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文学 > 四爷怎么可能不做皇帝 > 第183章 第 183 章

第183章 第 183 章


 因着圣母太上皇后闹腾被康熙罚了静养, 加之担心和皇帝、庆王的母子关系和身在皇陵的胤禵,好不容易能见到的母家人也见不到了,人看起来便是真病了。


 圣母太上皇后怄气之下便真开始静养了, 偶尔扶着陈皮嬷嬷的手在御花园走一走散心,或有妃嫔经过向她驻足请安,目光无一不落在她明显的蜡黄脸上,继而赶紧抑住自己疑惑而吃惊的神色。她只作不以为然, 含笑与她们说话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几次, 宫中的流言蜚语便甚嚣尘上, 人人在私下揣测圣母太上皇后不同往昔的肤色。她不止一次听见妃嫔们私底下的议论:“圣母太上皇后的脸色哪里像静养的样子, 莫不是……”


 她相信, 流言总是跑得最快的, 带着温热的唇齿的气息, 略带恶意的, 诡秘而叫人激动。


 偶尔, 她无声经过茂盛的花丛,能听见曼妙的枝叶和绚烂的花朵之后, 那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


 “太上皇后……”有一人小小声地提起。


 “什么太上皇后!”有人冷笑如锈了的刀片, 生生刮着人的耳朵, “是‘圣母’太上皇后!长得秀气样子肚皮能生养罢了,要不是为了皇帝和庆王爷七长公主,太上皇肯给她这样的宽容处理?”


 “生养?”更有人不屑而鄙夷,“宫里谁的肚皮不能生养?瞧她运气好当年皇上被抱给母后太上皇后养,当年宫里头生孩子数量和她一样多的不是没有——”声音低下去,“咯”一声笑道:“一朝做了圣母太上皇后,保不齐真以为自己为大清立下大功劳了——”


 “嘘——”有人轻声提醒,“她总归是圣母太上皇后了, 你们也不怕隔墙有耳,小心些!”


 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语调有些尖利:“妙妹妹就是胆子小,怕她做什么!她除了仗着皇上庆王爷七长公主的孝顺之外,还有什么靠山?若真被我晓得了她乌雅家的糟心事仗着做了皇亲仗势欺人,看我怎样闹上一闹,叫她好看!”


 另一人似有不信,笑道:“佟佳姐姐这样言之凿凿,妹妹就等着看好戏了。若姐姐真有闹一闹圣母太上皇后那一日,妹妹我必是心服口服。只怕姐姐见了圣母太上皇后,就吓得什么话也没有了。”


 那人冷哼一声:“我会怕她?我若是有幸和她好生说话,那必然是和她掰扯掰扯身份礼法我怕的什么,谁还不会静养吗?”


 圣母太上皇后瞥一眼身边的陈皮嬷嬷,她气得浑身乱颤,脸色都变了,圣母太上皇后只无声无息地扬了扬手,陈皮嬷嬷会意,跑远几步轻笑道:“太上宜妃请快来,大酒瓶子看这里的花开得好呢。”


 花丛后的人立时一愣,焦急道:“不好!仿佛是太上宜妃和她身边的大酒瓶子,听闻太上宜妃最近与圣母太上皇后走得近,若被她听了什么去就不好了!”


 另一人埋怨道:“都怪姐姐你嘴快,若太上宜妃说出去,可有咱们的好果子吃了,还不快走!”说罢提了裙子慌慌张张走了。


 陈皮嬷嬷见几人跑得远了,连连冷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敢作敢当的人呢,就会背后一味地嚼舌头讨人厌!”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圣母太上皇后只笑道:“看清是谁了么?”


 与陈皮嬷嬷一起的桂花姑姑道:“看得真真儿的,是佟佳太上妃、赫舍里太上妃和太上妙答应。”


 圣母太上皇后拨一拨袖口上的碎珍珠粒,慢条斯理道:“记下了就好。”


 陈皮嬷嬷道:“太上皇后不生气?”


 圣母太上皇后漠然一哂:“生气?她们也配么?”她的笑声清冷冷地震落梅花枝上的露珠,“由她们说去,说的越多越好呢。”


 这日晌午,康熙来宁寿宫看望,带着难以抑制的怒气,道:“世道人心之坏,竟到了如此地步,真叫我难以忍耐!”


 圣母太上皇后用绢子为他温柔擦拭似长白胡须的鬓边微露的汗珠,温婉道:“太上皇为何这样生气?”


 他余怒未消,握一握圣母太上皇后的手道:“我若对你说,你一定生气。”


 圣母太上皇后摇头莞尔:“我必定不会生气。”


 他诧异:“为何?”


 圣母太上皇后淡然的笑容似浮在脸庞上的一带薄雾,朦胧似有若无:“我近日听闻的污言秽语之多胜于当日做宫女之时,深感流言之祸似流毒无穷,但若为此生气,实在不必。”


 康熙一怔,眼中忧虑之色愈来愈深,如一片浓厚的乌云,覆上他的眼帘:“告诉我,你听说了什么?”


 壶中有滚烫的热水,圣母太上皇后徐徐提着冲入盏中,干萎轻盈的玫瑰花蕾在沸水中立时一朵朵娇艳舒展开来,似年迈苍白的女子吸水烟枪醉颜酡红,盛开在圣母太上皇后病弱憔悴的脸颊上。圣母太上皇后轻轻一笑:“我所听到的必定比太上皇听到的难听百倍千倍,所以我不生气,太上皇也不用生气。”


 “你晓得她们的污言秽语多不堪入耳,我是心疼你隐忍受屈。”


 “太上皇既然明白我的委屈,我就算不得委屈,至于旁人怎么说,由得她们说去。”殿内温暖如春,轻扬起午睡后松软的发丝,斜斜从鬓边委堕下来,坠下一点散漫的老夫老妻才有的亲近温柔,“太上皇也说是不堪入耳,那就不必入耳,更不必上心了。”康熙就着她的手把玫瑰花茶递到她面前,她笑道:“这种花茶虽不是名贵之物,然而闻一闻便觉得肺腑清爽满心愉悦,世间门可喜之事甚多,何须为不喜之事牵肠挂肚呢。”


 康熙望着疲惫瘦下来的脸颊,深沉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我从前只觉得你娴静,如今更添平和从容。”


 圣母太上皇后将散落的发丝挽于耳后,轻笑道:“太上皇这样说,我反倒不好意思了。”


 他感慨道:“你为皇家生育教养子嗣辛苦,又是接连几胎,宫中之人反而蜚语缭乱,对你多加诽谤,我只消稍稍一想,就觉得气愤。”


 圣母太上皇后忍一忍心头的屈辱,依旧笑脸迎人:“我在宁寿宫清心静养,可见收获亦不少,至少心中平和,能自愈安乐。”她望着太上皇,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方才太上皇来时生气,祈求太上皇,无论听到什么,听谁说的,都不要生气,更不要因此而责罚六宫。”


 康熙大有不豫之色:“错而不罚,我觉得不公。”


 她垂着眼睑,低低道:“太上皇若要罚可也罚得过来么?宫中人多口杂,若真要计较,必有株连之祸。何况……”她的目光依稀有年轻时候的楚楚似水,盈盈流转,“太上皇只当是为我积福。”


 康熙禁不住她求恳,再犹豫,终究也是答应了。何况那些老妃嫔本就有点体面,他重罚之后未必不会更惹出来口舌事端。


 此事一压再压,圣母太上皇后也只作不知,索性连出宁寿宫的时候也少了,只静静养着。派出去的陈皮嬷嬷、桂花等人自会将暗中诋毁之人的名单列与她看。


 她斜卧在榻上,举了一个茉莉花胭脂茶包在脸上轻轻热敷,听桂花念了《聊斋志异》与她听,偶尔调笑两句打发时光。陈皮嬷嬷道:“静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太上皇后竟还稳如泰山。奴婢一时想不明白,那日蓦然想起太上皇后说的话,才回过味来。”


 她含了一瓣橘子,清甜的汁水缓缓洇进喉中,慵懒道:“我刚坐上圣母太上皇后的位置,又因为家族抬入镶黄旗备受瞩目。阿谀奉承之人有之,背后诋毁之人有之,敌我难分,难免有腹背受敌之虞。不如借此一事分出个你我来也好。”


 陈皮嬷嬷侧首想一想,道:“如今她们以为风头大转,此时毁谤之人必是太上皇后之敌,沉默者便是太上皇后之友,可互为援手。”


 她挑眉一笑:“哪里有这样容易。毁我者是敌不错,然而默不作声的也未必是友。譬如太上荣妃向来是明哲保身的,而慈宁宫那一位也是至今无声无息呢。”


 陈皮嬷嬷蔑然一哂:“之前几年诚亲王一直以隐形太子自居,她在宫里就不受太上皇待见,母后太上皇后碍着老姐妹情面,又忌讳着‘后宫不得干政’六字,听闻之前母后太上皇后特意给太上皇选的几个小贵人最近伺候太上皇用心,太上皇见她们酷似赫舍里皇后的容颜思念赫舍里皇后,念及废太子如今,也觉叹息。”


 “太上皇觉得叹息,才会想到人在郑家庄的废太子。”她扬一扬手,腕上的赤金嵌宝玉镯便落落下滑衬托手腕的细瘦见骨,“太上皇不去其他妃嫔处,倒是常常想起来赫舍里皇后和钮祜禄皇后,可见母后太上皇后今日之清醒。”


 陈皮嬷嬷撇一撇嘴,道:“奴婢瞧太上荣妃最近对太上皇是不冷不热的,也不知以什么狐媚手段重新获得太上皇怜悯。”她停一停,“奴婢看诽谤之人中并无她,可见她即便要诋毁太上皇后也得有可说话之人,她即便依旧得宠,儿子只是亲王,年轻嫔妃怨恨,又有什么趣儿!”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摇头道:“她也不是个肯背后说三道四的人。”瞥一眼陈皮嬷嬷,道:“你和她不过是偶尔遇到,何以如此不喜欢她?”


