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诚王妃抬手道：“你们都出去吧，本王妃跟陈侧妃单独聊一聊。”


 丫鬟们听了忙都应了，至于韩暖月，咬着唇斜睨着玉兰，自是不甘心就此离开。


 见状诚王妃皱了皱眉，旋即又慢慢舒展开来，轻声道：“暖月，你也出去吧。”


 韩暖月得了这一声，只得低声应了，看了看诚王妃，方才转身去了。临行前那一眼，凝结着一丝水光，带着几多委屈，几多不甘，几多央求。


 见她被自己怒怼了，却依旧如白莲花一般，玉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诚王妃用眼去看玉兰，皱眉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看在非钰的份上，本王妃再不情愿，也给你留几分脸面，命众人都退下了。你是怎么做的呢？当着丫鬟们的面，就对暖月冷嘲热讽，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是本王妃的外甥女，你这样，岂不是在打本王妃的脸？”


 玉兰神色平静，缓缓道：“王妃的脸面，我岂能不顾及？只是，王妃在府里的地位，是王妃自己和世子决定的，跟这韩小姐可不相干。何况，挑事儿的并不是我，难道要我忍气吞声，事事让着她吗？我如今是世子的人，若是逆来顺受，岂不丢世子的脸面？”


 诚王妃被她的话噎住，翻了翻白眼，一时没有开口。


 玉兰露出讨好的笑容，道：“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王妃与韩小姐可不是一路人。王妃行事大气，威严十足，但凡韩小姐学个两三分，也不至于当着众人说哭就哭。”


 俗话说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俗话又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


 眼前这诚王妃，是她不得不面对的，说几句好话儿，哄一哄很有必要。


 诚王妃脸色虽没缓和，目光到底没有之前伶俐了，瞪着她道：“行了，别贫嘴了，你口口声声说，愿意到本王妃跟前伺候，如今，一桩事儿没为本王妃做，反倒借着口齿伶俐，在本王妃跟前抖机灵。你到底想做什么？”


 玉兰抿嘴笑道：“王妃误会了，我不是在抖机灵，我来之前，世子吩咐了，让我不必拘束，要展露自己的本色。他是最不喜欢我扭扭捏捏的，觉得王妃必定也是一样的心思。夫为妻纲，我自是要顺从世子的意思。”


 她歪着头，带着诧异道：“我在王妃面前展露真性情不好吗？难道王妃与世子并不是母子同心吗？难道王妃希望我虚情假意应酬你吗？这可就有些太为难人了。”


 诚王妃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这叫什么话？这样的话陈玉兰都说出来了，自己还能如何？难道要否认她的话，说自己喜欢假面孔，说自己的品味跟齐非钰不一样吗？


 她默了片刻，决定不回应玉兰的问话，一双眸子盯着玉兰，缓缓道：“你展露不展露真性情，本王妃不在乎，本王妃只问你，你到底打算怎么伺候本王妃？且说来听一听。”神色淡然，却隐有咄咄逼人之势。


 玉兰想了一回，很认真的道：“按规矩，儿媳在婆婆跟前得晨昏定省，得伺候婆婆的衣食住行。我虽不是王妃的正经儿媳，但也该替世子多多孝敬王妃。唔，王妃日常的梳妆打扮什么的，自然是有人伺候的，且已经习惯了，不必我插手。至于我的女红，也拿不出手，王妃自然不会强人所难。”


 她顿了一下，露出甜美的笑容：“不过，我有一样特长，我做的吃食很不错，有空了给王妃做几样尝一尝。还有，我饭量不错，还不挑食。世子说了，每次瞧着我吃饭，打心眼就觉得饭菜香，能多吃半碗呢。若是王妃愿意的话，以后我常来陪王妃吃饭，如何？瞧王妃身子挺单薄的，必定饭量不佳。若我能让王妃多吃点饭，让王妃身子康健，世子也能少些担心。”


