道:“我不想告诉爷,平白打扰爷,要爷担心。”


 “爷担心你不是应该的?”太子抬手捏捏她小巧的鼻子,眉眼带笑儿。


 李佳侧妃脸更红了,脑袋搁在他宽阔的肩膀,就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


 太子因为她的依赖,动情的模样,心里一动,瞧着她妆容精致的脸白里透红,仿佛还带着一抹诱惑的春色。打横抱着她上来床铺,亲了一口嫣红的面颊,当下李佳侧妃羞不可当地捂脸,娇呼一声:“白天那。”


 “孤知道,只亲亲。”


 太子克制自己的动情,可他这个年纪哪里忍得住?两个人歪在床上,这张床可比一般的床漂亮多了,锦帐上的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得就像云堆,叫人一陷进去,就爬不出来。


 太子搂着可人的侧妃亲亲抱抱,是大白天,且李佳侧妃有两个月的身孕,两个人都极力控制自己,可都年轻情热,不一会儿,杏黄色的帷幔放了下来,里头传出一阵笑声,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声都无法不动心。


 语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外头有小太监进来找太子爷,贾应选忙慌要小宫女进去看看,唤太子爷出来。两个宫女进去出来,一张脸羞红的春情一片,极力板着脸道:“凭的什么大事,略等一等吧。”


 贾应选着急啊,急得在外间门地砖上不停地转圈啊。他照顾太子爷这么多年,还没被康熙或者太子爷换掉,就是这份拎得清:国家大事,大下午的,太子爷不去处理,皇上知道了,只会骂他们伺候不周,轻则被赶出去毓庆宫。


 “姐姐们快别泡茶了,万一有急事那。”贾应选急得抱拳行礼央求泡茶绣花的宫女们,好在一个年龄大一点儿挺稳重,放下绣筐站起来道:“奴婢去吧。”


 这宫女去了出来,给贾应选一个安慰的眼神。贾应选只能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瞅着里外间门的水晶珠帘,恨不得太子爷立即出现。


 里间门,过了半晌,大床上发出一声娇啼:“爷就欺负我,传出去,我还活不活?”


 “爷就欺负你。”太子的声音。


 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打开帷幔,太子从里头下来,服饰凌乱。紧接着李佳侧妃下来床,外衣没了,发型服饰更乱,她也顾不得了,赶紧地给太子爷收拾利索。


 “之前你告诉孤,好好对待年幼的弟弟妹妹们,这法子好。”太子伸胳膊有她打理自己,突然开口,听得李佳侧妃一个愣怔。


 脸上红潮未褪,抿唇娇羞一笑:“爷,您因为四阿哥对年幼弟弟妹妹们闹别扭,你越是对年幼弟弟妹妹不假辞色,四阿哥越是护着,好好的兄弟倒是因为别人闹起来……”


 “……这话儿有理。”


 太子对年幼弟弟妹妹态度好一点儿,不光康熙大力夸着,四阿哥也表示赞同。而且,公主要嫁人这件事也提醒了太子:姐姐妹妹长大嫁人,嫁的夫婿都是手握实权的蒙古王公,关系好点儿,对他有好处。


 太子微微低头,对李佳侧妃夸道:“孤有你在身边,真是贴心很多。”


 “爷……我哪里敢当?”


 李佳侧妃挂荷包的手一抖,转身去床上捡来一个掉落的络子,弯腰给太子系好,身上蔓延低落的气息,一抬头眼里含着一滴眼泪,楚楚动人,又因为那份不肯哭出来的倔强,更要人心疼。


 “爷,我现在也就是大着胆子和你说两句话,等太子妃进门,我就专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声音里透着识大体,更有深情。


 太子眉心一皱,伸手在她眉眼间门,轻轻地抚摸,安抚道:“太子妃进门,你也是你,莫要多想。”


 “我……”


 李佳侧妃张张嘴巴,她想说,太子妃是爷的妻子,举案齐眉、内外相扶的人,爷要敬重……喉咙好似失了声一般,不听自己使唤。


 一直到太子离开,身影看不见了,只余下慢慢晃动的水晶珠帘,她依旧呆呆地看着,待那珠帘的晃动停了,伸手一捂脸,泪水无声地流淌。


 太子打小儿受到极好的儒家教导,妻是妻,侧福晋是侧福晋,他本是分得分明。可是,大福晋接连有孕,大阿哥打定主意要生长孙的势头,带给他威胁。他选择要侧妃生子,……李佳侧妃是聪明的,她抓住机会,尽心尽意地照顾太子,不光给他生孩子,还会和他说贴心话儿,给他一些小主意。


 太子很是受用。虽然第一个孩子没有养住,但太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待她不同。这次她听说大福晋又有孕了,不顾太医要她多休养的嘱咐再次有孕,这果然要太子很是感动,可问题也来了:和上次一样有孕了不能伺候,太子正是这个年纪,毓庆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年轻貌美知情知意的,她很焦急,今天处理了一个争宠的侍女,一气之下动了胎气,听说有其他女子去和太子爷“偶遇”,忙安排了这一场。


 李佳侧妃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去收拾床铺,闻着床上太子爷的味道,欢爱的斑斑痕迹,一时又羞又恼的,收拾被子的时候一些画面浮上眼前,要她的眼泪更多。


 大家女子打小儿受到的都是主母教导,即使身为侧妃,那也是主子,不是那放下身段各种讨好的宫女侍女格格良娣们。可是太子妃即将孝期满进门的威胁要她不得不和嬷嬷学习着,各种手段伺候太子爷……


 李佳侧妃收拾好了,鼻子嗅嗅,微笑地看着一室春情,动作优美地坐在梳妆镜前给,认认真真地自己补粉上妆:如果没有得到过这般夫妻恩爱的日子,她或许可以死心塌地只做一个侧妃,可是……一朝品尝到这般幸福的味道,被一国储君放在心尖上疼着,如何能舍弃?


