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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铁石心肠


 翻开的河床,碾烂的街面,破碎的楼宇。


 在城市被血肉犁出的“伤痕”上,李长安同虞眉疾驰不停。


 两侧景象不断向后飞掠。


 渐渐变了模样。


 砖瓦、梁柱、树木乃至于天空……万事万物都流失了原本的色彩,像放干血的尸体,还原成空洞无色的画卷。


 而在这一片空白里,那些怨气凝成的黑斑尤为刺眼。它们非但没有消散,甚至渐渐凝聚成线,匍匐蜿蜒在褪色的天地之间,像是阴伏蔓延的根须,又似埋在惨白皮肤下的血管。


 天地的褪色,李长安清楚,这是幻境在走向崩溃,虚假的正归于空无。


 可那些刺眼的黑色“血管”……


 虞眉和酒神都道“不知”,只能做出猜测。


 “多半是幻蝶做的手脚。”


 “先前那些虫崽子肯定是为了拖延时间。”


 “落入绝境的猛兽最为危险。”


 “两位务必当心。”


 酒神的告诫犹在耳边,李长安却不得不刹住脚步。


 在前方。


 浓重的雾气接天连地成一堵高墙耸立。


 突兀斩断前路。


 …………


 雾墙浓重若白蜡,目光刺不进半分。


 李长安和虞眉交换了一个眼神。


 毫无疑问。


 这雾墙起得古怪,里面极可能是幻蝶布下的陷阱。


 但换而言之。


 这意味着幻蝶就在雾墙之后,它所谋划的东西也在雾墙之后,而且从地上血肉犁痕看,那数万妖魔捏成的“肉球”同样在墙后。


 无需多言。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虞眉抄起符箓,李长安拔出剑来,小心探向雾墙。


 没想。


 剑尖才将将触及雾气,就似戳破了什么。


 这横档在天地间的庞然大物霎时崩塌碎裂,溃成滚滚云烟压下。


 来不及躲闪,也无处可躲。


 两人当即雾气淹没,陷入这纯白的浊流当中,成了睁眼的瞎子。


 虞眉早已张开法界,道士也是提剑防备。


 可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到来。


 反而是……


 “糖葫芦!酸甜果儿的糖葫芦!”


 “磨剪子咧,镪菜刀~~”


 “紫藤饮子,百病全消啰。”


 雾气朦朦中居然听到几声吆喝,继而,又有嬉笑声、叫骂声、讨价还价声,脚步声、铃铛声,风声、水声乱糟糟一齐入耳。


 当道士振袖拂开眼前最后一丝雾气,诧异发现,自个儿两人竟身处一条热闹街市。


 两侧商铺鳞次栉比,中央的水道上篷船如流,岸上游人如织。再远一些,一座雄伟堂皇的庙宇高高矗立。


 正是潇水最为繁华热闹的庙前长街。


 道士踩了踩地上青砖,脚下传来坚实的触感,迎面拂来润湿的微风,夹带着花香和酒气。


 幻境已然濒临崩溃。


 眼前的一切当然只会是幻蝶布下的幻术。


 两人双目对视无声交流。


 虞眉微微颔首,手捏法诀,垂目喃喃有词。


 道士则挪步向前,扫视眼前一圈,然后高声呼道:


 “事到如今,该是白刃见红之时,阁下还耍弄这点儿小伎俩,未免怯懦可笑?莫非被哪只妖怪吃了胆子?!”


 虞眉一直张着法界,有辟邪斥魔之效,呈半透明弧光扣住方圆三步之间。街上往来行人虽稠密,但都自觉避开法界,对法界中的两人也是视而不见。


 但李长安话音落下不久,旁边一路过货郎却突而驻足,转头冲他笑道:“道……”


 道士抬手就是一枝缀着符箓的小剑。


 然而,才脱手。


 眼角余光瞥见,法界侧后方的弧光似扰动,于是不假思索返身一刺。


 可剑锋落处是空空如也。


 只好再回头再看,却发现小剑出了法界便了无踪迹,而那商贩已若无其事挑起担子,继续叫卖去了。


 “好你个李道人。”


 一声娇笑。


 李长安循声望去,街边的阁楼上,有名女子依着栏杆指着他笑骂。


 “言行狡诈,杀性深重,料想不日便能入了魔道,成了我辈中人。”


 话语间,法界弧光又有扰动,道士依旧挥剑过去,也依旧落了个空。


 一晃神的功夫。


 女子打着哈欠回了阁楼,楼下另一个面相憨厚的男子继续开腔。


 “这既迟早都是一家。”


 说着,又忽然换成个童子尖声细语。


 “今儿又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呢?”


