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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百一章


 高?阳承绪第一次接触卓芦时是在去永宁城之前, 他大概认出了卫老太监,进而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那会儿他依旧是城门卫的统领,在入城盘查时盯着他俩看了很久, 久到高?阳承绪险些以为对方要下令截人了。


 但最后卓芦却并未多言,照常放他们通行。


 而此后没几?日,他不知是寻得何等?门路,居然亲自找了上来?,泪眼婆娑地对他三跪九叩,大倒苦水,坦言跟在郑重实身边的种种艰难与不如意,字里行间都是对故国的思念。


 高?阳承绪当然不会以为此人是真的对大奕忠心耿耿, 可?重回京城的这些天?, 他着实探听到, 向郑重实投诚的老官员们在新王朝下混得并不怎么称心。再有卓芦的一番言语,便?觉得,大奕旧臣的这种心态未必不能为自己所用。


 既然郑氏江山不是铁板一块, 那么他不妨从中逐个?击破。


 对于卓芦的试探和观亭月的时间同样?久,至今已?有三年?之长, 所以他才敢信心十足地放下戒备。


 假如他当真心怀不轨,为何一定要蛰伏这么久?


 直接把自己抓去给郑重实邀功, 不好吗?


 为什么……


 观亭月手腕一卷, 银鞭被收入袖下,她?整个?人背对着高?阳承绪,侧脸只露出一点轮廓。


 “原来?是城门卫替你遮掩耳目, 难怪能在京城里凭空消失,连李邺都束手无策。”


 身后的少年?无动于衷地立在那儿,褪去了血色的面颊无端有几?分苍白。


 她?站稳了下盘, 目光深远地望向高?墙上的一排兵。


 “与其在你羽翼未丰之时将你擒获,倒不如等?你真正搞出动静来?,闹得越大,闹得越轰动,他抓你才越有价值,才显得他劳苦功高?——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现?在,明白了吗?”


 有那么一刻,高?阳承绪的心头忽然感到很茫然。


 他视线转向左侧,巷子内有他重金豢养的刀客,此时正与官兵们厮杀缠斗,打得一片刀光剑影;再转向右侧,难以视物的阴暗处,地面似乎躺着几?道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而卓芦还


 在不远处高?喊着“缉拿大奕反贼”,生怕旁人不知道此地有前朝皇嗣。


 “如今,已?不是属于我?们的那个?时代了……”


 他听到这一句话?里复杂的情感,怔忡地抬起眼,但观亭月的神色遮在被风不住吹乱的发丝下,只偶尔闪过几?道令他略觉刺痛的目光。


 “没有任何人拥护的王朝,真的是你的故乡吗?”


 她?轻声问。


 这是高?阳承绪头一回从旁人的嘴里听见“故乡”这个?说?辞,他眼底静得仿佛一潭死水。


 但卓芦却没有给他发呆的机会,两?侧的□□手再度搭上箭矢,数十寒芒如流星赶月,齐齐逼向胡同里的两?个?人。


 他看到观亭月的身形一动,密密麻麻围绕在自己周遭的暗箭掀翻了大半,而她?气息不喘,势头未减,掌心上有什么蓦地闪烁不定。


 “姐……”


 他伸出手去,却堪堪只来?得及吐出半个?声音。


 “蠢货,不要伤那少年?!”卓芦慌忙朝手下骂道,“那是高?阳氏的皇子,得抓活……”


 风中窸窣地传来?一阵仿若裂帛般有节奏的响动,由远而近,他话?还未说?完,余光瞥到何物在半空里影影绰绰,正待看清形貌,锋利的刀刃便?打着旋割过咽喉。


 “呲”的一声。


 旁边的官兵上一刻还在等?他训话?,下一刻,自己的上司竟凭空没了脑袋,他当场就傻了眼。


 两?头带刃的长刀回转着沿轨迹归来?,被观亭月一把抄住。


 卓芦的颈项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始大量往外涌血,泉水一样?声势骇人,套着玄甲的笨拙身躯如大山崩塌,朝前倾倒。


 那官兵着实给吓住,连连后退,居然喊出一嗓子公鸭似的,惊恐万状地尖叫。


 “啊、啊!——”


 李邺和白上青赶到时,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幕血腥可?怖的场景。


 他们看了看近处卓芦的尸体,又看了看远处伫立在万箭刀林之中的女子……震惊之感无以言表。


 这可?怎么收场!


