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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第 182 章


 四爷守着胤祚到他睡沉, 兄弟们都陪着,太医、嬷嬷、孩子们都在。夜深时四爷抱着胤祚迷糊着快要睡着,迷糊地吩咐苏培盛:“明天早朝, 记得唤醒朕。”


 一夜风雨潇潇,他在睡梦里都不得片刻安稳。挣扎着醒来已是天微亮时分, 急急地赶去乾清门上早朝,一下早朝便换了常服去乾清宫给康熙请安。


 老人受了凉身体不适闹脾气,四爷去请安被撵了出来。康熙不知道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四爷暗示李德全等宫人,都好生继续瞒着, 脚上一步一步地去了后宫。


 慈宁宫,这座自从孝庄文皇后驾崩,孝惠章皇后搬出来, 传说中闹鬼的宫殿,母上太上皇后搬进去,再次聚集了人气儿。


 四爷到后, 苏培盛示意院子里的人行礼莫要高喊,他慢吞吞地进来前殿东暖阁, 见到佟佳太上皇后歪在炕上似乎是睡着了。脸色蜡黄晦暗似乎是因为身体疼痛不适地皱眉,一个宫女在捶腿, 一个宫女蹲着, 好似在给涂抹指甲涂抹凤仙花油, 还是套指甲套?


 耳边不知道哪里传来悠扬笛声。一根银镀金点翠嵌珠双龙纹长簪素盘头, 难得的,还穿了以前没穿过绿色的缎绣博古纹棉袍,绣满了各种花朵和花瓶,有四枚缀银鎏金錾花扣子, 领子袖子饰石青色云纹织金绸色平金边,絮棉显厚却挺括有型、十分精美。和炕桌上的粉彩百子纹双耳瓶颜色相衬托,比春天的颜色还鲜艳,花瓶里插着的几支黄色向日葵含苞待放,于庄重中蕴涵活泼。


 四爷不禁微笑开来,为母亲病重中的好心情。


 “啪啪”打着马蹄袖,四爷行礼,朗声道:“儿子给皇额涅请安。”


 母后太上皇后瞬间睁开眼睛,眉眼一起笑了开来。捶腿的宫女扶着坐起来,对儿子慈爱道:“到炕上坐。我炖了牛肚汤,正好六个时辰。沉鱼、落雁,将茶点羹汤端上来,你们都退下吧。”


 两个嬷嬷上前给脱暖帽披风靴子,四爷坐到炕上,陪着母亲用了汤,听她精神不振迷迷糊糊地念叨:“你呀,这次送了那么多人去皇陵,听说又出来山东巡抚的案子?你汗阿玛的后宫我都看着,没人敢去找你哭。你的后宫,我昨儿听隆科多福晋说,皇后家里,和揆叙家里有亲?萧永藻家里,和年家有姻亲?”


 “皇额涅疼儿子。”四爷笑脸灿烂,茶桌上的瓜子盘端到面前剥瓜子,瓜子皮落到渣斗碟里,瓜子仁放到炕桌中间的胭脂红釉碗:“皇家朝堂家家户户有亲,去皇陵的人多,不光和皇后家里、年妃家里有亲。内务府几个家族互相结亲,董家和完颜家也是。只是儿子也纳闷,好像,一直没有人找儿子求情?儿子很是满足。”


 清澈的小眼神儿还挺真诚无辜。母后太上皇后白儿子一眼,开心地用金勺舀着儿子剥的瓜子仁:“你是不是觉得,她们不找你求情挺明理的?”


 四爷重重点头:“嗯嗯。儿子高兴。”


 四目相对。


 母后太上皇后真震惊了。


 “我儿子呀还是一根木头!”回过神的母后太上皇后手里端着金勺,责怪道:“我猜呀,可能也是被你温和的处罚吓到了。”瓜子仁送进嘴里香甜得紧,她开心地眯了眯眼。


 四爷眨眨眼,手上“咔嚓”一声剥开一个圆胖瓜子,表情纳闷。


 母后太上皇后咽下一口瓜子,却是笑了:“你汗阿玛本来很是担心你手法强硬,被你来这一下温和的,也有点惊讶呢。昨儿夸你呢,说你到底是长大一点了。当皇子呀,和做皇帝不一样,顾全大局。”


 四爷挑着俊秀的修长眉,骄傲地笑:“儿子早就长大了。”


 “是是是。你长大了。你汗阿玛呀,为了威严天天穿的老气。冬天还要穿的精神,我儿子这一身好看。”母后太上皇后眯着眼瞅着儿子,眼睛昏花看不清,朦朦胧胧的,儿子白净俊俏风流潇洒的眉眼,身上穿的是以前的半新衣服,红色暗纹马蹄袖棉兔毛冬常服,青蓝色马褂,里外都没有刺绣,整体色调较素,刺绣滚边、挽袖都没有,色调也相对淡雅,却是叫他穿的富丽堂皇、严谨精细。


 “今年新送上来的皮子好,做两件黑狐皮端罩。你汗阿玛穿礼服喜欢用黄色、秋香色、蓝色,你定什么颜色?”


 大清的服饰制度很是松散的。因为官服都是黑色藏青,不需要顾忌避讳的老百姓有钱了随意穿大红大绿大紫。皇家人的礼服颜色花纹用料等等,也是自由选择。


 四爷眉眼弯弯:“儿子谢皇额涅。儿子定颜色为石青、黄色、大红、月白。”


 母后太上皇后越听越点头,脸上笑容越大:“红色好。这红色呀,和紫禁城的一门一窗一宫墙一样,它是时光里的美人,要人看一眼就驻足忘返。可惜你汗阿玛穿不出来。……我儿子穿着,一定最尊贵精致。”想象儿子和小时候一样穿什么都是四九城最好看的宝宝,她乐得笑出来两颗豁牙。


 “再做几件漆黑色、宝蓝色。你汗阿玛说的也对,威严一点。是不是天天刮胡子不蓄胡子?你呀,叫你汗阿玛想起来又念叨你。”


 说着话母后太上皇后,左手摇着身边的金色铃铛,一个绿衣宫女进来,她絮絮叨叨的吩咐宫女去告诉记下来她的话,对儿子烦恼道:“记性好像越来越不好了。我呀,怕待会儿又忘了。”


 “皇额涅记性好着不会忘。前天还吩咐广储司记得,给儿子做春天的清红呢料行袍打猎穿。皇额涅今儿的脸色好,衣服颜色特别,粉绿色的指甲颜色也亮堂。”


 “真的?”母后太上皇后不敢信,还伸手摸摸脸颊。


 “真的。”四爷放下正在剥的瓜子,端正表情,信誓旦旦。


 母后太上皇后呵呵笑着,被哄着越发开心,放下金勺两手比划:“你小时候第一次学骑马打猎,我呀就专门给你设计衣服,精神抖擞天底下独一份的胖气,穿出去呀,谁见了都夸……”突然一手捂着左边的腮帮子小孩子一般发脾气:“这颗牙齿又松了,真不省心。”缓了一会儿,等牙齿松动的不舒服劲儿过去了,立即舀着一勺子瓜子仁用着:“我呀,要趁着能吃多吃。”


 “皇额涅喝点奶汤。”瓜子仁吃多了口干上火,四爷接过来大宫女托盘里的奶汤,哄着母亲用了半碗。


 一直到她精神不济打瞌睡,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来慈宁宫。


 母后太上皇后身体越发不好,一些事情子女不告诉她,她也只管享受仅剩的时光凡事不问。


 天上不知何时又有小雨淅淅沥沥,苏培盛打着一把大伞撑在皇上头上,四爷恍然未觉,慢慢地踱着八字步,似乎陷在思绪里,似乎单纯专心的,就是走路。身体在走路,心神也在走路。丈量大地一般。


 路过的宫女太监俱是默默行礼,避让在一边。


 一路上都是安静的。


 一步步上来台阶,进来宁寿宫的仪门,施施然走进正殿东暖阁。


 圣母太上皇后住在宁寿宫,这是四爷为孝惠章皇后设计监督装修的宫殿,大气庄严中透着温馨舒适。自从圣母太上皇后住进来后,略有变化,一些草原上风格的饰物变成了中原风情。七长公主急忙忙进来,见到四哥的身影,快步迎上来行礼,一靠近四哥便眼里含了泪。


 墙上自鸣钟“铛铛”地响了十下,太上皇后却还在卧床将养,见他与七长公主衣衫头发上皆是零星水珠,不觉心疼责备。


 “有什么话不能天晴说,这样下着雨,皇帝你一向不能受凉,小七你又风寒刚好,出了事怎生是好。”四爷与七长公主一起行礼,太上皇后皱了皱眉道:“快起来,擦擦脸和头发,陈皮取椅子来。”


 他与七长公主谢过,斟酌着如何开口不会让太上皇后着急受惊,又能说清事情的严重。七长公主看四哥一眼,四爷只得向母亲道:“儿子赶来惊扰母亲,只因昨儿太医说皇额涅的身体似乎受了凉,儿子忙于照顾胤祚没赶不过来,因而前来告罪。”


 圣母太上皇后疲软的容颜微微一震,脱口道:“胤祚?胤祚怎么样了?要不要紧?”


 七长公主忙劝慰道:“母亲安心就是,六哥已经好多了。”


 圣母太上皇后沉吟片刻,面带伤心,沉声道:“若真的胤祚无事,你又何必今天冒雨前来?”她的目光中闪过一轮愤怒的泪光,“胤祚虽然换季时候会咳嗽,然而最近一切如常,为何还会突然不好了?”


 四爷只得将胤祚突然想要钓鱼淋雨之事拣要紧的讲了一遍,故意把胤祚突然心情不好才跑去钓鱼一事掩了下去。


 圣母太上皇后若有所思,惨笑道:“一定是因为我的原因,他才突然想去钓鱼淋雨。我会注意的。……一个六儿媳妇,一个十四儿媳妇,一时冲动就打起来了,都是可怜孩子。皇帝你也别怪她们。”


 她说话时哀不可言,面上带着一位老母亲的关切担忧。侧殿的小银吊子上滚着圣母太上皇后日常饮用的汤药,嘟嘟地翻滚着,伴随着热气溢出满室的草药甘香。这一切在这样的雨天里,仿佛是温热而慈爱的。然而四爷望着圣母太上皇后的神色,不觉身上泠然一噤。眼睛看七长公主,亦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只默不作声。


 圣母太上皇后无力地靠向枕头,略略一想,道:“我只是听进宫的命妇福晋说,很多人被罚去守皇陵,和胤祚问起来……胤祚昨晚到底怎么样?”四爷低一低头,越发不说话。圣母太上皇后看皇帝一眼,便问七长公主:“皇帝顾着我身体,你是不顾忌的,你来说。”


 七长公主简短一句:“皇上和其他哥哥弟弟们守着六哥一夜。”


 圣母太上皇后已然明了,好一会儿,身体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腰弯着,心口刀绞地疼着她忍不住轻哼一声,向桂花嬷嬷道:“扶我起来,我要去看看。”


 四爷与七长公主一听母亲亲自要去,忙劝道:“外头下着雨,母亲凤体尚未痊愈,实在不宜外行。”


 七长公主又道:“或者母亲派陈皮嬷嬷去看望六哥也是一样的,若这般亲自劳动,又着了风寒可更不好了。”


 然而太上皇后恍若未闻,已叫小宫女服侍着穿了衣裳,淡淡道:“我不亲眼看看胤祚如何能心安?我宁可自己减寿,也想要他好一点儿。”太上皇后语气平淡,然而这平淡之中自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执拗之意。


 圣母太上皇后的凤辇到达宁寿门之时,康熙恰巧来了。见这画面,不由惊讶。康熙面对众人的行礼淡淡道:“都起来。怎么要出宫?天又下了雨。”见老四和七闺女亦陪在身边,虽当着众人的面,仍忍不住道:“老四,你不能受凉,小七你风寒刚好,怎么也出门?”


