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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第 164 章


 众人听着康熙的笑声, 莫名的心酸难忍,郭木布已经红了眼睛,只是不敢打扰康熙。


 良久, 良久,康熙的笑声停住了,脸上又恢复成帝王的高深莫测, 转脸问慎刑司总管音图:“托合齐会饮的案子,都查清楚了吗?”


 音图点头又摇头:“其余的都查完了, 只有一项还不够确定, 正要和主子汇报。”


 “现在拿来朕看看。”


 “嗻!”


 康熙只是收拢消息的一问,他早就知道太子经常和大臣们饮酒, 他也知道太子早就想登基,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应对, 此刻他还是能保持平静的。


 然而, 彻查的结果却是令康熙大惊失色。


 原来, 伴随着调查的不断深入, 整个“托合齐会饮案”的真相也逐渐浮出了水面。


 参与“会饮”的人员多达二十余人,除了托合齐父子外,还有刑部尚书齐世武、兵部尚书耿额、满洲正黄旗都统鄂缮等人。而音图重点标出来的, 唯一还没有确定的是, 梁九功和他们喝过几次酒。


 不说梁九功是乾清宫大总管,对康熙日常起居饮食用饭等等了如指掌,对康熙的脾气知道甚细, 在宫里太监宫女心里的威望。略有点常识的人都不难发现, 参与“会饮”的这些人,不仅是朝中掌握实权的重臣,他们手中更是均握有着一定的兵权。


 特别是托合齐, 其手中掌管着的一万多兵马,是京城内人数最多、战斗力最强的一支军事力量。即使康熙早有准备,而这也要康熙感到担忧与惊恐。


 早在安郡王去世的那一年。


 康熙笑了笑,笑得无限感慨:“托合齐呀,满洲巴图鲁拖尔弼之子,其家族原本是安亲王府的家奴,后转为内务府包衣,而他的妹妹就是十二阿哥胤祹的生母定嫔万琉哈氏。康熙四十一年,朕任命托合齐担任步军统领,朕对他呀,自问是大恩人呀。”


 在场的人听着无不心酸。


 可能,这就是老百姓说的,升米恩,斗米仇吧。


 康熙一手提拔,不管康熙有几分利用托合齐分化岳乐亲王势力的意思,托合齐一家扶摇直上,从王府家奴变成皇亲国戚,还有一个长成的皇子,还手握大权官居一品,这就是天大的好处受益人。


 可他不思报恩。他甚至看见康熙老了皇太子长大了,为了长久稳固自己的权势与地位,他背离了年迈的康熙,就此选择依附于太子胤礽,并成为了其重要的心腹。


 隆科多、音图等人都明白,安郡王马尔浑薨逝后,托合齐父子便伙同同样为“太子党”重要成员的鄂缮,借着“会饮”的名义,帮助太子胤礽“缘结朋党”,除了为继续扩大太子胤礽的势力和影响力,以确保其能够顺利继承皇位而商讨对策外,还秘密策划了许多不可告人的“阴谋”。


 而经过简亲王、慎刑司、内务府多方人的调查、取证,康熙汇总了各种消息,也最终认定,托合齐等人就在帮助胤礽进行“会饮谋逆夺位”。


 他们等着康熙的命令进京拿人一锅端,却见康熙背负双手,望着屋外头的热闹,淡淡地笑:“你们的十四阿哥,转寄来一封信,没有折子,果然就是保姆的命。”


 咳咳咳。


 他们一直以为十四阿哥是耿直鲁莽的年轻人,如今面对这封信,没有奏折的信,方是知道,为什么四爷一直要十四阿哥做“保姆”。


 十四阿哥一直是八阿哥一派的。所以,看到光溜溜的一封信,康熙立即断定,这封信肯定是老八让老十四寄来的。老十四无法推脱,便用这种方式巧妙地告诉康熙,他仅仅是奉命行事而已。


 十四阿哥的所作所为,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皇位去的。采用的策略,是和八阿哥合伙扳倒其他人,然后再推倒八阿哥。


 举荐太子的事情上,明知道康熙要打压以八阿哥胤禩为首的八爷党。但十四阿哥如何表现的?在宫门外辱骂废太子胤礽,与老十三胤祥大打出手,公开支持八阿哥胤禩。这种行为在外人看来,是十四阿哥是个直爽的人,为自己的兄弟鸣不平。而再仔细品呢?


 没错,十四阿哥这一招可谓是一石二鸟,落井下石。既贬低、不承认废太子,又坐实了老八、马齐等人在举荐新太子的过程中“居中联络”、结为朋党。康熙是什么人?历经了四大辅臣明珠索额图两大权臣的明争暗斗之后,最痛恨的就党争和朋党,于是更把胤禩排挤出了争太子的行列。


 可惜被八阿哥扳回来一半,要康熙明面上承认八爷的功劳和过错,给予郡王身份的肯定。也承认了九阿哥、十阿哥等人的功劳,最后还是四阿哥安慰皇上,收拾摊子。


 如今将太子寄给通州大营将军的信,呈给康熙,又是一石二鸟。估摸着八爷党商议怎么处理这封信的时候,让十四阿哥给康熙上折子,并一同把信寄过去,说他管着兵部,位置合适。十四阿哥怎么想的?八阿哥不厚道,自己跟着八阿哥混,结果这个时候让我上折子告状太子?好,那我就单独把信寄出去。


 第一,信是太子写给通州大营一位将军的承诺书,为的是承诺自己登基后必定大肆封赏功臣,拉拢人心。废太子被复立,让看到希望的十四阿哥觉得没有机会了,利用这封信,再次扳倒太子,才有自己承继大位的机会。


 第二,再次打击八爷党。如果连送信带上折子,说明自己有意争夺太子之位,目的就是扳倒太子。如果只送信,说明我本来不想告诉皇帝告状太子,奈何八哥要求我告诉你,我的职责所在要我告诉你。康熙再想起八阿哥拉拢人举荐太子的伪贤行为,更坚定了八阿哥不能继承大清江山。


 隆科多摸着嘴巴上的小胡子,琢磨道:“皇上,奴才在想……是不是十四阿哥有难言之隐。”


 咳咳咳。


 如此的两次机会,既明确了十四阿哥胤禵,自始至终就是为了皇位。也向康熙表明了,自己已经深谙世事,可以独当大任了。


 好吧,康熙也是利用十四阿哥的这个性情,要他做“保姆”那。要不怎么会同意八爷的推荐,要十四爷年纪轻轻的,没有一点功劳进兵部?


 落针可闻的沉默中,郭木布犹豫再犹豫,眼睛瞅着康熙:“皇上……奴才有话说。”


 康熙点头:“说吧。”声音里还带着笑儿。


 众人都看郭木布:你个真老实人,你要说什么惊天的话?


 郭木布因为他们的目光惴惴不安,可他张张嘴巴合上又张开,到底是说了出来:“皇上,这封信,即使是太子的亲笔,也不是证明是太子写的。会模仿笔迹的人不少,太子批复折子多年,太子的笔迹知道的人也不少。”


 所有人都一愣。


 康熙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不管真相如何,郭木布在这个时候能站出来说句安慰话,要他满心复杂。


 康熙瞧着他满心忐忑的模样,笑着问:“还有吗?”


 “……有。”郭木布低了头,却是大声道:“上次皇上回京,……奴才松了一口气,也很是生气。奴才和宫里侍卫们打架吵架闹不和,被四爷知道了,四爷问奴才。奴才说‘就是愤怒难过’。四爷说,‘多看看太子殿下的优点。太子殿下身为皇太子,很多人盯着他,有一点点过错就被无限放大,难免情绪不稳一时冲动’。”


 郭木布的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心里震动,下意识地去看康熙。


 康熙高高地仰着头,克制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


 音图动动嘴巴,终是默不做声。


 隆科多都在心里感佩,四爷就是四爷,都闹成这样了,还能心平气和地看待每一个人,尤其太子。再看看康熙那越是克制越激荡的情绪,抖动的嘴唇,隆科多也跟着伤心。


 四爷是顾着康熙的感情那。


 康熙说不清是什么样的心情,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殿外传来孩子们的呼唤声:“玛法!玛法!”脚步声也越来越近。弘晖跑第一个,略焦急地唤着:“玛法!孙儿们都在找玛法!”


 康熙深呼吸一口,压下去所有的情感,给所有人一个暗示的眼神,可他还是情绪澎湃着,干脆坐到一边的长榻上歪着,听到孙子们越来越响亮的呼唤声,无奈笑道:“这是黏糊玛法了不成?自从出来京城,你小子就时刻喊着‘玛法!玛法!’”


 弘辉进门见了玛法,一看玛法坐着笑着,疑惑地瞪大眼睛,不是说京城兵部送来紧急信件?估计不是什么大事,弘晖放了心,唤了一声“玛法”,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便命人除去瓜皮帽,脱了外面的马褂,摘了礼服上珠串,便一头滚在康熙怀里:“玛法,听说北京下雨,承德没有雨,还是热啊。”


 康熙瞧着他一脑门的细汗,知道这小子随他阿玛天生阳气重,玩闹一会儿就出汗,当下搂在怀里,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毛巾,轻轻地擦着,对紧跟着进来的几个孙子外孙道:“都起来。在屋里可以脱掉帽子,出去还是要戴着帽子,马褂也要穿好。秋天了,夜里凉。”


 “知道~~知道~~”皮孩子们眼红地看一眼混账弘晖,嬉笑着答应,都麻利地摘了帽子脱了马褂,抽过来李德全托盘里的毛巾擦着脑门上的汗。


 弘晖问:“玛法,还出去喝酒吗?王公们都在等玛法。”


 康熙笑道:“去。玛法说了回去,不能做尿遁躲酒的人。”


 “玛法,土谢图汗喝醉了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青藏汗喝醉了嚷嚷着要喝奶茶那。”弘晖小兴奋地手脚比划说着:“还有科尔沁达尔罕亲王,他说去年内地几个文人去科尔沁游玩,他接待喝酒,要不带亲卫自己出门自在一天,特意不骑自行车,骑马。说马儿好。骑马出门,若是喝多了酒友们把他扶到马背上,马能找到家,到了家门口马就把他从背上甩下来,家人们听到“咚”一声就出来把他抬进家了……”


 康熙听了乐呵呵地笑:“这说法很对。马儿是生灵有灵性。自行车乃是人造,人喝醉了控制不住,就容易摔下来。可是弘晖啊,朕怎么听说,你和几个小姑娘说话呀?”


 弘晖大眼睛滋溜儿瞪眼,好似受了莫大冤枉,一转脸瞪着弘晟:“是弘晟哥哥欺负小妹妹我看见了,弘晟哥哥欺负小妹妹,羞羞脸。还被小妹妹吐了一口唾沫,骑马比赛还输掉了。”


 他刚说的快,清晰有力。弘晟来不及阻止,气急败坏地一跺脚,忙躬身和康熙解释:“玛法,我没有欺负小姑娘。那是达尔罕亲王罗卜藏衮布的女儿,孙儿哪里能欺负她?”


 能来参加木兰围猎的小姑娘,都是王公的女儿,身份尊贵着,估计是弘晟取笑小姑娘喜欢弘晖。弘晖长大了,被很多小姑娘看上了,康熙自然知道。弘曙笑着说道:“玛法,人家小姑娘很喜欢弘晖弟弟那。弘晟哥哥故意逗逗她。”


 “哦~~”康熙乐了,慈爱地看向弘晖:“弘晖,你喜欢小妹妹吗?要不要小妹妹做福晋?”