 “卓……卓统领死了!”有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故里回神,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指着对面的观亭月,“是那个?女人杀的。”


 “是那个?女人,她?是前朝的反贼!”


 夜色当中,她?一身绛紫色的衣裙虽不醒目,但颀长修拔地矗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无形流出一股仅属于沙场的煞气,仿佛千万鬼魅席卷于身侧,一时间竟没人敢轻易上前。


 巷子里不曾掌灯,四面的火把却多如牛毛,足以让观亭月看清来?人。


 她?目色平淡地与犹在发愣的李邺以及白上青一一对视,望见了对方瞠目结舌,神游梦中的表情。


 事既已?至此,便?已?是骑虎难下了。


 她?在心头悄无声息地做了个?短暂而快速的权衡,随后往前迈开腿,当着他二人的面,沉默地挡在了高?阳承绪的身前。


 那抹高?挑瘦削的阴影清清楚楚地落在少年?半张脸之间,他瞳孔在这样?简单的一个?举动里猛地收紧。


 高?阳承绪喃喃地张了张口,然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原本不必为此出头的。


 只要把自己推出去,不,哪怕仅仅坐视不理,凭燕山、李邺还有白上青的交情,火怎么也烧不到她?身上。


 而她?如今堂而皇之地站在他面前,也就意味着,是明明白白站在了大绥的对立面。


 便?再也没有退路可?言了!


 “别管我?了……”他嗓音由弱渐重,“别管我?了,你会死的!”


 高?阳承绪眼睛骤然红得厉害,用力揪住她?的袖摆,“不是说?过,不愿意助我?复兴故国的吗?”


 “你不是从来?都不愿帮我?的吗!”


 “对。”观亭月并未回头,却也没有否认。


 少年?心里汪着多如山海的不解,“那又为什么……”


 问题甫一出口,视线里的女子竟难得沉寂了少顷,她?复开口时,语气带着某种悠远的况味。


 “我?没有当过亡国的太子,所以我?也清楚,自己是没有立场劝你放弃什么,不要做什么。”


 高?阳承绪莫名“咯噔”一下,双眸迷蒙地望着她?。


 “你想碌碌一生也好,孤注一掷也罢,皆是你的选择,的确与我?无关。”


 观亭月突然低垂眼睑,话?音十分轻柔,“但是……”


 “但是‘江流’想让你活着。”


 少年?的双目陡然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眸里有什么倏忽滑落而出。


 她?不


 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说?道:“你是他用命换回来?的,我?不想看见他的心血,就此白白东流……”


 毕竟是她?的弟弟毕生唯一所求。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已?经没有机会再补偿他什么了,至少,能保住他最后的一个?愿望。


 观亭月:“这是我?选择。”


 观家人的青丝是一脉相承的乌黑、柔长。她?用以束发的簪子适才被暗箭打落,于是三千鸦青落了满背,在夜色里经微风一吹,柳条丝绦一般招展开来?。


 高?阳承绪讷讷地凝视着她?清瘦的背脊。这一幕,这姿影,让记忆无端暴涨,不由分说?地将他汹涌地拉回到六年?前,那个?长夜未央的黎明。


 庚子之年?的初夏,太子宫外。


 不知来?历的野猫高?高?低低,腔调诡异地叫了一整宿。


 他是被一道极白亮的雷惊醒的。


 很奇怪,那日晚上电闪雷鸣,却从始至终没有降下一滴雨。


 宫门让人大力推开,殿内殿外竟不见值守的宫女太监,对方一路小?跑,急匆匆地奔至他卧榻前,蓦地撩起帐幔。


 “殿下!”