 陈皮嬷嬷低头思量,拨着衣襟上花生大的蜜蜡珠串儿,道:“奴婢也不晓得为何这样不喜欢她,只觉得她怪怪道道的。大约有她的奶娘族人欺压奴婢族人前车之鉴,奴婢总不喜欢这样的人。”


 正说着,外头桂花进来道:“皇后娘娘和年妃娘娘领着一些妃嫔又来了,太上皇后见还是不见呢?”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一怔,忙道:“怎么不见,快请进来。”


 皇后和年妃等一干妃嫔依旧若王府时候一般恭谨神色,气色却好,可以想见连日来她们必然是日子过的滋润,十分舒心。


 皇后身子已经开始发福,走路也缓慢,须挺直腰杆才显得精神。她一见圣母太上皇后便领着妃嫔们要行大礼,圣母太上皇后忙叫陈皮搀住,打趣道:“你呀见到我就行大礼,我要去扶着你,我哪里有力气下床?你又来扶着我。”


 皇后坚持行礼,在陈皮嬷嬷的搀扶下起身,低首掩唇道:“皇额涅果然心疼儿媳。”


 圣母太上皇后忙叫看了座,笑道:“你们若喜欢多来宁寿宫坐坐,我们娘几个说不完的贴心话呢。”


 皇后端正一笑,气质温婉,如一副观音菩萨画,厚重大气。身边退后一步的年妃便是宛若一首唐诗宋词,婉兮清扬。与之相较的科尔沁格格等年轻妃嫔们或清冷中带着冶艳,或爽朗中透着风情,风姿绰约。圣母太上皇后的理解,皇帝已过不惑之年矣,岁月匆匆,何来年轻时的心性甘心耗费心力欣赏解读细腻如织的女子?美丽的女子那样多,自然是科尔沁格格一类更得他喜爱。这几年孝惠章皇后、母后太上皇后、包括自己给皇帝选的后院女子便大多是这类。


 皇后道:“早就想来看皇额涅的,奈何身子总没有好全。如今能走动了,便想来向皇额涅请安。”明明是圣母太上皇后被静养后觉得没面子不见儿媳妇们,可她一贯的体贴入微,言语间门如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


 圣母太上皇后把素日所饮的甜羹叫桂花盛了十碗出来与儿媳妇们,含笑道:“身子好了是该多走动走动。”


 皇后微微蹙一蹙眉,眉心便似笼了一层愁绪,恭顺道:“不出来时盼着出来,一出来便又觉得纷扰不堪。”她恳切道:“皇额涅为儿媳们慈爱费心,甚至在儿媳进宫后多方劳累照顾,”她的手温柔覆盖在婆婆的手上,以一种孝顺祈求的姿态,“儿媳别无所求,只求皇额涅身体康健。”


 圣母太上皇后亦诚恳相对:“打理宫务多少艰辛,只有咱们自己知道,若一朝接手却没有头绪,何尝不是乱了方寸。”


 皇后微微抬起头,年过四十却依旧清澈的目光似一掬秋水盈然,低低道:“儿媳听闻皇额涅最近身受其苦,当年皇额涅打理宫务固然是困顿万分,如今……”她声音略低了低,然而由衷之情不减,“或许因为这个缘故,皇额涅对儿媳如斯关怀。”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只用银匙缓缓舀着七翠羹,道:“皇后很是聪慧。”


 皇后的笑淡然而伤感,微微侧首看着瓶中供着的几枝山茶花,依依道:“聪慧又如何呢?譬如这山茶花开得再好再美,终究是需要入冬才能开放,春夏秋时节再美,她也是不开花的。”


 那山茶花是陈皮嬷嬷日日用来簪发的,皇后无心之语,陈皮嬷嬷听着有心,不由微微变色。


 圣母太上皇后只作不觉,微笑恬静:“皇后如何这样说呢?做人不过是一口气撑着,若自己的心都灰了,旁人怎么扶也是扶不上去的。皇后好歹还有孩子们要顾着呢。”


 皇后温婉微笑:“儿媳不中用,经不得人言,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才会自伤其身,皇额涅可要性子刚强些才好,万勿如儿媳一般。”


 圣母太上皇后的唇齿间门含了一抹浅淡平和的微笑:“你甫出宫门就听到如斯言语,可见宫中对我静养是非议良多了。”


 “非议终究是非议,”皇后笑道:“皇额涅如此待儿媳,儿媳对皇额涅亦要推心置腹,有些事儿媳自己未必做得到,但一定尽心尽力。希望皇额涅不要因旁人而自己伤心。”


 圣母太上皇后握一握她冰凉瘦长的手指,轻笑道:“皇后自管安心就是。我不出这宁寿宫,她们又能奈我何?”皇后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才肯领着妃嫔们回去。


 如此流言蜚语满天,议论得多了,虽然皇后请示后,出手弹压,却好似流言越发喧嚣起来,就连母后太上皇后亦不免连亦出言相劝:“宫中之人对圣母太上皇后议论纷纷,静养一事谨慎再谨慎也是应该的。”


 母后太上皇后身居高位,虽然不再和过去一般得宠,然而多年来居国母之位,加上表哥表妹夫妻情意深重,康熙亦对其颇为敬重。且母后太上皇后人在病中,数月来一事不管,一言不发。如今既然说话,他也不好一口撂开,于是道:“她身体不舒坦该静养就静养。宫中风言风语从来没有断过的时候,你若要为这些烦心事费心费神,只怕对保养自身也无什益处。”又道:“皇后刚进宫不大熟悉宫务,后宫之事跟着你慢慢学起来,她们总不能老是靠你求情解决问题,你又何必操心。”


 “我本来也觉得她这次受委屈了,昨儿才反应过来。”母后太上皇后歪着身体,说话有气无力。但话中之意要康熙警惕。


 坐在炕几对面的康熙手上品着普洱老班章,青花珐琅茶盏遮住他半张老脸,他状似无意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母后太上皇后无奈地斜他一眼。“皇后不弹压,估摸着是因为她希望流言越来越高,流到皇帝耳朵里,要皇帝和太上皇求情,放她出来。所以才导致皇后束手束脚不大敢管,因为皇后猜到了原因。”


 康熙喝茶的动作一顿。


 安静中,康熙慢悠悠地品茶,一个嬷嬷和一个小太监进来给康熙和母后太上皇后捏肩膀。


 身体上的放松蔓延到病中本就迷糊的脑袋,逐渐的,母后太上皇后要打瞌睡,猛不丁听到康熙一声:“你派人去告诉皇后,要么赶紧处理,要么去告诉皇帝。”声音沉沉的,透着要人窒息的帝王压力。


 彼时皇后正在穿衣,肃手站着听完慈宁宫飞花嬷嬷的传话,亲近地送走后,对着梳妆镜示意大宫女琴音拣了三对金嵌珠宝点翠盘长式耳环挂在耳朵上,顾盼流连:“其实母后训诫的无可厚非,我是后宫之主,留意后宫一言一行都是我的职责所在,何况是这样非议圣母太上皇后的大事。只是太上皇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母后又恰巧知道了,才出言罢了。”


 母后太上皇后这些年一向不管宫务,如今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有几分薄责之意了,年妃也明白。只是她也替皇后为难,取来一个景泰蓝玫瑰形手炉试试温度正好,轻轻放到皇后手里:“姐姐要怎么决定?”


 “……压下去吧。”


 母后知道了她的为难,也知道了圣母太上皇后想要太上皇心疼,想要皇上知道后和康熙求情解除“静养”,却还是命令嬷嬷传话,这就是逼着她做决定了。她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按照计划行事啊。


 “我们家这位爷啊,”皇后凝视手炉里袅袅升起的玫瑰花香,苦笑摇头,“长辈们之间门的流言,估计母后已经派人弹压了。我们这东西六宫,我们负责。”


 年妃接过来嬷嬷手里的大红织金白狐毛披风给她披上,眉眼间门哭笑不得:“我们家的皇上啊,还在‘守孝’呢。”


 你说皇上打压妃嫔们吧?也不是。一般男子打压正妻贵妾,是通过宠幸低级丫鬟姨娘分后院权利等等手段。就他,那真的是无视整个后宫。他都无视了,后宫女子还怎么争宠斗艳啊?人人都说皇上宠女子,其实宠是真宠无视也是真无视啊。恃宠而骄不守礼法,拉帮结派帮着圣母太上皇后掺和政务,给守灵亲友们求情等等,谁也不敢了呀。


 皇后踱步出来里间门,瞥她一眼:“你呀,偷着乐吧。”


 年妃跟在后头,开心地甩着手帕讨巧地笑:“姐姐您看,谁就是敢吹耳旁风,也没有机会见到皇上。眼瞅着这一茬又一茬的年轻貌美女子进来,明年还有大小选秀呢,更有异域风情的铿锵玫瑰个个娇艳,遇到我们家爷这样只顾勤政,有点时间门就孝顺长辈心疼孩子们,妹妹我夜里睡觉都能笑醒。姐姐呢?”


 年妃歪头眨眨眼,“天真”地笑。白皙小脸上略施脂粉,双眉纤细柔长,随意挽一个寻常的小两把头,零星几点暗纹珠花,髻边簪一枝双衔心坠迎春花钗,素净典雅。她的神情亦是顽皮中透着高雅芬芳,整个人仿佛笔墨不经意的挥洒了几笔却有说不出的意犹未尽,恰如一枝笔直于雨意空濛中的白玉兰。如此要女子也倍感舒服嫉妒不起来的灵性美人儿,皇后待要严肃训她几句乱说话,板着脸却又忍禁不住地“噗嗤”一声直乐。


 等皇后搭着嬷嬷的手端坐首位,年妃领着妃嫔们给她请安,她望着一位位风情万种的娇花儿莺声燕语惹人疼的,皇后实在也忍不住在心里吐糟:爷,皇上,您到底是何种心肠能无视后宫芳华啊!!!