 李长安不动声色。


 “小小道人哪儿能与阁下相提并论?”


 道士没去瞧那童子,他已然知道,在这幻术中,没有人是幻蝶,或说所有人都是幻蝶。


 只是静心守意,仗剑专注与法界方寸之地。


 “况且,祖师有言……”


 他笑容和善。


 “除恶务尽。”


 街上人潮似乎停顿了一两秒。


 然后。


 “恶?”


 人群中,一个少女神色诧异,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然后掩嘴失笑,声若黄鹂。


 继而,又有老人发笑,声音嘶哑,像是风箱嘶吼。


 同时,还有大汉垂足顿胸狂笑,笑声仿佛豺狼哭嚎。


 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


 笑声传染开来,四面八方,整条街市围着两人一齐作笑。


 聒噪吵闹,叫人心烦意乱。


 “当心。”


 酒神提醒。


 “它是要乱你心神。”


 道士点头,平复心情,冷眼以待。


 也在这时候,乱哄哄笑声里,有个辨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高呼道:


 “可笑!可笑!”


 “世上谁人最恶?”


 “道人!世间唯有道人最恶!”


 那声音藏在人群中,飘忽不定。


 “道人最是虚伪。”


 “教人家无父无母无儿无女,骗人舍了功名财禄。自己却做起王侯座上宾客,尽起宫殿,广储姬妾,享不尽人间富贵权势美酒美色。”


 街边一间阁楼忽然敞开大门,里面珠光宝气射人眼眸,一个面目模糊的道人高卧其间,身前是珍馐无数,身边是美人环绕。


 再细看,道人分明是李长安模样,只是脸颊浮肿,眼窝青黑,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


 “道人最是贪婪。”


 “炼个法宝要抽尽五山精英,修个金丹便要独吞江河灵气。退个鬼狐要人倾家荡产,施个符水便要掏光穷人家底。”


 大门关闭,街上烟气幻化。


 冒出一个肥头大耳的道士乘着舆车带着童子贩卖符水,人们纷纷解囊,富人用尽金银不够,还得奉上地契;穷人掏光铜板不够,还得卖儿鬻女。


 而每卖出一份符水,道士就更肥胖一分,渐渐不成人形,最后像一坨烂泥陷在舆车里。


 “道人最是恶毒。”


 “不肯奉他为尊,就让人家犬不宁。不肯供他驱使,便令其神形俱灭。至于剥皮抽筋作法宝,剜肉取丹制丹药,罄竹难书,万灵咒骂。”


 胖道士化作烂泥沉入地面,人群一阵喧嚣,打对面又走来一个道士,他笑容和善,手里揣着一摞项圈,逢人就往人脖子上扣,人们很畏惧他,恭恭敬敬不敢反抗。


 忽而有汉子面露抗拒,道士就一下变了脸,成了青面獠牙,一把攥住汉子,拎到街边屠摊,倒挂在铁钩上,将其剥皮抽筋、开膛破肚。


 “道人最是傲慢。”


 “叱仙呵佛如奴仆,呼神招鬼如狗走,蔑凡人为蝼蚁,视妖魔为牲畜。”


 屠宰摊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街面震动,隆起一面高台。


 台上背对两人端坐着一个老道士,身边环绕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全都乞首摇尾,状若猪狗。


 老道士把妖怪们挨个牵到身边,摆弄几下,而后抛下高台,就地一滚,一个个便幻化成人的模样。


 李长安平湖一样的眸光一动。


 概因那些人的模样十分熟悉,薄子瑜、冯翀、郑通、张家兄弟、邢捕头夫妻……音容笑貌一般无二。


 台上老道士又转过脸来,白发苍苍,饱经风霜,于枚……不,是俞梅。


 旁边的虞眉呼吸当即有些急促,李长安按住她的肩膀,让她稍安勿躁。


 而那声音逐渐高亢尖利,带着癫狂继续响起。


 “为一己之私欲,惑弄万灵聚为城邑,变妖为人,逆乱天理伦常……”


 随着话声。


 台上的“俞梅”忽而大笑起来,连人皮带道袍一把扯下,化作一个冒着滚滚黑烟的巨大妖魔。


 整条街也顿时化作一片火海,人们惊惶逃窜。


 那些熟悉的面孔,薄子瑜、邢捕头、冯翀……乃至于小阿梅,都奔赴法界之前,带着恐惧与希冀,向着李长安伸出了求救之手。


 “李道长,救救我。”


 李长安抬起目光,一一扫过这些熟悉的脸,最终,落在小阿梅泪光潋滟的眸子里。


 良久。


 迈步上前。


 一剑刺入阿梅的胸膛,让她小小的身体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挂在剑上。


 李长安又突兀探出手去,扣住“阿梅”的脖子,往里一扯。


 “滋滋。”