 四爷刚要回答,圣母太上皇后已然哭求道:“太上皇,是我不懂事执拗想要出宫,我只是,我……太上皇您安心休养身体,我先回去了,不出宫了。”


 发觉康熙脸色沉了下来,圣母太上皇后一时讷讷,忙赔笑道:“胤祚昨儿受了凉,偏我昨天身体也不舒坦,今天才知道。”


 康熙依旧微笑,而那笑意里含了一丝森冷,道:“胤祚昨儿受了凉,孩子们担心你的身体今天才告诉你,你就闹着要去。若是昨儿那样大雨你也闹着要去,孩子们怎么受得住?”


 服侍圣母太上皇后的宫女嬷嬷早已跪了一地,圣母太上皇后也是害怕康熙,见康熙这般说,忙道:“若是昨天那样大雨,我哪里敢闹着要出宫?”


 康熙冷笑一声,已含了几分厉色:“果然朕所知不虚。到底是服侍胤祚的人不精心呢,还是服侍你的奴才们没有规矩?”康熙不容分辩,冷冷道:“去传朕的话,宁寿宫上下人等皆罚俸年,小惩大戒。”


 康熙身边的小太监旋身去了,只余圣母太上皇后微有尴尬之色侍立在旁,低低道:“太上皇所言极是,只是我当时牵挂十四儿媳妇,所以……”


 康熙不置口否,只道:“那么是一个儿子的性命要紧呢,还是圈禁要紧?”康熙眉目蔼然,语气已转如平日的温然慈祥。“雨点越下越大了,你随着朕去一趟慈宁宫吧。”


 圣母太上皇后诺诺应了,扶住康熙的手回转,四爷与七长公主、刚刚赶来的八长公主和九长公主尾随其后。


 儿女们陪着两位长辈,到了慈宁宫看望母后太上皇后,陪在身边望着她艰难地用了药躺下打盹儿,四爷和姐姐妹妹们跟着康熙来到西花园,圣母太上皇后想跟出宫,到底是没敢和康熙提。


 碧琳馆的内室里,胤祚的样子并不好,面色苍白如纸,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委软在床上,他的身子本就单薄,此时一床大厚被子盖在身上,衬托他瘦弱不堪的身形几乎看不见,仿佛单薄得随时都会被被子压垮一般。胤祚人事不知,良久,只低低唤一声:“汗阿玛……”


 康熙一贯疼孩子,此刻亦是心疼焦急,上前拉住胤祚的手道:“胤祚,汗阿玛在这里。”说罢向侍奉在侧的弘时问道:“昨天上午进宫请安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弘时低首道:“太医说阿玛是郁结难舒,加上昨日淋了雨,便一直发烧不止。昨天夜里用了药,今天已经好了很多…”


 康熙微有压抑之色,一伸手从四爷手里拽过药方细看,皱眉道:“既然发烧,何不用退烧的方子?”


 弘时面有难色,道:“阿玛体弱,不能随意用药。今天……能喝药了,太医说危险过去了,昨天根本咽不下去药。”


 弘时回话的须臾,胤祚清秀的面庞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低低唤道:“汗阿玛……”


 康熙的手试探着抚到胤祚的额头,五个手指一起不受控制地颤抖,惊道:“好了很多了,怎么还这样烫!”


 四爷发觉康熙的腿也在抖,忙扶着康熙站稳道:“六弟的烧会反复几天。”


 康熙的身体一颤,似乎不忍心看。幸好四爷用力扶住了他才站稳。他只是盯着胤祚的脸看,好一会儿,借着四儿子的力道出来寝室,跟出来的叶桂忙低声请示:“请恕微臣直言,庆王爷若一直解不开心结只怕还会有危险。庆王爷本就心思细腻,药物只能治疗身体,不能治疗心理……”


 康熙略略沉吟,微有不舍之态,然而不过片刻,唇齿间含了凌厉决绝的割舍之意,道:“朕明白了!”


 似乎是情绪过于明显,他微微扫了在场的奴才们一眼,沉声道:“都记住了。但不要在胤祚面前露出来。哄着他开开心心的,尽快好起来,朕重重有赏。”


 康熙说得缓和而从容,四爷站在旁边,身上激灵灵一冷,几乎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七长公主眸光悲凉,低首望着地上。九长公主一脸凄楚之色,只把身子掩在八长公主身后,刚进来的长公主和六长公主皆是默然行礼。四爷低低郑重道:“汗阿玛您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六弟。”


 长公主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悲悯:“我们都小心着,汗阿玛您放心。”


 折腾了半晌,康熙面上倦色愈浓,长公主和六长公主扶住老父亲,婉声劝道:“汗阿玛先回宫歇息吧,这边有了消息女儿会立刻遣人禀告您。”


 康熙身体精力已大不如前且今天也不舒坦,便道:“也好。”他转头嘱咐弘时。“你照顾你阿玛用心,是孝顺孩子。朕相信你阿玛,一定能熬过来。”


 这话说得凄凉,四爷亦酸楚难言。弘时垂眸答应了。康熙顾念四爷和七长公主的身体,只叫先回去歇息,留了八长公主和九长公主陪伴弘时。


 回来养心殿,苏培盛领着小太监上来服侍着四爷换过了干净衣裳,又端了热热的红薯姜汤上来。胤祥见四哥一脸伤感之色,轻声道:“汗阿玛怎么了?”他的声音是很温和的,带着兄弟亲人语调的关切,让人安心。


 四爷以手支额,疲倦地闭上眼睛:“汗阿玛本来在阴雨天就身体不舒坦,见到六弟的模样更伤心,刚在乾清宫哄着用了一碗鸡汤,歇息了。”红薯的甜与姜的辣混合在口腔里,刺激性地挑动他疲软的精神。“若六弟不能想通,下次遇到类似的事情又是一场心伤。六弟是这样,若以后朕遇到类似事情,也会是这样。”


 胤祥淡淡道:“皇上……请放宽心,太上皇看着呢。”


 四爷扬一扬唇角,几乎冷笑:“其实,六弟最是孝顺。他一直很是愧疚于自己身体不好,生怕自己是拖累。胤祥,你还记得,二哥的长子吗?他一生病弱没有继承权,连一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可他最是孝顺生母。最后为了成全生母的心思去世。”


 “这便是人间的遗憾和不平。”胤祥的声音带着一点决绝和克制的意味,“皇上想不想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呢?”他不等四爷回答,又道:“皇上,十四弟妹哭求圣母太上皇后,圣母太上皇后要求六哥,六哥犯病,六嫂和十四弟妹打起来,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


 四爷抚摩着右手腕菩提珠上保养的明亮而艳泽的包浆纹路:“对胤祚,朕有不忍。所以……”他转身,冷住了脸孔,“朕会尽朕的力量去保护他。”


 一个下午加一夜又是风雨不断,四爷一夜迷迷糊糊的睡得很不安稳,夜深时听苏培盛前来禀告说胤祚用了药睡沉了,他才睡着。第二天早上他起来刚用了早膳,依旧是弘时跑来,满面喜色道:“叶桂给阿玛诊脉,大哥又亲自熬夜喂药,现下阿玛已经退烧了。”


 四爷急切道:“可是好了么?”


 弘时的语调轻松而欢快:“是。阿玛的烧退了一度,也能喝药了,一切都好。”


 四爷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心里有什么重重地落下了,笑道:“你阿玛刚醒过来身子弱,需得好好调养。去御药房取了上好的燕窝和茯苓,一并带回去。”


 弘时笑着行礼退下了。四爷唤过苏培盛,低声嘱咐了几句,他便匆匆去了。


 因着康熙和两宫太上皇后都身子不适,例行的请安也免了。四爷与胤祥说起昨日康熙动怒之事,胤祥抿着嘴唇淡淡微笑:“不知道多少人等着看热闹,可笑世人都不知道六哥的坚强。”


 四爷半伏在御案上,肩膀上八团织金团花刺绣上绣着“缠枝莲花”的图案,赤红色的绣缎上,两枚乌黑浑圆的龙眼赫然有神。“每谷一石收银一两,共谷百一十一万一百六十石,该折银百一十一万一百六十两。及分贮之时,每谷一石折银钱,共止分贮银九十万千四十八两。该余银二百一十七万七千一百一十二两,蒋陈锡尽归己有。……”


 “真好手段。”四爷凄微一笑。“山东登州花一百万建造的作坊,李元龙报破产,以价十万两卖给近亲商人,亲戚朋友一起分赃……”


 胤祥着急地关切道:“皇上,您别为他们生气,生气伤身体。为这样的人和事不值得。六哥一贯灵透人,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


 四爷点点头,圣母太上皇后要胤祚给胤禵求情,母子两个拌嘴胤祚心情郁结需要散心去钓鱼,恰好又遇到秋冬换季风雨多,淋了雨受了凉。四爷想起上辈子生母和自己的情形,亦是恻然不已,道:“这场大雨后,这天气又添一缕寒凉了。”


 胤祥郑重地重复道:“六哥一定会好起来的。”顿了顿,轻笑道:“四哥这身天蓝衣服好看,不是织造局的苏绣手艺,蓝色也不是中原的蓝。”


 他就是担心四哥也伤心圣母太上皇后的行为,这两天找理由进宫,进宫就磨蹭着不离开,细心地上前为他整理收上来的奏折。


 前后六年,蒋陈锡在山东贪污受贿收礼……数额共达300万两白银,证据确凿,板上钉钉。如此巨贪,给蒋陈锡定个什么罪名都不为过。一天之间,惊天大案引起朝野震动,大臣纷纷建议抄家。鉴于蒋陈锡已经去世,死者为大,从宽处理,强烈要求蒋家归还贪污银子。也有部分官员认为,死者为大,不应再追究银子。胤祥本人更有一层隐忧:蒋陈锡死了,四哥若严格执行抄家,难免被人骂不仁义,不放过死人老臣。若不严格执行处罚,以后其他贪污官员则有样学样,要收回款项更难了。他不由地蹙眉:还牵扯到汗阿玛的面子呢。


 四爷抬抬袖子细看两眼,挽袖提笔,拿起来一份奏折书写批复,道:“果真你也能看出来。是你四嫂昨晚送来的,说是前两年入府的一位科尔沁格格的手艺,草原上的蓝。”


 胤祥舒展了眉眼,明了地微笑:“皇上,嫂子们讨你的欢心,您对后宫的态度呀,四嫂都看不下去了,……您顾着一点儿?”


 四爷看着身上的刺绣,好似看见后宫女子手持小小一枚银针在蜡烛光天光的映照下反着微弱的闪亮的光芒,细亮的针穿过纹理细密的缎子时有紧绷着的细微的嗤嗤声,听上去光滑而刺耳。虽然做衣服不累,然而缝衣裁布最耗费眼睛,且既要有耐心,又要有细心精湛的手艺。


 儿时皇额涅笨笨地学着刺绣,给他做肚兜上。姐妹们举着第一次刺绣出来的荷包,他满身成就感地给自己配挂在身上。再后来,是女儿们给他做衣服了。可是,总是有后院女子一针一线绣下绵绵密密的心意。他静静吸一口气道:“汗阿玛怎么说?”