 有了机会,就要抓住。李佳侧妃温柔地抚摸肚子,望着镜子里眉眼含情的佳人默默念着:孩子,你一定要是阿哥,你是长孙,将来就是太子妃有阿哥,也越不过你去!


 李佳侧妃的心思,太子自然不懂。他因为李佳侧妃的眼泪,思及他未过门的太子妃,竟有点恍惚。


 太子伸手,摊开在面前,这双手,不再是得知定下婚事时候,跑马宣泄激动的幼稚,已经完全长了开来,宽厚有力。


 七年了。


 他也不是冲龄小少年。


 太子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映照出他心底的一丝丝夫妻之情的余温,一阵春风吹来,和那白云一样散了开来,他不由地自嘲一笑。


 以前皇帝要出门巡视、打仗,要他监国,他只有伤心和孤独、寂寞。如今他已经知道,这代表的意义,到底,是,都不一样了。


 大婚还是要好好准备的。太子慢慢地踱步,出来圆月门来到外书房,和几个觐见的大臣商谈完政务,自己一个人站在窗边,望着外头盛开的牡丹、玫瑰……荷花缸、松树盆景儿,鸟儿叽喳叽喳,几个宫女开心地喂食。


 索额图的提议再次浮上心头。


 四弟一旦知道,必然大怒,他性情天真烂漫,最是重情重义。


 皇父……


 太子有底气,即使康熙知道,即使不高兴这份试探的方式,也会认同他学以致用的帝王之术。毕竟,分裂的钮祜禄家,打开一条缝的互为联姻百年的满蒙军功集团,更有利于皇家统治。


 良久良久,太子站成了一座雕塑一般。贾应选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一眼,太子的身形高大修长有力,威势磅礴。康熙因为太子讲学成功特赏赐的明黄窗纱,在春风里舞动,要太子的身影明明灭灭的,看不清。


 “去传阿灵阿。”太子的声音蓦然响起,炸在耳边,贾应选突然打个寒战,他觉得自己可能因为昨天的小雨受凉了,决定回去用一碗姜汤,高声答应着:“奴才这就去。”


 阿灵阿收到太子的邀请,大约有点猜测,也是有点懵的。


 索额图和他透过消息,一边是一家团结、为人正义和傲气;一边是要他高人一头的爵位,战场上拼一辈子可能也换不来的高官厚禄。两头扯着他的脑门疼,一天强打精神站岗,正拿不定主意那。


 太子要见他,真的是出乎意料。他以为,索额图居中联络就是了。没想到……阿灵阿兴味地舔舔嘴唇:原来太子和索额图之间门,也是互相防备着吗?


 眼睛一眯,不管决定如何,太子爷要见,总是要去的。阿灵阿和同班站岗的侍卫们交代一声,整理整理衣服,抬脚就来了,腰背挺直,带着优秀大家子弟不自知的傲气和硬骨头。


 这是太子最讨厌的气质,不着痕迹地一皱眉。见到阿灵阿规规矩矩地打千儿行礼,朗声喊着:“阿灵阿给太子爷请安。”


 在圈椅里没动弹,淡淡地点点头:“起来。坐。”


 “谢太子爷赐座。”


 阿灵阿坐下来,也不像一般讨好的大臣们只坐一个屁股边儿,姿态恭敬,随时准备站起来回话。


 他很大方。


 太子微微低眉,笑道:“孤一直想和你们说说话,一直不得闲儿,听说你新近得了一个姑娘,还没恭喜你。”


 “臣确实喜欢姑娘得紧。太子爷日理万机,臣这点小事,岂好打扰太子爷?”


 阿灵阿说话还是恭敬的,太子微微点头,左手随意地搭在圈椅的扶手上,右手食指屈着,轻轻地敲着扶手,这是太子要说大事时候的习惯,拖延时间门,要他强迫自己缓慢下来,更多的思考。


 太子随口问道:“我听说,小姑娘洗之礼,四阿哥也去给了添盆?”


 阿灵阿心里一突,恭敬地笑着,开心地回答:“回太子爷,是德妃娘娘给的。四阿哥出门办差的路上,见到了跑腿的大宫女嬷嬷,说了几句话。”


 “哦~~”


 太子的心气儿顺了一些。各大家族互为联姻,阿灵阿排行第七,一个嫂子是太子的姨母赫舍里氏,一个是未来太子妃的同族,一个宗室郡主……而阿灵阿的妻子,则是乌雅氏,德妃的亲妹妹。


 四阿哥一个办差的阿哥去参加一个臣子的家宴,这样的亲密、不惧人言,不是四阿哥能做出来的。但,德妃给妹妹的孩子送礼物添盆,这个正常。


 太子的身体朝后微微一靠,不自觉地更放松了,望着阿灵阿好似好友一般地聊天:“乌雅家的儿郎,这次也要跟去打仗,你们可是熟悉?”