 走神的皇后因为众人心疼支持鼓励的眼神,咳嗽两声,和年妃等人说了母后的吩咐,发现一个个都睁大眼睛拍胸跺脚,好似在庆幸母后知道她们面对两个婆婆的为难,没有责怪她们打理宫务不利,目光一凌。


 这是宫里,不是府邸,如此散漫必然招惹祸事。众人立即记起来皇后的耳提面命,红着脸肃手听命令。


 皇后那自然要赶紧地处理了这件事。


 看着一屋子美人生气害怕模样儿更美的皇后,又是走神,被身边海嬷嬷提醒一眼放言笑嫣然地询问:“那我们商议一下,怎么快速处理了这件事。”


 众人纷纷点头,科尔沁格格忍不住双手合十郑重念:“阿弥陀佛!”惹得其他人纷纷投以取笑的眼神,随即又一起严肃收敛下来,安静地望着皇后,积极发言。


 难啊。


 两个婆婆,夹在夫婿、婆婆之间门的儿媳妇·皇后、年妃等年长妃嫔倒是习惯了,处理宫务倒是麻利得紧没有一点情绪。其他年轻妃嫔胆小守礼,只科尔沁格格挥舞拳头大声抱怨:“我在娘家一直听说皇上的俊俏名声儿,心向往之,原来皇上是一直不进后宫的,……”


 皇后重重咳嗽两声。


 其他人面对她如此直白话语,红了脸结了舌头目瞪口呆。年妃第一个反应过来,硬忍下各种思绪,严肃脸重重声明:“皇上在守孝。”


 守孝,孝惠章皇后的孝。不说皇上登基了却坚持继续守全孝期的孝顺,单说孝惠章皇后还是自己的娘家姑祖母,科尔沁格格也只能不甘不愿地点头认错:“我知道了~~”小姑娘气鼓鼓的脸红苹果一般又是委屈又是愧疚眼泪都要急出来了,好可爱。


 咳咳。皇后又感觉嗓子眼痒痒。


 年妃:“……”赶紧眼神示意:皇后您喜欢小姑娘我知道,但您克制一点儿。


 皇后一眨眼,立即拿出母仪天下的姿态:“如此,我们就分头行动吧。今儿下午快速解决,晚上一起用晚食,我派人去无逸斋。”


 无逸斋有阿哥公主们。阿哥公主们来了,皇上一定会来。瞬间门一屋子的美目都亮了起来,整个永寿宫大殿都好似亮堂了几十倍。


 皇后端庄矜持地笑。


 妃嫔们极力忍住窃喜的小心机。


 宫女嬷嬷们低头看地砖,嗯,今儿的地砖真亮堂,春意盎然。


 冬天来了,春天也来了。


 傍晚时分,四九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花在天空中纷纷扬扬扯絮飞舞,四爷望着大雪兴致起来,领着前来拜见的西班牙使臣赏雪,还穿了一身使臣特意带来的西班牙衣服画画儿,身后相臣、理藩院臣工、西班牙使臣一大群人,散步到无逸斋检查孩子们功课,满意地布置作业:“画一副大雪图,写一首诗词歌赋,或者一篇文章,文字不限。”


 “儿子/女儿遵命。”孩子们不服输地答应着。有的喊:“我要用拉丁文写。”有的激动:“阿玛,儿子的画儿有进步。阿玛,儿子好好学习,能尽快办差进入乾清宫学堂嗷。”


 四爷一一听着,端着父亲的架子,含笑点头。


 恰巧皇后派的海嬷嬷前来,行礼后说了皇后的请求。四爷很自然地应着,小孩子们跳着蹦着更高兴,因为下大雪不好去广场拉弓射箭,干脆在走廊里打拳锻炼。大点的孩子都知道了最近宫里的流言势头,更听说了今天下午额涅领着人“打理宫务”,望着阿玛毫无所知的欢喜表情,有点同情。


 这绝对是鸿门宴啊。


 皇额涅领着额涅等人宁可得罪圣母太上皇后站队阿玛,阿玛却一无所知。皇额涅该多生气呀。十五公主福宜凑上阿玛跟前,小心道:“阿玛,下大雪,我们明天去西山吗?”


 四爷望着小孩子们嘿哈嘿哈打拳的欢乐随口道:“去。今年大雪来的迟,好容易下雪了,明天当然去。福宜要不要去乾清宫通知哥哥姐姐,今晚上一起用饭呀?”


 “要!”福宜紧跟着回答,生怕阿玛反悔的架势。“阿玛,女儿想玛法了呀。”


 四爷对女儿的小心思明了,目光落向理藩院臣工、西班牙使臣,问道:“大清的西洋美食多,多是改进后的大清的西洋美食。诸位吃的习惯吗?”


 “习惯。大清美食胖人。”波旁王朝费利佩五世的次子费尔南多王子十来岁,板着瘦小的脸装大人的模样,努力优雅且热情洋溢地笑着,“早就听说在大清,大雪天要吃锅子。我们都心向往之。”


 四爷哈哈哈笑:“能吃是福。王子请多吃美食,长高长胖。”


 “哪里哪里~~”他用着新学习的大清官话,略带浅灰的天蓝色眼睛里有一抹习惯性的忧郁,这要他的气质越发特殊迷人。


 福宜从去乾清宫的兴奋中略回神,刚要说额涅年额涅等人也一起去玩啊,又知道场合不对不能提。转眼一瞧,正好看见了他的模样,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身边此起彼伏的喷笑声要她也意识到这句话的乐呵,捂嘴跟着笑。


 四爷面对懵懂的费尔南多王子忍着笑,看向随身的理藩院翻译。翻译官忍住笑恭敬用西班牙语道:“哪里哪里~~是用在对方夸奖你的回应。”


 费尔南多王子听懂了,不禁脸红,手足无措地表示:“抱歉……抱歉……”


 四爷略惊讶地摆摆手:“王子何须道歉?倒是我们笑话你的勇气,该道歉。”发觉他脸更红了,好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又胆怯地说不出来。便开解道:“王子想必知道,欧洲人学大清话闹出来的种种笑话,大清人学欧洲话也一样嘛,敢说出来就是勇气。说了才能练习,练习了才会说。”


 费尔南多王子没想到大清皇帝如此和气,感激地直点头,结巴道:“感谢……感谢……我会努力学习。”


 “不谢不谢,不用多努力。来来,你不是好奇功夫?和他们一起练练,正好缓和缓和身体。”说着话,长臂一伸哥俩好地揽着王子的肩膀,领着他来到孩子们身边,示意弘历弘昼几个孩子领着他跟着动作。“明天朕陪着孩子们去西山看雪,后天开宴会,我们演练射击,早就听闻王子射击技术甚好。”


 “好!后天宴会当然好。感谢……感谢 ……皇帝陛下,我射击技术一般,如果我百无一能那将很难被接受。”费尔南多王子又结巴了,脸上还多了一抹因为被夸奖的腼腆和妄自菲薄。


 四爷有点心疼这孩子,站着看了两个呼吸放了心,便丢开手去和大臣们说话。


 费尔南多王子瞧着人群里最醒目的,宛若鹤立鸡群的大清皇帝,反应过来重要信息:大清新皇帝果然疼孩子,为了陪孩子都推迟国家宴会。他震惊于这个发现,手脚僵硬地跟着两位皇子动作,心潮起伏不定,却是被弘历拉了拉手,被弘昼调整胳膊姿势,周围气氛天真烂漫且都是同龄小伙伴,身带大气场而不自知的大清皇帝又转身了,他不那么紧张不一会儿投入进去,手脚缓和,人也逐渐放松下来。


 另一边,福宜欢快地蹦蹦跳跳去乾清宫学堂:去乾清宫学堂,就是长大办差了嗷!四爷望着女儿活泼的背影正笑得慈爱,听到西班牙使臣之一·海军部长无奈解释:“王子很忧郁很紧张,请多包涵……请多包涵……我们国王希望王子来大清见识见识,也是希望他来大清散散心。”


 “哦~若是方便,朕安排王子去学院学习?国子监和八旗学院有不少别国留学生,缅甸小王子、丹麦小王子也在。若是有空闲时间门,进宫来和孩子们一起学习玩耍,如何?”


 缅甸、丹麦这些东欧国家,最先和大清交好。因为沙俄,他们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互相派人学习。西班牙海军部长忙不迭地弯身行礼道:“皇帝陛下的好意,吾等欢喜至极,实在不舍得拒绝。我们国王陛下得知后,一定是欣喜若狂。王子在此期间门所有活动,保证都一定配合大清礼仪。”


 *


 西班牙王子的到来,再次要四爷想起派船队出海的事情。心里想着事,等大臣们和使臣们离开后,他领着孩子们来到宁寿宫,就发现忙碌却进出有素的宫女太监嬷嬷脚下生风且脸带诡异微笑,摆出来的五张膳桌上的美食佳肴冒着热气香气,却一个大殿都好似冒着奇怪氛围,煞为怪异,又说不出来哪里怪异。


 四爷纳闷,但四爷心性强大。


 端着派头坐下来,第一个举筷子,一家人开始用饭。陪着散步御花园欣赏大雪转小雪的美景,雪中的梅花,待夜幕降临,很自然地告诉孩子们:“回住处做功课,等自鸣钟响了八下,去养心殿。今晚上,有大臣们一起商讨政务。”


 “儿子/女儿遵命。”


 弘晖领着弟弟妹妹们响亮答应着,行礼离开,颇有逃跑的架势。


 四爷一眨眼。


 他转头看向皇后,皇后日常的恭敬中透着微微气恼。再看其他人,都昂首挺胸,好像理直气壮置气一般。


 四爷:“……”


 想不通哪里出事了,但四爷也很能忍得住,笑道:“朕回去养心殿。”抬脚走了,靴子落在雪地里咯吱咯吱。


 走了。


 走了。


 就这样走了!