 胤祥的微笑如浮光一般浅淡,透露着一丝不以为意,又好似是凝重和肃穆:“汗阿玛希望皇上开枝散叶,多生育子嗣。……养心殿后院正中的大块水晶,就是汗阿玛要我摆放的。说,养心殿的布局诠释了敬天、法祖、勤政、亲贤的治国之道和安身立命的准则。”


 康熙不知道四爷并没有打算在养心殿后院住后宫女子,哪怕只是侍寝暂住。康熙深知嫔妃搞宫斗的危害,担心四爷宠着后宫女子,便要求大清后妃心无杂念,不要干出扰乱后宫,害人害己的事情,便命人立了这块巨大的水晶石——水晶石是有“警戒”意义的。


 四爷扬一扬眉,轻轻道:“昨儿下午,黄炳前来谢恩,临走,还是劝说朕,说蒋陈锡在山东,算是好官。”


 胤祥微微低首思量:“汗阿玛以前也夸过蒋陈锡‘好官’。为官的人,官官相护。黄炳?能办事,但可能也守不住操守。臣弟担心,以蒋陈锡的官声和贪污受贿数字,若不能一举压倒,恐怕后面遇到此类事件,更难收拾。”


 四爷不语,只转头望着窗外天色。雨过天晴后的天空,有一种被浸润过的明亮的色泽,如一块清莹的白璧,冰冰凉凉的,偶尔有流云以清逸的姿态浮过,叫人心神爽朗。他的心思有些恍惚,这样的天气,让他想念上辈子杀伐天下的日子。


 他很少敢这样出神地思念上辈子,是真的害怕,怕自己这样想念的时候眼神和神情都会出卖自己。然而这一刻,他几乎无法克制自己的思念。


 这样好的蓝天白云,若不是鲜艳的血色与他一起泼墨渲染,也失去了一切美好的意义。


 而砍头抄家罚没流放子孙还债的强硬手段的施展,在四爷这辈子从出生到如今登基,一直在忍耐。太上皇,老父亲,父子两个互相成全互相没有辜负。这辈子美好而灿烂的时光,如珍藏在记忆中的宝石,闪耀着它难以企及的梦想一样的光芒。


 他几乎不忍去想。每一次想起,都分明清晰而残忍的告诉自己,上辈子不得不杀人,或者如同孩童享受睡眠一般享受杀人的日子,都已经是往事了啊。


 他定一定神,转首见苏培盛进来行礼,于是问:“办妥了么?”


 苏培盛微含一丝喜色:“已经办妥了。”


 他点一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顾批阅手中的奏折。


 于是接连几日,圣母太上皇后关心了四爷几次之后,多半的心神总滞留在胤祚身上。胤祚的身子逐渐见好,连照顾胤祚的庆王福晋、弘时也颇得了几分康熙和两宫太上皇后的夸奖。弘时福晋还查出来身孕。虽然胤祚尚在休养之中,庆王府炙手可热起来,只是王公大臣们都苦于无法轻易踏足西花园而已。


 新提拔上来的宫殿监督领侍太监陈福汇报完差事,小心翼翼地问四爷:“皇上您是亲兄弟,又于庆王爷有大恩,为何不再去探望庆王爷呢?”


 四爷正观察花房新送来的一盆菊花名品十丈垂帘,花色是粉白中带一点点浅黄绿,珍贵的颜色,外围管瓣非常的细长,一根根垂落的花瓣集中在一起,宛若后院女子喜好的水晶垂帘。徐徐道:“朕是亲兄弟,又何必在这时候再去,由其他兄弟们多陪陪他就好了。”


 苏培盛捂嘴轻笑道:“皇上您不知道,十四贝子福晋奉了圣母太上皇后的意思要时时陪伴着庆王福晋呢。”


 四爷不觉诧异,停了手中的折子批复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庆王爷的身子有所好转,圣母太上皇后就叫十四贝子福晋多陪着庆王福晋,如今皇叔家的福晋们常在西花园里说话呢。”


 四爷轻轻一蹙眉。且不论六弟病中自然是想和六福晋、弘时等亲人多些相处的时候,依十四弟妹类似胤禵的性子也未必能做出来体贴道歉的事。圣母太上皇后心思用的太过,反而两头吃力不讨好。他提起朱笔,望着快要看完的题本奏折道:“今天上午事情不多,待会儿随朕去潜邸一趟。”


 潜邸依旧清净自在,府中所有都保持着他搬家时的样子,一应东西也未有添减,侍卫们奴仆们两两地干活儿,倒是平安居前的两株青松愈发青翠高大了。


 四爷听着一道道惊慌的磕头请安声,含笑叫“起”,望着熟悉的面孔心下感念,论起情谊,自然是用惯的老人和他感情更深。


 此时后书房院中静悄悄地没人,门口只一个小厮蹲着打盹。如意斋中海棠花和玫瑰花的花季都已经过了,只剩绿叶成荫子满枝的青翠葱茏,倒愈加地蕴静清宁。只见小厮大海打着呵欠挑了大红棉毡帘子出来,睡眼朦胧的样子。见了他唬了一跳,慌张地行礼磕头笑道:“皇上!是皇上来了!邬先生在里头呢,刚在说想皇上呢,当真是巧。皇上,奴才要人出来迎接……”“起来,不必声张。”四爷眼神示意。大海忙不迭地点头,起身一壁引了四爷进去。


 邬先生在如意斋的后堂里躺着,四爷瞧她并无睡意,不由打趣道:“平日里顶爱看书的一个人,如今怎么倒大白天睡觉了?”


 邬先生见四爷进来,慌得随手从床头上拣了自己瓜皮帽遮一遮乱掉的辫子,翻身恭敬磕头道:“恭迎皇上。皇上,草民衣冠不整失仪,请皇上赎罪。”


 四爷见他惊恐,便也收起了玩笑的神气,道:“你坐着。大海、苏培盛,扶着邬先生坐好。”


 寒冷的季节,邬先生穿了一身滚毛边绣小朵菊花的厚实棉袍,脸上带着一抹焦灼愧疚的神气。他煮酒烹茶,恭敬地坐在轮椅里,下首的位置。待品一杯茶寒暄完毕,修长入鬓的长眉如长剑一钩,轻扬而起:“皇上,草民今天确实在思考精神不佳。”


 四爷半是玩笑道:“朕前些天一直被事情耽搁没来潜邸,邬先生还在生朕的气么?”


 邬先生一向正气的面容露出一丝浅浅的哀伤与自责:“皇上忙碌,草民知道,只惭愧自己这残疾双腿,无法继续为皇上效力。皇上登基,事情一件一件,草民冷眼旁观,只是觉得如今大清形势越来越叫人心凉。”邬先生手里的水壶在茶壶上无意划过,留下一道利落而清浅的水流,“比如太上皇、比如庆王爷、比如十四贝子,草民只觉得皇上不论怎么做,都是为难。”


 邬先生浅浅一笑,那笑容里浮起一缕清冷的疏淡:“请问皇上,对十四贝子还有多少兄弟情呢?抑或是你可是纯粹为他而恢复多尔衮王位,对群臣采取温和态度?”


 四爷举杯,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邬先生明知,何必再问?朕与邬先生所想都是一样,形势要人心凉,但求问心无愧罢了。唯有不同的是,朕对人间尚有所求,而邬先生则无欲无求。”


 邬先生嗤地一笑,薄薄的唇如一双凌厉的刀片,含了一缕微带深情的笑意:“草民倒是想有欲有求,不过是想不起罢了。”他正一正头上略有歪掉的瓜皮帽,“这些日,草民也真是担忧,偏叫前来给守灵官员求情的人裹挟的,动弹不得。草民只瞧着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的话十分上心,而圣母太上皇后呢,却只对他身为王爷·皇上的亲弟弟能给十四贝子求情上心。”


 四爷粲然一笑:“你也发觉了各人的心思么?”


 “从前草民不过觉得圣母太上皇后性子平和,不是生事的人。如今庆王爷生病的事情闹出来,却原来她对皇上大有怨意。”邬先生顿一顿,仰起瘦削凌厉的脸庞,语气中难掩哀戚之情,“只是她到底乍然居高位,哪里知道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的厉害!”


 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几乎如针一般扎到心上,若在上辈子,四爷或许会因这四字伤痛绝望。然而此时此刻,痛楚的感觉不过一瞬,取而代之的已是麻木的感觉。


 伤心么?也曾被逼入绝境乃至生不能生,痛不欲生。然而如今,伤心过了,也就不伤心了。只觉得为了这样的母子情分是很不值得的,所余的,不过是对往事的麻木而已。


 邬先生的容色淡然了下来,伸手拨一拨茶桌上垂着的鬃掸佛尘的花瓣,花色呈檀香色,细管如丝,或直立、或飘散,看起来毛茸茸的自我可爱,宛若道家佛家境界老顽童,又好似幼崽顽童天真软萌。


 “庆王爷对圣母太上皇后没有一丝抱怨只有孝顺的情意,草民自认做不到。草民认为十四贝子夫妻是万万做不到的。所以圣母太上皇后无论多想十四贝子福晋能再交好庆王福晋,也不过是想想而已。”


 邬先生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四爷也不好说什么了。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劝道:“过去终究是过去了。到底是有情分在的。如今邬先生的舅舅一家牵扯进吴存礼贪污案,邬先生忘不掉曾经的仇恨,必然念着表兄妹妇孺幼小。刑部尚书佛格上折,妇孺孩童们在被判流放的时候提起来邬先生。”


 邬先生眸光在瞬间黯然了下去,如被抛入湖水的烛火,转瞬失去了光芒。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草民会把握分寸的。”


 而邬先生的分寸,在天后的一个夜里传到了四爷的耳中。若非如今家族有人和邬思道叔叔家结亲的李德全亲口告诉他,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李德全附在四爷耳边道:“邬先生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


 彼时熄灯时间已经过了,最后一个皮孩子福沛打着哈欠被弘历和弘昼抱走了。四爷洗漱沐浴,换过了家常的福鹤瑞兽吉祥如意纹黑色睡衣,正在品着母后太上皇后送来的煨了六个时辰的牛肉羹。李德全一说,他差点没拿稳汤盏,险些泼在了自己衣服上。


 自四爷收留邬先生,身边众人视邬先生的叔叔家舅舅家为不义之人,连他的侄子外甥等人开始踏入官场偶尔遇到也都排斥得紧。他的一个大侄子在甘肃军队里做文书,李卫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邬先生也回去老家看望过了,便写信来询问怎么给照顾一二。邬思道回信说:“你要特殊照顾他,不若在我胸口刺一剑。”苏培盛、戴铎、傅鼐、高斌、王之鼎等人跟着四爷身边得力,都照顾族人亲友,偏他就不。而如李德全所言,自四爷开始查吴存礼一案,邬思道都没有反应。如今陡然一句“给他表姐送去一万两银子”,别说是四爷,连曾经劝说邬思道原谅亲友的苏培盛也是暗暗咋舌。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这是邬先生的喜事,也是大阿哥一直盼望的事啊。何况邬先生从前不喜欢亲友,如今时易世变,自然也没什么放不下了。”


 李德全的一言即刻点醒了四爷,邬先生原谅亲人放下过去,未尝不是弘晖等孩子长久以来期盼的结果。再细想之下,如今自己一家搬到皇宫,府邸里的其他人也都各奔自己家,邬先生身旁无人,正是邬先生需要亲友们的时候。


 李德全若无其事道:“今日十四贝子福晋去西花园前,廉郡王家的弘暝阿哥,十四贝子家的弘明阿哥,还被太上皇召去了乾清宫说话呢。”


 李德全的话点到为止,四爷已然明了,笑盈盈道:“朕倒有一事要询问李管事,汗阿玛下面的几个管事家里互相结亲照应,不知以前的梁九功管事的家里……?”