 “阿梅”的脸皮刚挨上法界光幕,就似皮肉丢进了烧红的铁锅,煎出血水、油脂和焦臭。


 待全然进了法界里,已经变作猿猴样生着长长鸟爪的怪物,浑身没一处好皮。


 法界外。


 火海还在沸腾,人群也依旧哄闹。


 但“薄子瑜”们却已收起了那副惶恐之色,面无表情,围立在法界周遭。


 法界内。


 李长安随手把尸体丢下。


 在胸口擦着手上的血污,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你说这些废话,跟我今天要宰了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音方落。


 虞眉双手结印突兀往地上一摁。


 顿有无形之波扩散开去。


 街道、大火、妖魔、人群……眼前的画面顿如平湖吹皱,再如镜片破裂,最后如烈日下的薄冰彻底消融,暴露出幻术之下的真实。


 尸体。


 半人半妖的、完全化出原形的、大概完整的、辨不清形状的。


 在脚下、在屋脊、在河面……


 入目所见。


 密密麻麻的尸体铺遍了城市每一个角落。


 而在这片尸山血海上,几只惨白妖傀呆头呆脑挡在前头,它们身后百十步,一座尸体码成的小丘上,幻蝶才露出诧异之色。


 道士已然戟指向前。


 “去!”


 凛凛红光暴起。


 流星赶月,直趋幻蝶。


 来势太疾。


 幻蝶刚做出躲闪的姿势,便被红光击中,钉入尸丘当中。


 几许污血飞溅,几团残肢滚落。


 妖傀们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身上多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切痕,然后崩溃成团团血肉,汇进了这尸山血海。


 它们早被掠过的剑光切了个粉碎。


 …………


 满地尸骸,死状各异。


 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疯狂。


 在撕咬着他人的同时,也被他人所撕咬,数万妖魔就这样同归于尽,积尸满城。


 但奇怪的是,居然找不到活口。


 按照道士等人的预计。


 蛊酒的药效再怎么强,妖怪们再怎么饥饿疯狂,厮杀再如何残酷,但总会有胜利者存活,而李长安和虞眉此行的目的,便是清除这些胜利者。


 所以两人才会沿着血路追索。


 另一方面,也让李长安隐隐不安的是那些“怨斑”。


 在这里,怨恨化作的黑斑同样凝聚成线,不但生长在街面、墙柱,也同样根植于一具具妖魔的尸体之间。


 乍一看。


 仿佛有人用怨恨凝成的线将尸体与城市缝合了起来。


 而所有的问题,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够解答。


 ……


 幻蝶还活着。


 或者说。


 暂时还活着。


 它躺在妖怪尸体垒成的山丘上,形貌还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一个相貌普通的男人。


 飞剑死死钉在它的胸膛,青铜的剑身吞噬着它的血肉精气,蔓延的赤红剑气切割着它的身体。


 还好有“黑线”爬满了它的皮肤,勉强缝补住它的身躯,不至于当场散作碎肉。


 毫无疑问。


 它快死了。


 双目只剩下最后一丝神采。


 当李长安来到它的眼前。


 它的眸子动了动,嘴唇慢慢开阖,声音很微弱。


 但这个世界所有的东西都已死去,早已死寂得落针可闻。


 所以李长安还是听清了它的话语。


 “你不该用飞剑。”


 “什么?”


 幻蝶没有回答。


 但李长安却注意到它的腹部鼓胀异常,高高隆起似怀胎十月的孕妇。


 道士一把扯下它身上布条。


 发现它肚子已鼓胀如缸,肚皮几乎透明,可以瞧见腹腔里没有内脏,淡白的血液里只蜷缩着一个小小人儿,皮肤青灰,可干净得不见一点黑斑,双目紧闭的面孔再熟悉不过。


 阿梅?


 仿佛被李长安的目光惊扰,阿梅在幻蝶的腹中挪了挪身子,脸颊侧过来。


 道士这才发现,原来阿梅嘴里吮吸的不是幻蝶的食管,而是一束“黑线”?


 连着幻蝶身体,连着数万妖尸,连着残余幻境的,妖怪们百年怨恨化作的“黑线”!


 “哈哈哈哈~”


 幻蝶突兀讥笑出声,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你应该用神雷。”


 李长安不假思索,剑上裹起青光,提剑就刺。


 然而。


 没等剑锋落下。


 阿梅蓦然张开双眼,直视李长安,眼中漆黑,似如怨恨深积。


 同时。


 又闷响声传四方,带着道士脚下尸丘或说整个幻境为之一颤。


 “咚。”


 彷如心脏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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