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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治妖


 郁州。


 爷山脚下。


 千佛寺侧畔的某处小村庄。


 村外的田埂上,搭建着个半人高的小庙。按理说,这般小庙存身的多是土地公婆,但此处不然,庙中端坐的却是个面无表情的佛陀。


 一个乡民打扮的男人蹲在庙前,给佛陀换了新鲜贡品,插上了香烛,本意就该跪拜磕头了,不料,他却径直站了起来。


 “呸。”


 竟是一口唾沫喷到了佛像脸上。


 做了这大不敬的举动,这人好似又做贼心虚起来,飞快地张望了两侧,又弯下腰仔仔细细把佛像擦了个干净。


 他舒了一口气,起身,回头。


 吓!


 一张硕大的驴脸几乎怼到了眼前。


 驴背上,短发的道人拱手问道:


 “叨扰了,请问……”


 话没完,这人惊叫了一声,遮住脸一溜烟儿窜进了村子。


 嘿。


 道士莞尔。


 怕什么?


 难不成牛鼻子还会给和尚告密不成?


 他摇摇头,翻身下来,牵着大青驴,铜铃叮当,跟着男人进了村子。


 ……………………


 李长安在郁州城外,得了店家的指点,晓得在这爷山脚下,千佛寺这百年古刹的跟前,恰好有具僵尸正在四处吃人,风传还作和尚打扮。


 道士寻思这尸僧与尸佛也相差仿佛,就到这边来撞撞运气,眼下遇着了这小村子,便来打听一二顺道讨碗酒水。


 不料。


 “大娘……”


 “呀!”


 “老丈……”


 “砰!”


 ……


 一连吃了几个闭门羹,道士是郁闷得直挠头,这村子的人怎么见了他,都根见了鬼似的。


 好在没多久,一个老人主动迎了上来。


 “道长也不要置气,近来这郁州城来了许多江湖人士,多了不少是非。道长你身形高大,又配着武器,小民们见识浅,难免害怕。更何况……”


 这老人指着村外的小庙笑而不语,意中所指不言而喻。


 李长安在郁州城也打听过,晓得这千佛寺和尚的做派,却也好笑。


 “这和尚不干好事,关我道人何事?”


 “都是出家人嘛。”


 老人打了个马虎眼,引着道士进了家门。


 “乡民对我避如蛇蝎,老丈为何敢带我进门?”


 老人笑了笑。


 “一来我看道长面善,不像歹人;二来我是这村子的里正,本就该我出面;三来么,我先前也是供奉太上老君的。”


 “原来是老居士当面。”


 李长安赶紧起身,道了句“无量天尊”。


 老里正也还了一礼,又朝着屋内唤了一声。


 “囡囡,还不给道长倒碗水来。”


 顿时,一个小丫头腾腾腾地跑了进来,放下两碗水,没等着道士“谢谢”出口,又腾腾跑了出去,躲在门后,怯生生探出两个总角。


 道士只好把这一声谢谢给了老里正,老里正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问道:


 “却不知道长为何而来?”


 李长安将这碗水一饮而尽,笑道:


 “特为斩妖除魔而来?”


 “喔。”老人一个激灵蹦起来,满眼的惊喜,“道长会法术?”


 “略通一二,但……”


 道士本想说比起手上贫乏的法术,他还是更擅长平砍。可这老人已经拿着半截话,兴匆匆跑出了大门。


 “大家伙快过来,村里的那些个怪事有法子解决啦!”


 ………………


 不消片刻,屋子里黑压压挤满了乡民,七嘴八舌吵得李长安一时失神。不得已,老里正把他们全撵进了院子,排好队一个个讲。


 才到院子。


 “道长!道长!”


 人堆后头,一个邋遢汉子跳着脚连声高呼。


 “请说。”


 那汉子赶忙挤进来。


 “我家屋子就在村西头,往常也无什么怪事,就是自一年前开始,每到夜里总有一个妖怪潜入厨房,拿舌头去舔灶台与木桶。”


 妖怪?道士闻言打起了精神。


 “那妖怪长什么模样?”