 “不熟悉。”阿灵阿回答的很干脆,说完也不多加解释。


 太子了然一笑,心底大约有了底。


 乌雅家的祖上是内务府总管,上旗的包衣旗,和皇家关系亲密。到德妃父亲这一辈从了军,在京畿护军大营里做都统,家族子弟们都习武改换门庭,德妃一宫主位还有子女,皇上自然要提起来用着。


 指婚给阿灵阿,有皇上的用意。


 可能乌雅家的灵气都聚在了女儿们身上?福晋是个好的,阿灵阿和福晋和美,日子过的挺好。但对岳父家这样不出惊艳天才儿郎的武人熬资历模式,到底是不看在眼里的。


 太子一抬眼,吩咐道:“上茶。”一转头,笑道:“今年杭州新送来春茶,尝一尝。”


 “臣恭谢太子爷赏赐。”


 两个人品茶,说话,琴棋书画、天南海北的,甚至行军打仗……一个惊叹于太子的见识广博、言之有物,一个惊讶于果然阿灵阿不是只会摆傲气的草包纨绔。


 越说越投机,颇有相见恨晚的架势。要不是傍晚时候,乾清宫小太监来请,说朝鲜使臣和日本使臣前来,皇上要太子过去,他们还不会分开。


 太子优雅从容的身影看不见了,只有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蜿蜒开来,人群簇拥着太子渐渐远去。


 阿灵阿保持激动和恭敬的模样,一直到那队伍尾巴也看不见了,和毓庆宫门口站岗的侍卫们打着招呼,约好了有空喝酒,这才抬脚离开。


 到了外朝的侍卫值班房,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他人一放松,将自己摔在木头板床上,四仰八叉的不想动弹。


 和太子爷说话,太累了。


 虽然皇上也惯是一句话七拐八拐的,可皇上到底念着旧情,他有底气。可是皇太子和他没有情分。如果……阿灵阿不由地担忧,如果钮祜禄家一直不和皇太子接触,等太子登基……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情。


 你有打仗的本领,你出身好,你有忠心,你有傲骨……可要是未来的皇帝他就不用你,你说你咋办?


 他皱了皱眉。


 太子今天的谈话,看似是拉拢,其实也类似是警告,或者威胁了。


 “阿灵阿!”


 一声大喝响起,这般张扬,不用看也是隆科多。


 隆科多大步进来,眼见他这般低落的模样,心里一沉。


 “我听说了……,是不是……”太子找你,是不是有关于那次打架的事情?


 “不是。”


 隆科多狠狠地松一口气。


 “如此我就放心了。”


 “我更担心了。”阿灵阿提醒地看他一眼:那样丢人的事情被臣子看见了,你能说太子不在意吗?不提不问,这正说明太子的城府之深不可测。


 隆科多却毫不在意地笑一笑。


 “这你就想多了。”一俯身,趴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他听见的音量说道:“太子傲气着,我们不主动靠拢,他也不会搭话。更何况,皇上他老人家会和太子谈话,太子当然知道皇上都给吩咐好了。”


 “……那你,不担心?”阿灵阿伸出来食指,一曲,一伸:皇太子万一再上一步,做了皇帝,你们家和他可也关系不好啊。


 却不防隆科多洒脱一笑,翻身躺在他身边,小小声道:“……皇上春秋鼎盛,我们正好多玩乐几年。”


 “你……”


 “我什么?”隆科多笑容一收,抓住他的耳朵靠近,低语一句:“我也听说了,贵妃娘娘的身体……你可是担心这个?”


 阿灵阿摇摇头。


 钮祜禄贵妃的病重,对于家族来说是一个打击,毕竟家族里没有人在皇上面前亲近着了。


 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钮祜禄家从来不凭借女人上位。


 关键是十阿哥。十阿哥眼看无心皇位,也没有能力去争。但十阿哥的站队就代表了钮祜禄家的站队。十阿哥一天天的大了……


 他忧心忡忡的,和平时的模样大不同。隆科多不由地跟着担心起来,一个道灵光乍起,眼睛一睁开,怒道:“你……”你难道因为贵妃的病重,要去投靠太子?


 阿灵阿想要摇摇头,千言万语无从和好友说起。


 隆科多因为他的反应,以为他心虚,一起身坐起来,猛地一拳头打在他胸口,怒目而视:你敢背叛四阿哥?!


 阿灵阿也生气了,伸手指朝上指了指:皇太子是太子!你知道这是什么意义吗!


 “我才不管!又不是皇帝!”隆科多用凶狠的眼神回答,再次一拳头打出,阿灵阿被打的也生气了,回给他一拳头,两个人在小小的值班室里扭打起来,打着打着都动了真火,出拳越发力道重 。


 听到动静的其他侍卫们匆忙赶来,拉开他们两个,就看到辫子散开了,服饰乱七八糟都是泥土,尤其脸上,鼻青脸肿的都没有人样儿。


 “都干什么那!”鄂伦岱的声音响起,怒气冲冲的。几个亲近的侍卫们立即肃手站好。


 鄂伦岱是佟国纲的长子,隆科多的堂兄。但两个人性格完全不同。因为康熙二十九年佟国纲受伤,皇上念着,提拔起来鄂伦岱,如今他已经是领侍卫内大臣的副职了,比他们都高了一截儿。


 鄂伦岱端着上官的身份架子,居高临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每一个看,吓得一个个都不敢说话,才是满意地矜持点头:“都去收拾了,脸上有伤口,这几天请假。”