 李德全一愣,猛地一拍脑袋行礼道:“奴才糊涂,奴才可浑忘了。”


 四爷用金匙舀一勺汤羹细心地品着,慢慢咽下,挑眉含笑道:“朕是想,汗阿玛重情义,既然李管事如今受重用,又平时事多,或许忘了叫人注意照顾一二也未可知,所以提醒一句罢了。”


 李德全忙陪笑道:“原是干爹说他将家人都安排好了,不用奴才管了。干爹当年手下人多都能照顾一二,奴才也就躲懒了。幸得皇上提醒一句,否则奴才可要犯糊涂了。”


 四爷在羹汤碗里瞅他一眼戏谑地笑。


 李德全诺诺地赔笑着行礼了,自回乾清宫去,只等天亮后找亲信小太监出宫,去看望看望梁九功在京城的这一支穷困族人。梁九功因为站队胤礽,试图协助胤礽早日登基,失败后自缢身亡。康熙对当年“太子党一群人”还是痛恨。这些家族依旧都落败。但毕竟梁九功是他干爹,不说梁九功提携他的恩情,便是单为了一个外人口中的好名声,他也不能不顾着。


 如此一次给表姐银子之后,邬思道也不向四爷提及其他。有关侄子侄女们是否被六弟妹和十四弟妹打架的事情影响,四爷偶然问了一句,太上皇亦只是抚着额头向他笑道:“那日,本是在无逸斋陪孩子们玩躲猫猫的,不曾想弘暝、弘明两个孩子突然哭了,便领着他们来乾清宫说说话。”


 老父亲对弘皙、弘暝、弘明等侄子的心思也不提,四爷便也不作他想。此后几日胤祚逐渐好转,一天傍晚四爷在永寿宫陪着一家人用晚食,御花园散步,问了皇后一句:“孩子们都有受影响吗?”


 正仰头望着高大的柏树树枝描绘如火夕阳,皇后闻言不禁皱眉,和四爷说:“十四弟妹压根没有道歉的态度,六弟妹还有火气没发出来,只她们也不再打架,两个弟妹聚在一起的时候,还有其他弟妹们在缓和气氛。如此,倒也两下安静。孩子们……,十弟家的小花生说,有一天晚上皇叔们聚在十弟家里喝酒,喝醉了和十弟打架。打完架倒是又好了。”


 “……”四爷纳闷地转头看一眼皇后。


 皇后叹气,欲言又止:“皇上,孩子们都看在眼里,受影响避免不了。小花生还说,她要搬家了,她的堂姐妹都羡慕她,……更何况长辈们打架这样大事?六弟妹护着六弟,认为是十四弟妹在圣母太上皇后面前嘀咕,惹得圣母太上皇后和六弟哭求闹腾,害得六弟大病一场,至今还怨恨着呢。弘时小两口能没有存着心事吗?其他孩子都是。十四弟妹认为六弟和六弟妹无情无义,六弟升为亲王了,十四弟被圈禁,却不想帮衬求情一二。我们家的孩子……以前和八叔家住得近,和十四叔也亲近得紧。现在呀,对八叔十四叔两家,也都有意见。”


 四爷只安静地听着。


 皇后偷看一眼皇上,发觉他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先是叹了口气。


 “守皇陵的官员,和我、妹妹们的娘家,都有亲戚。这些日子,都被外头求情哭诉的,也很是烦恼。但到底都知道事理,不敢去闹皇上。孩子们,也受吴存礼案子的影响,凡是能进门的亲友都来求情,弘晖家里,弘时家里……他们长大了,都稳得住。六弟的事情一出来,小一点的孩子有情绪波动很正常。我估摸着,……皇上和他们一起用饭的时候少了,每天检查功课有时候也没有说笑玩乐……孩子们几次说晚上一起看折子最开心了,可能,面对家事都有点仿徨,都想和皇上您多在一起安心呢。”


 皇后的话语里,有询问皇上是否给予缓和一二的可能,透着丝丝缕缕对世事人情的无奈,满满都是对孩子们的心疼。


 四爷转身,望着身后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两两一起说话的妃嫔们,和皇后对视一眼。落后几步的年妃发现他们停了脚步,因为皇上皇后望着孩子们的眼神,大约猜到原因。她几步走上前,眉眼含着担忧劝说道:


 “皇上,孩子们进学都在无逸斋,小一点的不到进学年龄的,也想去无逸斋和哥哥姐姐们在一起。我……我想他们,也担心他们不适应宫里老师们的教学。”


 四爷不禁表情严肃。这确实是他忽视的一个问题。以前大孩子们只是每隔一天进宫学习,小一点的孩子都跟着年妃在府里开蒙学习,邬思道等人本身性情不羁,作为老师们因材施教,和他们亲近着。


 皇后瞅着皇上沉了脸,又担心皇上过于上心夜里睡不好,不忍心地安慰道:“皇上,孩子们都懂事得很,知道皇上忙着……。皇上,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这句话四爷的一颗心猛地揪紧。


 儿子女儿都是好孩子。可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


 年妃看看皇上,看看皇后,回头看一眼望过来的孩子们,抿了抿唇,吐出来一句要四爷心痛如绞的话。


 “皇上,您今天晚上注意看着,……福沛,福沛,他小机灵,故意拖延时间闹着皇上呢。”


 天地“轰”的一声,四爷的头脑针扎地疼,疼的他眼前一片发黑,五彩的世界一片黑白的混沌。冬日傍晚西北风呼啸吹在身上,吹的衣服呼呼作响,四爷在风中站成了一棵树。可那颗麻木的木头一样的心,却还是有痛的感觉,丝丝缕缕的,宛若蚂蚁啃噬树心。


 别的孩子都痴痴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有迷茫,有疑问,更有关心。“阿玛”“玛法”二十一公主北极甜虾,和孙女儿八十二蹒跚着小步子朝四爷跑,“吧唧”摔倒在鹅卵石地上,自己爬起来又跑。


 四爷恍惚地听见了,一俯身,一个胳膊抱住女儿,一个胳膊抱住孙女儿,听着她们软糯糯地喊着“阿玛”“玛法”,高兴地答应着,在昏暗的夕阳光中笑着和她们亲亲脸颊贴贴额头。


 答应甜虾今晚上一起睡,四爷领着所有五岁以上的孩子们回来养心殿,仔细望着他们看折子的小模样,时不时抬起手腕看腕表时间,方发觉,年妃的话,只是其中之一。


 西暖阁看阅奏折的小室“勤政亲贤”殿里灯火亮如白昼,十八阿哥弘晨明悟的小表情清晰地显示,明明看懂了折子,却装不懂。问问身边的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商量商量,还会鼓起勇气偷瞄自己,发现阿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立即嬉笑着转过脸御案抱着阿玛的胳膊缠着:“阿玛,阿玛,八叔在皇陵送来折子,说之前他和玛法的折子往来,有的找不到了,无法上缴。”


 四爷一手放下折子,屈手指捏捏他的小鼻子:“你认为呢?”


 “儿子认为,八叔在撒谎呀。阿玛,八叔一说谎,他就说的非常正气大义用词正式。”


 “噗嗤”,七公主小汤圆指着他笑:“你说的是直觉,不能当证据。”


 哪知道弘晨鼓着胖脸:“直觉就是证据。阿玛曾经说,要相信自己的直觉。阿玛!”胖身体一头扑到阿玛的怀里扭糖儿。


 “是也非也。”四爷乐不可支。“你们认为,你八叔这样说了,该怎么回复呢?”


 这下子,其他孩子们也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阿玛,发觉阿玛是很正常地询问,处理政务一般,说不清的,是放松,还是伤心的感觉。小孩子不经人事没有经验,但都有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他们都察觉到,以往亲近的八叔和十四叔变得不一样了。而他们恼怒、痛恨甚至连带同情或者心疼、堂兄弟弘暝、弘明,但也都明白,阿玛是更亲近的人。自己是阿玛一方的,这是天然的立场不同。


 十九阿哥福沛眨眨眼,快跑几步,挤着弘晨到一边,小脑袋挤在阿玛的怀里,嘴里喊着:“阿玛,儿子难受。阿玛,八叔撒谎。阿玛,福沛和老师撒谎,是不想做功课。八叔长大了。”


 四爷眼角低垂,九龙灯明亮的灯火摇曳在他脸上,明暗之间俊秀的面孔越发显得深邃立体、神正骨清。一双宽大的手掌分别温柔地抚摸两个儿子的脖子:“那,可能你们八叔,也不想办差呢。阿玛也不明白,需要问问你们八叔。”


 哄孩子的语气。


 弘晖等大孩子都听懂了。


 八叔偷懒!弘晨和福沛这些小孩子却是懵懵懂懂,动动小脑筋,自觉很明白地懂了。福沛的脑袋从阿玛的怀里ba出来,眨动一双和他阿玛一模一样的黑宝石大眼睛,对八叔的心疼同情都没有了,全部转为抓到“偷懒同胞”的义愤填膺:“阿玛,八叔逃学呀。阿玛,八叔不想办差还撒谎,要打手板。”


 “好,打手板。”四爷眉眼弯弯,一拍两个儿子的后背,故意板着脸:“想想怎么回复折子。”


 “儿子遵命!”


 弘晨和福沛两个孩子从阿玛怀里钻出来,鼓着胖脸,昂首挺胸地走回来自己的小桌,脑袋碰脑袋凑在一起杀气腾腾,一副要代表阿玛打八叔手板的气势汹汹。


 真是“孩子不能偷懒长辈也不能偷懒”的孩子气。大阿哥弘晖和妹妹弟弟们对视一眼,再看阿玛已经在专心批复折子,一眨眼,无声一笑。


 熄灯时间临近,今晚上的折子都处理完,小太监们提着红娟灯笼,哥哥姐姐们穿披风准备要离开,福沛却抓住阿玛的胳膊掉在阿玛的身上,耍赖:“阿玛,阿玛,杭州军提督的折子说,以前八旗官员兵丁内,酗酒不肖之徒日增。许多官兵由于沉湎于嗜酒之中,以至萎靡不振,容貌肥胖改常,轻生破产者甚众,肆行妄为者比日可见。现在天天拉练好多了,阿玛,嗜酒为什么会这么严重?”


 四爷已经知道,福沛是不舍得离开,一把抱起来他胖嘟嘟的小身子笑道:“这个事情呀,需要好生研究。阿玛想一想呀,可能是,喝醉了,装钱的荷包被人骗了?”


 “阿玛!儿子知道呀。”福沛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灵动活泼。“阿玛,他一定是喝醉了,荷包被骗了,还被人骗着按了手印,房子店铺都给低价卖了。”


 “哦~这样,很是合理。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十五阿哥弘昼头疼十九弟弟的闹腾,却也想和阿玛多待一会儿,大声道:“阿玛,儿子知道喝醉,会没有精神,第二天爬不起来。故而萎靡不振。可是‘容貌肥胖或瘦弱改常’,儿子不明白,喝醉改变容貌吗?”