 四爷领着侍卫太监一群人走的没影子了。


 皇后望着御花园雪地里一个个脚印,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


 身边年妃一把掐住她胳膊:姐姐在御花园呢形象要紧,不能爆发。


 皇后跺着脚,极力克制道:“梅花开得好,我们摘几枝,去给两位母亲插花,顺便汇报宫务。”


 “遵命。”


 女子们浩浩荡荡地跟着皇后走,杀气腾腾的。


 马上孝惠章皇后的孝期要结束了,皇上若还是这样忙碌不进后宫,可怎生是好?!


 慈宁宫里,母后太上皇后听说儿子还在守孝,震惊了,脱口而出一句:“皇帝这么孝顺,你们怎么才告诉我?”


 皇后做为难状:“皇上孝顺,儿媳也不想平白说出来。只是,我们又忍不住想说说皇上的好儿。皇额涅,您见到皇上,别说我们说的。”


 “……我知道了。去宁寿宫请安吧,我也要歇息了。”


 “哎。儿媳们告退。”


 皇后领着妃嫔们浩浩荡荡地离开。母后太上皇后歪在炕上眼睛眯眯着眼睛,严肃脸。


 合计着儿子一直没进后宫!可能儿子在潜邸时候也这样冷心冷肺的。怪道她也纳闷儿子一直宠着女子,怎么这次守皇陵的事情出来,没有一个跟他哭闹求情吹耳旁风的,原来是不敢呀。


 康熙一贯是深情且薄情的。


 儿子原来真是多情且无情。


 母后太上皇后无端气了一会儿,恨了一会儿,摇头失笑。落叶嬷嬷在花瓶里插好盛开的红梅花,示意小宫女收拾桌子剪刀,轻轻上前给圣母太上皇后调整枕头的角度,又举毯子给她盖上,提醒道:“太上皇后,皇后、年妃等人,在求您出面呢。”


 母后太上皇后微微愣怔,收回自己那外头大雪般纷纷扰扰的心思,半睁开眼睛斜她一眼:“你也担心,皇帝到时候又有理由不进后宫?”


 落叶嬷嬷苦笑:“太上皇后,不是奴婢担心,是皇后娘娘等人担心。”


 一边换香片的飞花嬷嬷捂嘴笑:“太上皇后,皇帝勤政,疼皇子公主们。每天晚上批复折子,教导皇子公主。早上还要早起,哪还有时间门呀?”


 母后太上皇后震惊了。


 “皇帝这样勤快了?空闲时间门不遛狗逗猫晒太阳了?”这真是我那懒儿子?母后太上皇后瞪大了眼睛,却有点不信。“你们还听说了什么?”


 落叶起身恭敬道:“奴婢听说,腊月里祭祀活动多,皇上真忙。奴婢还听说,皇上明天带着皇阿哥公主们去西山看雪,衣服准备好了。”


 !!!


 母后太上皇后被惊的咳嗽好几声,落叶嬷嬷忙上前给顺着后背。


 母后太上皇后挥挥手:“我很好!我本来没精神的,被他气得有精神了!”


 “瞧他机灵的!”当皇帝了,事情多了,该忙就忙。但懒儿子还是要玩乐休息啊。可是玩乐时间门紧呀怎么办?压缩去后宫的时间门。“这个小无赖!”母后太上皇后气急了锤着炕沿。“明儿我就和他说道说道,狠狠地训他一状。”


 母后太上皇后气得牙根痒痒。嬷嬷宫女纷纷劝说,却是越说越说,主仆一群人一起忍不住喷笑:皇上那可不是天生的小机灵鬼儿?


 宁寿宫中,却是一片冷肃。


 皇后等人去了宁寿宫,和圣母太上皇后汇报宫务,干巴巴地站着也没一口热茶,也不敢动弹一下。圣母太上皇后冷漠的目光落在一个个儿媳身上,压得所有人低头脑袋勾到胸口龙华。


 皇后见太后动怒,慌忙伏在地下,身后妃嫔跟着跪了一地,只见皇后叩首道:“皇额涅息怒,是儿媳管理后宫不利。”


 “管理后宫不利?”圣母太上皇后抬手抚一抚鬓发,似笑非笑地缓缓道:“怎么皇后母仪天下掌权六宫,君恩深厚,这样风光也会不安么?”


 皇后惊得冷汗涔涔而下,含泣道:“儿媳打理宫务,只是皇上体恤儿媳做点事情跟着母后和皇额涅学习。儿媳愚笨,学得慢,劳动皇额涅指教很是不安。至于风光一说,儿媳实在惭愧不已。”


 圣母太上皇后目光如剑,只周旋在皇后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如此说来,今天是皇上要你‘打理宫务’?”


 皇后不敢抬头,也不敢十分说谎,只顺伏道:“儿媳不敢欺瞒皇额涅,皇上与儿媳今天并无交谈。其实是母后派人去宁寿宫吩咐了儿媳。”


 母后太上皇后知道了这件事?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她却吩咐皇后弹压下去流言?圣母太上皇后心思电转,一个呼吸间门已经想了很多,面上颜色稍霁,语气缓和了些:“果真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了。”


 皇后忙低首道:“是儿媳未及时向皇额涅禀明情由,与皇额涅无关。”


 圣母太上皇后也不叫起来,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她的目光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而声音却是柔软的,仿佛含着笑意与关切一般。“我人在病中不管事,只是今儿去御花园,恍惚听说,今天皇帝在永寿宫用饭?”


 圣母太上皇后说得不疾不徐,仿佛是在闲话家常一般。然而话中的森冷之意如同出鞘的刀锋,直逼到人身上。


 年妃在身后听得着急,轻声道:“皇额涅……”


 圣母太上皇后横目向她,不带丝毫感情:“我问皇后的话,你插什么嘴!”


 年妃无奈噤声,皇后心里一慌,赶紧按捺住自己,磕了一个头,直起身子道:“腊月里皇上实在忙得很,朝堂之事儿媳也不懂无法替皇上分忧,只想办法要他多点时间门歇息歇息。故而请皇上来永寿宫用饭,妹妹们孩子们都在,饭后去御花园散步赏花。”眼中有热泪沁出,“儿媳也想和皇上单独说说话,可儿媳也知道皇上能空出来这点时间门已经难得。皇上要赶回去养心殿,儿媳便摘了梅花给两位母亲请安。”皇后语中含了大悲,呜咽道:“皇上如今忙得遛狗逗猫晒太阳的时间门都没有,儿媳实在心疼……皇上他……”


 皇后的啜泣在寂静空阔的慈宁宫听来分外凄楚,仿佛殿内蓬勃松散的红色蜡烛光也被那伤心的啜泣感染得失去了几分暖意,只黄橙橙地安静燃烧。有这样静默的片刻,沉缓的呼吸间门清晰地嗅到草药的苦涩芳香,檀香的宁静气味,殿外的花香甜细,以及混合在这些气味中的一个六旬老人的身体所散发的微微浑浊气息。


 圣母太上皇后凝神片刻,再出声时已经是慈爱和蔼的口气:“好孩子,看你跪着这样累。”又吩咐陈皮嬷嬷道:“快去扶皇后起来,她也是有岁数的人了,怎么好这样长跪着。”说着又向桂花姑姑笑道:“一向总说你最体贴,怎么看皇后这样跪着也不提醒我叫她起来。我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么?”


 桂花姑姑笑道:“奴婢哪里敢提醒太上皇后呢,皇后娘娘跪着后面的娘娘们也跪着,一家儿媳给婆婆请安行礼,难道奴婢还要去拦么?”


 圣母太上皇后笑得合不拢嘴:“数你嘴甜,一味哄我高兴。”


 皇后忙谢了陈皮嬷嬷的搀扶,道:“如何敢劳动嬷嬷呢?”


 陈皮嬷嬷抿嘴笑道:“皇后娘娘没来前太上皇后就一直念叨,太上皇后如此看重皇后娘娘,奴婢自然不敢不殷勤。”


 皇后心下终于松出一口气,忙欠身向圣母太上皇后福礼:“多谢皇额涅关爱。”


 圣母太上皇后道:“赐座吧。”见皇后颊边泪痕未消,不由叹道:“你别怪我苛责你,皇帝是我亲生的,我也怕你管理后宫不利使得皇帝烦心。”圣母太上皇后的目光逡巡在年妃身上,片刻笑道:“到底是大家子出来的晓得规矩。只是你住在宫里,这样打扮未免太简素些,叫人看了笑话。”


 年妃低眉顺眼,道:“儿媳念佛日久,不喜欢太过奢华。”


 圣母太上皇后微笑颔首:“你能这样懂事,也不枉我这些年疼你。”


 年妃眉目间门涌出感激的神色,道:“儿媳自从嫁给皇上,有皇额涅和皇后姐姐百般照拂,儿媳没齿难忘。”


 圣母太上皇后神气平和,悠悠道:“你们既已住进宫里,以后就好生的,做好宫妃该有的本分。”说罢看着皇后的肚子道:“这两年还有调理身体吗?”见皇后低头答了“是”,又道:“很好。你是皇后,需记得打理宫务重要,给皇帝开枝散叶更重要,听说现下是叶桂和刘声芳给你看着,他们两个老太医好脉息,好生养着身体,再给皇家生一个嫡皇子是最大功劳。”


 皇后愈发低首楚楚:“多谢皇额涅关怀。”


 圣母太上皇后慈眉善目看着她道:“为着你很好所以我才心疼你。你和年妃向来情同姐妹,如今年妃还年轻,你还不抓紧点吗?”皇后微微脸红,只是垂首敛容不语。


 圣母太上皇后见她只是不语,微微屏住了笑容,露出一抹慈母的忧心之色,感慨道:“皇帝身边我真正瞧得上眼的人不多。我一向看重你,你却不把心思放皇帝身上。皇帝身边没个知道冷热的人,你叫我如何能放心。”


 皇后低低道:“儿媳知道了。”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沉吟。在这片刻的寂静里,皇后悄悄留意她的神情。这位昔日宠妃的容貌仅次于郭络罗太上贵人和太上良妃,智谋却远出于二人之上。她昔日的美貌日渐因衰老和宫廷中的阴谋诡计而黯然,升为太上皇后之后人飘了,又被胤禵和娘家之事纠缠消逝,然而多年宫廷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消退,在她力有所及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看着这个后宫。偶尔伸出的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


 她仿佛一个天然适应宫中争斗的人,虽然被太上皇罚了静养,然而并未懈怠迟钝。


 圣母太上皇后瞅着她,肃然道:“光知道有什么用呢?要做到才好。”拉过皇后与年妃的手,郑重道:“你们两个若能好好在皇帝身边辅佐,我才安心了。”


 年妃笑意盈盈道:“皇后姐姐侍奉在皇额涅身边也是为让皇上安心政务,无后顾之忧。皇额涅的嘱咐姐姐自然会上心的。”


 圣母太上皇后神色舒展,颇为称意。忽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事,目光落在皇后身上,道:“你说皇帝今日忙碌,可知道皇帝休息的事情?”