 诚王妃目瞪口呆。


 梳妆打扮什么的，她三言两语，直接就推了，女红也推了。会做吃食，手艺如何先不说了，细论起来，根本就上不得台面。至于饭量大，有什么了不起？值得拿出来说吗？且瞧玉兰的口气，竟不以为耻似的。


 这女人，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呆了好一会儿，正眼去看玉兰，见其神色沉静、仪态娴雅，竟有些无语。


 她吸了一口气，缓过神来，方道：“除了这些，你还有别的拿得出手的吗？”


 玉兰歪着头，仿佛陷入沉思中。


 过了一会儿，就在诚王妃以为她会发表什么高论的时候，却见她摇头道：“我就只有这点本事，若不能让王妃满意，以后我只在王妃跟前请请安，如何？”


 诚王妃直直看着玉兰的双目，两人目光胶着片刻，诚王妃道：“如此说来，你除了一张嘴能说，能弄些新巧玩意之外，并没有什么大本事。非钰拿你当宝，本王妃却觉得你不过如此。”


 语气重，隐约透着不屑之意。


 玉兰神色未变，淡笑道：“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原是亘古不变之理。”


 诚王妃见她从容淡定，愣了一下道：“其实本王妃一直挺疑惑的，你是婢子出身，为何心比天高，一定要做非钰的正室呢？你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出身是耻辱吗？你哪里来的底气？”


 玉兰淡淡道：“前生今世，人的出身没法选择。有人天生大富大贵、锦衣玉食，有人天生贫贱孤苦、身份卑微。成了婢子，这是我的命，我从未抱怨过，但我不认命。我知道，通过自身努力，一样也能改变命运。”


 她看向诚王妃，诚恳的道：“王妃问我为何心比天高，其实不是我心高，是我一早就下定决心，要嫁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他也得这么对我。倘若我爱上的不是非钰，是其他人，我也会这么要求的。”


 诚王妃默了片刻，道：“到底年轻，思想太简单了些。你想过没有？你这样，会落下嫉妒的名声，会活得很艰难。”


 玉兰微笑道：“这些我都想过了，不过那又如何呢？人生在世，有得有失，有取有舍。我把夫君看得比名声重要，为此，我愿意付出代价，愿意做出努力。”


 诚王妃露出惊容，忍不住道：“似乎有点道理。”上下看了玉兰好几遭，又说：“你愿意，只是你自己的心愿罢了，但非钰未必会按你的想法行事。我知道，他给了你承诺，但男人的心易变，来日他起了别的心思，你能做的，也不过是咬牙认了罢了。”


 玉兰道：“世子给了承诺，我是很欢喜的，但我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觉得万事大吉一切都圆满了。我会努力，会好好跟他培养感情，让他时刻记着我，让外界的诱惑抵不过我们的情意。我付出了，努力了，若到头来不能如我所愿，那……那到时候再做打算就是。”


 她想起齐非钰俊朗温柔的脸，忍不住笑起来，声音轻缓，蕴含着无尽的情意：“有些美好，总要心里相信了，为此付出了不懈的努力，才能成为现实。”


 诚王妃不由一震，两眼瞠大，脸色彻底变了。


 她半晌不语，良久才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带着无尽的感慨：“万万想不到，我今日竟会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竟还是这样一个身份的女子说出来的。”


 长吁短叹，又说道：“不得不说，你真是……真是个奇怪的女子。你的见识，颇有与众不同之处，细细一品，却并非没有道理。可惜你这样的品貌，这样的心胸，竟然是奴才托生的，真应了那一句明珠暗投。但凡你有个体面些的出身，我何至于会嫌弃你？非钰岂会因为你的身份陷入难堪中？”


 玉兰微微一笑：“有时候，我也会自怨自艾，但转头想，这天下的事，素来都是有缺憾的，强求十全十美，福气太过，反而会承受不住。”


