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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第五九章


 观亭月走下楼梯时, 燕山和观行云正在转角处不知商量着什么。


 “哟,小月儿。”她三哥打了声招呼,“睡好了吗?”


 ……自己压根就没睡。


 她巧妙地忽视掉了这个问题, “趁现在天亮, 我想亲自去城郊勘察一番。”


 “地图毕竟是纸上谈兵,况且夜里光线并不好。包括树林机关的方向,包括具体的地势,还有可能存在的帮手,我都要再作确认。”


 “也行。”燕山倒是赞同, “知己知彼, 了解得更详尽一点没什么坏处。”


 观行云犹豫着斟酌片刻, 权衡了一下利弊, “那我陪你一起去。”


 她并未推辞, 只点头道,“再点几个轻功好的将士, 我们分头行动。”


 “我呢, 我呢?”江流见状, 跃跃欲试地想帮忙。


 观亭月摸了摸弟弟的狗头, 给他安排了一个闹心的任务,“你在家看着那两个小的。”


 *


 时至今日,郊外的雾气比起前些天又淡去不少,可视的距离有两三丈远了, 也能分辨清楚生长在周遭的草木。


 倘若这场毒瘴不是人为产生, 兴许明后日城中的生计就可以恢复如常了吧……


 只可惜, 人算总不如天算。


 他们没有走正门,各自翻/墙而出,尽量避开那个黑衣人的注意。


 后者的嗓音依然嘹亮, 言语亦是五花八门,搬弄起口舌来不带重样。


 观行云查探西北,燕山负责沼泽林,而那小队士卒则打算绕到对方的南面去瞧瞧虚实。


 一行人没多久就分道扬镳了。


 观亭月孤身前往东北面探索。


 此地离昨晚混战之处很近,飞溅而出的泥土让满地颇为狼藉,四下雾气湿漉漉的,随着她的走动,不甚明显地流淌起来,如有实质。


 沿途一路横斜倒插着凌乱的箭矢。她顺手拔了一支,这会儿借日光才发现,箭身上有被细绳绑缚过的痕迹。


 果然乱箭是用机关触发,并非有人挽弓瞄准……如此一来,帮手最少便可以削减至两个。


 对方整整两日一直待在原地,难道连食水都带好了?


 假若自己真的贪生怕死,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这人最后要怎么办?怎么出去呢?


 ……哦,反正毒是他做的,踩雷又如何,横竖也有解药。


 只这么想着,观亭月便怅然地叹了口气,扔下废箭。


 她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石善明那么想要“白骨枯”的配方了,背后偷袭总是比正面对敌来得叫人防不胜防。


 就在此时,一阵潺潺的水声忽然传至耳畔。不清晰,但足够明朗——是水流没错。


 她谨慎侧过头,缓慢地站直双腿,仔细捕捉着动静。


 河水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


 是了,三哥曾经说,东北方向有一条叫做枣河的支流,是怀恩民众日常饮食用水的来源之一。


 除此之外就是城内的两口井。


 好像……他们还没有查过这里的水源。


 观亭月冒出某种怀疑,立马抄起腰上轻便的竹筒,朝着声音翻涌之处走去。


 她背后是繁茂的树林,一棵高大的老槐参天蔽日,正无风轻轻自动。


 阴霾丛生的密林之中隐约有一点微光闪烁,与岸边的什么金属物遥相呼应。


 *


 ——“观亭月,听说你们观家如今也是人丁衰微,家道中落。”


 ——“连京城的祖宅都给人买了去。”


 ——“可真是报应啊。”


 沼泽滩里传来阵阵回音,燕山在其间耗去了半个时辰,并未发现多少有价值的线索。


 此地不适合埋机关,也不适合藏人,甚至飞禽走兽都看不见踪迹,是个十足十的荒域。


 动物腐尸在泥沼中被泡得面目全非,难以计数的蝇虫徘徊不散,那人不知还加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恶臭随着诡异的薄雾荡漾开来,对于苍蝇而言简直是场狂欢。


 他从林子出来,准备去寻观亭月。


 日上中天,光线却不及清晨强烈,仿佛暗淡了不少,衬得四周的毒雾愈发嚣张。


 燕山顺着小径向东北方走,不多时,前面的大雾间缓缓现出一个人的身形。


 他仅仅只是见到一点轮廓,就顷刻认出是她来。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观亭月手上拿着一罐沉甸甸的竹筒,半张脸在幽微不定的气流里忽明忽暗,远远的瞧见他靠近,口中便不自觉地轻唤道:


 “……燕山。”


 她嗓音有些低,垂首示意那只竹筒,“我去枣河打了些水。”


 “水?”他问道,“水里有什么不对?”


 观亭月摇摇头,“你没感到奇怪吗?”


 “假若他想通过让怀恩百姓中毒来以此要挟我,为什么非得搞出瘴气这样麻烦,在饮水上做手脚不是方便?”