 皇后以为她真说的是皇上休息事情,即刻脸上带出来担忧,关切道:“儿媳也想着这个事情呢,皇上每天忙到熄灯时分还习惯看会儿书。”


 “那么……最近谁去养心殿伺候?”


 皇后心中诧异,当下明白太后所问。想起皇上压根就没在养心殿给后宫女子准备地方,她立刻屏息,神情自然道:“儿媳也不知道养心殿事情。儿媳听说,并没有哪个妹妹去养心殿伺候,只有孩子们偶尔住在养心殿。”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颔首:“我也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皇后和众人正陪着 圣母太上皇后说话,却听年妃半低头恭敬道:“皇额涅,我们也想和皇上说说话,可我们不能去打扰皇上,皇额涅……”


 皇后果断截断话头:“年妹妹,你别说了。皇上的一番孝顺,只是皇上的心意。”


 胆子大的科尔沁格格在人群后头低声不忿道:“皇后姐姐,年姐姐要说,我也认为该说。我们皇上的孝心,应该要皇额涅知道。”


 “住口。”皇后回头呵斥一声,再一回头,对圣母太上皇后欠身赔笑道:“皇额涅,您别生气。妹妹们年轻不懂事,回头我罚她们。”


 圣母太上皇后目光凝视她们,透着作为婆婆,作为圣母太上皇后的居高临下。外头小雪在风中飞舞旋转,暖阁里温暖如春,外头花木宫人都因为下雪心情大好。只是因着圣母太上皇后最近用药不断,再好的人间门景致也似被披靡了一层迟钝之色,小吊子上的药罐咕咕冒气,仿佛黄梅天的雨气一般,昏黄阴阴不散。


 虽在静养,圣母太上皇后却穿着一身簇新的耀眼金松鹤纹旗袍,头发光滑拢成一个盘头,抿得纹丝不乱,只在发髻间门只别了一枚无纹无饰的浑圆金簪。


 其实她最近皮肤黄,并不适合这样耀目的金黄色穿戴,更显得人脸色蜡黄。只是,不知为何,圣母太上皇后特意做了好多件这样的服饰,从来不穿,今儿却穿了出来,好似在和儿媳妇们显示,自己和佟佳太上皇后一样身居后位有资格穿金黄色用明黄牡丹龙华,更有资格简单盘头不做宠妃姝丽打扮。那丝丝执拗,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皇后想起圣母太上皇后的过往,心下更是悚然,已经跪了下去,道:“是儿媳没有管好她们,儿媳有罪。”呼啦啦的,妃嫔们跟着她再次跪了一地。暖阁的空气都凝固不敢呼吸。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皇后:“你知罪?”这样平平常常一句,仿佛皇后并不是去因为弹压流言领罪,而是寻常遇到妃嫔口舌之争领罪一般。


 皇后低首敛容,静静答:“是。儿媳知罪。”


 “那末,”她打量皇后一眼,“皇帝有什么孝顺事情我不知道?”


 皇后心下一紧:“皇上的事情,儿媳不言。”


 圣母太上皇后“嗯”了一声,脸上的皱纹一松,似开了一朵舒展的千伴菊花,撑不住笑道:“起来吧。我原瞧着你多稳重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油嘴滑舌了。”


 皇后接过来陈皮嬷嬷手里的药碗,讨巧地笑道:“儿媳惭愧,怄皇额涅笑一笑。”


 圣母太上皇后抬手刮一刮皇后的鼻子,笑叹道:“原本实在不想喝了,就瞧着你这点孝心吧。”说着将药汁一饮而尽。年妃眼明手快,见圣母太上皇后喝完药,取了绢子在手为其擦拭。圣母太上皇后见其他人还跪着,道:“都起来吧。年纪轻轻的膝盖嫩,别跪着地砖。”说着向年妃招手,“皇后不说,你来说说。”


 年妃亦笑道:“皇额涅,我哪里敢呢?”说罢自取了蜜饯来奉在近旁。


 圣母太上皇后摒弃左右侍奉之人,只留了陈皮嬷嬷与桂花姑姑,懒懒道:“要你说你就说。皇后故意和我打哑谜等着我问她呢。我在,你别怕她。”年妃听得太后语气不善,刚要分辩。圣母太上皇后微眯了双眼,浑浊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而清明,冷然道:“到底有什么事情,关系到皇帝什么!”


 年妃微微一窘,答:“是。”旋即浅浅一笑如微波,“皇额涅,是儿媳说错了话,请您责罚。”语毕微有黯然之色,低头咬唇苦涩道:“儿媳只是心疼皇上。”


 彼时她身边正好有陈皮嬷嬷在插梅花花瓶,深红色的梅花花瓣映得她雪白的脸庞微有血色。圣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而那笑意并没有半分温暖之色,直叫人觉得身上发凉:“宫里事情我一向不管,但是有关皇帝的事情,我需要知道。他是我亲生的儿子。年妃,你说吧。”


 年妃一笑宛若窗台上一盘冬天开残了的白牡丹:“皇上在给皇祖母守孝。”


 圣母太上皇后似乎怔了一瞬,目光扫向皇后。皇后微笑,容色孝顺而崇拜:“皇上至诚本是一片孝心,儿媳感动故而不想四处说。”


 圣母太上皇后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含笑道:“你们都好。”说着拉过皇后和年妃的手拍着道:“姐妹两个都是笨心眼儿,这么久没有和皇帝单独说话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皇后笑道:“皇额涅这样说,可是嫌弃儿媳成天在您跟前晃悠碍眼吗?”


 “这是和我撒娇呢。”圣母太上皇后笑吟吟道:“这么大人了还皮实。天色已经不早了,今天呀,我是嫌弃你了。只是今天下雪了,用了热汤再回去。”


 皇后眉开眼笑,领着妃嫔们福身行礼:“儿媳谢皇额涅关心。”


 如此说笑了一晌,天色渐晚,众人用了热汤齐齐告辞。圣母太上皇后殷殷嘱咐皇后道:“记得调养身体,孩子多了热闹。”


 皇后微微尴尬,依旧笑道:“是。”


 起身踱过宁寿宫的重重殿宇时,皇后才惊觉,贴身的背心衣衫已被逼出的薄汗沁透了,这依稀的汗水仿佛提醒着圣母太上皇后的老辣与沉着。年妃不解其味,瞅着她额头细汗笑言:“姐姐还是这样容易出汗。”大雪蔽天地,夜晚的风呼啸狂狷。时近年底的夜光,沾染了雪花的雪光飘来冬日花儿的甘郁芳香,叫人心境为之一爽。皇后把将要涌起的笑容无声无息的压制了下去,心里恨不得冲夜空挥舞拳头大喊又熬过一关了,面上却是毫无表情。眸子虔诚垂下,只看着脚下的雪路,专注听着花盆底落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皇后安安定身,如今的生活美好幸福,她一定要全心守护。


 进了宫,做了皇后,她也是爷的当家主母。


 出了宁寿宫仪门,科尔沁格格转身娇媚一笑,爽朗朗道:“听闻皇上明天带着皇子公主们去西山赏雪。妹妹才疏学浅,却也听说西山是北京赏雪最美的地方,金国的金章宗、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必仁和明永乐皇帝都喜欢去呢,可见是个聚集天地灵秀的好去处。”


 皇后淡然一笑:“历朝历代都有帝王宰相文人墨客喜好西山赏雪,只是皇上带孩子们出门,并不单是赏雪看风景,而是深入民间门。”皇后凝眸她姣好脸庞,不觉感叹年轻当真是好,也或许是自幼养尊处优,她的脸庞饱满得如明月一般。“妹妹可知‘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大雪降临,工部和顺天府衙门要关注贫困房屋能不能撑得住,关注大雪下几天是否影响明年收成。自入冬以来西部和北部严寒,到正月更冷。为此皇上对粮草运输关注异常,‘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将士们守卫边疆,方有关内和平安乐。”略停一停,“本宫略有耳闻,妹妹自幼熟读六书且喜欢弓马骑射,本应嫁在草原自在,却主动和皇祖母求情要进关嫁人,可有此事么?”


 科尔沁格格睫毛微动,“咯”地一笑:“我嫁进来两年了,皇后姐姐只知道这一点儿我的事情吗?听皇祖母说,皇上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儿郎,见了喜欢便要嫁了。”


 皇后且讶异且惊喜且糊涂:“如此主动之事如何不是人间门奇女子?也恰恰因此豪情,妹妹才能与皇上结下缘分,无怪乎皇上也夸妹妹针线好。来日妹妹得空,也让我们瞧瞧功夫,只当让我们长长见识。”


 她嫣然一笑,云袖轻拂如霞光轻盈:“皇后姐姐您是皇后,年姐姐也是不同,所有的姐姐们都比我资格老,皇上夸我针线好,可能是觉得不再需要夸姐姐们呢?等有空皇后姐姐安排,妹妹也乐意和姐姐们切磋呢。”说罢径自盈盈踱开,再不理皇后等人。


 其余人纷纷告辞。年妃扶着皇后漫步,见走得远了,方敛容道:“主动请求嫁进关一说不知真假,别的小姑娘喜欢皇上我看得出来,这位……但姐姐何必留意她?”