 音图、隆科多、郭木布等人齐齐愣住:几个年长皇孙这是要坑弘晖那。蒙古贵女好,可分情况,科尔沁这一支有皇太后在,和佟佳家一样,是真的不适合再做大清皇后了。可他们也不好插言,只能焦急地看着弘晖,使劲地用目光暗示。


 几个年长皇孙也都挤眉弄眼地看着弘晖的,嘴巴。


 弘晟还说:“弘晖弟弟,你快说。别害羞。”


 哪知道弘晖长成小少年了,还是不知道害羞的心性,只觉得他们的反应奇怪,一挑眉疑惑道:“害羞什么?”身体一靠脑袋在玛法怀里蹭蹭撒娇,小小的烦恼道:“玛法,弘晖喜欢小妹妹。她骑马好。可是玛法,阿玛说了,不能选妹妹们做福晋。她是妹妹。”


 “你当她是妹妹?”康熙更乐了。苍老的目光挨个扫过在场的亲信们和孙子们。


 “弘晖弟弟,为什么当她是妹妹?她不是妹妹。”弘皙忍不住问道,极力忍住砰砰砰跳的心脏,做到表情自然。


 “就是妹妹。”弘晖歪在玛法怀里懒懒地掰着手指头:“第一任达尔罕亲王满珠习礼,孝庄文皇后四兄。天聪二年,尚和硕公主,克勤郡王岳托长女。第二任达尔罕亲王和塔,和硕公主所生。长子班第,康熙九年尚和硕端敏公主,简亲王济度第二女,尚和硕公主,公主生妹妹。玛法你看,这血缘多近。阿玛说,最好不要选五代血缘内的小姑娘,都是妹妹。”


 咳咳咳。


 堂兄弟们都惊讶地看弘晖:还有这个说法儿?四叔/四伯父这是什么讲究?还是四叔/四伯父故意不要弘晖迎娶蒙古贵女的借口?


 就连音图、隆科多等人,都震惊了!满汉蒙八旗里头,有出五代血缘的、适合嫁进皇家的贵女吗?弘晖的小舅舅郭木布听着,猛然想起姐姐四福晋说的:“八旗亲事都有皇上做主指婚,但我估计,几代以内,乌拉那拉家不要和雍亲王府再有联姻……”原来原因在这里!


 康熙看一眼他们的反应,瞅着孙子们的动静,目光闪烁,拧着弘晖的元宝小耳朵,乐呵呵地嫌弃:“你阿玛就是小讲究多。好吧好吧,小姑娘是妹妹。可是玛法去哪里给你找五代血缘外的小姑娘呀?都是几辈子的老姻亲了。”


 弘晖胖脸一板,从玛法身上黏糊起来,双手轻轻地摇着玛法的胳膊:“玛法,找一找,总会有的。找不到五代血缘外的,再找四代血缘外的。”


 咳咳咳。


 康熙无奈了:“弘晖呀,你当这是选官儿那?”


 “玛法,就是选官儿呀。弘晖的福晋也是官儿,将来管着弘晖的一个府邸那。”弘晖理直气壮,继续摇着玛法的胳膊撒娇。“玛法~~玛法~~,要选一个好官儿呀,阿玛和额涅对官儿们要求严格那。”


 康熙被胖孙子摇的老无奈了。真的。弘晖将来和他阿玛一样,也是不开窍的!


 “好好好~~玛法答应你了。给你好好选一选。你看看你要求多的,你看看你堂兄们成亲,多省心。”


 “玛法,不一样啊。”弘晖胆大得很,扑到康熙怀里扭糖儿,“玛法,弘晖那么多弟弟妹妹们要照顾,选的福晋必须是顶顶好的。弘晖也会做一个好夫婿,照顾未来福晋的弟弟妹妹们。”


 咳咳咳。


 康熙瞄着其他孙子们便秘的大黑脸,真怕胖孙子再说下去,会被他的堂兄弟们群殴。


 “行~~玛法都答应你了。走吧,出去喝酒。”


 “好哦!”


 弘晖自己起身,扶着康熙站起来,伸胳膊要小太监给穿好马褂戴上珠串,戴好帽子,跟着康熙出来烟波致爽斋,来到宴会上,却不去玩耍了,坐在康熙的身边,自己用羹汤夜宵,照顾康熙用羹汤夜宵。


 蒙古王公们都知道康熙重视弘皙,疼爱弘晖这个皮孩子。他们也疼着:


 弘皙是太子的儿子,康熙和太子关系好不好,他们都不好凑上去,被人误会站队等等。弘晖好啊,他阿玛是孤王,他长得胖乎乎的可爱鬼灵精,能玩能说笑灵慧聪明,偶尔倚老卖老地欺负一把小弘晖,就当是欺负四爷了,多爽?


 康熙对他们的心思门儿清,喝着王公们热情敬的酒,只管开心享受胖孙子的照顾。偶尔发现有小姑娘不停地瞄着弘晖,乐得见牙不见眼:胖孙子和他阿玛当年一样招小姑娘们喜欢。


 当然,也有不少王公们试探康熙的态度:弘晖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福晋啊?


 其中达尔罕亲王身份最亲近,因为女儿的哀求,敬酒的时候直接问道:“大皇帝,弘晖阿哥的福晋人选,定下来了吗?”


 康熙瞄一眼立即竖起来小耳朵的弘晖,面对达尔罕亲王略期待的目光,摆出来一副“拿儿孙们无可奈何”的老人家模样,挥手气恼道:“别提了。这小子,他阿玛说血缘近的都是妹妹,不好做福晋。可能他打小儿照顾弟弟妹妹们习惯了,和朕出门逛亲戚也习惯了,真当血缘近的小姑娘,都是妹妹那。”


 “上次皇贵妃提议几个,朕都觉得合适。可是一算算,这个是表妹,那个姨妹,……。”


 达尔罕亲王有点傻眼。


 其他王公们更傻眼。


 土谢图汗放下切割烤羊肉的小刀,油腻腻的手抓过来桌边的毛巾擦一擦,胖胖的大胡子脸上都是纳闷,奇怪地问道:“大皇帝,四爷这话对也不对。血缘越近越好,更适合做福晋。当妹妹更好,这才是一家人。”


 “朕也这样想。小夫妻本来就是情哥哥情妹妹一家人。可是这小子的阿玛要求了他。朕能怎么办?到底是他一家人过日子,他又顾着弟弟妹妹们年幼,又要孝顺父母长辈,……”大清金龟婿·弘晖阿哥,硬生生地被他玛法说成拖家带口的老大难。


 康熙继续喝酒,王公们不管是遗憾还是遗憾还是莫大的遗憾,继续乐呵呵地敬酒说话儿。间隙瞄着康熙的大臣们、孙子们听到谈话露出来的表情,大约有了一点了解:有人想要弘晖娶科尔沁贵女,有人想要弘晖娶自家闺女。康熙不表态、四爷也不表态。


 太子家的弘皙阿哥,福晋喀喇沁乌郎罕济尔默氏,噶尔藏之女,乃是成吉思汗功臣济拉玛的后裔。大爷胤禔家的弘昱阿哥,福晋赫舍里氏,礼部尚书赫呢之女。三爷胤祉家的弘晟阿哥,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盛京蒙古旗都统、伯四格之女。


 五爷胤祺家的长子,戴佳氏一族中的郎中官儿的女儿。七爷胤祐家的长子弘曙,福晋博尔济吉特氏,盛京兵部侍郎罗詹之女。


 四爷家的弘晖年幼,要等下一次选秀,如果不选科尔沁贵女,会怎么选那?康熙给弘皙、弘晟、甚至弘曙这三个出彩的年长皇孙选蒙古贵女,尤其弘皙是人人皆知的皇太孙预备人,弘晟是最年长亲王胤祉的嫡长子——是要再来一位蒙古皇后?


 弘昱选满洲贵女,那是因为赫舍里氏绝对不会再出来一个皇后。大爷胤禔无缘皇位了。五爷胤祺家的长子,母亲出身低,才能不出彩,将来估计连世子都不是,所以福晋的身份更低。也是因为五爷同样无缘皇位。


 康熙的心,海底的针。猜不透猜不透啊。


 新任相臣嵩祝上前敬酒,鼓起勇气问道:“皇上,五爷今年回来吗?”


 “回来。”康熙真有点想念他那笨笨的老五了。“一眨眼,走了这么多年。到了外头就只顾自己扑腾,朕要不下命令,他还不舍得回来。还在外头纳了不低于十个当地的贵女。”康熙摇摇头,老五一贯是好色花心的,在京城被管着还能收敛一点儿,到了外头哪里还忍得住?幸亏走的时候给他带着十多个侍妾格格。


 康熙举着酒杯无心喝酒,叹气一声:“朕一想想,他带回来一群不同肤色的孙子孙女们,就心口疼。”


 到了外头联姻当地名门望族很正常,否则怎么站住脚?王公大臣们都理解。当然,想想要是自己儿子领回来一群西洋人一样的孩子,便是更理解康熙的郁闷之情。


 这个时代,大清站在顶端,是地球上的超级大国,国人都骄傲得很。就是普通人家的儿女,也不联姻外国人。皇子们纳侍妾,也不能纳外国女子,更不要说生娃了。


 康熙叹气:“朕只能当他这是办差的必要牺牲对待了。孩子是无辜的,回来后要国人不歧视,类同硕托当年从沙俄带回来的小娃娃。”


 硕托当年为国出力,做了沙俄公主的情夫,沙俄公主生下来一个小女娃,却马上要遭遇被夺权圈禁,康熙怜惜命抱回来大清,封了一个县主,朝廷给养着,在座的都知道一点儿。


 土谢图汗笑道:“皇上,我记得上次沙俄国王彼得要求小姑娘回去沙俄那。说小姑娘有沙俄继承权。”


 康熙一口酒喷出来,周围的大臣们忙上前给换酒杯,擦拭湿掉的龙手,康熙气恼道:“听他瞎说。他为了两个私生女有继承权,和那位……的妃子正式结为夫妻,他还缺继承人?这是看朕将孩子养大了,要嫁人了,要回去帮他联姻那。”


 咳咳咳。


 康熙对沙俄国王彼得,排除敌对争斗,那也是怎么都看不上眼。也难怪,沙俄一贯亲近欧洲,明明是一半蒙古血脉一般亚洲,却自称欧洲国家。明明是军妓出身的妃子生的孩子,却试图私生转正嫁公主去欧洲,被所有欧洲皇室拒绝。


 “大皇帝,那位县主,下次选秀指婚吗?”青藏汗用毛巾擦擦油腻腻的嘴巴,醉醺醺的大红脸犹豫地问。


 “……指婚。”康熙一眯眼,看向他。小姑娘有沙俄继承人,身份敏感,难道青藏汗,还是……土谢图汗,都动心了?


