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避难所少年
带着赫达，离开“赫拉一家”的帐篷。
嘉图他们顺着位于居住区中心的【中央旋梯】拾级而下。
黑暗而潮湿的空气，从旋梯深处的洞窟中呼啸而来，充斥着两人的鼻腔。他们走了大约四五分钟，才在一片类似矿窟一样的开掘区前停了下来。
暗黄色的火把在矿洞深处安静地燃烧着，映照出深灰色的洞窟，以及站在矿道口的数名黑衣人。
这些黑衣人或站或躺，靠在矿道口火光照耀不到的阴影中，只剩下他们最前面的一名高大男子，站在洞窟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仿佛一尊黑色的雕像。
“嘉图哥哥……”
看着面前有些骇人的景象，赫达有些胆怯地抱住了嘉图的胳膊。
但是嘉图本人还算镇静。
他弯下腰，向洞窟当中的那尊“雕像”，行了一个躬身礼，然后按照养母赫拉教导他的那样，小心翼翼地说道：
“午夜好，诸位送葬人阁下。”
“午安，未死之人。”
作为少年行礼对象的那个人，脸上带着如同鸟嘴一般的防毒面具，他透过肮脏且模糊的眼部镜片，注视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嘉图和赫达两人，瓮声瓮气地说道：
“怎么了，少年？既然你出现在这里，说明我们的老同事——赫拉夫人，已经需要我们亲自去迎接了吗？”
这名送葬人明显认识嘉图，在礼仪性的问候之后，便立即切入了正题。
他和嘉图的养母一样，都是避难所内的“送葬人”——也就是嘉图前世类似“殡仪员”或者“守墓人”一样的工作。
避难所内的大多数尸体，都是由他们处理的。
这份工作虽然算不上受人尊敬，但放在避难所底层，报酬却还算丰厚。
“唯一的问题”，就是成天和尸体及疫病打交道，所以从业者的寿命一般不高，四五十岁就已经称得上是“高龄”。
但嘉图透过老人镜片后那灰白的眼瞳与苍老的嗓音，却意识到，对方的年龄很可能已经超过了七十岁——
在“送葬人”这个行业中，足以称得上是“年高望重”了。
所以面对老送葬人的询问，他连忙摇头否认道：
“没有没有，我养母她只是有些高烧，还没必要请几位亲自出马……”
听到他的说法，原本都已经站起来的几位送葬人，又默默地坐回了阴影中。
他们没有因这点误解而露出什么动摇，就连他面前的老人，也只是一脸平静地追问道：
“那你来这里是打算做什么？赫拉应该有告诉过你们，只有在处理尸体的时候，才需要找我们吧？”
“是的，很抱歉……打破了避难所的规定……”
嘉图低下头，老实地道歉道。
为了隔绝尸体上的疫病，大多数送葬人都是以七天为单位不断轮休的。
嘉图对此非常清楚。
每当赫拉结束一周的工作，都要脱下身上那套仿佛乌鸦一般的隔离服，到第六层的清洁区，反复冲洗干净。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会时不时地生病。
所以“亲手送走自己的同事”之事，在送葬人之间也算不上多么罕见。
不过也正因这份工作是如此危险，所以送葬人的平均工资还算不错。
赫拉能够以一己之力，养活赫达、赫娜和嘉图三个孩子，就足以证明这点。
所以当家里突然陷入困境，嘉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求助于养母的这些“同事”们。
因此嘉图斟酌了下词语，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赫拉她……我养母虽然还没有太大问题，但她这段时间一直在生病，所以家里的食物和水都快要用光了……所以我想请问一下诸位，能不能借我们点吃的……不需要太多……等这段时期过去，我们就会立马还上的……”
嘉图的声音有些低声下气，因为他从老人的视线中，感受到了冷漠和无动于衷。
果然，当他说完，老人便立即质问道：
“‘之后会还上的’？少年，你是否忘了我们从事着什么样的工作？”
老人眯起眼睛，看着嘉图，苍老沙哑的声音如同冬日里呼啸而过的寒风：“别说下次了，赫拉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都不一定，你是打算让最清楚这点的‘我们’，去忽视这份职业的‘风险性’？”
“……”
嘉图轻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因为他很清楚，老人说的都是实话——
在避难所内，“人情”这种东西，没有任何的意义。
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没能“富裕”到去考虑这些事情。
就像是赫拉独自养着三个孩子一样，其他送葬人也有各自的苦楚。