 “你也以为她费恁多功夫只为有‘子嗣’么?”皇后凝视她那已然看不见的离去的身影,“如此处心积虑又野心外露,只怕非表面简单。”当下也不多言,上了轿辇,皇后见无人,方悄悄对年妃道:“我瞧着她今儿的一句插言,进了……眼了。”


 年妃抿嘴一笑,拨一拨银镀金蝶恋花耳坠子,道:“姐姐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则是因为我曾经也是进了……眼了的人,我知道……只是利用我打压姐姐其实最是重视姐姐;二则么……”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她的学识聪慧当真要我震惊,我几次遇到她看书写字不同凡响,”她停一停,又道:“若不是她急于讨好皇上,如何会有今日冲动之插言。”


 皇后淡淡道:“我说呢,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却肯失仪……。”


 “科尔沁妹妹是骄纵,当着……的面如此放肆,连去慈宁宫请安也寻了个由头便自己去了。”她微微叹息,看着皇后道:“也难怪她要心高气傲要切磋,我是不能骑马打猎的,全靠姐姐安排其他妹妹陪她了。”


 皇后不以为意,只笑道:“她年轻气盛,我偏不和她争斗风头。你想……方才的神气,也是要看我是否能忍得下她的气焰,我们东西六宫是否真真和顺……”话未说完,轿辇一个缓慢停顿,整个上半身向前微微倾了出去。


 力道不大,算是应急中的缓慢了。随行的琴音和小花瓶子一看,忙挡在轿辇的出口,恭敬扶住两个主子倾斜的身体。与此同时,抬轿辇的内监们赶紧站稳了脚步,惊惶失措跪下道:“奴才们有罪。”


 皇后见年妃脸色发白,顾不得动气,忙道:“妹妹没怎么样吧?”低头只见她一手牢牢地抓住自己手臂,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肩膀,两个人都是一只胳膊支撑住一边扶手,另一只手牢牢握紧对方。心口一暖,忙道:“我没有事。”


 年妃受到惊吓,几乎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吓了一跳!”


 对视一眼,彼此俱是眼中一热——这么多年来,不管侍妾格格们怎么试探嘀咕,两宫母亲怎么分化拉拢,她们始终都当彼此是最好的伙伴。


 皇后心疼道:“你呀不得受惊吓,还要护着我,这几天估计又要头疼了。”


 年妃讷讷道:“就是要这样,万一真掉下去你伤了身子怎么好,你可是有岁数的人了。”


 心口有明光一样的温暖,眼中热泪一动,道:“我的身体好得紧,妹妹的身子难道不要紧么?”转头见琴音和小花瓶子为挡着轿辇倾倒,用力站在轿口,厚厚的冬天衣服里半露出来的脖子上有清晰可见的几道粗粗的青筋暴起,忙安抚道:“别怕,你们怎么样?”


 琴音连忙摇头,一脸焦灼:“娘娘没事就好。”说罢转头厉声喝斥,“一群糊涂东西,怎么抬的轿子!上头坐着两个娘娘,这般不上心!”


 若一般情况下,宫里训练有素的轿夫抬辇,那是一碗水在上面也不会洒出来一滴的水平,何以有刚刚的状况?难道是圣母太上皇后给的警告?


 一念之下不由勃然大怒,皇后按捺住心口的慌乱,冷了脸,曼声道:“怎么回事?”皇后自从住到宫里总是和善温柔,众人见她动怒,早已慌乱跪下,吓得拼命磕头不已。


 年妃按一按怒气,冷道:“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停下来?”


 为首的一个太监满脸冷汗,忙叩首道:“是……是……是奴才们看见……”


 皇后刚要问“看见什么……”听见一声呼喊:“嫡额涅!额涅!”


 甜虾!


 皇后和年妃忙慌下轿子跑到前头,一眼看见一个雪球球坐在雪地里,跑进来确认是自家的小甜虾,顿时吓到了。


 “甜虾!”皇后伸手要抱。


 “甜虾你怎么在这里?”年妃急得眼泪出来。


 哪知道小甜虾伸胳膊要嫡额涅抱,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听见额涅问她,还气恼地哼哼了一声,放下怀里抱着的猫儿,戴着厚毛手套的手笨笨地一拍胸脯:“嫡额涅!额涅!是我挡住轿子的,你们不要责骂轿夫。嫡额涅!额涅!我要找阿玛,我要去参加养心殿议事,我明天也要去西山玩。”


 奶声奶气的,却是瞪圆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宝石大眼睛,鼓着胖胖肉肉的脸颊。披风有帽子,全身穿着毛茸茸的只露出来一张精雕玉琢的雪白胖脸,华丽耀眼的孔雀毛披风上落了一层雪花,远远看着真好似一个大雪球球,怪道轿夫走近了才看见她。皇后和年妃确认她穿得厚没有冷到,再一想想她说得话,顿时哭笑不得。


 皇后回头吩咐一声:“琴音,小花瓶子,给今天的轿夫们各赏赐十两银子喝酒压惊,叫他们都回去吧。”打量周围,已经到了御花园仪门了,门两边跪满了跟着甜虾的奶嬷嬷宫女太监。“你呀,顽皮。”皇后屈两根手指头捏捏甜虾的小鼻子,感觉她小脸上热乎乎的,可见真没冷到,放了心。


 “甜虾要去养心殿,哎呀,天儿还下雪呢。”皇后吃力地拎着胖孩子到御花园门廊下,年妃要给她拍打身上的雪花,她却自己跳着跳着,蹦下来阵阵雪花,自己笨拙地拍拍胳膊窝:“嫡额涅暖暖手。额涅也没戴手套。”口中喊着,眼睛却还是望着嫡额涅。“嫡额涅抱着猫儿暖和呀,嫡额涅,我要去找阿玛呀。”


 “噗嗤”一声,皇后和年妃互看一眼,这下是真无奈了。


 小孩子机灵,知道去找了阿玛,所有的要求就达成了。


 年妃看向照顾甜虾的宫人,甜虾的一个奶嬷嬷喜塔腊氏恭声道:“公主做完了开蒙功课,去找十九阿哥玩,十九阿哥的奶嬷嬷正在准备十九阿哥明天出门的服饰,公主看到了便问,问了后闹着一起去。十九阿哥着急去养心殿议事,要哄着公主睡觉……公主睡了一觉醒来,听说娘娘还没回来,就,就找来了……。”


 得嘞,这绝对是在十九阿哥面前装睡,等十九阿哥走了便醒来了。


 年妃:“都起来吧。”


 喜塔腊嬷嬷一低头:“奴婢拦着公主,公主生气,罚了奴婢们跪着。”


 年妃一愣,皇后接过来琴音抱着的胖猫儿,和手炉·猫儿四目相对,也愣住,齐齐看向甜虾。


 甜虾一扬略淡的小眉毛,斜飞入鬓的修长眉毛变飞舞起来,乌黑明亮的眼睛却是笑了一下:“额涅给你们求情,都起来。”


 霍!


 喜塔腊嬷嬷领着宫人起身,年妃好似不认识一样地看着闺女,皇后弯腰靠近她,面对小孩子学大人管教宫人的架势,摇头失笑:“我派人去找你大姐,你大姐若答应,抱着你去养心殿。若觉得场合不合适,不答应,就乖乖回去睡觉,好不好?”


 小甜虾刚要答应,眼珠子骨碌骨碌一转,小奶音清脆有力:“嫡额涅,去找大哥和二姐呀。”


 皇后和年妃一起喷笑。


 这么小就知道办什么事要找什么人了?大公主最是守礼,是皇家模板公主。大阿哥守规矩但更疼弟弟妹妹,二公主最是不守规矩的。


 皇后手上摸着猫儿脖子,含笑道:“我派人去,不拘束哪个哥哥姐姐有空,好不好?万一你大哥和二姐正在奏事情呢?”


 小胖脸顿时皱巴起来,不情愿地回答:“好吧,女儿就等等吧。若是大姐姐出来,女儿就自己去找阿玛哦。”


 还会自己去找阿玛了!看把你能耐的,学会走路了是吧?


 皇后忍着笑吩咐前来迎接自己的海嬷嬷,示意宫人撑伞,和年妃领着熊孩子慢吞吞地朝栩坤宫的方向走。


 宁寿宫在皇宫东边,回来要穿过御花园。而养心殿、永寿宫、栩坤宫都在皇宫西边,走到半路便迎头遇到大公主小糯米的一队伍人。


 “女儿给额涅、年额涅请安。”大公主请安的姿势宛若天鹤起飞,天然只带一种不紧不慢矜持慵懒的气场,似乎这一片雪地也瞬间门变得优雅端庄雍容迷人。


 “起来。”皇后脸上笑着,眼睛瞄着甜虾。甜虾自从见到大姐姐,就拉开架势要跑,此刻正犹豫先行礼再跑还是不行礼直接跑,一张胖脸纠结得来。目光迎上大姐安静的目光,条件反射地问安:“妹妹给大姐请安。”然后撅屁股就跑。


 大公主一把拎住她的披风帽子,紧跟着掐住她的小胖腰抱起来:“哪里跑?先跟我去养心殿反省。”


 “哇哇!我要阿玛!我要阿玛!”甜虾吓得哇哇哭,手脚奋力挣扎。


 干打雷不下雨!大公主对熊孩子很有经验,用力抱紧了圆球胖妹妹,语气沉凝:“阿玛正在议事,看你反省情况,再决定给你通报与否。”


 “哇哇哇!我要去议事,我明天也要去西山。哇哇哇!”甜虾无赖地闹着。大公主一回身给两位母亲行礼:“女儿先告退。”


 于是,北极甜虾一路上“哇哇”亮着嗓子被抱走了。


 身后跟着甜虾的奶嬷嬷宫女太监浩浩荡荡的一群人。


 皇后和年妃再次对视,那真是无奈再无奈,却又忍禁不住地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大雪转小雪,小雪转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夜,甜虾被哥哥姐姐教训一顿。甜虾气得跺脚大喊:“我明天和嫡额涅、额涅认错儿。我生气呀!我有冤屈要告状呀!”整的一群哥哥姐姐哈哈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气得她哇哇大哭,这次是真哭了,眼泪飙出去老远。


 最后四爷哄着胖闺女,答应她明天跟着出门,这才打着哭嗝儿娇气地哼哼唧唧。


 而四爷,也在第二天前来慈宁宫请安的时候,被问及生娃娃的事情。


 母后太上皇后歪在炕上,气哼哼着脸,眼神莫名地瞅着对面的熊儿子,似乎连生气也没力气了的状态:“孝惠章皇后的一年孝期也快结束了,皇帝您该进后宫了,开枝散叶也是作为帝王勤政之一。”


 四爷纳闷儿:“皇额涅,您怎么知道了?”