 几个人一起回答:“手下听命。”


 鄂伦岱警告地看一眼阿灵阿和隆科多,这才转身离去。


 呼!所有人都狠狠地松口气。


 阿灵阿眼里一阵闪烁:如果不爬起来,永远被鄂伦岱这样嚣张的人压着,他宁可死了。


 隆科多在马蹄袖下,一把握住他的拳头,默默地提醒他:忍耐,忍耐。


 忍字头上一把刀,阿灵阿咬得嘴唇都出了血。


 皇子们长大了,脾性不同。他们这一群御前侍卫们年龄渐长,也露出来不同的性格爱好。隆科多和阿灵阿傲气,喜欢跟着比他们更强的人。鄂伦岱傲气,却喜欢欺负比他弱的人。皇子中,他最喜欢八阿哥。因为八阿哥最没有皇子架子,也没有四阿哥那样骨头里透出来的强势,出身低微需要仰仗他。


 鄂伦岱晃着傲慢的八字步,大红武将袍服下的猛虎刺绣补子透着上位者的矜持,慢慢走远了。


 几个人互看一眼,帮助阿灵阿和隆科多收拾,等好友们都走了,阿灵阿对隆科多伸出来四根手指头。


 他要见四阿哥。


 隆科多意识到事情严重了,可他们不能明晃晃地去见四阿哥,尤其这档口要避开太子的耳目,只能暗暗的留意四阿哥的行踪,找机会。


 却没想到,他们的事情,居然要八阿哥知道了。


 他们鬼鬼祟祟的行动,要鄂伦岱有所察觉。


 毕竟太子爷宣见阿灵阿,也没避开人。鄂伦岱找到钮祜禄家的法喀,和他说起这个事情:鄂伦岱不喜欢法喀日常的低调,但他更不喜欢阿灵阿平时的张扬。


 法喀不信阿灵阿真能不顾着兄弟情意,劝说鄂伦岱想多了。鄂伦岱一气之下离开,恰好他值班巡逻,遇到八阿哥一个人在演武场练习弓箭。


 鄂伦岱挥退了其他人,和八阿哥说话儿。


 “八爷,您这一趟一定会立下战功。” 鄂伦岱很是期待。


 “谢谢你的吉言。”八阿哥温和地笑着,抽条的少年身姿里透着一团和气,笑容清雅如玉。


 八阿哥就是这样礼贤下士,不说话也要人如沐春风。鄂伦岱笑了笑,身体靠近一点,和他说起来太子爷最近的动静。


 “不知道怎么的,太子爷突然找阿灵阿,也不知怎么的,隆科多和阿灵阿打了起来。”


 鄂伦岱为人太傲,虽然有点本事,但不得人心。一些消息他也不去关注:比如钮祜禄贵妃病重。却是八阿哥听得瞳孔一缩,连忙掩饰了,好似听八卦一般地笑着,一副不当回事听乐呵的模样。


 “他们冲动,打架很正常。”


 “这里可是宫里头。”鄂伦岱撇撇嘴。那句“他们就该被四阿哥那样的人管着……活该”,没说出来。


 人世的事情,总是一个牵扯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八阿哥比四阿哥先知道这件事,他在人前装着样子,晚上回来的住处,进来寝室,一眼看到墙上的那副字,情绪都爆发出来。


 八阿哥抬脚就去找四阿哥。


 跑到四阿哥的院子,却又犹豫地停住了脚步:四哥很可能忘记了这件事。我又何必再提起来?去揭开他的伤疤那?


 八阿哥踌躇不前,门口看门的小太监看见了,来给他行礼,问候:“八爷,我们爷还没回来。”


 “哦。我知道,四嫂在吗?”


 “在的。八爷您请。”


 八爷抬脚出来大门,一进来就听到一阵阵欢笑声,原来是几个小宫女在玩跳绳,玩到兴头了。四福晋管着的宫女们不同于其他宫人端正的活泼模样,要他也不由地微笑开来,见到四嫂说说话儿,更是倍感亲切。要说这满宫里,四阿哥的院子是大家都喜欢的去处,更可贵的是这里的宫女太监玩乐还不耽误做事儿,出门在外比谁都严谨。


 用了一杯茶,一个小宫女慌张来报:“福晋,两个格格打起来了。”


 八爷起身告辞,四福晋微笑着送他几步,快速转身去处理家务。


 后院里,一个粉红侍女打扮的少女,举着一个团扇在捕捉蝴蝶,玩乐动作间门娇态毕露。另一个绿衣服侍女对着玫瑰花高声:“正月十五雪打灯,我和哥哥喜相逢;热炕上喝团圆酒,你我交杯饮不尽……”


 另一个桃粉衣服的侍女端坐玫瑰花丛边,很专心的绣着花,绣的是一面鸳鸯戏水的枕头,这正和情歌非常配合。


 蓦然一阵娇喝声起,一个小宫女小跑来,笑着喊着:“位格格,两位格格打起来了,福晋要你们过去那。”


 顿时,扑蝶的不扑了,唱歌的不唱了,绣花的放下针线,拢一下头发,一起身,互看一眼,提起来旗袍迈开腿就跑。等她们到的时候,其他格格侍女都来了,文的文、武得武,两两的打成一团。四福晋给做裁判,谁的诗词好,谁的武功高,谁绣的花儿最好看,最唱歌最动听……彩头是一根钗子,公平公正,板着婴儿肥的小脸办事的样子,逗得所有格格们眉开眼笑。