当他提出这些请求，就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嘉图提出了下一个“建议”。
“那么……你看我怎么样。”黑发少年用右手捂着胸口，一脸诚恳地自我介绍道：“我已经十多岁了，如果是小孩子的尸体，我也搬得动，如果是担当‘送葬人’的话……”
“就凭你？”
这下子，不仅是老送葬人了，就连其他送葬人也不禁哄堂大笑起来。
他们完全没有给嘉图面子，放肆嘲笑道：“我们早就劝过赫拉！没必要再养你这个小废物！作为一个瘸子，即便把你养大了，你又能做什么？！”
“你甚至连担架都抬不动！”
老人将手中的铁担架，一把推给嘉图，看着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强撑着没有摔倒，语含讥讽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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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心吧！我们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你这条腿，就决定了你无法为其他人做出贡献！赫拉把你捡回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可是……我不行的话，赫达怎么样？！”
嘉图用力将担架推倒，勉强喘息着把赫达拽过来，推到送葬人们的面前，有些沙哑地说道：“他的年纪虽然还小，但是如果你们能帮助我们，等他长大了，就能回报你们！”
感受到背后少年语气中的颤抖，小家伙虽然有些胆怯，但还是勉力挺起了胸膛，大声回应道：“对……对！哪怕只有我和姐姐！也绝对！绝对！会把妈妈和嘉图哥哥保护好的！”
“赫娜吗……”
然而老送葬人却并没有在意小家伙的表态。
只是默默思考着，提炼出他所需要的那些关键字：“那小丫头确实有点赫拉当年的影子……但她若是无法成为【探荒者】，那便仍旧无济于事。”
老人有些怜悯地看着嘉图，缓缓说道：
“赫拉之所以还能养得起你们，是因为你们‘现在’还是‘三个孩子’。
等到赫拉老了，而你又是个废物，你觉得以赫娜和赫达两人，还能养你们多久？”
小家伙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老人伸手捂住了嘴巴。
老人俯下身来，透过漆黑的乌鸦面具，看着嘉图缓缓说道：
“他们都会有自己的家庭，到时候你要怎么办？什么样的家庭会接受你这个累赘？赫拉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而你的回报就是让他们两个都找不到一个好人家？
我当年就劝过赫拉，不要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但赫拉很固执，所以我没有劝她劝到最后……
但是我万万没想到……你不仅生了重病，还在痊愈之后落下了脚疾……如果我当初知道你还会留下这个毛病，说什么都会让赫拉把你丢回死人堆里……甚至是……
我亲手……”
老人的眼瞳，在嘉图的面前化作漆黑。
那森然的冷气，让少年不禁后退了一步。
但是还不等他做出什么反应，老人却直起了身体，摇头走向了角落：
“算了，我当年没能劝住赫拉，也算是个错误……我明明知道那是违反规定的……”
老人从阴影中拎起一包东西，走回来强行塞给嘉图，然后有些厌烦地摆了摆手：
“事先说好，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助你们！给了你这包口粮，我和赫拉就两清了！到时候我也会和赫拉说清楚的！”
老人看着嘉图和赫达有些愕然的表情，漠然说道：
“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如果你真的还有些良心，那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吧！”
“如果有必要，从这里跳下去，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一个不错的交代——”
老人指着背后深邃如渊的黑色洞窟，神情冷漠地说道：
“从这里跳下去，我们就连帮你收尸都不需要了……”
嘉图抱着怀中的干粮棒，没有说话。
因为他知道，在这一刻，在对方的眼中，自己已经不被认可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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