 “我怎么知道了?我还不能知道你还在守孝?”母后太上皇后惊奇地瞪大眼睛,随即表情暗淡,蜡黄的脸看着更暗了,几乎成黑色。“胤禛啊,你孝顺,和你皇祖母感情深,我知道。可你想想,你皇祖母若知道你如此苦自己,她在天有灵有感知,能心安吗?”


 四爷沉默。


 “处理国家政务要勤,教育子女、关心家人也要勤,你一贯懒散,乍然这样没有自己晒太阳的时间门很不适应,我也理解,心疼我儿子的忙碌。可孩子才是未来,是家族、大清国的未来。落叶,你说。”


 站立一边的落叶嬷嬷恭敬道:“奴婢昨儿晚上听说二十一公主哭闹,便打听了一二,和太上皇后说说乐呵。便发现,这五年,十九阿哥之后,只有二十一公主新出生。”


 “听听!”母后太上皇后气得气拍炕几,炕上的碗碟“哐当”响有点刺耳,要她心情越发激动。一挥手要落叶嬷嬷领着两排宫女都退下,沉着脸对儿子语重心长:“胤禛,你现在的情况和你汗阿玛不一样了。科尔沁格格到你身边两年了,该生孩子就生孩子。还有南海、伊犁那边的姑娘,明年该收进宫就收进宫,该指婚就指婚。八旗选秀的意义,你比我明白,既然是大清一家人了,就拿出来一家人的态度来。”


 “还有这两年你汗阿玛新进抬进旗的一些人家,现在作为旗人,铁庄稼不是最重要了,谁家没点差事做点生意赚银子?大清国越来越富裕,八旗人家看重的是满汉蒙八旗互相联姻。这联姻给,但要你来给,怎么给,你决定。再说回上三旗包衣小选,也要重视。外头有人说包衣旗是奴仆,你知道包衣旗其实是皇家的家臣。当年你汗阿玛给身在包衣旗的曹家闺女指婚亲王,纳不同包衣旗宫女做妃嫔,都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护着敏妃?宜妃进宫是因为家族能征善战,盛京战事吃紧。敏妃进宫是因为家族在盛京户部能干。就是圣母皇太后当年,也不光因为她貌美聪慧本分,还有她祖父担任御膳房总管,曾祖父曾经是内务府总管,兄弟老实但没有能力的原因。”


 一般大户人家给子孙选侍妾,选家里得利管事的女孩儿,为的是知根知底。也是因为家族大了,奴仆们多了便分帮结派,子孙选一个这样的侍妾就是多了这一方势力,在家里指挥人才有人听话办事。宰相家大官家门口站岗就是七品官,皇家的包衣天生就是臣工,高于一般大户人家。


 四爷眼睛半合,凝注皇额涅的面色,今年好像精气神都越发不足了。


 母后皇太后却因为他的态度,动了真火。


 四爷一看母亲呼吸不畅,忙起身给她顺着背:“皇额涅,儿子都明白。您放心。”


 母后皇太后呼吸通了,瞧着儿子依旧孩子气的面容,不由地心软:“我呀,在你小时候护着你太过,导致你很多事情都不明白。虽然我恨你汗阿玛薄情,但其实你汗阿玛做得对。宫里的平衡,和朝廷平衡一样重要。”


 “纳宜妃,宜妃的父亲祖父本是郭络罗家功劳最低地位最低的,这样将来不会在盛京形成一个强大的外戚。但宜妃有一个能打仗的好弟弟,于是嫁岳乐亲王女儿,其中平衡之术你琢磨琢磨,当年八旗议政大臣的势力多大你哪里知道?胤禩媳妇的父亲的那件案子,牵扯多少争斗?包衣旗的董家在平定三藩战事中立功,你汗阿玛纳端嫔,端嫔的父亲乃是董家立功大将的兄长,兄弟也不能干。索额图能干,所以太皇太后选皇后要选索额图兄长家的闺女。惠妃父亲是明珠的兄长,也是不能干的。且其实不是亲叔叔,是同祖父的堂叔。就是荣妃,大将军图海是荣妃的堂叔,父亲兄弟都寂寂无名。胤禛啊,”母后太上皇后疼爱地望着儿子,和普天下所有当母亲的一样,既想要孩子知道人间门凶恶,又怕吓到了,想护着他永远单纯天真开心。


 “现在和当年比,大不一样了,八旗不再掣肘皇家,但这有了新平衡。科尔沁,该有一个皇子。你做皇子的时候,我一直想给你联姻好家世的姑娘,帮衬你。现在你做皇帝了,却要注意平衡之术。你打小儿心软护短疼着一家人,我欣慰儿子是好夫婿有担当。但,有些荣华富贵,能不能给,该不该给,都要细细思量。”


 四爷面容肃穆,感激地望着母亲:“皇额涅的教导,儿子谨记于心。”


 母后太上皇后一看,更心疼儿子了,叹息一声:“胤禛不要认为这是无情,这是为了我们所有人都好。你的兄弟姐妹,有母家还在包衣旗的,问问你汗阿玛怎么给抬旗。比如老十二胤裪的母家万琉哈氏,他们家本是上三旗内管领,也是管过膳房和内务府的人家,借着抬旗的机会,收回来他们家在内务府的权利,你顺便整顿内务府和包衣世家。老十二的舅舅托合齐牵扯进会饮案,这是你汗阿玛的逆鳞,你斟酌着说。”


 “儿子明白。皇额涅,兄弟姐妹们的册封?”


 母后太上皇后慈爱地拍拍儿子的手,浑浊眼冒精光:“你的兄弟们,按道理,都应该给升一级。但我还是那句话,先问问你汗阿玛。老大是不是还做个光头阿哥?老三老五已经是亲王。我想着的是,一是铁帽子庄亲王估计撑不住多久了,你看要不要过继一个兄弟。老十四是一个难事儿。胤裪,封一个郡王最高了。他之前在工部管过矿,你汗阿玛册封固山贝子。托合齐会饮案后,被你汗阿玛撤职在家,管着正白旗事务,宗室丧事祭祀等等。明年有关他的差事,你也问你汗阿玛。老二十四还小,你当半个儿子用心养着,差不多等到十八岁给予爵位。老十六、老十七……你看看。”


 “至于你的姐妹们,再封,就是固伦公主。下面还没嫁人的妹妹们的婚事,你要用心操办。已经婚嫁有孩子的姐妹们,除了爵位外,她们最关心的是孩子的婚事和爵位。其中,老六和老十的爵位事情是重点,她守在喀尔喀这么多年,功劳苦劳都有,和你又是一心。她也不是一般女子将女儿妻子母亲的身份看得比自己爵位更高,但你汗阿玛就因为她天生追求权利,才会刻意打压她和土谢图部落。老十,除了军功,还有一个亲哥哥老十在朝中,还有钮祜禄家的舅舅家,就算她没有野心,也要遏制一二。不光是兄弟姐妹,兄弟姐妹们的生母养母的分位怎么升一升,顺便也问问你汗阿玛。……”


 这个上午,母后太上皇后和儿子仔细教导有关后宫平衡,选秀怎么选,指婚怎么指,兄弟姐妹们手里的权利该收拢的收拢,该缓和的缓和,该给权利的给权利……掰开了揉碎了仔细分析。


 四爷认真专注地听着,是不是给母亲喂一口奶汤,发现她说的累了,便照顾她躺着休息。


 “皇额涅,您先休息一会儿,儿子去问汗阿玛。”


 母后太上皇后确实累了,躺在炕上歪着,四爷给盖被子掖好被角,她精力不济地迷瞪眼,却还是不放心:“我听说你折腾了乾清宫学堂?这样好,但要注意你自己盯紧了。你汗阿玛精力不济,大臣们心思不一样。无逸斋学堂也不能放松,你一放松,老师们就懈怠偷懒甚至迟到早退。孩子们要多多出宫玩玩,接触实事。如果有战事,要弘暻后面的皇阿哥都去参战。记住,千万别听大臣们什么皇阿哥金贵不能出宫,他们巴不得皇子圈养在宫里做金丝雀,做书呆子不食肉糜。”


 四爷心头一震,抱住母亲的手,轻声道:“儿子谨记。儿子一定教育好孩子们。皇额涅。”


 “嗯。乌雅家的儿郎中,暂时没有能人,低调才是福气。反正有你在,谁也不敢轻看了。但若是闹腾不休,必定惹来祸事。圣母太上皇后可能还想要你纳乌雅家的女孩儿做妃子,或者弘晖几个孩子纳做侧福晋。佟佳家的鄂伦岱、隆科多,都是臭脾气,使劲使唤,一定要打压。”


 “皇额涅,儿子记住了。”