 四福晋也乐呵。


 去年选秀,皇太后瞧两个姑娘好,一时兴起都送给四阿哥,这两位都是长在关外武将人家的,那打起来真是精彩,四福晋爱看,她们也爱看,划出来道道儿,和男子一样比武,四爷嘱咐一番也鼓励,闹得她们都动心。


 皇贵妃陪着皇太后打牌,听小宫女手脚比划说“四阿哥院子里的比赛”,和其他主子们一起哈哈哈大笑。


 宜妃笑得最大声儿:“太后娘娘你看,我真舍不得四福晋搬出宫去。”


 德妃笑而不语:不搬出宫的是太子。可她若认真接话,倒显得刻意。


 皇贵妃微笑地给皇太后送一张牌,无奈地苦笑:“太后娘娘,妹妹们,四福晋的闹腾,我也说了几次。可儿媳妇没有耽误家事,儿子也支持,就不想做坏人了,和太后娘娘一起看热闹。”


 听得皇太后收了牌还手指着她,笑骂道:“就你猴儿聪明。他们两个这个岁数,不多玩玩,要等到有孩子再玩不成?”


 皇贵妃一撇嘴:“太后娘娘,我真担心啊,他们两口子有了孩子,跟着孩子一起玩那。”


 一句话说的众位娘娘们齐齐大笑,纷纷说:“四阿哥的脾气,有可能。”


 宫里生活枯燥,除了和亲近的几个简单说说话,请安打个牌,就是念佛和绣花了:既能体现贤良善良,又能打法时间门。可是年轻人有几个有这样的定性?四福晋更是年龄小的,好似补偿她失去母亲后失去的童年一般,四爷宠着,她带头玩乐,玩得越发精神抖擞。


 八爷回来自己的院子,去给惠妃和亲娘请安,见到大嫂。大福晋连着两个女儿,这又怀了胎,身体没有养好,脸色有点黄,他在一边听着婆媳说话,心情也不大好。


 等八爷有空和亲娘单独说说话儿,觉禅氏抹着眼泪嘱咐他:“等你有了福晋,和你四哥学学,人一辈子,身体最重要,开心一点儿。”


 觉禅氏的态度要八爷一个愣怔。上辈子亲娘和他接触不多,对于他娶了郭络罗氏贵妻,也是很高兴的。只是一直婆媳不和睦。可康熙经常骂他夫纲不振没有孩子,她却从来不管他的家事,原来……


 “额涅,儿子明白。”八爷轻轻回答。


 八爷回来自己的院子,做这样的事情实在违背他的性格,风险很大,他有点犹豫。可他第二天得知太子爷再次找阿灵阿喝茶,顾不得许多了,悄悄找到自己的亲信小太监明天出宫一趟。


 恰好九阿哥和十阿哥来找他玩儿,见他神神秘秘的,和他咬耳朵:“八哥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是八嫂的人选定下了?”


 “不是。你们不要问。”八爷严肃的模样吓得十阿哥睁大眼睛,气呼呼地囔囔:“八哥你有什么事情这么神秘?”


 九阿哥也不乐意:“八哥,有事情你快说。我们帮你。”


 “你们想什么那?我这是大事,你们不要过问。我问你们,你们信八哥吗?八哥会坑你们吗?”


 这一点九阿哥和十阿哥倒是说不出来话了,自打他们出生,八阿哥对他们怎么样,他们都记得。十阿哥想问问到底什么事情,却又瞧着八阿哥眉眼的严厉,心里突突跳,害怕起来,好似问了就要打碎什么好东西似的。


 八阿哥要小太监传达的口信。他也不敢写信,写信会有把柄,万一给其他人拿到了就麻烦了。他吩咐小太监光明正大地出宫,被人发觉了,也不用担心被人怀疑。


 八阿哥偷偷地,分别和法喀、阿灵阿见了面。他没办差也没成家,出身也低,平时乖巧无比的,也没人在意他的行动。


 谁都想不到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康熙十年的十一月初。钮祜禄贵妃薨逝。她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有谥号的贵妃。德信宽和曰“温”,小心恭慎曰“僖”。康熙亲笔书谥文,纪念这位贤淑聪明的女子,“早持躬于礼法,四德偕臧”,“坤教主乎治内、允资辅翼之贤”。


 康熙很是伤痛,一种他自己没想过的伤痛,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他以为自己和钮钴禄贵妃没有多少感情,可他控制不住的伤心。下令辍朝日,大内以下、宗室以上、日内咸素服,不祭神。贵妃所生皇十阿哥截发辫、摘冠缨、成服……十阿哥披麻戴孝跪在亲娘的灵床前,呆呆地望着哭灵的一波又一波人,眼前白茫茫的,如同漫天的大雪。


 他这个时候,真的没有力气说话,兄弟们帮他招呼着,他得以沉浸在伤痛里,好好地悼念自己的母亲。


 “十阿哥!”


 蓦然一声,有人大喊,他听了,一动不想动。


 四爷等人都惊住了。


 但见阿灵阿一身孝服,不顾拉扯他的人,猛地冲到十阿哥跟前,大声呼喊:“十阿哥,我有话说。贵妃娘娘是被法喀气病的,法喀他勾搭小婶子小姨子!”