 十四阿哥弘历抢答:“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喝醉了,不去训练,肠胃好吃得多会导致肥胖,肠胃不好吃得少会导致瘦弱。过肥,过瘦,容貌和正常人就不一样了呀。”


 弘历和弘昼一起炫耀地仰脸,一样修身的蓝色长袍前后绣着大团花,同色腰带束腰,小小少年稳稳站着,隐隐有眼若秋水、面泛桃花、风流倜傥的潜质。


 其他孩子们纷纷议论着,怎么保证这段时间的整顿成果,裁减官兵如何实施。四爷感叹:“八旗子弟有的那种蓬勃向上的精神风貌已原日渐淡化,要恢复,慢慢来。”含笑听着福沛拽着自己的衣服哼哼:“阿玛,他们偷懒不训练要严格考试呀。阿玛,儿子还有一个问题。康熙六十年初,山东贩卖私盐者有人劫掠村落,率党横行,阻塞南北通道。地方官捕获一百五十多人。可是二月初一日,山东巡抚李树德疏报说,山东有谋反。后来查实了,只是大盗。阿玛,清流官员读书好为什么不聪明啊?”


 咳咳。


 四爷捏捏儿子的胖脸颊:“你看窗外的菊花,有不同的品种,每一个品种都有长得好,长得不大好的,是不是?”


 福沛转脸望着窗外,明明看不见窗外花坛里的菊花,但他却好似懂了,迷迷糊糊地眨眼,突然脸红红地扑到阿玛的怀里:“阿玛,清流也是官员一种,清流读书好,和当官聪明不聪明不搭噶。朱轼老师说福沛读书好,原来读书和做官不搭噶呀。”


 “是啊。对于读书人来说,读书大多是为了科举做一个官,这是能做官的方法途径之一呀。”


 “可是儿子不需要考科举呀。那阿玛,儿子还需要读书吗?”


 四爷微笑,福沛刚要惊喜……


 “需要!”身边的弘晨大声喊一嗓子,示意他看八哥的方向,八哥要竖眉毛了。吓得福沛朝阿玛怀里一躲:八哥最会抓他偷懒。


 八阿哥弘曦扬扬眉,高傲地仰着下巴。其他兄弟姐妹:果然懒人自有懒人磨。


 “十九弟弟,你不好好读书,能看懂诗词歌赋字画吗?”二公主大声取笑。福沛转脸撒娇:“二姐姐,弟弟查字典能看得懂,字儿都认识,阿玛的画儿也能看懂。”


 “十九弟弟最乖。”八阿哥弘曦摸着下巴,眼睛斜着十八阿哥。


 弘晨赶紧端正脸认真道:“八哥,弟弟也有认真读书。”大公主小糯米看看手腕上腕表时间,又是心疼弟弟们依赖阿玛的模样,不忍地劝说:“马上熄灯时间了哦,还有什么地方不明白?”


 “有。”十公主小布丁冲到阿玛的身边,抱着阿玛的另外一只胳膊,仰着脸蛋儿撒娇:“阿玛,等冬至了河面结冰,要一起玩啊。”


 “好。”四爷用力抱住福沛闹腾的胖身体,对女儿承诺道:“等四九城下第一场雪,阿玛带着你们去西山看雪,好不好?”


 “好哦!”


 孩子们欢呼起来,十五公主福宜小跑到阿玛的身边,脸蛋儿红红的:“阿玛,还要画画儿呀,都穿红色的羽缎衣服毛茸茸的好看呀。”


 “好~~”四爷很高兴女儿也有扮装的爱好。“要穿什么衣服,吩咐嬷嬷宫女提前准备好。”


 “好哦!”


 这下子,孩子们都蹦跳起来了。年龄小的儿女俱是一身滚毛边的朱红冬衣,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好似跳动着的火焰夜空中的繁星明亮耀眼。四爷看着,眼里浮现慈爱,笑容舒展开朗。


 熄灯的锣鼓声响起,依依不舍的孩子们在太监嬷嬷的护持下站好,准备给阿玛行礼。六阿哥弘曈忽然问道:“阿玛,梅文鼎老师病逝了。新的数学老师还没定下来,这两天的数学课都有明安图兼职。阿玛,明安图能一直做数学老师吗?”


 “我喜欢嗷嘎老师。”弘历脱口而出。


 “我喜欢梅瑴成、何国宗老师。”福宜对两个哥哥挥舞小拳头,气鼓鼓脸。


 “都说的挺好。”四爷的目光落在每一个提要求的儿女们身上,给予鼓励和肯定。再挨个看向其他儿女,提要求的个孩子也看向兄弟姐妹们。


 二公主小米粒给十六妹妹拢着锦缎披风的带子,少女明媚的笑容好似春风拂面:“阿玛,女儿认为,梅瑴成、何国宗师承梅文鼎,适合做研究编书,不适合做老师。”


 二女儿喜欢练武,不喜欢文人。四爷明了,笑着看向爱文的其他儿女。


 公主麦麦双手捧着手炉交叠拢在胸前,仪态端正,笑容腼腆:“阿玛,虽然女儿喜欢梅瑴成、何国宗两位老师,但是女儿也认为,两位老师更适合编书。”


 弘曈眼睛一亮:“阿玛,我们目前阅读的《西洋新法历书》,有汤若望编写,讲历法,即日、月和五大行星运动具体推算方法,并附有数表。但儿子多次发现其预报天象仍有很大误差。不若有梅瑴成、何国宗两人对《西洋新法历书》重新修改?”目光一转,瞅着十五妹妹笑。


 福宜给六哥一个小鬼脸,接过来小太监手里的手炉捧着,感受暖暖的温度从指尖传到胳膊,细长宛若春天杨柳枝的黛眉舒展一挑:“阿玛,女儿也认为六哥的主意好。其他老师也一起吗?天文历法和数学关系很大。这两位老师对于几何数学并不精通,还挺排斥哦。”


 弘历摸着下巴,目光闪闪:“那我们再找其他老师。这些年,我们的天文历法进步很大,有很多新知识。八旗学院编写的书不少,但没有统一著述。我们编一本厚厚的,再加上开普勒行星运动大定律和牛顿万有引力定律的天体力学作为理论指导……”一击掌。“这是一个非常棒的主意。阿玛,我们编写一本地球上历朝历代没有的天文历法书,永传后世。”


 四爷不禁一乐。


 其他的兄弟姐妹都乐呵。一屋子的太监嬷嬷也是忍禁不住低头抖着肩膀笑。


 十四阿哥弘历,他就喜欢折腾什么“前所未有”的,“永传后世”的,噗嗤,哈哈哈。


 弘历气恼地挨个瞪一眼,口中撒娇地喊着:“阿玛,大哥。”


 四爷给弘晖一个眼神,弘晖安慰弟弟:“好。这件事,我们明天商量具体安排。弟弟妹妹们若有空,报名参加校订。编书的过程,也是办差学习的过程哦。”


 “嗷!我们也办差了嗷!”几个孩子一蹦尺高。“嗷,大哥,我先报名。”福宜反应最快,小跑两步到大哥身边,一只手抱着手炉,一只手拉着大哥的衣服撒娇。


 弘晖自然答应,领着叽叽喳喳兴奋地说个不停的弟弟妹妹们离开,步伐轻快。


 因为工部和礼部给成家皇子选的府邸位置还没定下来,定下来还要装修,因此弘晖、弘暖等等年长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一样住在宫里。


 护送弟弟妹妹回去东所,南所、西所。他们各回各自的小院。弘晖进来前书房,正要去洗漱,大福晋搭着宫女的手进来,福身行礼,目光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弘晖:“福晋有事?”


 “有。”大福晋一转身,捧着一个宫女托盘里的奶汤端给他,语笑嫣然:“爷,八十二也去永寿宫了,要和她二十一姑姑,与皇上一起住。”


 弘晖接过来,一仰脖子喝完,望着福晋一眨眼:“爷知道了。……”阿玛答应了二十一妹妹,他和其他人都以为今晚上阿玛会去栩坤宫,没想到年妃会做人,年妃送二十一妹妹去了永寿宫,然后额涅“体贴”地将八十二也给抱去了。


 “爷?”大福晋目光幽幽地望着夫婿,颇有独守闺房十八载的幽怨。


 弘晖:“……爷想起来了。”弘晖瞅着福晋眼里那抹“你明明答应了今晚上去后院,却还歇息在书房”的愤怒,咳嗽一声,笑道:“爷忘记了,多亏福晋提醒。”发现福晋故意板着脸,弘晖放下汤碗在托盘里,伸开双臂抱住福晋轻轻地摇着她。


 大福晋:“……”


 大福晋慢慢地脸红了,红晕朝脖子蔓延。


 四爷洗漱沐浴后,还是自己睡。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陪着孩子们打拳去永寿宫和一家人用早膳,回来养心殿的路上,思虑着自家孩子们日渐长大,已是快冬至节登基有个月了,再这样日日忙碌顾不上家庭,对孩子们亦是不好,更有弘晖弘时等要开始学着办差见面更少,便叫小太监唤来张廷玉来,想好好与他问个对策。


 张廷玉来得倒是快,四爷刚散步回来。张廷玉听完四爷的疑虑,提议道:“无逸斋这般混着学习不是长久之计,只是一来皇上约束的不是太松,二来也是管束得法,倒也不是太要紧。如今可以逐渐更管理严格些,在乾清宫内设一个学堂,正好也方便和太上皇亲近学习。”


 四爷略沉吟,兴奋地一击掌:“这是一个好主意。学堂设在乾清宫,和汗阿玛亲近。”


 上辈子四爷也曾在乾清宫设一个上书房,皇子、皇孙、曾皇孙都在里面读书。距离养心殿近,挨着南书房,位于康熙住过的乾清宫,四爷认为这个地方很能要孩子们定心。


 踱步沉吟,四爷一边琢磨一边念叨:“无逸斋目前的教学情况,汗阿玛精心,经常去看看。老师们按时上课用心教导,孩子们偶尔逃学,功课也没落下。若是在乾清宫再设一个学堂?所有办差阿哥格格都去进修,地方怎么安排?且南书房文臣进进出出,女孩子也不方便,……”


 张廷玉听得心蹦蹦跳:乾清宫学堂,公主郡主们还来进学?!乾清宫学堂选拔优秀成年皇阿哥,有可能的未来继承人,有太上皇和皇上专门教导帝王之术!


 可他刚要张嘴劝说,硬生生地忍住了。他知道,皇上根本没有男女之别的念头。


 张廷玉的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仿佛游离天外一般,魂不守舍。他很少在人面前有这样不专注的神色,四爷说完片刻,他犹自怔怔出神,仿佛在思味什么难言之事一般。四爷不觉诧异,轻轻咳嗽了一声,唤道:“衡臣。”


 他须臾才回过神来,面颊有浅浅的潮红之色,掩饰着迟疑道:“微臣有件事思虑良久,一直不敢确认是否要告知皇上?”


 四爷见他神情凝重,心下先沉了一沉,哑声道:“你只管说,是不是朝堂有什么不好的大事?”


 张廷玉连连摆手,道:“不不不,这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他略停一停,道:“刑部查山东巡抚蒋陈锡,加上江苏巡抚吴存礼的案子,目前朝中有一股声音,说不是其他地方省份的银库粮库都查一查。”


 四爷几乎有瞬间差点没控制住笑出来,仿佛一只鲨鱼被人用力扔到了陆地,又遽然跳到了海里,那种无可言喻的欢喜。良久他醒神过来,已是含了巨大的喜悦和欢欣,“你不是诓朕吧?他们主动要朕派人去查?”