 产生雾瘴的条件十分苛刻,得有既定的天气,适合的环境。多雨天不行,大晴天也不行,更重要的是,还要保证她待在城里的时候满足这一切。


 如此,实施的难度就更大了。


 仔细推敲下来,用这个法子对付自己根本就不是万无一失的,很可能会失败。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把事情弄得如此复杂呢?


 是他太笨了?


 观亭月不认为有手段做出此局的人,会想不到这一层。


 燕山沉吟道:“听上去……他似乎是在忌讳什么?”


 “或许吧。”她模棱两可,“我准备再打一些井水,拿到医馆问问大夫。”


 “嗯,那事不宜迟。”


 燕山接过水壶,刚要转身,小臂却猛的被观亭月扣住。


 力道颇大,将手指关节都压出了青白的颜色。


 他神情诧异地抬头。


 “等等……你在正好。”


 观亭月的语气突然有点奇怪,像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我后背右肩处嵌了一枚透骨钉……没伤到筋骨,你先替我拔一下。”


 “你受伤了?!”


 燕山心中蓦地一凛。


 此时此刻才发现她气息不稳,他连忙扣住其手腕按脉象——迟芤涩结,血流不畅,是中毒的征兆。


 燕山反握她的手,扶着观亭月找了个雾气稀薄的地方倚着树而坐。面罩遮着脸,很难看清她脸色是否有异,只能平白着急。


 “怎么回事,你怎么受的伤?”


 “刚刚在河边,一时出神……”她轻声说没关系,“伤得不重,只是淬了点毒,需要尽快摘出来……”


 听闻此言,燕山急忙将她身子扳过去背对着自己。


 果然如其所说,钉子一寸三分长,近乎全数没入了血肉之中,一圈腥红在衣衫上晕染开。


 “那位置我不方便用劲,你如果带了药,就替我包扎一下。”


 说话间,观亭月利落地解去了衣带,抬手一掀,水青色的外衫便褪至腰部,停在臂弯处,大片雪白的肌肤骤然显露在他眼前。


 燕山只觉视线一恍,当下竟有些猝不及防。


 女子的背脊清瘦又单薄,两片蝴蝶骨随着后颈的颔首抬头极细微地跃动,被旁边的鲜红衬得尤为苍白,明亮得堪称炫目。


 “我……”他突然不知所措。


 观亭月微微皱眉,在毒素的作用下,话音难免缺少力度,“你又不是没看过。”


 “……我都没介意,你犹豫什么?”


 燕山紧抿唇,似乎被这句话刺激到了,指尖飞快在后腰处一挑,拨开匕首,伸手便握住她光洁的肩。


 当触及到那片肌肤时,他内心才无比真实地感到一种五味杂陈的动摇。


 燕山闭目调整呼吸,让自己静下来。


 冷风无遮无挡地吹过半身,凉薄的刀片贴上背,观亭月不可避免地打了个寒噤。


 四周的氛围蓦然绷出几分严峻,青年凝眸专注,将白刃对准透骨钉的圆头,怕再伤到她分毫,所以用刀不得不更加小心。


 值得庆幸的是,暗器没有倒刺。


 燕山扣在她肩侧的五指往下一压,几乎是瞬间发力,仅眨眼的功夫,长钉裹挟着些许殷红飞溅而出,悄然无息地落在草地中。


 观亭月随着这个动作一抖,却没有吭声。


 燕山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


 透骨钉留下的伤口并不大,他打开行军药瓶,倒在掌心准备止血。


 一串隐约带黑的血迹倏忽映入眼底。


 血珠贴着过于白皙的皮肤缓缓流淌,浸透胸后红绳系成的结,又安静地凝固。


 那些细小的纹路与肌理被/干涸的液体映得分外清晰,清晰到每一条分叉,每一寸线条。


 他盯着这伤势沉默须臾,不知是做了个什么决定,蓦地把面罩一摘,将她散在背上的青丝撩到胸前,然后埋头下去……


 十一月的天,连空气都是料峭的,观亭月整个上身被冻得近乎麻木,五指扣紧手肘。


 就在这时,一个柔软温热之物覆上伤处,她双目睁大,瞬间愣住了。


 “你……”


 “别乱动。”


 燕山并不强硬地将她侧脸轻轻别了回去,再度吻着那道口子,吮进毒血,又偏头吐出。


 大概是风真的将裸露在外的肌肤吹得太冷,便显得喷在上面的气息格外灼热,像燃了一小团火。


 焚烧殆尽,又留有些许湿意的余温。


 “……可你的面罩……”


 对方一言不发,握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道却紧了紧,又松开。


 她于是不再多问了,抱怀低头,静静感受着来自背脊间的触动。


 一时间居然会觉得有点痒……


 那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虽然不适应,却不算讨厌。


 直至此刻,观亭月脑海里才闪过一片久远而朦胧的画面,堪堪想起……


 原来彼时,她没有让他吻过自己。


 只是,她却不知道,在目光无法到达的身后,青年眼睑低垂,唇落在缺乏热气的躯体上,那态度近乎是虔诚的。


 用水囊里的清水仓促漱了口,燕山迅速戴好面罩,手法简洁干净地替她上药包扎。


 常年习武,从前又征战沙场,观亭月的背纵横着不少新旧伤痕,和普通的姑娘家比,当然是谈不上光滑的。


 他在最后给绷带打结之际,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那些凸起的疤,神色隐晦难明,带着某种禁忌又克制的情绪。