 一道闷雷响在头顶,炸的所有人僵硬了身体一动不动。


 十阿哥本就白生生的脸变得透明一般,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小舅舅,好似地狱的冤魂。


 钮祜禄贵妃的冤魂!


 阿灵阿心口一疼,可他必须狠下心,手指苍天再次大喊:“苍天佐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这下子众人都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上前拉走阿灵阿,他待要再喊,四爷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吓得阿灵阿不敢喊了。


 康熙很是震怒。


 阿灵阿在灵堂上大闹,亡者不能安息,生者痛苦。但他也想知道,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康熙先是命令慎刑司查坊,等到康熙十四的春天,钮祜禄贵妃下葬了,确认阿灵阿说的都是假的,还牵扯到太子和索额图,气得摔了自己的一个花神杯。


 男女之情最是忌讳人说的,捕风捉影道不明说不清。康熙亲自下旨,恢复法喀的名誉。


 和索额图、太子猜测的一样,康熙没有狠罚阿灵阿。康熙出手捂住了这件事,对外只说阿灵阿被人哄骗了,罚了他一年的俸禄,去给贵妃守陵一年。


 这也和八阿哥告诉法喀和阿灵阿的话一样。局势如此,太子铁了心要拉拢阿灵阿,要阿灵阿听话地闹一场,谁也挡不住。而康熙只会护着太子。


 他在心里默念着:贵妃娘娘,您要生气,只管来找我。默默地给贵妃娘娘写《金刚经》烧给她。


 四爷因为阿灵阿那天的表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阿灵阿出城去给贵妃守孝,还特意来见太子,眯了眯眼。


 这一天他特意早些从宫外头回来,打算去毓庆宫找太子问询。却被告知太子在接待西洋传教士,暂时没空。四爷的疑心更重。他回来东所,在书房处理差事章程。


 八爷进来,关上门,走到他跟前,直接说道:“四哥去见太子爷?”


 四爷抬头看他一眼。


 “八弟有事?”


 “有。之前钮祜禄贵妃病重,消息还瞒着的时候,太子爷宣见了阿灵阿。”


 四爷翻看手里的章程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你如何得知?”


 “鄂伦岱告诉我的。”八爷注意他的表情,人再走近两步,靠近书桌,脸上一抹悲凉、苦涩或者得意地笑:“四哥你看,你救了佟国纲一命。佟国纲休养,他的儿子上位了,居然还是不帮你,帮我。”


 四爷沉默。


 继续看手里的章程,看到一个地方皱了皱眉,提笔在上面圈点划着。


 八爷善解人意地笑笑,自己坐下来,自顾自地品茶。


 “鄂伦岱和佟国纲不和睦,可我们的汗阿玛啊,就喜欢用这样的。曹家不就是这样?念着曹嬷嬷的乳母功劳,各种赏赐。却不重用曹嬷嬷的儿子,重用曹寅这个不和睦的长子……啧啧。”


 “说话注意。”四爷的声音淡淡的,懒懒的,也是冷冷的。


 八爷一点不怕。


 要论治家水平,四阿哥的院子堪比乾清宫的严密。八爷品着茶,吃着粉红诱人的桃花酥,吃完一块点心擦擦手,再次开口。


 “四哥,你猜到了我们太子爷的用意了是吗?”八爷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可他失望了,混蛋四哥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八爷咬牙,他都提示到这样了,难道,雍正连那件事,真能忘记了?


 八爷不信。


 慢悠悠地踱步,绕过书桌,来到四哥的面前,一低头,贴着他的耳朵说道:“四哥,我们的太子爷,这是要踢下去法喀,拉拢阿灵阿那。”


 四爷眨眨眼睛,对于这件事,模糊有一点儿上辈子的印象,却是真的想不起来具体的了。一转身,抬头看他一眼,瞧着他的眼珠子都红了,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此事牵扯到十弟,八弟着急难免。但是八弟尚且年龄小,专心读书就是。”


 八爷恼恨。他真正想说的是:“弟弟都知道了,上辈子阿灵阿曾经和我说过……当年你昏厥大病一场的内幕。”可他不敢。


 看着四哥这样子,他很可能真的都忘记了。


 八爷蓦然心生一股气,太子那般对待混蛋四哥,混蛋四哥最后登基了却还是给废太子留面子!凭什么!


 八爷听见自己饱含愤怒地指责:“四哥说得对,四弟大度能容!但八弟不忍心,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十弟再次遭遇那份苦楚!上辈子阿灵阿在贵妃的灵堂上醉酒大闹,指责法喀勾搭小姨子小婶子的气病了贵妃,还和法喀打了起来,喊着他才是继承人,要逼得法喀辞去爵位,闹得十弟昏迷了过去,养了一年也没养好,高烧的差点烧坏了脑子!”


 四爷皱眉。


 八爷眉眼狠厉的看着他。


 兄弟两个四目相对,谁也不让谁。


 四爷合上章程,起身,在靠墙的水盆里净了手擦干,看他一眼:“所以你提前做了布置?要阿灵阿只是小闹?我明儿就去见阿灵阿,八弟不要再掺和。”


 “噗嗤”,八阿哥笑了出来,眼睛含笑看着他,一张漂亮的脸蛋儿笑得春花烂漫。“四哥,你是在护着弟弟吗?”


 四爷一挑眉:“今天的功课都做完了?”


