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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 135 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五, 这是常州一年到头最冷的时候。


 清早起来,院里枯树上都挂了层冰霜,一张口, 直冒雾蒙蒙的白烟,入夜后就更加寒气刺骨了。


 常德府内院不便设席,楚熹早在前两日就派人包下了常德最大的一家酒楼,还特地寻了几壶陈酿美酒, 想以此打消薛军将领与陆深陆游的隔阂。


 薛进看她张罗,看她忙活,事事都点头, 事事都说好, 那么刁钻刻薄的人,从始至终没有半句不入耳的话,简直称得上乖顺。


 楚熹觉得薛进和她的心意是一样的, 这次分别过后又不知道多久能再见, 或是能不能再见。


 拌嘴吵架,没必要,不值当。


 “你瞧我穿这件衣裳如何?颜色会不会太艳了?”


 “不艳,衬得气色好。”


 若今日赴宴的只是崔无司其那几个熟人,楚熹就不花心思的打扮了, 可据薛进说还有几个李善手下的将领,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女人嘛, 在这种场合难免想要闪亮登场。


 楚熹选定一件石榴红小袄, 转过头去挑耳坠。


 她向来喜欢珍珠耳坠,但这身衣裳配金镶玉的似乎更合适些,左思右想,犹豫不决, 干脆一手一只提起来搁在耳边:“薛进,哪个好看?”


 薛进坐在她身后的藤椅上,心里别提有多烦闷,只深吸了口气,强忍着道:“金镶玉的好看。”


 薛进眼光不差,在穿衣打扮见地独到,且他的选择都与楚熹不谋而合,客观,公正,没有显露出一丝不耐。


 楚熹也就半点没察觉到他的小情绪,站在镜子前美滋滋的戴上了耳坠。


 那种仿佛要去见情郎般的欢喜,气得薛进心直哆嗦。


 忍吧,至多不过再忍这一晚。


 “搞定啦。”楚熹扭过身,摸摸薛进细腻的脸颊:“还愣着做什么,走呀。”


 “今夜宴上,给我些面子。”


 “这叫什么话啊,当着外人,我几时不给你面子了。”


 薛进是怕楚熹坐在他身边,眼睛却一个劲瞄着双生子。


 这些顾虑自然没法明说,有违约法三章。


 ……


 按说近些年安阳远比常德富庶,偏老爹讲究一个财不外漏,很不愿意在城市形象上浪费银子,而常德就不一样了,仗着地大物博,凡事都以敞亮为佳,单看常德这最有名的酒楼,足有五层之高,一层堂食,二层雅间,其余三层皆是宽敞明亮的华厅。


 不论红白喜事,还是摆宴设席,此地绝对称得上首选。


 门上匾额更气派了,就五个字,欲登天观仙。


 楚熹和薛进下了马车,一走进酒楼,众将领立即簇拥上来见礼寒暄,待楚熹把那几个陌生的脸孔认全,司其也带着陆深陆游来了。


 陆游在谢燕平手里的这段日子大抵不太好过,一来遭人挟制的滋味难捱,二来父亲大哥先后亡故,饱经世变,无尽的忧患,使得那双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眸稍显灰暗破败。


 哪怕穿上用沂都锦绣量身定做的新衣,他也不再是从前趾高气昂的陆家少爷了。


 而陆游如此,陆深看上去似乎也格外黯淡。


 楚熹心里不可避免的抽痛了一瞬,真宁愿他们仍是那对不拿正眼看人的双生爹。


 “两位公子既然来到常德,往后便是自己人了,我们薛军没那么大规矩,千万别拘束。”


 “可不嘛!往后咱们就齐心协力!共谋大业!”


 这便是乱世,任凭当年在亳州打的你死我活,如今归拢到一处,也能各个扬着笑脸虚与委蛇。


 薛进握住陆深的手腕,看上去简直像与陆深同生共死过的好兄弟:“你来常德这么些日子,我早该设宴款待才是,如今陆游终于安然归来了,今晚定要传杯递盏,把酒言欢,你看可好?”