 康熙目光幽幽地望着白玉酒杯里清澈透亮的酒液,慢悠悠的:“本来几年前就应该指婚,也是二十出头了……可是呀,打小儿没有亲娘,格外重视亲情,舍不得一家人,一直求朕再等一等,……”康熙说的一脸慈爱,要在座的一帮大老爷们都满心怜惜。康熙咳嗽一声,表示哀叹,其实脑袋里嗡嗡的疼。


 小姑娘打小儿独立坚强,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弄权。长到十多岁懂事了,背着小包袱偷偷跑去沙俄找亲娘,那聪明能干的,老四和硕托追了三天三夜才追回来,老四发现她脑袋挺灵活,送到秘密研究所当学徒,可这娃娃能干是能干,随了她亲娘的性格,风流得很,拿权利当孩子,拿美男都当情人……折腾的研究院的男子见到她就害怕,还就喜欢追着老四和硕托喊:“就要嫁四爷这样的!”康熙只要想一想就头疼欲裂。


 再想想老五带回来的娃娃儿,将来若都学了欧洲的那一套,一夫一妻不纳妾,私生子女满地跑,和法国公主一样情人绯闻满天下,他的头更疼了。


 “跨海出去办差不容易啊。正好朕也问问,老五回来后,再次出海,诸位可有人要跟着去看看?”


 有肉一起吃,有汤一起喝。康熙大方地问问。在座的王公们都意动。苏伊士运河,那可是一条流淌黄金的运河!康熙不可能给他们参股,但是给他们机会,先一步派人去看看,已经是抢占了莫大的先机!


 嵩祝听着蒙古王公们热情高涨,围着康熙表忠心,大约明白,五爷这是自觉和皇位无缘,到了外头彻底放飞自我了。康熙虽然看不惯沙俄彼得的荒唐行事,但他也是一个讲究实际利益的帝王。不管什么肤色,自己养大了,就是大清的人,亲近大清给大清出力。


 嵩祝和康熙再碰了一杯,干了后给康熙倒酒,见到达尔罕亲王家的小姑娘跑过来红着小脸儿和弘晖阿哥说话:“弘晖哥哥,我和你去京城玩好不好?”弘晖:“妹妹若去京城,我们一起玩。但是京城规矩多,一般是妹妹们在一起玩。”看见小姑娘气得瞪眼,弘晖无辜纳闷……


 康熙没有忍住,笑出声儿,眼角余光瞄到身边达尔罕亲王一拍脑袋猛然反应过来的样子,兴奋地又问:“皇上,弘晖阿哥说的,是血缘近的不合适,不是亲戚内?”


 “嘿!要是亲戚内,朕看他真娶不到福晋了。”康熙很是生气,抬手给送切好的羊肉上来的弘晖脑门一巴掌。


 弘晖嘿嘿笑着,将青花盘子放在康熙面前的小桌上,再去拿两个小调料碟子端上来:“玛法吃羊肉。孙儿切好的,羊腿肉。热乎乎的。孙儿再去盛一碗羊汤来。”


 “原汤化原食。挺好。你自己吃了吗?”


 “吃了。”


 祖孙两个亲近地说话儿。其他人琢磨康熙刚刚的话,隐约确定:有关弘晖阿哥的福晋人选,可能是四爷真不想要血缘太近的亲家。如此达尔罕亲王又心生希望了,家里有和皇家没有血缘的姑娘!更比如土谢图汗家迎娶六公主,是康熙亲家,但是和弘晖阿哥没有血缘关系啊!


 蒙古王公们瞅着弘晖阿哥,又开始眼冒绿光,好似饥饿的狼馋肉一样!吓得弘晖警惕地瞪大眼睛怒视他们,迎来一群中老年们豪迈大笑,声势震天。


 宴会结束,几个皇孙扶着康熙回去烟波致爽斋,照顾康熙洗漱睡下,弘晖、弘时、弘明、弘暾等一伙儿亲近的小皇孙们,领着侍卫们刚要回如意斋,弘晖一眼看到隆科多站在角落里偷偷地招手,疑惑地下马走过来,好奇地问:“隆科多舅爷爷有事情?”


 隆科多身为康熙亲卫没有喝酒,此刻却好似喝醉了一般面带红潮飘忽忽的,一把拉住他靠近一点,贴着他的耳朵嘱咐道:


 “大阿哥,你的福晋人选都有皇上和四爷做主,切记不要和哪个小姑娘们走近被人误会。有人想要陷害你的亲事,你一定要多注意,更要小心别被设计了不得不迎娶。”


 弘晖打小儿在四九城混,隆科多这话他一听就明白。陈廷敬的大孙子,就是被外祖家的表妹设计了生米煮成熟饭,不得不迎娶!


 “多谢隆科多舅爷爷,你放心。弘晖记住了。”


 隆科多严肃点头:“也嘱咐你身边伺候的人都多长点儿心眼。也别和堂兄弟们闹起来,皇上心情不好,你就当不知道。”


 弘晖一眨眼:“隆科多舅爷爷,玛法心情不好弘晖知道。为什么‘别和堂兄弟们闹起来’?是谁要陷害弘晖?”又说:“隆科多舅爷爷,达尔罕亲王们等王公们,不会做陈廷敬长子娘家的事情。”


 隆科多自然也知道陈廷敬家的这桩公案:陈廷敬当年高中进士娶妻,陈夫人乃是传承自明代高管望族王国光之玄孙女,大家闺秀,饱读诗书。但是陈廷敬的长子娶妻的时候,陈廷敬被打压进了大牢,导致大儿媳妇家世相对低微,后来陈廷敬做到相臣,大儿媳妇的娘家人自知身份够不到了便动了心思,想要留住这份姻亲关系。


 隆科多不好和弘晖说:这不一样。弘皙、弘晟等人可能是要破坏弘晖的名声,或者来一个私相授受不检点什么的,惹怒康熙。而弘皙、弘晟、弘曙迎娶蒙古福晋,很有可能是康熙对年长皇孙的打压、防备,或者保护。类似十阿哥迎娶蒙古福晋。


 “反正多注意着,儿女婚事要听父母的。今天弘晟阿哥故意当着你的面儿欺负小姑娘那,就是要给小姑娘制造机会。你上去说话了,就是‘英雄救美’了,知道不?”隆科多吓唬心大的弘晖。


 弘晖惊讶地张大嘴巴,“英雄救美”他知道。街头的好多“仙人跳”就有这一类,故意欺负小姑娘,要大家公子出手相救,然后再来“以身相许”……


 他真的被吓到了,一脸后怕地拍拍胸膛:“我知道了。弘晟哥哥不敢,但是弘晖会小心着。隆科多舅爷爷放心。”


 隆科多待要再说话,看见有传信侍卫的身影朝烟波致爽斋匆匆走来,知道又来消息了,忙道:“快点回去,早点儿休息。”


 望着弘晖等几个皇孙的队伍离开,隆科多快步迎上去那个送信侍卫,跟着一起进来见康熙。


 寝殿里,只有明黄的帷幔迎着夜风飞舞。康熙一身亵衣亵裤盘坐床上,四下里除了风声,只有紧张的呼吸声。


 隆科多用小刀割开信件,双手捧给康熙。康熙安静地看完最新加急消息,面对等候的众人,下命令道:“音图带着人悄悄地回京,让老四去找太子,让老十四接管丰台大营和西山锐健营。”


 “奴才遵命。”音图犹豫:“皇上……”


 康熙却是眉眼肃杀,端坐成一尊石头雕像。


 郭木布第一个忍不住,诺诺地开口:“皇上,托合齐等人在禁酒令期间犯了罪,应该有刑部锁拿。”


 隆科多脸上肌肉一抽,记起来四爷的嘱咐待要开口,却是看着康熙连呼吸都听不见了,咽下一口唾沫,不敢跟着发言。


 九月末的承德,草原慢慢地由碧绿一点点地染上红色、金黄色,刚经过几场霜,草叶慢慢变黄,那悦目的色彩成为秋日坝上的完美背景。在摄影发烧友·康熙的眼中,是全大清最美的金秋采风地,鲜黄的桦树,火红的枫树,似血的灌木丛,棕黄的秋草……这里的秋天在霜风的浸染下是那样的五彩斑斓,似画家笔下的水墨画一样诱人。可是这样的承德,总是杀机弥漫,每一口呼吸的空气里都充斥着政权争斗算计。


 良久,外头李德全进来行礼,小心翼翼地目不斜视,却是一开口声音里就透着因为寝殿气氛的不安:“皇上,方苞先生来了。”


 好一会儿,就在他等得额头沁出来细汗要放弃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嘶哑无力的“……要他进来”,好似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抬头看见康熙面无表情的面孔,吓得一个哆嗦,忙行礼退下了,左脚打右脚的,差点摔倒。


 康熙一出口,方才发觉,嘴里都是血腥气浓郁的铁锈味。


 看见方苞进来行礼:“给皇上请安。”康熙眼珠子还是僵硬的,不能转动的。


 隆科多好歹还记得四爷的嘱咐,忙道:“皇上,和方先生下一盘棋,松散松散?”


 那边郭木布已经麻利地拿来黑白玉雕刻的棋盘和棋子。


 方苞也害怕康熙此刻的模样,可是康熙对他如此大恩,他不能不报答。康熙一辈子英明,是少见的把老百姓挂在心上的帝王之一,他不能要康熙在太子身上落下污名。而他的性格,要他宁可死,也不退缩。


 他一撩袍子坐在康熙对面,仔仔细细一颗颗地摆好棋子,丑陋的脸上平静得很,一双神采飞扬的黑瞳闪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一出口,声音也是嘶哑无力,带着浓浓的血腥气。


 “皇上,草民看这承德大好景色,心里惦记着京城风雨。这可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康熙眉眼不动,好似听到了,好似没有听到。


 随着康熙的日益年迈,几位阿哥争夺皇位的争斗,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了。它已经发展到了白刃相见、你死我活了。康熙对这一切看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之所以一直不处罚老三、启用年轻的老十四,把翰林院和礼部放给老三、将兵部重担放在老十四身上,就是想借助这两个“保姆”的眼睛,让各党、各派的人,都登登台、亮亮相。


 从康熙四十七年到五十一年的这段时间里,康熙以一个大皇帝的睿智和果断,干脆地离开京城出巡各地方,不动声色地、冷静地观察着局势,思谋着对策。


 老四胤禛在户部、工部办差。汇同老六、老九,老十二,老十三,甚至老十也去帮忙,甩开了膀子,放开手脚地大干。他们干得很好,超出他预想的好的百倍千倍的好!老四顺便也重用了几个深得信任的臣工,却都没有结党。即使是年羹尧,最终也是自己指婚年羹尧的妹妹,将年家绑在老四身上。


 唯有人缘太好尚且年轻的老十三,要康熙始终认为,呆在老四身边早晚是一个隐患。


 老十四这个“保姆”干的比胆小的老三好。别看他是八阿哥党。可是,一旦手中有了权,有了兵,他并不想听命于八阿哥:都是皇子阿哥,难道我就不能当皇上?明面上靠近老八,暗地里打着一个小算盘。这几年里,差使也办得很卖力,很认真。


 唯一要康熙欣慰的是,他还是有点兄弟感情的,再算计,对他两个亲哥,也是顾着。


 太子那,康熙看在眼里,自己都替太子急在心上。是,康熙是要利用他打压八阿哥党派。可康熙也没说,你就胡乱折腾一气,将自己人不管瞎的臭的都往朝堂塞吧?潜意识里,康熙还是对太子抱有一丝丝希望,证明自己亲手教导出来的皇太子,没有这么燥气用事。


 康熙把任免官员、处理政务,甚至代皇上朱笔御批的权力,也索性给了太子。这下,太子可逮住机会了。他先是清理恩怨旧债,那真是点滴必报,从不手软。凡是他知道的,支持八阿哥的官员,一个不饶,全得想方设法打下去。接着,便是重新拉起来太子党,安插亲信。


 八阿哥一伙的老十四管兵部,太子也意识到兵部重要。于是,便把自己的亲信、家奴,安排在兵部、京师和外边的军队中。可是,太子却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他低估了康熙的洞察力。康熙心如明镜却一言不发。太子奏一本,准一本。太子说用谁就用谁,你说贬谁就贬谁——朕倒要看看,朕到底养出来一个什么样的太子!看看你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西部准格尔部落首先发难,派兵攻打西藏。军□□急,太子召集大臣和几位管事的兄弟来议事。按正常做法,这只是准格尔的小试探。而朝堂如果从内地调兵,万里迢迢地去西征,那可不是小事。粮响呀,兵器呀,马匹呀,军衣呀,怎么组织后方供给线呀,等等,等等,哪一件都不是一句话可以办成的。


 可是太子先说他要亲征,见康熙不同意又大力举荐托合齐带兵,还给托合齐造势,拉拢老十二!