 末了,仿佛是要掩饰什么一样,用力将布条一收。


 “嘶……”


 观亭月短促地抽了口凉气,便被燕山小心地拖起身,将衣衫拉上去。


 她伤在后肩,这个部位不便于横抱,会压到伤口。斟酌片刻,他最终抬起观亭月的一条胳膊,绕过自己脖颈,让她借力。


 “能自己走吗?用不用我背你?”


 果然,后者一如既往固执的摇头,“不必,我还坚持得住。”


 未清完的余毒使得整条手臂毫无知觉,她只能踉跄地迈前两步,然后靠着他勉力撑住身形。


 这段一炷香脚程的路,两个人走得极其缓慢,微重的呼吸在铁面罩里流转,她意识偶尔清醒一会儿,偶尔又浑浊一会儿。


 清醒的时候能感觉到燕山用肩膀不着痕迹地支着自己,以免她倒下去。


 浑浊的时候却只能听见耳畔流淌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等毒素带来的效用终于消退之后,观亭月的头顶忽而落下一个嗓音。


 对方像是思虑了好久,语气略带迟疑。


 “那天……”


 “那天我不该同你吵架的。”燕山躲闪着把脸往旁边别了别,不自在道,“对不起。”


 她目光怔愣且意外地抬头望向他。


 青年的脸其实已经被面罩遮了大半,他却还是出于赧然,将目光避开了。


 观亭月看了好一阵,只隔着薄雾有气无力地摇头笑笑,未曾有别的言语。


 燕山察觉到她的动作,但没能见到她的反应。


 他转回头来,眼眸深沉地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观亭月并不正面回答,“难道不是你很讨厌我吗?”


 她低声说,“你都说你恨我了。”


 燕山颦眉反驳,“恨和讨厌,又不是同一种感情。”


 观亭月:“……”


 究竟哪里不一样?


 她想着想着,禁不住啼笑皆非地开口:“这么说,你是既恨我,又不讨厌我?”


 “嗯。”


 燕山握着她搭在自己肩颈处的腕子,垂首看路,“不讨厌。”


 鬓边正好滑落一大片青丝,观亭月侧目时只能透过疏影,瞧见一点青年斑驳的痕迹。


 她不知为什么眼底闪过笑意,于是也礼尚往来地回答,“我这个人在爱恨上向来很对等的。”


 “旁人若是恨我,那我就恨他。”


 “若是不讨厌我。”这声音稍作停顿,“我也不会讨厌他。”


 燕山的嘴角分明牵了一下,很快却又压了回去,仅干巴巴地回应,“……是吗。”


 前面不远处已然能望见城墙了,观亭月忽而谨慎地提醒了他一句,“我哥来了。”


 “我受伤的事情,先不要告诉他。”


 她补充着嘀咕,“免得管着管那地限制我。”


 正西面的观行云正朝着此处靠近,燕山将她的手放下,虽是如此,仍旧不放心,“你真的不要紧?”


 “一点小伤……”观亭月悄悄摇头,继而挺直腰背,若无其事地喊道,“三哥。”


 “那边的毒瘴可比这里浓多了。”


 对方拍着满身的尘泥,倒是并未察觉两人之间的异样。


 “山中的走兽死了大半,腐尸又加重了沼泽地的浊气,难怪能经久不散……”


 “派出去的守城兵还没有回来,麻烦三哥你在这儿替我等一等,如果再过半个时辰还没消息,记得让人通知我。”


 她找了个理由支开观行云,“我和燕山去一趟医馆。”


 “回头客栈里见。”


 “哦,好……等等,什么?你要同他一起……”总算回过味来,观行云本想叫住她,“你、你当心着点……注意安全啊你!”


 然而后者已经走远了。


 观亭月行至城门下。


 那人的声音犹在锲而不舍地控诉着。


 说她为了私欲不顾旁人的死活,说她丧心病狂,说她名不副实,徒有其表……


 大概得是有极深的怨气,滔天的恨意,经年累月都磨不掉的悔与痛,才能使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做到这个程度吧?


 她突然驻足而立,长久缄默地回望着身后的咒骂,血色有亏的脸上,某些表情难以捉摸。


 燕山走到跟前来,随着观亭月的视线看了一看。


 “怎么了?”


 她摇摇头,眼光并未收回,“我只是觉得……”


 “他能用恨我的力气,布下这么大一个局,花费那么多心思与精力,可见普天之下,并不缺聪慧之人。”


 “然而这份精力,他们却舍不得用十之一二在当年的守城战上……”


 言至于此,观亭月怅然地感喟道:“所以大奕怎么能不灭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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