 “七八岁孩童长短,只一只脚蹦踏,舌头却又宽又长。”


 道士想了想,别说,这妖怪他还真有印象。


 “应该是‘垢尝’。”他解释道,“是种被家中污垢吸引过来的小妖怪,你把家里仔细打扫一番,它自然就离去了。”


 “不过么……”


 李长安打量了几下这邋遢汉。乡下人终日为生计操劳,少有功夫打理自个儿,难免蓬头垢面了些,但眼前这人却是分外的邋遢。


 “清扫屋子后,你呀最好再仔细洗个热水澡。”


 “为啥?”汉子不解。


 “你想想,你若不洗澡,介时房子干净了,你却不干净,你说那‘垢尝’会去舔哪一个?”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邋遢汉面红耳赤被挤到了一旁,一个六旬老汉扛着锄头取代了他的位置。老汉打着赤脚上边裹满了泥,想来刚从田土里回来。


 “小老儿的浑家死了好些年了,近来却连连于我托梦,说是脖子被勒紧了,喘不得气。劳烦道长帮小老儿解解梦,是个凶兆?还是吉兆?”


 “哪来什么凶吉?”道士摇摇头,反问了一句。“多久没去扫墓了?”


 老汉闻言,一时间没有作答,只把锄头放下来杵在身前,幽幽叹了口气。


 “不瞒道长,小老儿并不是本地人,是早些年逃难过来的。当年走得急,浑家的骸骨还有祖宗的牌位,都丢在了老家。近些年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但路上太乱,也就回不去了。仔细想想,估算着也有七八年了。”


 道士沉吟了一阵。


 “人活着的时候,魂魄存身于躯壳,死后若是没归于地府,魂魄多半存身于坟茔……”


 老汉神色急切。


 “我那浑家……”


 李长安点点头。


 “老丈你的亡妻频频托梦,说是脖颈被勒喘不得气,多半是藤蔓勒住了墓碑。你若有心,就托过路人带个口信,让家乡亲朋帮你打理一下坟墓吧。”


 老汉神色恍惚拜谢辞去,场中也一时有些凝重。大抵是乡民们境遇相同,心有戚戚吧。


 “道长,我也能问么?”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插了进来。道士转眼一看,却是老里正的小孙女在门后欲言又止。


 “胡闹!”


 老里正把脸一板,开口呵斥。


 道士赶忙劝到:“小孩子灵性未泯,容易瞧见脏东西。老居士莫要置气,让囡囡说吧。”


 老人犹疑了一下,终于点头应允,小丫头这才开口继续说道。


 “我在家里,老是发现角落里有东西在活动,但爷爷总是不信,还说那是老鼠,可那东西明明没有尾巴,哪里是老鼠?”


 “你说的东西是不是它?”


 道士忽然指向东厨的屋檐,场中人齐涮涮看过去。


 哗!


 顿时,满院子的哗然。


 但见青瓦与斗拱的夹角,被烟熏得乌黑的木梁上,簇拥着几个小家伙。黑乎乎的毛绒绒的一团,也找不到眼耳口鼻,看来柔软又蓬松。被众人的注视一惊,乱糟糟的一顿蹦踏,最后……


 噗。


 散成了几点软软的草灰,顺着瓦隙间渗下的阳光,轻飘飘往下落。


 “那是烟团子,没什么危害的小妖精,至于出现的原因么……”


 道士笑吟吟对老里正说道。


 “老居士,你家的烟囱该找人通一通了。”


 老人连连点头道谢。接着,一个粗实的农妇挤上前来,开了腔。周遭人都唤她“秀才婆”。


 “我家那穷酸近来不晓得遭了什么瘟,前些日子一连睡了三天三夜,醒了就说自己在什么木卯州句象国当了大官,还成了驸马。这下好,书也不读了,田地也不照看了,娃儿也不管了,整日就躺在床上发梦!”


 “除了嗜睡,身体精神可有妨碍?”


 一提到这个,她就来气。


 “嘿!他吃饱喝足了就睡,比猪过得都好,能有什么妨碍?”


 妇人越说越气,连带周遭的邻居都数落了一通,道士赶紧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你家左近可有柳树?”


 她一拍大腿肉。


 “后院就有一棵老柳。”


 “柳树旁可有蚁穴?”