 此刻,康熙和方苞在下棋,听说嵩祝等跟来的大臣们递牌子请见,方苞就要起身。康熙笑了一下说:


 “李德全,你去告诉他门,且在大殿外头候着,朕待会儿再去。方苞,坐下,坐下。”


 方苞不知康熙要说什么,又好似知道康熙要说什么,咽下一口唾沫,惶惶不安地坐下说:“请圣上训示。”


 康熙沉思着说:“嗯——这件事,朕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话一出口,就泼水难收了。现在,朕不能不说了。方先生,如果今日有人要搞陈桥兵变,你以为他成功的把握有几分呢?”


 方苞吓了一跳:“皇上为何这样说,大清太平盛世,焉有此事?”


 康熙明白方苞的顾虑,宽容地一笑说:


 “嗬……方先生,你不必吃惊,此事确有无疑。有人隐瞒了朕拒绝西部官员任命的批复,拉拢了密云大营和通州大营,又不经兵部,私自铸造了二十门红衣大炮,正对着承德山庄,要朕不能回京那。方先生,这事儿该怎么看?”


 方苞想了一下说:“陛下适才所言之形势,草民万万没有想到。但据草民愚见,皇上无需担忧!因为大清当前的情形,与柴世宗的时候大不一样。大清的兵权都在皇上手里,大清不会出来“赵匡胤黄袍加身”。”


 康熙点了点头:“好,方先生见高识远。可有人却利令智昏,这人还是朕的亲骨肉!”


 方苞一听这话,马上就明白了,皇上指的是太子。他不敢多说,可又不能不说:


 “皇上,请恕草民直言。既有这种事,就要当机立断,早做处置,免得事变一旦发生,不得不动用国法。汉武帝、唐太宗他们面对太子,都是悔恨心疼的呀。皇上,您不要等到那时候。到那时,皇上虽然仁慈,恐怕也难为两全了。”这番压在心口的话出来,方苞泪如雨下,起身一撩袍子,视死如归地跪趴在康熙的面前。


 “皇上!”


 傅尔丹、音图、隆科多、郭木布、李德全等人,一起跪下,眼含热泪哀求康熙。


 康熙看他们一眼,忍住胸腔里翻涌的情感,痛心疾首:“朕宠着他,什么都给他。可是,如今他想要朕的命,难道朕也要拱手相送吗?朕给了他朕这颗脑袋,将来呀,谁还能护着他那?好了,这事今天先说到这儿,容朕再想一下。”


 外头大殿里,意识到出大事的大臣们坐立不安地等着,一边等一边伸手摸着额头上的汗水。


 里头的大臣太监们,一起跪在康熙的面前,一动不动地等着,听着康熙宛若受伤的困兽一般在寝殿里踱步,千层底的软缎拖鞋落在地砖上擦擦的声音。


 朕宠着他,什么都给他。


 可是,如今他想要朕的命,难道朕也要拱手相送吗?


 朕给了他朕这颗脑袋,将来呀,谁还能护着他那?


 康熙的每一句话,都要他们恨不得当聋子。可是又因为听到了,一颗心激荡着滔天巨量,脑袋里嗡嗡地响,什么也无法思考。


 好一会儿,外头响起来熄灯的更鼓声,一声又一声。


 康熙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音图,刚刚朕的命令立即去执行。再命刑部和宗人府立即锁拿托合齐、齐世武、耿额等所有会饮名单上的人。……梁九功关押在景山。……齐世武的罪名,……朕记得,康熙四十六年,朕南巡,太子监国,当时是川陕总督的齐世武送来一封密折,这封密折竟然不是送给朕的,而是直接送到太子手里。”


 康熙站在窗边,老去的眼睛幽幽深不可测地,望着承德秋天五彩斑斓的夜色,沧桑嘶哑伤痛的声音,缥缈的好似从天边传来。


 “……这件事情,一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八阿哥胤禩的人,弹劾齐世武,揭发出来。太子当年虽然监国,还没有使用密折的权力,齐世武当年作为封疆大吏,送错密折,把齐世武交大理寺议罪。托合齐,耿额等人,你们自己想罪名。另有太子安插在军中和各部衙门各地方的人,一个不漏的全部逮捕,押往刑部大牢,听候勘问!”最后一个“问”字里,都是凛然杀机!


 “奴才遵旨!”


 音图麻木地磕头行礼,面如寒霜,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


 康熙面无表情,眼前好似是自己从先皇手里接过来皇位的那一刻,好似自己长大了,意识到自己只是奶娃娃皇帝没有一点实权,被迫迎娶赫舍里皇后大婚的那一天夜晚,打马跑在西苑的汗水淋淋,浑身湿透。


 好似是赫舍里皇后临终望着自己和怀里的襁褓,目光万般不舍,苍白的嘴角的笑儿笑到一半就含笑而逝的模样。


 “李德全出去传旨,按照计划,五天后启程回去。”康熙听到自己如是说。


 五天后回去,就是二废太子了吗?李德全的脑袋乱糟糟地响着,口中机械地答应一声“嗻”,踉跄爬起来,也出去了。


 康熙对太子党等人的安排,是要将太子和谋逆摘开,全了一份父子两个不得不死一个的父子之情。康熙对其他儿子们的安排,一是要儿子们互相钳制稳定局面,二是安抚临时手握兵权的老十四,第三打压老八。


 康熙吩咐完,沉默地走到窗边,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弯弯的月牙儿高挂九天,人人仰望它,膜拜它,却不知道它无依无靠地挂在灰蓝色的天空中,光线微弱,很快就被黑暗笼罩了。它奋力从云里爬出来,它只能亮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承德的这一轮冷月真的是冷月,它的金色微光照在康熙的眼泪上,冷冷的,幽幽的,亘古不变。


 傅尔丹、方苞等人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寒气从地砖浸透上来冷了膝盖,也冷了他们的心。冷掉的一颗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儿。


 一代圣君的儿子,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啊!


 这一天下午北京城依旧秋雨淅沥,四爷收到康熙的秘密命令,正在秘密研究院里处理县主调戏美少年的公案。等他忙完了要赶去毓庆宫,府里来报,一位侍妾格格要生了,赶紧打马回府。四爷本来打算孩子生下来就去见太子,却是太子前来找他。


 太子自从定下来“大事”,早就想来找混账四弟说说话儿。他需要有人说说话儿,这个世界上,除了康熙,他认准的人,只有他的混账四弟。


 只是他碍于面子,一直没来。


 今天听到高三变来报,说外面有人传言说他抱怨“古往今来就没有四十年太子……”太子知道是老八做的,但是奇异的,这次他一点不生气,他吩咐高三变在传言上加一句“皇上疼太子那,太子更是孝顺皇上,这话一定是假的……”


 满脑袋里都是自己登基称帝,坐拥九州万方大清江山,端坐龙椅听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隆重情景,太子在心里给自己将年号都取好了,也因此找到理由出宫了!


 大哥失去继承权,老三胆小只跟着自己,老四孤王一个,混账老四下面的那些小弟弟,不是乌眉灶眼就是乳臭未干……废了自己,谁能承担这太子重任?伪装贤良的老八?还是伪装真诚的老十四?太子眼里都是不屑一顾,一路在轿子里兴奋激动地浮想联翩,已过东直门到了雍亲王府。


 哪知道太子刚下轿,便见西边又来一乘金顶绿呢大轿在门前落下,闪眼看时,却是老三胤祉哈着腰出来轿子,因笑道:“原来是三弟啊!我想着约了四弟一同去找你,看看你又买了什么珍版书,不想你也来了。”


 “给太子殿下请安。”胤祉一怔,忙上前行礼,笑道:“我还想约四弟进去宫里给太子殿下请安呢!都想到一处了。”胤祉如今三十多岁,保养得好,身为“最年长亲王”春风得意,太子冷眼瞅着他秀拔挺立如临风玉树,十分潇洒恬静,说话娓娓而言,显得从容稳重,在心里冷冷一笑。


 二人正说笑,金常明早迎了出来,磕头请安笑道:“门上说有客,哪成想是太子爷和三王爷!奴才这就进去禀爷来迎!”


 胤祉含笑摆摆手:“我是常客,用不着这一套。我来给太子带路——你主子在前头书房,还是工部?还是万福堂。”金常明忙赔笑道:“在前头书房,十三爷也在,两位爷正下棋呢!”说着便忙招呼长随们接待扈从人等到仪门内东厢吃茶。


 太子很少来四弟府上,自从府邸变成亲王府后,他心里不舒坦,加上兄弟两个关系闹僵硬,这还是第一次来。随胤祉身后踏着卵石甬道迤逦进来,见里边正房雕甍插天,飞檐突兀十分壮观,室内却并不奢华,中央大炕下各色书籍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太子心下暗自打量,前院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因见半敞开式样的外间书房小竹林前,两个弟弟正专心致志地对弈,便示意胤祉不要说话,只站在一旁观战。这盘棋已经至中盘,老十三是阿哥里出名的棋王,老四却是一手屎棋,让三子的棋已经落了下风,之间他最讨厌的四弟一手抓着棋子沉吟,笑道:“胤祥,看来你是一步也不肯让我了……”胤祥也笑道:“今天就是不让。”


 说着,一抬头看见两个哥哥,不禁吃了一惊:“呀,太子殿下和三哥几时来了?”四爷便也站起身来,顺便还一手胡乱了棋局见礼安座,又嗔着金常明不进来禀说。


 “不用多礼。”太子摆手说道,“怎么不在衙门办差,在这里下棋?”


 胤祥瞅着四哥乱掉的棋盘笑道:“是一位小四嫂子生娃娃,四哥紧忙赶回来,又在产房外头着急地瞎指挥,四嫂忍不住撵四哥走,又知道他担心,正好我来找四哥有事情,便要我来陪着四哥。”


 太子不禁一呆,笑问:“生娃娃?真是巧了——哪一位侍妾格格生娃娃?”


 胤祥继续看着四哥眼望后院方向坐立不安的样子笑,亲自捧了两杯茶奉给胤礽胤祉,说道:“汉军旗的武家,知州武柱国之女,就那个,出身明朝山西世家的武柱国,曾任山阳县县令。因为官清廉,受百姓爱戴。康熙四十二年,汗阿玛南巡,曾御赐扇诗曰:逐径探幽涉景奇,攀萝扪葛不知疲。……指引游踪识路歧。太子殿下还记得吗?”