 八爷:“……”


 “今儿四哥有空,正好和你谈谈你的大字功课。”


 “……”


 八爷想要撒腿就跑,可他双腿不听自己的使唤,听面前这仇人的,这要他急得眼泪都要出来。


 四爷在书桌上的一叠大字作业中找出来八阿哥的,一个个给他指出来。


 “‘山’字笔下没有锋芒,最后一竖要收,要守住,更要力道沉下去,是为藏锋……桃花酥好吃吗?”


 “……好吃。”八爷呆呼呼的。


 “桃花酥是九弟喜欢吃的,他花钱打点厨师研究做的更好,给我送来一盒。茶好喝吗?”


 “……好喝,没喝过的茶。”八爷眨眼,迷糊无辜。


 “茶是大哥去巡视黄河,给我带回来的当地茶,不见经传。”四爷上下打量他一眼:“说起来,八弟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四哥都不知道。八弟你自己知道吗?”


 八阿哥傻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仔细想一想,还真没有。


 他蓦然瞪大眼睛。


 四爷指着他的作业本:“这个‘海’写的有点用心了,但中间门的两点很是虚飘,明白原因了吗?如果是我提前知道这件事情,我会尽我的全力去阻止,不要伤到十弟,不要太子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太子不听那?”


 八爷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眼睛发飘,惊慌失措地低了头。


 四爷眉心一皱,伸手拍拍他的胳膊:“你刚一说,我大约能想起来一点点。可是八弟,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不要去想结果。你看看你的这笔字,飘忽忽的,和你的眼神一样。刚说你写字用点心了,现在心又飞了。”


 八爷彻底呆住了,两眼迷茫地看着混蛋四哥,看着他用红笔在作业本上圈圈点点,最后评语“重写五遍”,眼前一黑身体一晃,眼泪出来。


 “不许哭。”


 懒懒的声调吓得八爷眼泪一收,真不敢哭了。


 “过来。”


 八爷以为要打手心,乖乖地伸手,吓得手一抖一抖。


 四爷奇怪地看他一眼,吓得脸色发白,嘴唇都发抖,左手还递过来戒尺。


 四爷:“……”站起来,站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提笔,在他的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两个小楷:“山海”。


 混蛋四哥是阳气重的人,手心干燥温度很热,热得魂飞魄散的八爷,全身的五感只剩下这份干燥和热度了,整个人都发飘了要蒸发变成云彩上天。


 四爷一皱眉:“专心。”


 八爷吓得一个激灵,赶紧拿出两辈子吃奶的劲头“专心”。


 “写字只是写字。写字的时候顾虑我看了会不会满意,会不会罚你,那不是写字。下不为例。”


 “……我,我知道了。”八爷糯糯地答应着,抓住自己的作业本子撒腿就跑,快的好似一道闪电。


 八阿哥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四爷对着大开的书房门,抬手按按眉心,身体靠着玫瑰椅的椅背,深邃清亮的眼睛望着虚空的一个点。


 康熙疼爱太子心切,给他能给的最好的一切。皇帝一举一动牵动无数人的心肠,国家有两个“君”,这必然是大事端。而如果康熙是一位平庸无为的君主,在太子身边形成极强的政治势力时,他可以主动让位出来,自己去做太上皇,这样就避免了皇帝与储君之间门的政治冲突。如果太子是一个清醒的,权力**不重,或者能控制自己的**,那也没事。


 四爷抬手捂住眼睛。


 太子体会了权利的滋味儿膨胀了。康熙偏偏是一位雄君,有着极强的权力欲。弟弟妹妹们又长大了,不是前朝的宗室们,当猪一样圈养就成,办差出入朝堂,即使阿哥去了礼部,四爷去了工部,光一个大阿哥在军队,就给了太子莫大的压力。


 军功太过重大,军权太子还不敢去碰。所以他要去算计,去证明,自己是大权在握军权在手的皇太子。


 搓搓脸,醒醒神,四爷默默地打开自己的作业本子,见到上面顾八代老师的评语,一时又心神恍惚。


 上辈子,皇四子小胤禛五岁时和众皇子一起上学,就展示出了他和兄弟们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尊师重道,他先是和张英亲近,喜欢张英为人的诚信做派,后来顾八代来了,他更是喜欢。


 顾八代是一个“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盛京满洲的贵族,在平定藩之乱时就曾立有大功,之后在康熙朝的旗人文化考试中呢,也是名列第一,并且还醉心儒学,严于律己,甚至他的自律精神是要超过当时许多的汉人文豪大家的。比如他自己母亲过世,顾八代就遵循古礼,日不食,百日不出。


 如果说他有什么缺点的话,就在于他为官处事时过于刚正,从不受贿,也拒绝攀附,是个标准的孤臣。因此他的官路,也并不顺利,早年受到索额图的打压,后期又遭遇到同僚的排挤,甚至连康熙都批评顾八代,有时候做事不顾体面,还撤官警告了顾八代。但顾八代依然是不改本色,就是如此一个怪老头儿,别的皇子都是敬而远之。唯独六岁时遇见顾八代的小胤禛,从一开始就非常喜欢顾八代。


 小胤禛可能从小就是一个重感情、并且敏感激动容易上头,情感上热烈且丰沛的人。顾八代对于小胤禛少年时期的价值观塑造影响是很大的,自律勤政、处事刚猛,他们师生之间门的相似度也是非常高的,磊落活着,才是一个不愧于天地的人。