 少年?上个?月才刚满十岁,一张脸俊秀而稚嫩,眉目分明还未长开,举手投足间已?有他父辈的沉稳。


 高?阳承绪让来?者迷迷糊糊地拽起,摸不着头脑地坐在床边,任凭观江流给自己套上一身寻常百姓的裤褂短打。


 “出什么事了?”他上下打量,“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出城去!”少年?把那些零碎的玉坠挂饰全?数摘下扔到一旁,只捡了几?块不显眼的金银叶子揣入怀中。想了想,最后又重新拾起一枚玉佩。


 “出城……”高?阳承绪被他拉着往外走?,“就我?们?我?父皇呢?”


 “别问了,殿下。”观江流深蹙着眉,面色严肃,“这是圣上的意思。”


 只一句话?,瞬间他便?明白了什么。


 从未有过的寒意顺着指尖汇入脊椎,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直冲头顶。


 他脑子里空白一片,近乎是听凭摆布,木讷地随观江流跑出太子宫,拐进廊子,躲躲闪闪地避开御花园,直奔宫门。


 彼时,天?色还很黑,夜幕浓稠不见星光,如此景象在素来


 ?卯初便?破晓的夏季是非常罕见的,带着诡谲离奇的气氛。


 或许从那一刻开始,就已?预示着大奕的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到顺贞门外,一队装束内敛的侍卫静候在那里,他的老师陈师父和太监卫兼正满脸焦灼地张望。


 旁边停有一架马车。


 自然不能乘车出京城,太过扎眼,这车是用以扰乱对方视听的。


 老师和卫兼商量着逃亡的路线,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吵了大约半盏茶,才决定由陈师父与观江流护送他走?旧瓮城的小?路,而卫老太监则坐车马偕同几?名侍卫去往右安门。


 步出皇宫,方知整个?京师的大街小?巷究竟乱成了什么模样?,原来?绥军昨日晚上就攻进了城,沿途都是赶着到乡下去逃难的百姓,骡车、驴车、蒲笼车,嘈杂杂地挤成一片。


 他们藏匿在人群之间,原本躲得很顺利,却不知是何处暴露了身份,还没走?到瓮城,绥军便?追了上来?。


 混乱中,他与老师走?失了。


 离开了禁宫的皇子便?宛若打小?养在笼中的鸟雀,突然放入山林,高?阳承绪毫无方寸,只能依靠着观江流,他抓着他,好似抓着最后一根稻草。恐慌而无措。


 少年?带他穿梭在大小?胡同里,一边甩开追兵,一边想办法抄别的近道。


 高?阳鸿德安排的侍卫全?是大内最顶尖的高?手,但即便?如此,也难与千军万马相抗衡。


 逃出瓮城后,已?是死得一个?不剩了。


 观江流骑着从民宅顺来?的一匹黑马,满身尘泥,发丝凌乱,在生死攸关的当下,他依然能保持着超出同龄人的镇静。


 高?阳承绪甚至比他还年?长几?岁,他坐在少年?身后,不可?思议地打量他的面容、神情,却未曾从其中读出一点恐惧来?。


 那时那刻,他的心里不是没有震撼的。


 这便?是世代戎马的观氏一族吗……


 途径郊外的破庙,观江流跳下马,只留了几?个?破包袱裹在上面,继而狠狠拔出匕首,刺入玄马的臀部,逼得它吃痛狂奔。


 他与高?阳承绪躲进庙内,眼看一队十几?骑的刀兵追着马匹绝尘而去,满地扬起滚滚沙土。


 两?个?孩子不


 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又心知肚明。


 这份安全?只是昙花一现?,如此拙劣的障眼法瞒不了多久,早晚对方会发现?端倪再度折返,现?下的处境仍旧险恶。


 他们连半把可?以杀人的利器也无,两?个?男孩儿年?岁加起来?也没有一个?追兵的年?纪大,想要全?身而退,在那般情况下几?乎是种妄想。


 更别说?高?阳承绪的小?腿还在逃命的路上受了伤,根本走?不了远路。


 观江流仅仅垂头思索了一瞬,很快就在心里有了决断。


 他利落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重新束好头发,口中催促道,“殿下,把你的外袍褪了,换上我?的。”


 高?阳承绪坐在那里,尽管意识到了这番举动意欲何为,可?仍旧呆呆地问:“……做、做什么?”


 “既然已?是穷途末路,那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战了。”少年?目光坚定而决绝地注视着他,“追兵很快就会回来?,等?下我?出去替你引开他们,你在庙里躲好,千万别出声,也不要往外走?!”