 太子想了一下,缓缓点头,瞅着老四笑道:“四弟满府邸的旧族令媛、高门毓秀,好福气呀。”


 四爷哪有心思和他们玩笑?无奈地摆摆手:“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鱼安知鱼之苦?”


 !!!三个兄弟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哈哈哈哈大笑。


 若是其他人一定是尽情享受这份齐人之福。可是,木头四哥/四弟被这么多钟灵琉秀的女子包围,真真是苦乐参半。


 胤祉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缓缓摇着香木扇子,似笑非笑道:“大多数男子都不喜欢女子聪明,唯独四弟喜欢,还将一个府邸的人都养的挺好,没有闹起来,奇哉怪哉?”


 太子一击掌,笑吟吟地道:“更奇哉怪哉的是,我们的四弟他就是一个木头,实心的。他压根不懂儿女之情!”


 四爷:“……”


 胤祥本来也取笑他四哥,听到这里立即帮忙:“四哥有四哥的好处,两位哥哥不懂。绝对不懂。”疏阔的五官舒展开来,爽朗地笑着:“弟弟也是最近方有领悟。两位哥哥都别看我,不说,绝对不说。将来是我的家传秘密!”


 胤祥无赖地笑着,面对太子脸色一肃:“你们大约不知道,还有个大事今天,托合齐去户部询问粮草准备事情,老施和托合齐在户部衙门遇到,两个人大吵一架,要不是我拉架,都能打起来。都察院御史们原本要上折子弹劾托合齐,是我拦住了。太子殿下,托合齐明是冲户部,其实做的太子殿下的文章,您真的要管一管了。”


 皱眉对太子表示担忧:“你还看不出来?上次托合齐在街上仪仗一点不合乎规矩,这次公然在户部言语侮辱施世纶,一个连环套儿!太子殿下,外头已经有谣言,说你说过‘古今哪有当四十年皇太子的!这是什么好话?托合齐再这样不检点,丢的是谁的面子?不是要往死地里治你么?”


 太子听了,呆着脸沉思良久,方冷笑道:“有关那句话,这是对天可表的。我只问自己的心!而且,十三弟的消息过时了,老百姓已经自动给孤辟谣了!”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孤本来想就此放过,可他们一心挑拨汗阿玛和我的关系,人心如此险恶,真正可畏!托合齐的事情孤不知道,回去后一定好声问问他!”


 这般避重捡轻,抖一抖官帽四角不沾,好一个不粘锅。胤祥肚子里冷笑一声,却掉头一哂,愤慨说道:“别理这些人贼!我四哥得罪那么多人都还不怕,你们怕个什么?”


 “怕也无济于事。”四爷好似回神了,清亮的目光望着窗格子,眸子晶莹生光,说道:“其实人们恨我还在太子和胤祥之上,恨不能吃肉剥皮了!我们这边不怕得罪人做事,有人就借机结党施恩,红着眼等着差事办砸了,一窝蜂儿上来咬死我们。只有办好差使,叫他们咬无可咬,才是唯一出路。”


 胤祥拊掌笑道:“着!就是这话!要他们拧头打擂台。我就不信,胳膊拧得过大腿!嘿——!”他“啪”地一拍脖子,打死一只花脚蚊子。眉眼欢笑洋溢欢笑道:“这都要进十月了,还有蚊子?”眼睛盯着蚊子,颇似稀奇。


 胤祉听着,装没听懂,两眼专心地盯着纯胭脂色压手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好似这是仙宫佳酿。


 太子听着这最讨厌的兄弟两个讥讽自己,居然还是不生气。此时此刻,他奇异地很是大方大度,大方大度的要他自己都不敢信。想起康熙临出发去承德前,盯着自己寒凛凛的目光,担忧地皱紧了眉头,说道:


 “老十三,你不能莽撞!上回老十当着老十二的面前折辱托合齐,几十个大臣在旁,竟没一个出来劝劝,十二弟也硬生生地忍着。真要叫我做个孤人么?”


 胤祥一听便火了,想想他毕竟是皇太子,忍着气笑道:“我们在说人贼,太子殿下怎么会成孤人?要是这就算孤人,我看也是事实吗?太子殿下您的自称是什么?”尽管胤祥压着火,和颜悦色地说话,太子还是觉得这浑小子对自己太无礼,冷冷说道:“反正我不认这个名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


 不料话音刚落,胤祥抚掌笑道:“阿弥陀佛!如此善终,吾之愿也!”


 “你?”太子见胤祥处处顶撞兀自满不在乎,旁若无人地喋喋不休,再好的心情也不由拉长了脸,转脸发现老四又魂不思蜀地看着后院的方向,宛若好似没听见不般地袒护老十三,嘴唇哆嗦了半日,立起身来道:“你仗了谁的胆子,你这是和我说话?”


 胤祥原本是随口说笑,见太子变了脸,先是一怔,接着也起身来,盯着太子的脸,“嘻”地一笑,说道:“是弟弟的不是了,随意说笑。放心,往后我小心侍候就是——时辰不早了,今儿老八摆酒,要请我去,告辞了!”说着抱拳一拱,又给愣在当地的皇太子打个千儿,起身抬脚便走。四爷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站住!”


 一时屋里变得一片死寂,连侍候在廊下的金常明苏培盛王之鼎都愣住了。良久,太子丧气地长叹一声,颓然落座,双手捂了脸道:“……你由着他去吧……谁要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老十三那……”


 胤祉终于好似从仙宫回到人间,转脸看胤祥,蹙额说道:“老十三,你今日发什么疯这般无礼?就是我们和老八老十,也没跟太子殿下这模样儿!”


 “我拿什么和八哥十哥比?”胤祥呼呼直喘粗气!“你以为我和四哥容易么?才去户部时,光那些堂官,老胥吏,差点没把我们整白死!满打满算在户部三年,谁守着户部贪污一个子儿,谁有一天轻松——”他说着,泪水在眼圈中打着转转,又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和四哥图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大清的江山?这江山将来是谁的?你却纵容托合齐如此欺负户部的人,打上户部衙门!”


 这话即使有愤怒的成分,也是说得动了真情,太子保养得宜的端正脸上带着一丝丝之前病弱的黄气,也有一丝丝难看,不禁垂下了眉眼,搓着眉心只是叹气。四爷拽着胤祥回来,劝道:“太子殿下也是好意,想把万一真出兵的粮草事情办周全嘛!你就恼?”


 胤祉也道:“太子殿下的话有道理,老十再生气性子躁,当老十二的面儿,这样欺负托合齐,确实有不对。老十三也要见好就收,就坡儿打滚,好生收场也不错。”


 他的这番劝说,太子是有道理,老十老十二托合齐也不错,胤祥也做得对,四面净八面光。四爷听得一笑,正要说话,胤祥气呼呼说道:“我不会学驴就坡打滚儿!反正这事不能罢手!”


 四爷说道:“我越寻思,礼仪事情不是小事。大清开国,从来没有那个臣工有这个胆子,托合齐给大清有什么功劳?有什么出身?父辈的一点恩荫早就给他挥霍完了。仪仗一乱,大清王爷们的出行威严何在!更何况身为维护四九城安稳的九门提督公然在户部打架?”


 “此事非同小可。”太子看了一眼胤祥,心情十分矛盾,“你辛苦为朝廷为我,我岂有不知之理?但汗阿玛一贯对臣工们仁慈,大清煌煌□□,怎么能小家子气地把下头人弄得过分狼狈。更何况托合齐也算是皇亲国戚,十二弟的舅舅。这样,我要托合齐明儿给你倒酒道歉,怎么样?”


 胤祉听了面上不禁连声称善,内心里冷笑:当四弟和十三弟是面团儿,面对打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儿的手段感恩戴德?果然两个弟弟齐齐默不言声。


 四个人又略说了几句,太子气得变脸,胤祉方拉着胤祥去隔壁老八府上喝酒不提。


 屋子里只留下了兄弟两个人,都紧皱着眉头想心事。


 果然是来了,在宫里他们好几年都没有单独说话了。四爷记得,上辈子二哥病重自己去看二哥的那一眼,那一日他绝望的眼神总是浮现在眼前,四爷是这样的心疼而不忍卒睹,不愿去想,也不愿去看。于是只好沉静着,站在窗前右手数着佛珠诵读着经文,以此来让自己心智安宁。


 身后,苏培盛和王之鼎凝望他的叹息,却是心情越发的沉重了。


 胤祥回头看了一眼,面对他四哥略苍白的脸色时,不知怎么的几乎心疼得要落泪。小四嫂的娃娃生了,四哥也没能去看,一直在这里陪着太子这样枯坐着。去了八哥府上又回来,手里却多了一只鸟笼,他兴致勃勃道:“我在八哥府上看见几个小厮拎着鸟笼,听它们叫着挺好听的,给四哥听听玩吧。”


 那画眉许是胤祥着意挑选过的,都活泼得紧,一味唧唧喳喳地爱叫,倒也添了不少热闹。


 四爷陷在回忆里很是安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迷离中隐约听得有什么锐利的东西“咔咔”抓着窗棂,窗口悬挂着的鸟笼里,几只画眉唧喳闹成一团,啼声嘹亮而清脆悦耳。四爷模糊地想着:“这鸟果然声音好听。”


 “刺啦”一声,是窗上棉纸被撕破的声音,太子这才发现天色黑了下来,借着月光别过头去看,却见窗上豁然撕了一个大口子,画眉在笼子里愉快乱叫。一双猫儿的滚圆大眼睛在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格外幽深可怖,“喵——”的一声向他扑来,它肥硕的小身体猛扑过来时有凌厉的腥风,太子本能地伸手去挡,几乎是在同时,略尖锐地呵斥起来:“白猫出去!白猫快出去!”


 夹杂着风声,混乱地脚步声,是王之鼎的身影,抱住披风紧紧兜到身上,快速喊道:“苏管事,你快把白猫赶出去,太子殿下见不得的,见不得的!”


 太子害怕得发抖,仿佛还是白猫儿刚被送来大清时候,他去乾清宫一眼看到,胤祥才十来岁,淘气的紧,手里抱着一只猫儿,趁他不注意,兜头塞进了他的怀里。猫儿惊到惊吓死命抓着爪子狂叫,长袍的棉絮被抓了出来,雪白地飞舞着,胳膊上被抓得生疼。太子大声训斥却无法驱除他永远不能忘记,猫儿从怀中跃出跳上肩头的感觉。它带着白白的毛毛的尾巴扫过太子的下巴,那双诡异地纯粹无暇一蓝一绿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太子,让从来都不怕猫儿的他,完全失去抵抗。


 太子因此开始怕这只猫儿的眼睛,身上的抓伤好了,也没有留下痕迹,却再也见不得这只猫,只要稍稍靠近,就会本能地排斥。而如今,在陌生的夜里,这样骤然出现的大白猫,尤其那双圆鼓鼓的猫儿眼睛,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


 太子被苏培盛裹在披风里,耳中却听到连王之鼎也惊恐的声音:“爷,猫儿追着太子不下来!”王之鼎的手一下一下仿佛都是抓了空,猫儿灵活地绕着太子躲着。还不是一只猫,有好几只小奶猫儿,在屋子里窜来窜去,混乱而凶猛地叫着。


 “猫儿”一声,仿佛是四爷呼唤了一声,接着是大白猫儿挣扎的叫声,脑袋朝太子的方向伸着凄厉地惨叫,苏培盛的惊呼,王之鼎等人的安慰,有一个人冲过来紧紧抓住太子的胳膊,拍着肩膀,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


 太子惊魂未定地睁开眼睛,抬眼却是混账四弟温柔而心疼的脸,太子的软弱和害怕在一瞬间无可抑制,抓住混账四弟的手臂,耷拉脑袋不说话。


 四爷拍着他的背,安慰道:“没事了。大白今天好奇怪,总是围着太子殿下转悠。”


 太子别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横七竖八趴着几只身形肥胖的黑白小奶猫儿,比一般的奶猫胖了一圈。鸟笼被扑在地上砸碎了,几只画眉被放了出来振翅乱飞,羽毛狼藉。太子只看了一眼,吓得目光一缩。四爷道:“别怕别怕,已经吩咐住了。”他蹙眉道,“太子殿下,你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大白?”