 可是这样的真性情,在宫里头,不是压抑死,就是爆发而死。要不说皇四子胤禛是个奇迹?他居然奇迹般地熬了出来,破茧成蝶。


 五岁那年,皇贵妃有孕,给了他一记闷棍。他懵懵懂懂地自己坚持了下来。


 十一岁那年,皇贵妃去世,德妃一心疼爱十四阿哥,对他几乎不管不问漠不关心,甚至表示不想认回这个儿子。宫里一个扫地的小太监都能同情他嘲笑他,他承受了人生的极度落差,他崩溃,康熙骂他“喜怒不定”否定了他所有的优点,他还是坚持熬住了。


 他控制自己的真性情,一手毛笔字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他表现的好,康熙满意了。16岁时,被安排陪同哥胤祉一起到曲阜进行祭孔,大出风头。然后他遭遇人生的第次打击。


 一个人如果他成绩好,自律性又强,他的内心往往都会相对骄傲一些。尤其胤禛当时年纪尚小,一心为国为民情绪都写在脸上又不会变通,就很容易与周围人发生矛盾。


 太子打小儿照顾他。这是皇太子,未来的皇帝。他跟着太子做事凡事尽心尽力的,每每因为直言直言得罪人,太子都护着他,他越发地感激。眼见太子奢靡无度,尝到男女之情一发不可收拾等等,经常劝着太子,惹得太子厌烦,太子也没骂他。


 一直到他钮钴禄贵妃病重,他见到太子宣见阿灵阿,还是规劝。


 这次两个人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当时太子站在毓庆宫书房的台阶上,发狠地一脚踹下来,是直接把胤禛踹下了台阶,昏迷了过去。


 “胤礽亦曾踹四阿哥晕厥落阶”——《雅尔江阿等满文奏折》,并且导致后者当场昏迷,连康熙都没有在史书上抹去这一笔。


 这在当时是非常轰动且耻辱的事情,胤禛在皇家的地位一落千丈,导致他整个少年时期的处境很是艰难。可他还是抱有希望的,渴望来自康熙的爱护……


 四爷摇摇头苦笑。


 挽起来衣袖,提笔蘸墨汁,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自己大字功课。


 两个人冲突的余波,一直延续到康熙十五年,他十八岁跟去西征回来,阿哥一个文人都是郡王,他是贝勒。有大臣疑问,康熙说“……四阿哥为人轻燥。”他躺在家里天夜没有动弹,再爬起来,收敛了所有的骄傲,一身布衣侍弄田园庄稼。


 皇贵妃有孕,要他认清和坚定,胤禛只是胤禛,没有一个皇贵妃母亲,也是胤禛。


 皇贵妃去世,要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在炼狱里熬着,脱胎换骨,改变自己。


 而太子的那一脚,要他在十层地狱里翻滚了一圈,没死,爬了回来。


 四爷一笔一笔地写着经文,皇贵妃经过钮祜禄贵妃的丧事,累到了,最近身体不舒坦,要他抄写经文送给佛祖,四爷写的很是认真。


 过去的事情,经过八阿哥的不断提醒,虽然他记不清当时和太子是怎么冲突起来的,那种失去未来信仰,迷茫到痛彻心扉,发着烧在床上疼的翻滚,以为自己已经在地狱的痛苦狼狈,一幕一幕的,好似昨天发生的一般。


 可是,熬了过来了,就会发现,其实也不是很难。


 四爷微笑。


 在经文上落下最后一笔,看着上面从容舒展的笔迹,再次确认,真的更无需去记恨什么。


 忘记就好。


 当然,八阿哥能顾着他的心情,拦住了这件事给处理了,四爷是记人恩情的人。


 十阿哥失去母亲,在偌大的皇宫里孤身一人,虽然比他当年好一点儿,四爷自觉这辈子有能力了,也记着给照顾一二。


 连带那和十阿哥黏糊成一个人的九阿哥。


 哥仨一起尝到了亲亲四哥的“关心”,每天头悬梁锥刺股地学习,早上哭着爬起来上学,傍晚哭着下学,还不敢说一声“不”,宛若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


 十阿哥没有心思哭他亲娘了,他亲娘临终前偷偷嘱咐他,听四哥的话,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听话,更没想到眼里只有十弟的四哥,真会照顾他。只能每天听话。


 九阿哥眼看八阿哥和十阿哥都听话,自己不能不听啊。不听不光四哥罚他,亲娘和五哥也罚他。


 八阿哥没想到,他这辈子居然真荣幸到获得四哥的关心,好想仰天嚎叫一嗓子:凭什么胤祥就能想玩就玩,看他们学习辛苦还嫉妒地跟着学,可刚认真学习一会儿,四哥就说“十弟出去玩一会儿放松放松”!


 凭什么他们就要努力学习!


 战事延后到康熙十五年。金秋九月里。四阿哥的宅子收拾好了,兄弟们帮忙搬家,十阿哥当天晚上就赖着不走了,抱着四哥的胳膊嘟囔:“四哥疼八哥九哥十哥不疼胤祥了。胤祥不走了 。”


 胤禵第一次讨厌他挺喜欢的八哥,也赖着不走了。抱着四哥的另外一个胳膊。


 “我也要住在这里!我才是你亲弟。”


 八阿哥一听,也生气了。果然混蛋四哥心里只有老十。


 九阿哥红着脸大喊:“四哥,怎么没有我们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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