 诚王妃不语，心里却忍不住感慨，不过十六七岁的女孩儿，却像饱经风霜了一般，仿佛在人世间历练了很久很久，谈吐、胸襟、定力非等闲之辈可比。


 难怪非钰会被她吸引，她身上有些特点，即便是一流的大家闺秀，也是难及的。


 见她一直沉默不语，玉兰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反应，仿佛堕入梦中一般。


 玉兰心下诧异，在屋里踱了一会儿步，在窗下立定。


 有微风袭来，带着丝丝凉意，玉兰扯了扯身上的衣襟，突然心血来潮，决定说几句文艺的话，便念了首歪诗：“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好，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她露出笑容，按自己的处境续道：“如今，我遇上了自己盼的那个人，得到了，那么，其他的皆可将就。”


 这是在向王妃表白心迹：自己并不是下贱，只是因为爱齐非钰，所以愿意忍耐她的挑剔、白眼。


 这也是在提醒自己：一早就知道，选择了齐非钰，会有难以回避的婆媳难题，那么，再艰难又如何？要接受，要咬牙忍下来，不必抱怨不必回头，一路向前。


 诚王妃愣住，霍然抬起头来，半眯着眼看向玉兰。


 映入眼帘的女子，站立如松，腰挺得笔直。


 风轻轻拂过，她头上的流苏和身上裙裾皆微微摆动，仿佛一帧仕女画儿一般。


 她眯着眼，将玉兰上下打量几遭，出了一回神，忽然道：“你刚才念的是什么？是你自己写的吗？听起来，很特别，很有几分味道。”


 玉兰一怔，不由有些惊愕。


 自己念的，是前世极有名的几句话，在文艺女青年中十分流行。


 王妃听了，似乎深有感触，莫非她骨子里，竟是个文艺青年吗？


 她想着，微微一笑，索性厚着脸皮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王妃听着还不错吗？”


 诚王妃点头：“确实不错。”咳嗽一声，似乎怕她得意，又板起脸道：“不得不承认，你有几分小聪明，别人想不到的东西，你却能想出来。不管本王妃喜不喜欢你，你都是非钰的女人，必须到本王妃跟前伺候。吃饭什么的，本王妃不需要你陪着，也不想时刻与你相对。你若是有空的话，多练练字，写点特别的诗呀句呀，也就罢了。”


 玉兰看着她道：“王妃发了话，我自是要听的，但我有个请求，还望王妃能应允。”


 诚王妃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道：“你这是什么意思？竟要跟本王妃讲条件吗？”


 玉兰道：“不是讲条件，是我的请求。我想请王妃暂且抛下门第之见，给我点好脸色，看一看我身上是否有可取之处。”


 她揉搓着衣襟上的流苏，接口又道：“在这世上，于世子而言，我与王妃，是最重要的。最爱世子的，是我与王妃，甚至王妃比我更爱他一些。毕竟，于女人而言，做了母亲之后，男女之情，并不能跟母子情相提并论。不管是否情愿，来日我与王妃，必定会长久相对。我们水火不相容，最为难的是世子。你想世子娶高门贵女，是想他过得好。其实，大家闺秀并非完美无缺，我也绝非一无是处。如今木已成舟，以爱之名，行伤害之实，这样并不好。何不看在世子份上，试着放下成见，试着接受现实，试着与我好好相处？”


 她冲诚王妃微笑：“我这也是为王妃好，让世子为难，你自己如何能好受？何况，给一个人面上情，终究比恨一个人简单。”


 诚王妃看了她半晌，方开口道：“从你身上，我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有自己的主见，很重要。若是有张三寸不烂之舌更好，能将死的说成活的，能干成很多事。”


 玉兰听出她言语中似有缓和之意，不由得眼睛一亮：“王妃这是答应了？”


 诚王妃在她的注视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玉兰却是明白的，喜行于色道：“多谢王妃。”微屈侧身，行礼犹如行云流水，幽静娴雅。


 诚王妃瞪向她，见她一脸笑容，不知怎的，竟有无力发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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