 苏培盛紧紧地抱住还朝太子探头的大白猫儿,吃吃艾艾道:“我们不晓得,太子殿下请恕罪。”


 王之鼎松一口气:“还好爷呼唤的及时。”说着找来扫帚,将鸟笼碎片扫了,抓住这几只画眉重新找鸟笼放好,指挥小厮们把对四爷“喵喵”叫的小奶猫儿都抱走,又和苏培盛一同清洗屋子地面。


 苏培盛和王之鼎都在,太子大觉不好意思,忙理了理长袍冠帽坐起,疑惑道:“幸好你回神了,只是怎么会这个时候走神?”


 四爷眉目间微有担忧之色:“刚念经打坐入神。太子殿下,您身上有什么东西?”


 太子一怔,道:“我竟都不知道。”


 他笑一笑,有难言的苦涩:“我身上还能有什么东西吸引这猫儿?我怕这猫儿,还是胤祥作怪。你就宠着他!”


 四爷愕然:“那么,太子殿下缘何一直怕大白猫儿?”


 太子低首不语,然而那神情,已经是昭然若揭。四爷的心口突突地跳着,太子一身青色长袍便服看似疏狂清朗、温润如玉。仔细瞧瞧,形容颇有些憔悴,眼下有一片微微的乌青。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金尊玉贵的翩翩皇太子。四爷低低叹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他坐直一直身子,淡淡笑道:“我不苦。我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自在过。”


 他的衣衫上有夜露上来的痕迹,四爷轻声道:“既然如此,缘何眼底青黑?”


 他低叹一声:“你何苦要这么聪明,就当我是贪图女色好了。”他愤然道,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今日是我来找你。”


 四爷心中一动,却只能无言以对,半晌,凄然道:“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生出来后,就去毓庆宫看你。”既然做了决定,本该一心图谋你大事,是什么要你这么急躁一个时辰也等不得?“你是皇太子千金之体,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


 他苦笑,神情益发憔悴,道:“比起你那一日在潭拓寺的话,能在皇太子的位置上做了这个决定,已是我最大的安慰了。”我知道,我很可能斗不过汗阿玛,很可能不是终身圈禁,就是人头落地。但是至少,我已经活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输。


 四爷内心怔忡不已,仿佛有浪潮一重又一重地冲刷上来,静默片刻,松开他的手臂,轻声道:“现在那?天色黑了,要用晚食吗?”


 混账四弟的目光清澈如一潭清泉。这样被盯着,太子几乎连心跳都停了,竟不能回避,只是静静的回视着他。


 良久,他强忍住那一丝丝恐惧带来的泪意,起身道:“去用晚食吧。”声音颤抖哽咽。


 四爷从善如流:“好。”


 太子正要伸手接过来苏培盛手里的披风,四爷忙拦道:“我自己来。”


 他涩涩一笑,如秋风中摇曳不定的芦花:“上次为你穿披风,还是二十年前。”他停一停,目光中有一丝祈求,“很久没有这般做了,就让二哥再帮你穿一次披风吧。下次,恐怕也没有下次了。”


 四爷心中骤然一酸,不忍再拒绝,任由他帮自己穿好披风,一道带子系在下巴下,道:“不用担心二哥。生死有命。今晚上二哥住在你府上。”


 四爷点一点头,见他眼中眷恋不已,再也不忍去看,转头闭上了眼睛。


 四爷开始做噩梦。弘晖和弘暖两个孩子一起陪伴无济于事,太子即将再次被废的凄苦和惊惶绝望让一贯好睡的他也无法安睡,听着两个胖孩子哭得小猪崽一般,四爷眼睁睁地看着满室的黑暗。


 而笛声,是在这一刻响起的。脉脉一线,不绝如缕。即便不用侧耳细听,也知道是“棠棣之华”的笛音。清亮圆润的笛声被夜风送来,清晰入耳。四爷拥被而坐,顿觉心中的担忧和不安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这一刻的笛声,仿若山间静谧处的一泓清流,直流到心坎里去。


 此刻的太子,才是,真正心静的大清储君。


 勇敢做了决定,直面命运的皇太子。


 王之鼎起身打开窗子,低声道:“是太子殿下在吹笛子呢。”他的身影被浸润在月色里,轻声道,“太子殿下不知道要吹笛到几更呢。”


 四爷倚靠在墙壁上,但见月色溶溶如梨花,遥想他在月下吹笛的身影,静默良久,终于无声地沉默下来。


 这一晚,四爷是在太子悠悠荡荡的笛声中入睡的。惊醒四爷的,不是梦魇,而是窗外突然而至的暴雨。


 暴雨惊雷,带着水汽的风阵阵袭来,从半开的窗扇间卷入。苏培盛在外间榻上惊醒过来,忙关上了窗子扣好。见四爷只是和衣而坐,便静默在身旁坐下。


 烛火摇曳不定,一场磅礴的雨沉沉挥落在天地间。雷声雨声之中,隐隐听得那一缕笛声悠悠不绝如呜咽。


 心口像被谁狠狠抽了一把。只一心想着,太子一定是哭了?快要哭出来了吧?


 苏培盛叹一口气:“太子殿下怎么了?外头那么大的雨,站在外间书房可是要被淋到的。”


 “那么大的雨……”四爷呢喃着,心中悚然惊起,更是担忧不已。


 苏培盛的目光犹如窗外一束强烈的闪电,把自己照成了个玻璃透明人,他肃然恭敬中带着奴仆对主子的温和关心,道:“爷,太子殿下今天好奇怪。”


 有轰然的雷滚过深重黑暗的天际,轰得耳根发麻。笛声依旧悠悠呜咽,四爷心里也仿佛滚着惊雷一般:难道,这辈子,他提醒了太子,拉着太子,不能要他改正命运的方向,却是要他真正清醒孤傲地选择了,既定的命运轨迹?


 暴雨如注,王之鼎见四爷只是默默出神,于是微笑道:“从前奴才在家里也爱吹笛子,也喜欢在雨里吹笛子。因为家里人说我吹的不好听,扰民,在大雨里吹着,有天然的雨声附和,不寂寞,也不用担心。”


 仿佛有蓝紫色的闪电明亮划过天际,心头骤然分明。四爷心头大震,只反反复复想着,不寂寞,大寂寞。不寂寞,大寂寞。


 四爷倏地站起身,自己穿靴子。苏培盛不知何时起身了,见四爷穿好衣服鞋子就要出门,急忙唤道:“爷,穿披风打伞。”


 四爷都穿好了,即使是走在长廊里,不到外头,还套上了木屐,也被磅礴的风声雨气包围。


 身后,仿佛是苏培盛在向王之鼎落寞叹息:“我们爷,终究是重情重义心软。”


 大雨哗哗如注,对于行走在雨中的人来说,仿佛鞭子抽在身上,一记又一记,一定是微微地疼。四爷走在长廊里,打伞侧面遮挡长廊外的风雨,雨水迷蒙了他眼睛,头发刚没编辫子随意扎了一把,此刻被风吹着打散,风雨阻绊着脚步,焦雷轰断了树顶的枝条,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四爷浑不在意,也不觉得寒冷。这么多年,无论是在深宫梨花如雪的重重回廊,还是潭拓寺沉淀千年香烟缭绕的水潭香道,他的心里,对太子的兄弟感情,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畅快自在过。


 四爷漫步走着,心情像失去飞翔失望绝望后重新安上了羽翼的飞鸟,寻觅着二哥的笛声,施施然而来。此时此刻此地,就是他们兄弟解决所有恩怨情仇的机会。


 夜雨惊雷,太子站在走廊尽头的墙边,一袭杏黄衣萧萧,恍若自电光中而来,含笛于唇边,缓缓吹奏,清粹冷冽如白露含光。


 四爷蓦然心里一酸,泪意几乎在一瞬间灼热涌上眼眶。兄弟两个隔着一步距离,四目相对。


 走廊外的雨丝被风郑重地吹进来,自他的脸上滑落。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混账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你是因为我的笛声出来的吗?二哥也没有想到,能吹的这样平静。”


 四爷用力点头,上前一步,紧紧地拥抱他的二哥,甚至是隆重地仪式感万分地笑道:“是的。二哥的笛子,吹的很好,好好,很好。”


 雨水自他的脸上滑落。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弟弟,几乎不能相信,喃喃道:“四弟……二哥……做了决定了……”


 四爷用力点头,紧紧回抱住当年一身皇太子威仪,却脚步匆忙地跑到自己面前的五岁皇太子,轻轻笑道:“是的。二哥做了决定了。”


 他却似乎不相信一般,用力盯着混账弟弟看了又看。就是这双眼睛,这双清亮深邃的纯粹的眼睛,要他不敢直视,他怕大白猫儿,全宫里人都不敢对视猫儿的眼睛,只有他最怕。如同当年在潭拓寺,他看着四弟好似身绕金光的佛陀,那样灼热,那样明亮,他害怕了,他不敢靠近,他退缩了,不敢去问,不敢去追,缩在自己以为的安全圈子里,以为有了索额图,自己一定就是最安稳的皇太子,大清继承人。


 突然,他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目光近乎狰狞地死命瞪着四弟,气结道:“你知道了!你知道了!你们都知道了吗!”


 四爷重重地拍他的肩膀,瞪着他平静道:“我猜到了。八弟也猜到了。二哥,凡事行动,必有痕迹。就算你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你瞒不过人。”


 他的面容瞬间颓然下来,无助地靠着墙,叹息着道:“汗阿玛也知道了?”


 他的心跳渐渐归于死寂,隔着一半被雨水湿透的衣裳,他的目光慢慢地落在混账四弟的身上。


 心中有无数的难言和复杂,四爷正视太子的模样,低低道:“二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仿佛没有听清,怔怔道:“来得及?”