 “对对。”


 妇人连连点头。


 “树下便有一窝。”


 “那就对头咯。”


 道士捡起根枯枝,在地上划拉。


 “木加卯是个柳字。句象者,蚼蟓也,是蚂蚁的别称。依我看,是你家相公梦中偶尔与柳树、蚁穴精气交感,再加上心有所想便做了这一枕黄粱美梦,偏生又念念不舍罢了。”


 说着。


 “大娘莫急。”


 道士从驴背的行囊中,取出朱砂、黄纸、毛笔。


 “贫道这就为你书一道符,你拿去焚于树下,保管断了你家相公的白日梦。”


 不一阵,黄符书就,妇人赶紧接过,却忽然一拍脑门。


 “道长稍等。”


 说完,风风火火就冲了出去,没多久,又风风火火冲了回来,手上却多了小半篮子鸡蛋。


 “家里无有钱财,道长莫要嫌弃。”


 这下子乡民们都有学有样,取来了各种谢礼。


 李长安从中挑了些米粮蔬果,请老里正为他做一顿饭,其余的都尽数推却了。


 ………………


 又过了几番问答。


 李长安发现,村民们所说的怪事,多半是自个儿胡思乱想,剩下的大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最后一小撮麻烦些,但也不过一张黄符的事。


 通常,这些小麻烦,民间的巫祝神婆都能解决。再不济,殷勤拜祭灶神、门神、土地神,也可在一定程度上驱赶阴邪。何况,这村子还在珈蓝宝地门口,佛爷们就不管管么?


 道士将这疑问述之于口。


 立时有人回答。


 “和尚们只管索要贡品,哪儿管我等这些‘小事’?”


 “早先年这左近的村子还有个神婆,可前一阵,被和尚们说是妖邪,乱棍打走了。”


 “和尚们还说咱们这儿是他们的道场,除了菩萨不许有其他神像,连门神也不让咱们贴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群情渐渐汹涌,连“秃驴”、“鬼乐官”之类的字眼儿都冒了出来。


 眼看就要控制不住。


 “住嘴!”


 老里正沉着脸,骂了一声。


 “莫要给道长招惹麻烦。”


 道士连连摆手,笑道:


 “不碍事,我这番前来,也有一件事儿想询问大伙。我一直在追索一个妖魔,不晓得诸位有无消息?”


 说着,他取出黄壳书,翻到尸佛那一页。但见书页上,那三头六臂的魔物色彩鲜活,几欲透纸而出。


 忽然,场中是落针可闻的寂静。


 良久,才有人迟疑吱声:“这不是……”


 “慎言。”


 老里正勃然作色。


 “问了一大堆,道长也累了,就此散去吧。”


 说着,竟是把村民们都赶走了。


 道士没有气恼,只静静的等着老里正给他个答复。


 “唉。”


 老人叹了口气。


 “道长可晓得这千佛寺三位祖师的来由?”


 道士点头,之前燕行烈也提及过这千佛寺的故事。


 “空见、空性、空衍三位神僧舍身镇魔,贫道也是佩服得很。”


 “那道长可知,传说三位神僧圆寂后,金身合为一体,就是这三头六臂端坐莲台的模样……”老里正指着黄壳书,郑重说道,“这若是让寺里的大师们瞧见,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道士虽然不以为意,但也晓得人家是好意相劝,当下只是点头将书收起。


 “却是贫道孟浪了。”


 见此,老里正松了口气,却又皱眉问道:“道长要打听的,就是这个三头六臂的妖魔?”


 “那倒不是。”道士笑了笑,“临时起意而已。”


 他将在郁州城探听到那尸僧的消息告知了理正,老人思索了片刻,说道:


 “先前倒是有这么个风传,弄得村子里也人心惶惶,最近却突然没了消息。”


 老里正原地徘徊了几步,忽的开口。


 “道长若真要寻它,兴许能去一趟……”


 …………………………


 “就是这里么?”


 李长安牵着大青驴站在一处大火燃尽的废墟当前。


 老甲正说,传言这个村庄所有人都被尸僧所杀。受害者遗体感染邪气尸变,被和尚关入寺庙,一并用大火超度。


 此时,落日殷红。


 黄昏的风穿过空荡荡的门户,响起些凄冷的哭诉。


 李长安眸光冷冽,流转如电,几只野狗呜咽一声,夹尾逃窜。


 他这才俯身,打量着脚下这几具被野狗从废墟里刨出的尸体。


 尸体焦黑,四肢蜷缩,辨不清面目。


 一者头部凹陷,应当是被钝器击碎颅骨;一者身首分离,断口平整,应当是被一刀削首……道士祭起冲龙玉,但闻得满鼻焦臭,却无有半点邪气。


 妖魔所杀?


 尸变?


 呵。


 道士冷笑一声,抬起头来。


 焦黑的废墟上,三座残破的佛像依偎在一起,俨然一副三头六臂的模样,残阳为它镀上一层血色,凄风好似它在絮絮低语。


 三身……佛么?


 李长安按剑而立,心有所感。


 看来那化魔窟,得走上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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