 张廷玉摇头道:“微臣在朝中多年,这点消息还是有的。”他依旧是那副迟疑不安的面孔,“只是,此事皇上莫要着急为好。”


 四爷旋即明白,张廷玉已然猜到,这可能是自己派人布置出来的风向。他担心自己着急露出来要真查的消息,地方省份都开始做假账严防死守。


 安静中,小太监通报,得到允许后领着进来李绂进来,行礼后李绂听张廷玉说了,很是支持在乾清宫开学堂,听到查各省份银库粮库,蹙眉凝神道:“皇上登基不久,朝中诸人立场难分。若放出消息说各地方省份都严查,只怕就会有人自投罗网了。”


 四爷斜他一眼只不说话,径自品着普洱,把本就苦涩的茶品得苦意更深。张廷玉微微变了脸色,道:“李兄这话错了,所言是兵行险招,究竟是严查地方省份账目要紧,还是分清官员站队要紧!”


 张廷玉这话说得急,连一向温良斯文的神色也见厉色。李绂自知失言,低了头再不敢言语。


 四爷缓缓品着普洱,苦涩的茶香如冬日之风,带着殿外漏进的几缕花香浓郁。“都是朕的臣工,朕向来一样对待。只是分出立场也自然要紧,否则立场不分,岂非如置身悬崖。但若要以整顿吏治为条件,朕是万万不能的。其实要分这立场,实在也不必牵扯上吏治。”他的唇角轻扬起愉悦的弧度,“朕自有打算。”


 这一日天气甚好,初冬午后的热气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冲刷得消弭殆尽。空气里残存着雨水清冷的气息与冬日盛开的花朵才有的清香馥郁的冷冽芳香。四爷换过一身蓝色纹样缎面镶边淡粉色花卉纹样锦缎圆领袍,整个人似裹在一团锦绣鲜活生命中,领口处亦只绣了四团精致的楼阁风景,配金色底子五彩楼阁人物风景纹样缎面腰带,淡青色裤子,头上戴着一顶东珠淡粉色锦缎暖帽,清新宛若,直如江南新柳的第一颗芽孢,临春初绽。


 乾清宫西暖阁里静悄悄的,偶尔听闻几句笑语声传出来,正是胤祉、胤禄等皇叔,梅瑴成、何国宗等文人陪着康熙在说话。


 康熙的神气清爽了许多,其余人亦只一身石青色或者藏青色棉袍配着滚毛边,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也难怪众人高兴,胤祚身体稳了,编书加乾清宫学堂的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想要讨康熙欢心加讨要差事。


 四爷“啪啪”打着马蹄袖打千儿,笑道:“汗阿玛的气色越发好了。”


 康熙忙叫他起来,笑着向在皇上进来时候早早站起行礼的众人道:“瞧瞧你们皇上穿的,朕早说了他多少次了当皇帝要穿的威严,他还是一团孩子气爱臭美。”


 诚亲王胤祉笑容满面望着皇上道:“原来淡粉色也能穿的精致贵气。皇上这身衣服通体浸出淡而温雅的暖意。汗阿玛,儿子居然想起来第一次和福晋十指相扣的那个春天。”他偷瞄四爷我两眼,微有诧异之色,“是不是皇后娘娘做的衣服?”


 四爷咳嗽一声,白了胤祉一眼,已经厚脸皮地在康熙对面坐下来。康熙的目光亦落在他身上,取笑道:“胤禛啊,昨儿你皇额涅将朕收藏的素色好料子都划拉走了,说给你做衣服。”


 四爷扬眉一笑,白净的面颊上蔓上得意之色,声如清泉朗朗:“皇额涅说,儿子穿素色也是精神。”


 !!!众人几乎不能相信,胤祉惊讶道:“皇上,皇额涅又要打扮你了?”


 四爷小小矜持,越发得意,马蹄袖微微举起要胤祉几乎能看清金线纹路,谦虚道:“是皇额涅的心意,为人子的唯有感激。”


 康熙的笑容“和善而大气”:“你皇额涅呀一辈子爱美,审美也好,想必是看你天天穿礼制服饰不乐意了。其实呀,我们的衣服,已经够随意了,是不是呀?胤禛?”


 胤祉尴尬地搓着手,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中尽是熠熠的光彩,流耀若虹霓的辉色。胤祉的话语在两位大佬的夹缝中艰难而出:“皇上再带动一波穿衣风潮挺好,我们大清服饰尽是冷色系,照旧穿的缤纷各异,富丽繁华!”


 四爷收敛表情,感激道:“汗阿玛,皇额涅和儿子的这点儿爱好,全仰仗您老人家的宠爱呢。汗阿玛赚银子,家里人花银子,汗阿玛功劳最大。昨儿皇额涅还将儿子以前的衣服都找出来,给孩子们穿,说这也是传承了。”


 如此一番“撒娇”,胤祉等人低头装柱子,四爷品茶的间隙却瞥见老父亲颇有赞许之色,心下愈加安稳:“这身衣服是皇额涅要民间作坊设计的,八旗子弟一部分到作坊做事,有的不擅长管理,便利用家学渊源做服饰花样设计监督,颇有成就。儿子想着汗阿玛以前教导的,衣食住行人之本,想在……”略一沉吟,“儿子想正式给他们一个名头,设计师、打版师、纹样师、色彩师等等明确分工,汗阿玛?”


 他的提议在话语中婉转道出,康熙是何等人物,如何不知,白他一眼只道:“八旗子弟全部做管理也无益处,分工的优劣等实行一段时日便都知晓,倒也不必拘泥于八旗子弟身份。”


 胤祉遵从康熙命令,笑道:“太上皇和皇上都认同,臣等只有高兴的份儿。只是将来衣服繁华多样如此大喜事,若臣每天不知道怎么选择服饰,当真是美丽的烦恼了。”


 康熙也指着老四笑:“这将来呀,很多衣服都要皮子好的人才能穿。估计民间那美白胭脂又要男女必备了。说吧,今儿来,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情?”


 噗哈哈哈!众人抖着肩膀笑,笑着笑着暗自庆幸自己老了,反正都一脸褶子了不用比拼美白了。至于其他事情,那当然是编书和新学堂老师的差事啊。一个个文人文臣文皇叔极力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选我!选我!


 四爷微微一笑:“若真如哥所言,还怕大清的服饰文化不兴盛么?既然如此欢喜,不若因此事之喜而接受编书的差事吧。”


 胤祉闻言,果有意外惊喜之色,道:“皇上您说真的?”


 四爷对康熙表情郑重,恭声道:“汗阿玛,儿子琢磨,哥更喜欢编书。六弟如今身体基本康复,能出门了多做差事可能更纾解心情。为兄弟皆欢喜计,请将哥的报刊差事转给六弟,另有孩子们侄子们都要锻炼,因此要哥五弟六弟七弟等兄弟办差的时候,都带着后辈子侄,弘皙、弘曣正好也多出来在四九城逛逛。再有山东江苏接连出事,儿子听说朝中有担忧其他省份的声音,儿子想查一查,还以地方官清白。”


 胤祉对于差事变动认为是正常调换,听到后面惊住了。乍然的忧色在他斯文见皱纹的脸庞上划过,他的眼中有了几分不认同之意,顿时意识到这不是四弟是皇上,忙一鞠躬拿出来恭敬的眼神:“皇上,山东江苏的情况,乃是个别。大清各省份地方官都是好的。”站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挤挤眼:你这一查,要汗阿玛多没面子。他略略轩起的浓眉隐隐透露出担忧之意,“皇上菩萨心肠,想要给地方官清白。地方官们一定感念皇上的心意,用心办差。”


 “哥所言在理。朝堂官员们的担心乃是为了大清,地方官员们辛苦守在地方,也是为了大清。汗阿玛,儿子自当他们一体,一样对待。……汗阿玛,儿子还真有小想头,查一查,清楚目前大清各地方上 的财政情况,方便下面国策制定和实行。”


 胤祉等人默然装柱子,倒是康熙微露笑色,缓缓道:“老四如此说来,我也倒也想知道地方上的情况了,难道地方上还不经查吗?查!”


 康熙面露厉色:“胤禛,听说你的奏折制度在士绅中大受欢迎,都兴奋于能直接上折子给你?这样,要官员们都上折子说说。”


 “嗻。儿子遵命。”四爷眉开眼笑道:“既然汗阿玛开口,儿子这就传达命令要官员们各抒己见,也好叫汗阿玛见见儿子这奏折制度的好处。”


 康熙牙疼地斜他一眼,刚刚因为江苏山东问题升起来的郁闷瞬间消散:一开始官员们被山东江苏的案子牵扯心神,又兴奋于奏折制度能直接上达天听,如今还能反应不过来这是变相削弱官员的信息集中权?


 安静中,其他人大气不敢喘低头看金砖,下巴都低到能够到领子:上折子表达对清查地方的建议?这真就是送命题啊。支持,得罪地方官。不支持,得罪皇上。太上皇和发话了,还不能不上折子。这要人激动又折磨人的折子制度嘤嘤嘤。


 四爷扫视一圈,眨眼眼睛期盼地望着老父亲。屋里烧着暖炕有点热,他摘下来暖帽递给李德全,坐得浑身放松懒散的姿态。康熙对其他各人的心情心知肚明,克制着要赏熊儿子一个脑崩儿的气恼,严肃着一张老脸沉声道:“胤祉、胤禄领着编书,梅瑴成、何国宗……参加,这样,不拘什么地方人,只要有数学才华,都参加吧。再要孩子们都跟着叔叔伯伯学习办差,晚上我去无逸斋看看孩子们。乾清宫办学地点定在南庑。夏天热,就在朗吟阁斜对过的洞天深处,放眼皮子底下看着。至于老师们的选择……,”


 摸着白胡子环视一圈,立即人人警醒:太上皇说不拘什么地方人?西洋人南海人都有资格参加?危机危机!昂首挺胸地表态:我!我!太上皇看我,看我们关内关外人,不要看其他地方人!


 康熙嘴角一抽,硬是压下要咳嗽的无奈,一只手敲着圈椅扶手,沉吟道:“乾清宫学堂暂时不需要老师,可无逸斋的教学,我怎么听说缺老师?还是重要的数学老师?无逸斋里,朱轼、嵇曾筠、潘仕权、洛桑丹贝准美、张照、刘尊和……都是好的。翰林院等地方可有合适做数学老师的?胤禛你说。”


 四爷一副等候吩咐等着询问的小样儿:“汗阿玛,儿子听孩子们说,目前代课的明安图挺好。儿子还听十七弟说,他的好学问和江南文人沈德潜、徐士林有关,儿子想宣见一面。另有张廷玉,最近办差颇为用心,对之前犯错之事很是悔恨。”


 果然康熙乐了:“张廷玉?好吧,既然你开口给他求情,我就答应了。沈德潜、徐士林?据说是苏州学院有名的教育大家?朕也听说了。这个提议好,民间有好人才当引进上来。李德全派人去传张廷玉,朕好久没见他了,看看他怎么悔恨。”


 康熙明显是逗乐的语气,四爷听着直笑。其他人则是眉心霍霍直跳:皇上要启用张廷玉?


 不过一盏茶时分,张廷玉便到了,康熙听到小太监汇报,微有诧异之色:“来的挺快?”


 张廷玉低首进来,打千儿恭敬道:“微臣叩见太上皇,皇上。因微臣听说了乾清宫办学堂的事情,正准备进宫求见皇上,在午门口迎着传旨小太监,故而来的很快。”他言毕,退后步,再度行礼。


 康熙轻轻冷哼:“你倒很是机灵。我此番召你来,是皇帝说,你有悔过之心?乾清宫办学,你有什么建议?”