 陆深垂眸敛睫,低低应道:“薛帅于我们兄弟的恩情,陆深永不敢忘。”


 薛进果如楚熹所说那般,展现出海纳百川的气度,陆深陆游磨去了刺手的棱角,也似认命,甘居人下,对薛进处处敬重。


 一行人相偕至三楼宴厅,热热闹闹的落座。


 楚熹在这场合里是个夫唱妻随的贤内助,只在一旁吩咐侍者盛菜斟酒,时不时说几句附和薛进的闲话,不显山不露水不出风头,好似这件事她从未经手。


 倒是司其,趁着那些将领向双生子敬酒的空隙,端着一杯酒到楚熹跟前:“少城主,那日的事,都怨我小人之心,你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赔罪酒?”


 “是是是。”


 “你自饮三杯,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好!”


 司其很痛快的连饮三杯,那辛辣的酒味激得他两眼泛红,人也不是很清明了:“少城主,我家玉珠,就托付给你了。”


 还没等开战呢,就开始托孤了。


 楚熹叹了口气道:“你若喝醉了,就出去醒醒酒,好端端的说什么丧气话。”


 “少城主……”


 “哎呀,我求你,你可别在这哭,丢人丢到家了。”


 薛进虽在与将士们举杯共饮,但余光始终留意着楚熹,见司其一副要耍酒疯的样子,不禁皱起眉道:“快找人把他带下去,你哪里淘来的陈酿,酒劲未免太大了。”


 楚熹颇觉冤枉:“是他自己酒量不好。”


 军中好酒贪杯者众多,薛进身为主帅,偶尔要犒赏将士,酒是一定得喝的,还不能少喝,故而独自用膳也会温酒三五盏,硬生生把酒量养出来了。


 司其原先是海量,可玉珠随军后对他管理严苛,没什么喝酒的机会,退步退得很厉害。


 楚熹记得她和薛进成婚那会,司其一个人喝到了一桌子。


 话又说回来,司其这样,大抵也是放不下玉珠。


 正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楚熹叫人将司其搀扶下去,视线不自觉落看向陆游。


 陆深与那些将领推杯换盏的寒暄客套,陆游却极少开口说话,只一杯接着一杯的往肚子里灌酒,像是要把自己灌醉。


 虽然陆深和陆游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相差不超过半个时辰,但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心性截然相反。


 楚熹自觉和陆游是朋友,很想开导开导他,可那些风言风语余音犹在,她又为着陆游一掷千金,当着军中将领的面,不好再有过多来往。


 “看什么呢。”


 楚熹回过神,对薛进笑道:“我这酒还是有用的,你瞧陆深和崔无他们,这么快就打成一片了。”


 薛进扯了扯嘴角:“嗯,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苍天可鉴,薛进已经决定要把这件事深埋心底,使其永不见天日,他甚至想好了,从今往后绝不给楚熹再见陆深的机会,便是他死,也要拉着陆深陪葬。


 可人一旦喝点酒,语言系统就略有些不受控,薛进几乎是出于惯性讽刺了楚熹这么一句。


 这句讽刺没有任何伪装,像一把闪着银光的刀。


 楚熹不傻,立刻听出薛进的言外之意,脸色顿时阴沉。


 薛进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懊恼的握紧手掌,正想往回找补,忽见下方的陆深提杯上前:“薛帅,少城主。”


 薛进不得不舒展眉宇,压下心中的暗流涌动,显得风平浪静:“陆公子。”


 “陆深厚颜,有一事相求。”


 “陆公子但说无妨,只要我薛进能办到的,一定竭尽所能。”


 “父亲亡故当日,我便预感到遗祸无穷,母亲年迈病重,不易奔波,甘愿留在沂都府,生死由命,还有一个六弟陆昭,尚且年幼,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我派人将他送去了晋州避祸,之后便音信全无,听闻晋州新任都督是少城主的嫡亲舅舅……”


 陆深似乎觉得很难以启齿,说到这里便停下了,只目不转睛的盯着楚熹。


 楚熹生薛进的气,倒不会对陆深摆脸色,可让她像平时那样笑,也不容易:“这几年安阳和晋州那边不怎么来往了,不过亲戚情份还是有的,回头我想办法给舅舅递个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应该不难。”


 “多谢少城主。”陆深微不可察的轻舒了口气,举杯示意二人,随即一饮而尽。


 “举手之劳罢了,何必道谢呢。”