 一阵大风吹来,卷进来的雨水腾起无数细白的水汽,却模糊不了他的容颜。四爷的心意在那一刹那坚定如岩间老松。两辈子良苦如斯,却终有什么是始终没有放弃,始终都在追寻的。


 四爷微微扬起来嘴角,定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二哥,你永远是二哥。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汗阿玛最疼爱的孩子,是我们的二哥。”


 夜色浓稠如汁,哗哗的雨声激在万千树叶草木之上,冲出湿冷清新的草木清馨。他望着混账弟弟,眼眸中牢牢固定住弟弟的身影,仿佛有温馨无尽的兄弟血脉之情在流转生辉,连弟弟的身影亦被映照得流光宛转了。


 他的脸上有无尽的喜悦,他紧紧扶住弟弟的肩膀,那么紧那么用力,仿佛连骨头也隐隐作痛。四爷恍若在梦境之中,唯有那痛,叫四爷觉得二哥的亲近如此真实,如此欢欣鼓舞。他欣喜若狂,沉沉道:“只要你愿意,我便永远是你二哥。不管将来如何,我要告诉你,我是你二哥。”


 他的目光这样温暖而坚定,带着得到梦寐已久的皇位与龙椅的光晕,透过交织的雨水与风声,和混账弟弟四目相对,满心里都是自己一朝登基,兄弟情深的画面,可他还是无法隐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只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这么看着弟弟了,总也看不够一般。


 原来他和四弟之间的僵硬和距离,可以如此改变。由此及至彼,只要跨出这一步就可以。原来他知道的这么晚,原来他错过这么多,犯了那么多错误。


 他冰凉的手轻轻地扑棱一些弟弟的青瓜脑门:“四弟,你是二哥唯一的兄弟。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稀罕那么兄弟姐妹情深,二哥只有一个弟弟。四弟,二哥没有回头路了,二哥也不想回头了。”


 四爷微微愕然,盯着太子眼里的那份决然,轻叹道:“难道你就不想想毓庆宫的家人吗?”


 他愣了一下,毓庆宫的家人?他痴痴冷冷地一笑,却是整个人熠熠如明珠生辉,在暗夜里散发出一种温润夺目的光彩来,笑道:“四弟,你当我这样没有感觉吗,你当我是二哥,难道我瞧不出来吗。别说是我,只怕是汗阿玛和皇太后都瞧出来了。我只是心疼你,这样忍耐着。可是毓庆宫,毓庆宫里头,有几个当我是家人?是,我作为夫婿和父亲,有责任照顾他们。如果我成功了,他们跟着飞升。如果我失败了,他们会受到牵连,但汗阿玛和你也会照顾好他们。”


 “他们何须我来担心?唯有你二嫂,是我对不住她。”太子说到最后,闭上眼睛,恍惚间,还是当年十二岁的自己,听完汗阿玛的指婚圣旨,偷偷跑去瓜尔佳家去偷看新娘子的激动期待。


 “如果有来世,二哥一定听你的话,等着她,等着她嫁过来,等着她生下我们的嫡长子。给予她所有的夫妻之情。可是这辈子,二哥负了她,就是负了她了吧。她生下弘曣后身体一直不好,将来若有福气,走在二哥的前面。”


 四爷的心尖上钝钝地痛着,眼前是上辈子的二嫂的丧事上的天地白茫茫,二哥手扶棺木不让封棺的那死寂的沉默。


 四爷唯有叹息和唏嘘,二哥变化了,领悟了,行事还是他骄纵自我的风格。这果然是二哥。


 “二哥。你都能想明白,无悔,那就好。”上辈子汗阿玛和我都照顾好毓庆宫的其他人,但只能照顾到这里我们活着的时候了。弘皙这一代人之间会有的争斗,不是我们都管得了的。无论是上辈子的弘历,还是这辈子的弘晖,那都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了。


 太子的嘴唇,有细腻而饱满的纹路,看着好似二十来岁的人年轻的唇,说出来的话,也是年轻的,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相符的,他轻轻道:“四弟,是什么时候,你知道我的‘大事’?”


 四爷摇头,很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你的‘大事’,我只是知道,你变了,好似明白了一些事情,却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你明明已经知道,你若什么也不做,只做好一个‘皇太子’,汗阿玛一定还会选择保全你。”


 四爷凝神细想:“或许是汗阿玛亲自打压八弟,或许是培养弘皙。或许……更甚至,真的可能提前退位。”一声叹息宛若外头的风雨沉重地落在太子的心尖尖上,“二哥,弟弟并不晓得是什么‘大事’,因为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关注。但是你最近的心情变化,太明显了。”


 “不是极端……不是另一个极端……”太子近乎完全敞开灵魂剖析自己的喃喃自语。“老八只是站着贤良的名声,没有实际势力不讨汗阿玛喜欢。是不是我什么也不做,只要守住自己不去做惹汗阿玛不高兴的事情,就能安然等着登基?”


 良久,太子摇头,似乎是迷茫,似乎是空灵,似乎是孤傲,他的眸光中有克制的痛苦,也有无数神采流转:“不重要,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你当年和我说的话,我已然都明白了。四弟,我糊涂了多少年!朝闻道夕可死矣。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活着就是为了活着,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来;最终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得不走。二哥不要做这样的人。二哥决定不了出生,二哥要决定死亡。”


 “……我知道一直以来你是让着我。我以前很恨你让着我,我现在还是恨你。可是,我很高兴,是你。弟弟,不要争皇太子的位子,这是一个,能把人逼疯的‘名号’,是一个熊熊燃烧能烧死人的火山座儿,就要老八他们去争吧。”太子用他那奇异的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弟,好似又是当年,他端着皇太子的矜持,脚步不知不觉匆匆地跑去承乾宫看望的弟弟。


 这是他的敌人。


 这是他的弟弟。


 这是他的皇父最疼爱的儿子。


 唯一的一个,当成儿子疼爱的儿子。


 也是唯一的一个,他当成亲人疼爱的弟弟。


 “弟弟,你要照顾好自己。你记得,……莫要犯傻。”太子的眼圈红了,隐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滚滚而下。将来……弟弟的性格……他不敢去想。他不忍去想。他蓦然发现,他和皇父争斗的这一生,父子两个最对不起的人,是他的弟弟。


 四爷静静地回视,这辈子,居然能听到这句话。


 雨渐渐停了,偶尔从树枝上疏疏滑落一滴,清凉地流到屋檐上滴落下来。他的目光与混账弟弟的目光都落在这晶莹剔透的雨滴上,仿佛无尽欢悦、痛苦和懂得的感激都被握在这生命中心中了。


 东方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晨光有浅蓝的柔和色调,带着露水的潮湿。他的语言字字在耳边,轻缓如暮春四月的风贯入耳中:


 “我在你心中,是不是很蠢?”


 四爷想一想,满心的酸甜苦辣都化作十八字:“能体皇父意,爱皇父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二哥在我心里便是‘世无其二’。”


 他的额头抵着弟弟的额头,轻轻笑道:“这是世人赞美二哥的,二哥并没有这样好。”


 四爷笑而不语,只问他:“那么弟弟呢,在你心中又是怎样?”


 他略略思量,答得郑重而坚定:“在我心目之中,你便是我的手足情深——最惫懒最顽皮无赖最讨厌的弟弟。”


 四爷来不及细细品味话中深意,眼泪已经滚滚落了下来,宛若春日里一树一树花树在眼前勃然开放,开出无数圣洁雪白代表兄弟情意的花朵,凌然在世间尘烟之上,绝尘而出。


 “手足情深?”四爷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置信。


 太子的语气肯定如天山山顶积压千年的冰雪:“是。你相信我吗?我恨过你,和恨汗阿玛一样。恨你重视妻小比重视我更重。”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凝滞,“四弟,因为你在,往后无论我失去多少,亦都觉得值得了。”


 四爷猛吸一口气,摇头道:“我是当今天下的活阎王,是孤臣,是包衣旗妃嫔所生的皇子,是排行第四的皇子。其他的兄弟们也都各有参差。而你,有无数别的兄弟们无法企及的优越条件,有锦绣灿烂的前程,有汗阿玛的疼爱,实在不需要和我比较……”


 他的手掌是温暖的,紧紧重重地在四爷的肩膀上压着压住了四爷下面的话,他用力地盯着四爷。


 “在我心中,天底下的人,谁也比不过你。二哥就是这样的人,二哥不管别人,你在二哥的心里,就是最混账的。”


 四爷点头:“如二哥方才所说,你在弟弟心中,亦是最混账的。”他的微笑徐徐绽放开来,四爷的泪水流进肚子里,仿佛开了一朵又一朵明媚的小花,在心里这样鲜活明媚的绽放开来。


 四爷轻轻地闭上眼,再睁开,朦胧的视线里,是潭拓寺的水潭边,二哥的犹豫挣扎,沉沦、不甘不忿种种,种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来自本能,发自灵魂的渴望。


 没有母亲的孩子呀,在唯一的亲人父亲耐心细致的教导与极为严苛的要求下长大,给他带来了无上的荣耀,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内心压力,只有“严父”的教诲,缺乏“慈母”的安慰,更使得他对于父亲产生了一种逆反和报复状态。


 他需要去寻找证明,用各种方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康熙以极为残忍的方式活活饿死索额图之后,两人的矛盾已然变得愈发尖锐,康熙的不满也逐渐显现,他也怀有了怨念之情。他就更想要证明,康熙越是试探他,他越是逆反!


 他要看看,康熙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他要看看,父亲到底会怀疑他到哪一步?


 父亲完全不信任他了。


 他就顺从康熙的意,完全消失。


 可是他有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很早就告诉过他,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不是父爱、更不是储君的权利、权倾天下的叔公。他是皇太子,也只是皇太子。


 他用了近四十年的时间,方是明白了,“自己”!他一生自负自我,却是临到如今,方是明白了“自己”的存在!


 “我肆意打压老八安插官员,我阻拦你赈灾,……你信吗?我知道,有汗阿玛和你在,这些都不会出现乱子。”


 “知道……”当皇太子,从来都不是二哥的意愿。二哥其实只想做一个儿子,汗阿玛的儿子。四爷眼圈也红了,颤抖的眼睫毛湿润宛若雨中的蜻蜓,望着太子蓦然抿紧的唇,声音哽咽:


 “二哥,终究是,二哥。只是二哥。”


 太子心神一震,愣愣地看着他好久,好久,久到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那么久。


 太子此刻的目光辽阔而温暖,是啊,他从来不关心家国天下,他只是为了做好汗阿玛口中的“完美皇太子”,聪颖悟性高,记忆力超常,《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文采斐然……都是为了达到汗阿玛的期待。暴怒肆意扰乱朝堂怠政,都是为了逆反汗阿玛的期待。


 他是谁那?他只是想做一个好儿子呀。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也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从小没有母亲的男孩,大多性格好强,坚毅,具有韧性。却又因为成长经历中无法体验和理解母亲的细心和柔婉,他表现为脆弱和敏感,充满不安全感,尤其是对于情感和情绪方面的问题,他还没有学会怎么处理这些,只能是怀疑,害怕,不停的揣摩对方的意思……他需要去找到自己性格的缺陷,自己完善他的人格,即使这有可能将他推向深渊。因为他的性格就是偏执、极端。


 因为父爱与母爱如天、地重要。父爱是天,母爱是地。碧蓝宁和的阔远天空,承载孩子的格局和眼光;棕铜厚重的大地,给予孩子安全感和存在感。


 太子此刻,就是好似一个终于回到母亲怀抱的婴孩,在母亲温暖的羊水里畅游着。四爷被他这样热烈如火焰地望着,感受到他的心情,也仿佛一直在摇篮中仰望天空的婴儿终于落到了亲人的怀抱,只觉得重重心事都放了下来,身心俱是松弛祥和,柔软了下来。


 四爷缓慢无奈道:“二哥,有今天之谈心,无论从前往后都发生了什么,弟弟都可以不再生你气了。二哥,弟弟记得,那年你脚步匆匆地跑向弟弟,口中着急地喊着“弟弟”,说“保成有弟弟了,汗阿玛说保成有弟弟了!’弟弟还记得,那年大哥和三哥在外头家里回宫,汗阿玛高兴地开宴会,你喂弟弟用饭,得意洋洋地说‘弟弟你不要管这些,你只管吃睡长,二哥将差事都给老大和老三去办。’”四爷的声音低沉缓慢,慢到时光回到过去,慢到时光停在那一刻,慢到太子好似听到当时一屋子人的轰然大笑,太皇太后指着他们兄弟两个说:“可见这就是偏心眼了。你是偏心老大、老三,还是偏心老四呀?”