 “不、不……”他猛地回神,捉住观江流企图解开自己衣袍的手,“让我?去,郑重实的目标是我?,抓住了我?,你就安全?了。”


 “殿下!”后者用力反握住他的手腕,语气认真得,简直不像是个?十岁的孩子,“你是君,我?是臣。从来?只有臣子为天?子而死,岂有天?子替臣子去死的道理?”


 “如果你我?之中,只能活下一人,殿下,这只能是你。”


 “我?……”他才开口,氤氲的水汽便?漫上了视线,面前的这个?少年?仿佛泡在水里一样?不真实。


 “可?是我?……”


 趁他茫然的这个?空隙,观江流换好了衣服,他从地上随意揪了两?把灰土,胡乱抹向面颊,竟还有心思条理清晰地宽慰他。


 “那些追兵要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高?阳太子,你我?身形相仿,他们未必知道五官的差别,等?抓到了我?,就能早些拿去向郑重实交差,多半也不会再追究你的行踪。”


 “江流!”


 高?阳承绪在他起身之时猛地伸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摆,却因为腿脚的伤,终究半途摔倒,重重的趴在地上。


 观江流闻声回头,细微地皱了皱眉,许是打算搀扶他,迟疑片刻又忍住了,只阖目深吸了口气。


 “殿下。”他站在初绽的晨曦中,灿烂的华光从颈项的位置投射而出,将少年?侧身的轮廓照得清俊又明亮。


 那唇边居然是有笑意的。


 他甚是温柔地说?:“我?有一个?姐姐,功夫很厉害的,长得也特别好看。”


 “以后,她?就是你的姐姐了。”


 言罢,他略一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外走?,修长的青丝在熹微里轻轻一扬。


 高?阳承绪用力地探出手,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到那人的一片衣袂,单薄的背影在他颤抖的五指间融进了夏日灼烈明媚的韶光中。


 “在那里!”


 破庙外传来?一声呵斥。


 他匍匐在地,惊恐地注视着无数马蹄至门前而过,梁上悬挂着的布帘阻挡了双眼,高?阳承绪尝试着站起身,又因脚踝的伤再度倒下。


 他几?近无法思考,狼狈地在地面爬动,最终手脚并用地扑在庙门旁的一尊倒塌的石像上。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看见郑氏的军官掂了掂一枚碧青的玉佩。


 “是高?阳太子没错。”


 话?音刚止的刹那,绥军揪着少年?的黑发将他脖颈高?高?提起,随后手起刀落——


 斩下了他的头颅。


 这一幕落入高?阳承绪的眼底,好似刻入了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足足扎根了六年?。


 他呆滞地坐在原处,眼睁睁看着观江流被披甲的武将拎在掌心,对方翻身上马的时候,那苍白的脸颊一直面朝着他的方向。


 神色竟平和得波澜不惊。


 高?阳承绪觉得自己是想大哭出来?的,可?他竟连吐一个?字都极其艰难。


 咽喉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无可?阻挡的流淌,转瞬已?是满面湿热。


 他从来?没有那么憎恨过。


 这份仇恨甚至超越了亡国之伤与杀父之恨,是一种纠缠在他内心深处的悲鸣与无力。


 整整六年?,没日没夜地反复折磨。


 所以,在被陈师父与老太监找到后,他才会义无反顾地附和卫兼企图复国的计划。


 这条命过于沉重,重到有大半已?不属于自己。


 他只能靠着对将来?的谋划


 ,对大奕旧国的算计才勉强可?以挽回些许惶惶不安的罪恶感。


 才在想起那个?人时,不至于辗转反侧,痛苦难当。


 高?阳承绪攥紧了五指,宽大的衣衫随之轻轻颤抖,他突然不甘地抬头质问。


 “那江流呢?”


 “江流就白死了吗!”


 伫立在他眼前的女子忽地一顿,而后微微侧了头,那眉眼轮廓,仿若和六年?前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不是换回了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_(:з」∠)_请把观家满门忠烈打在公屏上()


 太惨了,太惨了,怎么会如此之惨。


 替弟弟流下一公升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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