 楚熹扫了眼不远处凝视着她的陆游,微微扬声:“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在安阳设宴款待,别看安阳小地方,美酒佳肴绝不会少,还有莲子,好吃得很。”


 将领们自然以为这话是对席上众人说的,纷纷提杯示敬,那几个与楚熹素未谋面的将领更暗暗赞叹,心道安阳楚霸王的确名不虚传,上得战场,下得厅堂,此等女子实为世间罕见。


 唯有陆深陆游不曾举杯。


 裹在眼里的灰纱仿佛被骤然撕裂,露出摄人心魄的光彩,那是想要活下去的一丝执念,漆黑的深夜,黎明前的破晓,哪怕仅有一丝光,也足以照亮半边天际。


 众人饮酒作乐,满堂嚷闹嘈杂。


 楚熹说着只有他们三个才明白的暗语,传递着只有他们三个才懂的约定。


 薛进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翻腾的怒气像锋利的刀刃,刮着他的五脏六腑,将要划破他的胸膛。


 薛进一遍一遍的告诫自己要忍耐。


 一遍又一遍。


 可当楚熹对陆深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时,他的理智顷刻被山雨吞噬。


 不顾在座将领和他该郑重接待的贵客,愤然起身离席。


 “完啦完啦。”楚熹已经料想到薛进要作妖,丝毫不觉意外,从容地帮他打圆场:“你们都把我家夫君给喝吐了,这酒真是够烈的,我瞧瞧,喝到桌子底下几个了?”


 薛进走得急,没人细端详他离开时的神情,将领们当真以为他跑到外面去吐了,叫楚熹这么一逗趣,顿时放声哄笑。


 只有一个年长的将领道:“少城主还是快去看看薛帅吧。”


 “欸!”楚熹如同小辈似的乖巧答应,临走还不忘交代崔无:“要适量呀,别明日躺床上爬不起来。”


 待转身离席,面上笑意全无。


 薛添丁!狗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句话简直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楚熹窝着火气询问侍者:“薛帅呢。”


 侍者恭敬答道:“回少城主的话,薛帅往楼上去了。”


 楚熹抿唇,拎起裙摆快步往楼上走,到第五层,才瞧见坐在窗边向外看的薛进。


 “你干嘛,想寻死啊。”


 “……”


 楚熹看他那不吭声的样就来气:“问你话呢,又作哪门子妖!”


 薛进猛地站起身:“你,你才作妖!”


 忍习惯了,冷不丁想发脾气,倒显得有些生疏。


 楚熹是真不想和他吵架:“有事你就说事,何必这么冷着脸,叫底下的人看到了又该多心。”


 “怎么,怕旧情人心里不是滋味。”


 “薛进!你明知道我和陆游屁事没有!喝点酒找茬是不是!”


 “你敢说你和陆深……”薛进偏过头,语气忽然放缓:“算了,算了。”


 陆深?


 楚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非要说她和陆深有什么逾矩地方,也就是那日她把陆深从江里捞出来,给陆深做了一个人工呼吸。


 可这事连陆深自己都不知道,薛进打哪知道的?


 “别算了啊,你说,我和陆深怎么了,薛进我告诉你,你要不说出一个真凭实据,这事咱俩准没完!”


 楚熹实在太理直气壮。


 薛进看着她挺胸抬头无所畏惧的模样,甚至产生一种担忧,怀疑自己那日是不是听错了。


 满腔怒火里,忽然挤进一丝清清凉凉的希冀。


 “我在金淮客栈,无意间听到那夫妻俩说,你和陆深一被窝睡觉。”


 “扯淡!有本事现在就去当面对质!我几时和陆深一被窝睡觉了!”


 “没有吗?”


 “有个屁!顶多是那时我高烧不退,陆深在旁边照顾了我一夜!他有病啊钻被窝里照顾我!我有病啊让他钻被窝里照顾我!就你有病!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我都说多少次了没有这回事!”


 楚熹气得面色涨红,眼睛都湿润了。


 “那你为什么和他俩眉来眼去的。”


 “我跟你妈眉来眼去的!你脑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龌龊!无耻!下流!你纯是有病!”


 楚熹和薛进吵架是常有的事,却极少骂的这样难听。


 但薛进觉得很舒服。


 巴不得楚熹再多骂几句。


 作者有话要说:  冲不动了,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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