 “四弟!”太子高高仰着下巴望着气恼的老大和老三,高声大喊:“四弟是弟弟!”


 四弟是弟弟。


 四爷扯着嘴角试探露出来一个笑儿,却是失败了。他怔怔地说:“如果时光,能停在那个时候,多好。我们兄弟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的那?”


 只是因为你的叛逆期太长吗?


 只是因为兄弟们都认为汗阿玛活的太久吗?天底下所有骑墙的老父亲们啊,到底该什么时候死亡,才是最好那?


 黎明已至,天光畅亮。天边朝霞灿若云锦,四爷从没有发现,连朝霞也可以美到如此让人叹慕的境地。


 这一天,兄弟两个一起看书,练习大字喝得烂醉,是快乐而充实的,好似他们当年在无逸斋学习,好似当年太子给两岁的弟弟开蒙。太子醉倒之前在月亮下仰天大笑,一声声肆意张狂,星月震动。四爷躺在躺椅里,仰望天上的月牙儿,泛着冷光的月牙儿,微微一笑,天地一静。然而这一天,四爷又都在矛盾和挣扎之中,想着自己和二哥,似乎是以后见面难了,可能又是要等到二嫂、二哥临终的时候了。此刻所有的一切,是如王之鼎所说的“不寂寞,大寂寞”,也是“前尘尽弃,未来无望”的伤痛与绝望。尤其当太子睡了,胤祥来看望他时,告诉他任何与“太子大事”息息相关的军队的事。四爷在睡梦中一次次惊觉,他的身体发肤,都是被深深烙着皇家人争斗算计的印子的。


 四爷不晓得自己该怎样挣脱注定的皇家争斗算计,他该怎样挣脱自己的命运轨迹。这样天然地只能胜出一个皇子做龙椅的皇家人身份,让他沉默而压抑,也让他思考。当日汗阿玛能顾着他的请求,要胤祥免于圈禁之苦,他当也能要太子免于圈禁之苦。


 四爷再一日醒来,看见微薄的晨曦在窗棂的格子里细细地筛进来,想到这一次重生的生命轨迹里,自己也许真可以改变一些事情,整个人,便沉浸在巨大的期待和信心里。


 尽管有时候,他情愿自己是一个完全新生的人,没有上辈子的记忆,没有预知的先知,没有改变命运轨迹的渴望,甚至……没有胤祥。这样,四爷便不会有两辈子的痛苦,不会有两辈子的难过。


 如果可以,他情愿拿现在所有的一切去换儿时一家欢闹的快乐。


 他情愿。


 这一日,四爷和太子打马在西山,站在山顶最高处俯瞰整个四九城。


 其时日落西山,余晖如金,最后一缕金色的霞光笼在他身上,他转过身来看我,他的脸在逆光里看不清楚,他缓缓向弟弟说道:“汗阿玛的秘密调兵命令,我都收到了。……我很开心。你只管好你的红皮小老鼠老十三。”


 四爷只觉得心中怦得一跳,四面暮色,无限寒凉的秋日微风拂面,天地间静得如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他的手心细密沁出汗来。


 太子握紧弟弟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低声而坚定,“你要相信我。那枚印章,不是我的手笔。这一次,汗阿玛若再抓住机会,一定会真的锁拿胤祥。”


 四爷唯有沉默。


 那枚印章……不是老八。


 不是太子。


 是老十四吗?


 还是……?


 四爷目光冷冷地看着太子,太子心里有些愤恨,试探地问:“如果老十三真被圈禁了,你会怎么做?”他撇开目光说:“不会有圈禁!”太子想了想,真心地说:“和你说实话,我很想胤祥被圈禁。”


 他听完嘴角逸出丝笑,眼中清冷俱散,轻轻凝注着太子,微微摇了下头,忽地伸手从太子头上抚落了几片枫叶。太子看着他难得一现的温暖,心神有些恍惚,定定站着,由着他的手抚过自己的头发,又缓缓落在了乱掉的发辫稍上,拿掉了一片北京秋天的枫叶。


 “不会。太子殿下,你想知道若胤祥出事,我的反应?好吧,我会找机会告诉你,汗阿玛处置你之后的情状,是不是昏迷不醒,七天七夜不能安睡饮食。”


 !!!太子冷哼一声,脸色铁青铁青。


 “我若被杀头了,你也能告诉我?”


 “能。你信弟弟。”


 “若不能,我下辈子也不饶你。若能,下辈子,还当你哥哥。”


 “……就凭二哥这句话,弟弟也要谨记哥哥的教导,保证做到一生吃睡长。”


 四爷唇角含笑地看了会太子,瞅着他眼睛里的警惕和狐疑,故意问:“二哥可是不明白?二哥不用明白。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具有说服力了,因为时间无需通知二哥就可以改变一切。”


 太子“啊”了一声,蒙蒙地看着他。


 *


 这天的雨夜,还是大雨如注。太子下令九门提督托合齐封锁九门,收到康熙秘密命令,一直没有动作的胤禵、音图等人纷纷动作,两方将士们大打出手,四九城的人再次见到康熙四十七年,通州大营里头的血腥厮杀。


 这次,又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更激烈!


 托合齐眼见格斯泰的大军也来了,不顾胤禵“投降既往不咎”的命令,试图逃跑,被胤禵“砰砰”两枪打在小腿上,扑倒在地。胤禵红着眼大喝一声:“拿下!”胤祥浑身盔甲布满鲜血坐在马上,只静静地看着。


 有关于“托尔齐会饮案”出来,到被告发,到康熙查清楚,在相关人员都伸脖子等时,终于有了结果。一切如镇国公景熙所奏,确有谋逆之语,特别是齐世武和托合齐。


 康熙回京的大队人马还在路上,八爷领着刑部察审会饮案同时,用密折罪拿下齐世武,又有五年前的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人包揽湖滩河朔案子,勒索银两也被查出,齐世武、托合齐、耿额等人都与此案有牵连,受贿数目不等。


 牵涉在内的大臣纷纷入狱收监,康熙对臣子一向宽仁,对鳌拜不过是圈禁,对索额图也是圈禁,可此次却采取了罕见的酷厉手段。对齐世武施了酷刑,命人打造了几颗大铁钉子,将齐世武钉在了城门之上,供来往之人参观。齐世武被钉后,并没有死,因疼痛难忍,在城门之上嚎叫痛哭不止,吓的来往的百姓都绕道而走。


 几天之后,齐世武才流干了血,凄惨而死。康熙的态度令太子的追随者惶惶不可终日,一时朝内人心浮动,风声鹤唳。耿额等人也先后被处以绞刑。托合齐在刑部大狱中听到风声,竟然被活活吓死了。


 对于死去的托合齐,康熙仍然没有放过他-----挫骨扬灰,而且不许托合齐的家属收敛骨灰,不许为其下葬。太子胤礽几天之间失去起兵的实力,更是被逐渐孤立,整日处于疑惧不安之中,行事越发暴躁凶残,动辄杖打身边下人。


 宫里的人对太子殿下如何不敢多言,整日偷偷议论着齐世武和托合齐的死,明明没有人目睹,可讲起来时却好似亲眼所见,如何钉,如何叫,血如何流,绘声绘色,眉飞色舞,众人乐不可支,附和大笑。直到音图命人杖打了几个太监后,宫里的人才收了口,不再谈论此事。


 四爷偶尔听到两次,这都成了八卦和谈资?!


 十月的太阳和春天的太阳一样很是招人喜欢,恰到好处的温暖。四爷和胤祥正在阳光下抱着猫儿打盹儿,听着田地里弘晖领着兄弟们浇水施肥喊“臭臭”的各种叫声。


 音图经过时,过来给两位爷请完安,凑到跟前笑眯眯地看向惫懒打盹儿的小奶猫儿,陪笑对四爷说:“四爷、十三爷。队伍明天就到京了。”四爷头未抬,一面抚摸猫儿的脖子,一面随口问:“爷知道了。”音图说“队伍”不说“皇上”,说明汗阿玛早就回来了。


 “宫里,你也不早管一管?”


 音图叹道:“四爷,奴才前两日才跟那帮混帐东西生过气,命人狠狠打了他们一顿板子!”四爷心不在焉地说:“是该打!”音图嘶嘶地蛇一样地嘻嘻笑道:“如今四爷是人人口中的重礼仪之人,奴才可是把恶名都担了!”


 你以为爷稀罕要这“重礼仪”的名?难道爷就不乐意快意恩仇?想着就来气,一掀眼皮抬脚就踹骂道:“还不赶紧忙你的活去,在这里诉苦,倒好似爷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


 音图一面跳着躲开,一面陪笑道:“四爷,奴才错了。奴才哪里知道他们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议论……?”


 他忙一面作揖一面慌慌张张地侧身小跑,忽地脸色一惊,脚步急停,身形却未止,一个踉跄,四脚朝天绊倒在地,四爷还没来得及笑,他又赶忙爬起来,灰尘泥土也顾不上拍打就朝着身后请安。四爷和胤祥也忙转身请安,原来太子、胤禩和胤禵正站在桂花树下。


 太子面色清冷,抬了抬手,让所有人起身,胤禩和胤禵在他身后都是满脸的笑意。


 音图行完礼就告退了。待他人影不见,胤禩和胤禵才大笑起来,四爷俊脸泛着月亮一般的冷光,说:“赶紧笑吧!可是憋坏了!”看他俩都瞅着手中冲太子喵喵叫唤的奶猫儿,忙把它的脑袋按在怀里。他们越发笑得大声起来,胤祥也大笑,好似太子也在大笑,好似太子刚听到的话,和他自己完全无关。四爷紧着嘴角,看着他们,过了一会,自己也绷不住,开始笑起来。


 太子大势已去,一切只是等康熙最后的裁决。康熙回来后,一直忙着调换军中将领和朝中官员,看太子的目光只余冰冷。四爷想着那个三四年前还会为太子伤心落泪的老父亲,心中满是感叹,皇位,这把冰冷的椅子终于把父子之情碾碎磨完,如今只余冷酷厌恶。


 也要太子病态的彻底到了极端的顶点。天气越发冷了下来,四九城下了第一场雪,太子的脾气却没因为寒气来临而缓和,反而越发急躁。笑得好似孩童般天真无邪、甜甜梦幻。整个后宫的太监宫女看着他的笑容都瘆得慌,夜里做噩梦。


 四爷从噩梦中惊醒,瞪着满寝室的黑暗:胤祥!汗阿玛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胤祥?


 胤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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