 张廷玉道:“目前的教学情况,居住在宫外的诸位阿哥郡主皆每天走、骑车四里,然后至无逸斋读书。下午读完书,又走、或骑车四里,然后回家。很少有坐马车,这是极好的事情。上学路途遥远,每天早早起,锻炼身体意志力。住在宫里的皇子公主们,近是近了一点,但每天晚上还有功课,极其辛苦。臣心疼,但也高兴,正是有如此景象,大清未来可期。”


 康熙凝神专注听着,片刻道:“那么如你所说,乾清宫另办学堂,如何在无逸斋良好的教学基础上更进一步?”


 张廷玉恭谨道:“回太上皇,皇上曾经有一对联‘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明德格物’,说当今之人,能做到这这一步的,唯有太上皇。微臣铭记于心。微臣斗胆提议,乾清宫学堂,办差阿哥郡主公主们都参与。太上皇安泰康健,祥和之气充盈紫禁城,此乃大清之大福气。下一辈继承人们有机会聆听太上皇教导,乃是大清福气绵延千古传承。”


 康熙听着龙屁有点开心,又似有不信:“果真如你所言,为何刚刚众人都反对郡主公主们进乾清宫?”


 那是他们太笨,要和皇上硬顶。微臣的提议是“办差阿哥郡主公主”,郡主公主们不办差,自然不进乾清宫学堂,还不得罪皇上。张廷玉道:“微臣听说,郡主公主们出嫁,管理地方,颇受老百姓赞誉。微臣私心以为,女子是不同的,不需同时学习,不应学习过多。但微臣也明白,在其位而谋其事。微臣是大清的臣工,当一心为大清着想,谋其事才能保其位。且正因有其他同僚反对,太上皇才会询问微臣,微臣才有机会表现,有立场可仗。若朝堂众人从来平和一心,太上皇又怎会询问微臣呢?不过是一文人而已。”


 张廷玉答得谦谦有礼,然而语中极有分量,不觉引人深思。康熙微微一笑:“衡臣似乎很懂得为官不正之道。”


 张廷玉答得简短而不失礼数:“微臣懂得,却不以为然。”


 康熙的嘴角蕴着似笑非笑的意味,略带一抹激赏之情,只是笑而不语,看着自家老四。四爷皮笑道:“此事儿子询问汗阿玛,汗阿玛为什么笑看儿子。”


 康熙给他一个隐晦白眼,眼角的余光落在张廷玉不卑不亢的容色上,澹然而笑:“我倒是觉得,张廷玉只做一个老师可惜了。胤禛,还有什么其他差事,给张廷玉办办?”


 四爷惫懒微笑,带着一抹难言的为难,轻轻道:“张廷玉气度端凝、应对明晰,先在养心殿做一个侍读学士,若果真悔过,便恢复其南书房行走。”康熙转头看向他,熊小子这是发觉,南书房的人虽然听他使唤,但做事写圣旨不全如他的心思,想要培养张廷玉了?


 康熙的笑容深邃如一潭不见底的幽幽湖水:“皇帝的主意可行。这些日子,我也总想起张英,我知道你念着张英的好儿。衡臣,这段时间,你家里可顺利?”


 四爷看向张廷玉,含笑鼓励道:“汗阿玛问,你实话实说便是。”


 张廷玉跪着鞠躬,正色肃容道:“回太上皇,家事纷纷。臣一个弟弟早逝,留下一个女儿臣代为抚养略尽心。一个弟弟张廷璐,过于耿直不便通,重情义不会识人,民间人俗称的老好人一个。家里妻妾嫡子庶子一团乱,侄子侄女和臣哭诉,臣也无可奈何。”


 张廷玉说得言辞恳切且诚实。四爷忍住没笑出来,康熙也不禁一笑。


 张廷玉微一低头,思忖着道:“有句话臣不知当不当说?”


 四爷含笑,闲闲道:“你且说来听听。”


 “微臣前些日子听到一些声音,言说山东江苏款项一事。微臣想说说想法。山东江苏一事,已经爆发出来,这就是好事。重点是万一其他省份若有类似情况,却没有爆发出来的危害。微臣很是担忧,人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地方上是小事,也是大事。偌大的大清国有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组成,必须重视地方。”


 四爷眉间一动,沉默良久:“这件事,朕已经传达汗阿玛的意思,所有官员一起上折子,表达想法。”


 张廷玉微微失色:“是微臣妄言。微臣回家写折子。”


 康熙岿然不动,只瞅着手腕上一串南红玛瑙佛珠,淡淡道:“江苏山东一事,爆发出来了还没解决就是好事?”他只看着张廷玉,“你且说民间议论来听听。”


 张廷玉叩首道:“民间议论均是愤怒,恼恨于贪官欺上瞒下、误国误民。庆幸感激于皇上明察秋毫更有决断,从一个小案子中发现细节追查下去。”


 康熙微微颔首:“你们皇上啊,反贪这一点,确实是天赋,更是有心,心里装着大清万万老百姓。”


 李德全奉了茶水点心上来,贴着康熙的耳朵小声道:“圣母太上皇后听太医说庆王爷好了,只是还不能进宫请安,想要出宫去看望。”


 四爷犹疑地望着康熙和李德全,眉心微皱,思忖可能发生的事情,猛然间心神一震,望着康熙道:“汗阿玛!”神色间说不出的哀伤和为难,以及为人子的孝顺祈求。


 康熙却是因为他的求情越发冷了眉眼,吩咐李德全:“传朕的旨意,她确实该静养一段时间了。要命妇福晋们都不要打扰。”转脸看向张廷玉,沉声道:“皇帝给你求情,朕准了,你要珍惜这个机会,好生在养心殿办差。”


 “嗻!”张廷玉低首退下时恭敬而大声地回答。


 四爷不动声色的微笑,亦为圣母皇太后担忧。康熙扬一扬手,向李德全道:“去点些沉香来,这些天一直点安神香,人都大白天犯困了。”


 李德全轻手轻脚地取了一片沉香,仔细焚上,幽幽不绝如缕的薄烟含着恬静的香气四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密迷织成的网将人笼罩其中。


 康熙慈和的声音在深阔的内殿里听来有些不真实:“既然太医也说了胤祚身体好了,皇帝可给他多安排差事了,也好叫他忙起来打开心胸。”严厉目光落在老四身上,淡淡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过多的心软、善良是害。”


 “儿子,只是,不忍。”四爷轻缓地斟酌着言辞,亦道出自己的心思:“儿子明白原因……,也非常愧疚于自己不能达成其愿望。”


 他说话间微微侧头,乾清宫的西暖阁外侧满满是浓花阔叶的报春花,阔大的花朵被小内监们用清水擦洗得干净,眼看着那绿意浓稠得几乎要流淌下来。报春花叶底下还立着几只老猫,带了一双甫出生不久的小奶猫儿,毛发洁白,骄矜而优雅地踱步着,躲在叶片下嬉戏。见人也并不惊慌,只意态闲闲地缓缓踱了开去,恍若无人之境。


 康熙顺着他的眼光望去,亦有动容之态。他这几天也意识到,德妃乍然居高位飘了,居然不光想给胤禵求情,还想要老四提拔没有大功劳的乌雅家和佟佳家一样,还想出宫闹大了此事用孝道压迫的胤禛为难,胤祚病重。可到底是亲生母亲,胤禛胤祚又能怎么办?老猫儿和小猫儿,是一家人呀。


 良久的沉默,四爷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缓地数着,恍惚是漏了一拍。康熙终于微笑,眼底皆是深深的笑意,向胤祉等人笑道:“皇帝仁慈孝顺,德及后宫,公允严明,我呀,很是欣慰。”


 四爷忙起身行礼,口中道:“汗阿玛赞赏,儿子愧不敢当。”


 康熙扬一扬脸,对李德全道:“扶皇帝坐下。”康熙慈爱地望着四儿子,细细道:“原来总担心你过于心软。自你登基之后,我时时冷眼旁观,你瞒着我和你母后一些家务事不要我们操心,为胤祚安危冒雨出宫,知道后宫闹腾原因心生愧疚却还能坚持住原则,实在是难能可贵。我呀,可算是放心一点了。”


 四爷低首,微微露出几分赧色,带着一点顽皮:“儿子承受国恩,不敢辜负。”


 康熙“噗”地笑出来,虽然还是不放心儿子的重情意,可也多了一份作为无力老年人面对强硬年轻子女的放心。


 “经历了几件事,你好歹是有点练出来了。”说着笑向胤祉等人半是嗔怪半是抱怨,“家事、国事,世事通明皆学问呀。但首先是有一颗诚心。”康熙的神色渐渐郑重,“就刚刚张廷玉所言家事烦恼,虽然他这个弟弟过于老好人,可朕看来,这也是一个好。比不关心一家人的大老爷们,好的太多太多。”


 “谨遵汗阿玛教诲。”四爷领着所有人行礼,眼角微有愧色,低头道:“要汗阿玛一直担心儿子,儿子很是不安。”


 康熙半是叹息:“去看看胤祚吧,要他用心办差。”


 “嗻。”


 四爷察觉老父亲的倦意,领着人都退下。


 转身出去的一个瞬间,他瞥见老父亲脸上隐约的笑容,亦安心一笑。


 若无圣母皇太后的闹腾引发的一切,四爷如何得知老父亲亦有不再宠爱圣母皇太后之心。若无这些事,又如何能成为众人眼中的完美继承人,得老父亲如此赞许与心疼。


 便如胤祚,生病得到汗阿玛的护佑,露出为人子面对生母为难的苦楚,孝顺名声才能暂得保全。


 想到此节,四爷遥望碧天白云,从容微笑出来。


 回到养心殿,对着斟了上来的苏培盛笑道:“你去衙门上很会找人。”


 苏培盛笑嘻嘻道:“六部院衙门里的小官儿小吏,大多是郁郁不得志的一介书生或者不被家族重视的官家子弟,屡次升迁不上才靠着时间长的资历当个闲差,还总被人压着一头。”


 “一头!一头!”走廊上一道鹦鹉的叫声响起来,四爷笑着起身出来暖阁,微笑拨着架子上的红毛鹦鹉,一般宫里的鹦鹉都被拔了舌头,担心鹦鹉学舌传出去话头。因而四爷有点惊讶这只鹦鹉居然会说话。他和鹦鹉四目相对,瞧着这鹦鹉黑豆小眼里的王者倨傲,给鹦鹉架子上添上水,缓缓道:“人呢都需要一个机会,机会来了还要敢赌一把。或者获得登天机会,或者终生郁郁。他们赌对了,朕也赢了。”他停一停,“张廷玉今天也变得特别会说话。”四爷笑:“懂得把握机会的人很聪明,朕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且看着他们中哪一个,能是下一个鄂尔泰。”


 “奴才不知道这只鹦鹉还能说话,收到后也没确认一二,是奴才失职。皇上赎罪。”苏培盛“扑通”跪下了,磕头请罪。


 四爷看他一眼:“谁送来的?”


 “十九阿哥亲自送来的鹦鹉,说鹦鹉陪着皇上解闷儿就当是他陪着皇上。”


 福沛还小,又因为和他姐姐福宜一般有点体弱,一出生便被一家人宠着,人聪慧,但被保护过度,很多日常常识都不明了。四爷明了,随即摇头失笑。


 “起来吧。朕记得,儿时也养过一只鹦鹉,鹦鹉、狗狗、猫儿、斗鸡在无逸斋菜地里互相打架,皇额涅只答应养着猫儿狗狗,一直不答应养着鹦鹉在住处,却从来不说原因。……这只鹦鹉,拎到无逸斋去吧。就说朕想要时刻陪着他们兄弟姐妹。再问问,他们有养宠物的,带着去无逸斋的,有没有因为宠物打过架?当年呀,六弟、七弟、八弟……都因为养宠物闹过。”


 “嗻!”苏培盛响亮地答应着,知道皇上是放过这件事了。他起身,弯腰恭敬嘻嘻笑着,替那些低微官员谢恩不提。正说着话,却见小太监刘玉疾步进来行礼,悄声道:“皇上!宁寿宫走丢了一只猫儿在找,圣母太上皇后养着的,现在很是伤心。”


 四爷点一点头,“知道了。”说罢回身,似乎隔着重重宫墙看见宁寿宫的混乱情况,混乱虽然不大,却也要他惊心。耳听得刘玉小声说,宁寿宫人声喧哗,奔逐不息,想必后宫妃嫔皆奔去宁寿宫安慰圣母太上皇后去了。


 四爷稳稳站着,声音在和煦的风里显得轻描淡写:“距离午休时辰还早,刚说都有谁请见?挨个宣进来。待会儿,你们跟着朕,去一趟西花园。”


 苏培盛麻利地应着:“嗻。”


 苏培盛架着梯子爬上去摘下鹦鹉笼子,亲自拎着去无逸斋。传旨小太监挨个宣请见大臣。


 等到四爷处理完上午的国家政务,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到西花园,一眼见到在暖阁里炕上看书的胤祚,穿着厚厚的棉袍子,人瘦弱的好似陷在袍子里,只脸上神情依旧是飞扬骄傲的,藕色的袍子被殿角吹进的凉风拂得好似晃动,如大雨天奋力流连姹紫嫣红间硕大的蝴蝶的翅。


 四爷略略放心:“六弟。”


 胤祚猛地一醒神,抬头一看是皇上,忙爬下榻行礼请安:“臣弟仪容不整,皇上……”


 “哎,你我兄弟,无需多礼。”四爷接住话头,扶着他起身,自己脱靴子坐到炕上:“你坐好,今天太医说你好了,朕心里很是欣慰。听说了你的差事安排吗?”


 “听说了。”胤祚恭敬地坐到对面,小太监进来送茶点,他从托盘里捧出来茶盏端给皇上,眉眼间遮掩不住的欢笑:“皇上疼爱弟弟,弟弟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心。哥和十六弟等人都来给弟弟报喜,哥还不知道为什么皇上说他不合适再负责报刊差事,很是高兴他又能编书了。十六弟好似知道一点儿,手脚比划汗阿玛发火一大殿的人吓得脸白,哥的呼吸都听不见了,幸亏皇上在场。皇上您放心,弟弟操办,一定用心。”


 四爷接过来茶盏品了一口茶,普洱老班章的口感要他心情颇好,脸上无奈笑道:“朕自然信任你的能力。但你要注意养身。汗阿玛说要孩子们跟着学办差,你看哪个侄子适合,提溜到你面前给你跑腿。如今识字的年轻人多,各地方的报刊发展很是迅速,朝廷越来越重视,奈何文字一事管理起来很是棘手,却也不能操之过急。”


 胤祚敛眉道:“臣一直有关注此事,急需严厉整顿。额涅总是想要出宫看望臣弟——除了宁寿宫的人照顾不当心,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四爷默然不语,只静静微笑出神。不知何时,庆王福晋已悄悄进来,伫立在胤祚身边,给四爷福身行礼,轻轻道:“这起子人居然敢鼓动额涅私自出宫!太上皇罚了宁寿宫宫人年俸禄,围在额涅身边的太监宫女嬷嬷翘起来的尾巴都萎靡了。但我还是感动于太上皇的仁慈心软,太上皇若真无情就直接给全换了,省的在额涅身边成天嘀咕嘀咕的。”


 四爷望她,她眼中有深沉的恨意,如暗沉的夜色。胤祚轻轻叹息:“不能这样想——现在还不到时机,我们静观其变。”四哥刚登基,太上皇就全换了圣母太上皇后的宫人,若再罚进宫请安嘀咕嘀咕要官位的乌雅家族人,世人保不齐会说太上皇是汉武帝去母留子。


 庆王福晋垂手恭谨道:“刚听说额涅养着好久的一只猫儿跑的不见了,可见那些宫人都是无能之辈。”


 胤祚唇角蓄着笑意,低声道:“汗阿玛只说不要命妇福晋见额涅,没说宫里妃嫔们不能见,这会子不知道怎么在宁寿宫奉承安慰呢,可能只有我担心走丢的猫儿。好在母后在,有着分寸。倒是宫里的嫂子们可能又要被为难了。”


 四爷只凝神望着紫禁城方向,嗟叹道:“你嫂子们孝顺两位母亲,是应该的。”


 庆王福晋浅浅含笑:“是呢。皇后嫂子的行事,要我真心佩服。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太上皇的指婚之妙。昨儿嫂和九弟妹等人在这里钓鱼,都说担忧家里孩子指婚呢。”


 四爷但笑不语:以前皇后也是天天担心孩子们的指婚。胤祚只纳闷道:“孩子们的指婚,有什么好担心的?”


 庆王福晋在旁道:“怎么不担心?连皇后嫂子今儿也和我说,皇上和太上皇一样也是会看人的,但皇上这么多年来,只给弘时操心过。弘晖弘暖等兄弟的亲事,皇上都没操心过,却有弘曈下面的皇子公主们的婚事正等着呢。弘时福晋那样的孝顺伶俐活泼大方,谁见了不羡慕我这个做婆婆的?其他嫂子弟妹们当然也想要一门好亲事。”


 四爷猛地咳嗽两声。


 庆王福晋再次福身行礼:“皇上,这些天各地王公进京,有王公福晋见到了我,也打听几位公主的亲事。”


 胤祚沉吟片刻,蹙着女子一样精致细长的眉毛:“一眨眼,侄女们都长大了。可哪里又到了嫁人的时候?你们都瞎着急。皇后嫂子也是乱操心。”


 庆王福晋微微一想:“爷,您是不是,不舍得嫁侄女啊……”


 “朕认为胤祚说得对,叫女孩儿多在家里呆呆,等到二十五岁再嫁。”


 庆王福晋傻傻地应一声“嗻”,恍惚转身离开,走到门槛又回来,怔怔道:“皇上,爷,侄女们二十五岁再嫁人,夫婿人选先选好?”眨眨眼,瞧着一个皇上一个王爷一脸“我们家女孩儿想什么选就什么时候选,还能没有好男儿等着被选”的准父亲架势,张张嘴巴,僵硬双腿离开了。


 屋里安静下来,兄弟两个慢慢品茶说话,胤祚虽还有孝顺母亲的心,心痛于她被康熙关了禁闭,却没有给求情的话。偶尔话头中带着提起,也只道:“以前不知怎的,总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够健康,总要母亲担忧,愧疚自责自伤,经过这场大病,倒好似自己变了。”


 四爷只笑着嘲弄他:“小诸葛也会钻了牛角尖?”


 胤祚苦涩一笑,他认为,这是皇上养在母后处长大,和额涅感情不大深的缘故。


 然而,胤祚的心到底淡了下来。


 便如母后太上皇后,有了母后太上皇后的身份,便失去了老父亲的宠爱,唯有不沾惹朝政,两耳不闻窗外事才能暂得保全。


 而他的额涅,她自认为终于翻身做宫里的贵人了,终于高其他妃嫔一头,娘家乌雅家终于和一直仰望的佟佳氏平起平坐了,她扬眉吐气了,皇帝是她亲儿子了。她可能到此刻,还是想不通为什么会遭遇康熙的直接打压。


 *


 墙上自鸣钟的时间滴答滴答地走着,事情一件一件落实。就好像张廷玉之前想的一样,有资格直接给皇帝上奏折的人多了,很多官员的焦虑便出现了。一开始的兴奋激动能直接和皇上对话表达意见的兴奋逐渐过去,太上皇要人上折子的命令一下达,他们为难。和梅瑴成、何国宗等人一样的为难,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折子。


 无他,皇上的性子谁不知道?太上皇都没说皇上害得他没面子,而是支持,你敢不支持?你不上折子表达支持,其他人会上折子表示支持啊。你要拧巴,不就是失去圣心了吗!自己屁股底下的位子,多少人惦记着那!


 不光要上折子,还要言辞恳切地表达严查地方账目的决心、清廉为官的态度。


 皇上如果犹豫,担心太上皇,我们要给皇上找理由,要再恳请皇上严查!


 这滋味儿,忒是疼痛难受。


 皇上这手段,比前朝设立锦衣卫高明多多啊嘤嘤嘤。


 皇上:“……”皇上表示,朕很辛苦。朕每天看你们这么多折子,虽然白天尽量使唤人办差事节省时间了,可晚上还是忙啊忙。


 时间进入腊月,新皇更定历代帝王庙祀典,诏《古今数学集成》一书尚为竣事,宜速朝野举渊通之士编辑成书。皇叔胤祉、十六皇叔胤禄领着,皇子公主们参与校对,编书之人不拘西洋人、南海人、库陆人……更不分哪个民族的人,只要是大清户籍。


 工部给全国各大作坊定了很多新职位:款式师、纹样师、色彩师、打版师……礼部给全国戏班子戏剧院分类:芭蕾舞、昆曲、秦腔……统一章程。新兴报刊行业迎来大整顿,有庆王胤祚领着,弘晖、弘暖……弘晟、弘暾等皇子皇侄跑腿。


 乾清宫南开辟了一处院子作为学堂,办差阿哥们和太上皇、皇上、皇叔们、王公大臣们学习,研讨办差中的小门道,更好的施展方法,包括年轻人刚开始办差接触现实社会的迷茫小情绪等等,都给纾解。


 鉴于庆王还特意开办了五个不同类型的女子报刊,年长的郡主公主们摩拳擦掌地抢着做事,于是郡主公主们也进了乾清宫学堂。


 张廷玉等聪明大臣傻了眼:皇上,我们不带这样无赖的。


 一开始不答应郡主公主进乾清宫学堂的梅瑴成、何国宗等人:就说吧,就说吧。皇上宠着妹妹侄女女儿,那是永远突破你的底线认知!叫你们这些自以为聪明的,还什么专门给“办差阿哥开办的学堂”,这下好了吧,现在郡主公主们也办差了!


 皇上谦虚一笑:六弟疼女孩儿折腾的,真和朕无关。


 吴存礼、蒋陈锡牵扯出来的江苏、山东大案,刑部还在审理中。四爷再犹豫后,在朝会上,鉴于朝臣们的一致支持和坚决提议,痛哭流涕的再四上书恳请,为革除各省钱粮奏销中之积弊,掌各地钱粮奏销事,“勉强”同意年后成立会考府,一个独立于户部、内务府财政系统之外的机构。级别与吏部、户部等六部平级,是华夏政权自古以来级别最高、独立性最强的具有财政审计职能的专职机构。怡亲王胤祥、隆科多、大学士白潢、左都御史朱轼共同负责。


 这一刻,满朝大臣们齐齐失了声,恨不得在乾清门朝会上放声痛哭一场。


 皇上啊,您要清查我们,您还要我们自己上书恳请,您还是那个耿直不变通的只管杀人活阎王吗?您现在是杀人诛心活阎王啊皇上。


 一群皇叔们默默无声。


 一群皇子们表示:早就知道阿玛这段时间不对劲了,就你们心存侥幸。


 四爷端坐龙椅,将所有人的心思看在眼里,坐着久了有了累,起身在丹陛上踱步走走,一群大臣们吓得浑身寒毛直竖:皇上您又要做什么!


 腊月里还有各种节日祭祀活动,各国使臣各地方王公还没走,又来一波一波的,瀛台又开始一波一波的宴会,四爷每次去给两位母亲请安来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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