 母后太上皇后实在疲倦极了,四爷守在炕边,守着她慢慢睡得沉了,方轻手轻脚地离开。在外间门叮嘱了落叶嬷嬷等人,最后看一眼母亲睡沉的面容,出来慈宁宫。


 他的脚步慢慢的,身后跟着的太监们也都安安静静,苏培盛发现皇上似乎在沉思,便示意所有人都不要高喊。道路两边干活的太监们自动避开默默行礼。


 慈宁宫,以前是孝庄文皇后的住处,如今是母亲的住处,大清后宫地位最高的住处。后世人都说慈宁宫闹鬼,所以后面的太后都不去住,其实是乾隆那小子要遏制他生母的权利,不给住到这孝庄文皇后住过的宫殿。


 慈宁宫位于皇宫西边,到宁寿宫要穿过御花园,转到皇宫东边。只是这个时候孩子们都在进学,就连那些年长出嫁的长公主们都在乾清宫学堂,偶尔遇到几个妃嫔来御花园给他请安,四爷含笑点头便过去了。


 苏培盛感受到妃嫔们怨念颇深的目光,偷瞄主子爷,自己都替主子爷的心大钦佩。是钦佩,一开始纳闷,左拥右抱谁不想啊?武则天做了女皇都折腾一个男后宫,更何况天经地义享受美色的男皇帝了。可他慢慢的,也只有五体投地的钦佩皇上了。能有如此大定力,合该做大事。


 四爷是真的没有感受到这些。他陷在自己的思考里。


 上辈子,皇后因为弘晖早逝除了打理家务其余都没有心思,后院女子都因为一个个孩子的早逝沉闷压抑,有了弘时弘历弘昼后他自己也无心再生孩子,年妃体贴颇有文采且是侧福晋正经夫妻,他便相对多去去,年妃怀着身孕,在康熙驾崩的时候为了他坚持走完流程,导致孩子流产,身体急速崩坏,后面再生的福慧更是体弱。


 四爷这一生,一直在记忆中孝惠章皇后驾崩、康熙驾崩的大致时间门点上,不要后院生孩子。


 可后院不去,福晋和侧福晋却是初一十五一定要去的。四爷日夜担心,上辈子一个个孩子早逝的痛苦,这辈子弘昀早逝的痛苦,他都不想再经历,也不想自己的女人去经历。


 哪知道年妃再次有孕,叶桂说年妃可能是特别容易有孕的体质,他只能在年妃怀着北极甜虾的时候,费尽心思照顾。等到弘晖福晋有孕,更是谆谆叮嘱弘晖一定要照顾好。幸好孝惠章皇后,他的皇祖母撑住了,一直到八十二出生,才合眼。


 四爷是真心感激他的皇祖母。


 四爷做了皇帝,也是皇祖母的乖孙子,要给皇祖母守孝满。


 上辈子,帝王必须会的平衡之术,都是他自己埋头琢磨,他给继承人选了富察家三兄弟官职最低的李荣保的女儿做皇后。这辈子,有父母当长不大的孩子操心,何须去管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呢?


 他伸手摸摸胸口,心跳声,有规律的,暖暖的,热热的,活着的感觉。


 活着,真好。


 四爷不禁抬头望天,冬日的天空蔚蓝高远浩渺,和夏天的天空大不同。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的缝隙间门射下来,形成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飘荡着轻纱般薄雾的林荫照得通亮。落在雪地上是特殊的白,像浸湿了的纸张一样,皱皱得不愿意用手指在上面比划。


 既不是朦胧,也不是通透。几块薄薄的雾在天空中轻轻荡漾,好像在天空中悠闲地聊着天。


 他不禁微笑开来。


 “苏培盛,你还喜欢冬天吗?”


 苏培盛讨巧地笑:“皇上喜欢,奴才永远喜欢。”


 四爷摇头失笑。


 他喜欢,也不是喜欢。想当年的孝庄文皇后,她喜欢,其实也不是喜欢。就好像人生,夏天是年轻时候的热烈干净纯粹,冬天是坚强的人看尽繁华阅尽人性后的慈悲祥和。每个人都在选择不同的人生,有人选了短暂浓烈的夏天,有人选了长远悠扬的冬天。


 他的皇额涅啊,变化很大,已经有了孝庄文皇后的影子。


 他的额涅呢?


 四爷到了宁寿宫,陆续有宫人行礼,进来偏殿暖阁,殿中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轻烟袅袅不散,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穿过窗户照射进来的冬日暖阳并不过分的晴朗,是轻薄的雪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


 圣母太上皇后的气色尚好,靠在临窗的镶嚼银茸贵妃长榻上,就着陈皮嬷嬷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喝着药。


 他一眨眼,郑重地打着马蹄袖行礼:“儿子给皇额涅请安。”


 “皇帝快起来,坐下来说话。天冷,我叫小厨房炖了南瓜咖喱椰奶汤,用的南海的植物,吃着不错,特意给你留着。桂花,端上来。”圣母太上皇后絮絮叨叨的关心儿子的身体,打量他今天的服饰是家常便服,便笑道:“皇帝今天不忙?”


 “儿子谢皇额涅关心。今天不忙。今天腊月二十,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难得放松,儿子偷偷懒。”四爷脱了靴子盘腿在炕上,怀里抱着刚找回来的白猫儿,悠闲的姿态用着羹汤,逗弄白猫儿晒太阳。


 殿中安静,隔着春衫绿的窗纱向外看,那繁闹的灿烂冬日百花大雪人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母慈子孝,一室温馨。圣母太上皇后望着他,眼里透着少见的喜气:“有些日子没好好和皇帝说话了,今天有空打算做些什么?”


 四爷嬉笑答道:“并没有什么事,左不过是玩乐。”


 圣母太上皇后继续用药,道:“那就说说什么玩乐的事情,我听着也解解乏。”于是四爷拣了些有趣的来说。圣母太上皇后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似乎是听着,一手接过桂花姑姑递上的清水漱了口,蹙眉道:“好苦。”


 话音未落,殿中的紫檀攒竹嵌玉石缂丝围屏后宝蓝旗袍一晃,盈然出来的竟是科尔沁格格。她看到皇上,麻利地福身行礼:“给皇上请安。”到底身形略局促,表情不自然。端了一个白瓷盘在手中,盘中搁了数枚腌渍得殷红的山楂。科尔沁格格含笑行至圣母太上皇后身前,道:“桂花姑姑说,这是新制的山楂,酸甜开胃,皇额涅用了药吃这个最好不过了。”


 圣母太上皇后面上微露一缕笑,道:“算你这孩子有孝心。”说着拈了一枚含了,点头道:“果然不错。”


 科尔沁格格低眉而笑,神情明朗大方,道:“皇额涅喜欢就好。药是苦的,若食极甜之物口中反而难受,不若酸甜来得可口。”


 圣母太上皇后颔首而笑,很是赞同。方才转首看了四爷一眼,不疾不徐道:“皇帝,我听皇后说她为人伶俐,今儿特意找来见见。没想到呀,真是体贴的好孩子。”


 本一同和睦说着话共叙天伦,一室的平和安详。骤然听得这样一句,心冷然一缩,却不想因此接了话头,冷声含笑道:“哦,儿子不曾知晓。”


 “庆格尔泰,你没有在皇帝面前表现吗?”圣母太上皇后听懂了皇帝的意思:我不知道您特别见科尔沁格格!却只能继续拿科尔沁格格出气保留颜面。只见圣母太上皇后目光锐利,直逼得科尔沁格格不敢随意抬头,惴惴不安。圣母太上皇后微眯了眯双眼,冷冷抛下一句:“你是不是因为皇帝这段时间门忙疏忽了后宫,心里不高兴啊?”


 庆格尔泰站在一边,听圣母太上皇后和皇上这样神色说话,一惊之下脸色霎时变得雪白,手中端着的瓷盘拿得不稳,盘中盛着的山楂立时掉了出来,骨碌碌滚的老远,只留下深红的点点汁液,沥沥一地。


 圣母太上皇后斜睨她一眼,道:“我就问问,你就慌了。”


 四爷依旧笑着,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庆格尔泰,退下。”


 “嗻!”她响亮地答应一声,福身给圣母太上皇后行礼,给皇上行礼,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圣母太上皇后眉心蹙成三条柔软的竖纹,微疑道:“皇帝,你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儿吗?”


 “皇额涅,儿子还在守孝。”四爷语气官方。


 “……皇帝孝顺,我作为母亲如何不高兴?可你皇祖母那么疼你,他能想你这样清苦吗?我知道我不该请庆格尔泰来,给她机会在你面前特殊表现,可我也是为你着想。你看看你的子嗣数量,再看看你汗阿玛的子嗣数量。数量是一方面,你汗阿玛皇子比公主多,你是公主比皇子多。”


 圣母太上皇后的话循循善诱,一切都是为了儿子考虑。拿出来康熙的子嗣数量对比,侧面要儿子心生焦虑。


 四爷安静地听着,圣母太上皇后的口吻变得善解人意:“也不怪你。你汗阿玛的妃嫔多自然子嗣多,你后宫就这么几个人,皇后、年妃、李格格、宋格格、陈格格……也都岁数不小了。想要绵延子嗣也难。”


 这个时候,四爷本应该孝顺感动地接着话头,解释一句“儿子也不是不为了子嗣着想。”


 可是四爷就是自在地撸猫,猫儿是如此可爱,走丢了一圈好不容易找回来,他要加倍宠爱。


 大胖白猫享受地“咕噜咕噜”,幸福地眯着猫眼摇着尾巴。圣母太上皇后勉强笑着,摆出来一副教育儿子的姿态:“皇家最要紧的是要开枝散叶子嗣绵延,才能江山万年代代有人,为此才要三年一选秀充实后宫。”


 将事情严重化,和所有皇帝最看重的江山社稷联系在一起,一顶大帽子扣在四爷头上,意思是你要不充实后宫多生娃娃就是让江山社稷后继无人。四爷应道:“皇额涅教训的是。”


 接着笑道:“明年的八旗选秀,宫女小选,还要皇额涅操心安排。”


 换做旁人这个时候要么得寸进尺要么就此结束,可圣母太上皇后作为后宫赢家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事情和儿子起来隔阂?她知道儿子此刻一定心里很不舒服,目的达成便退步。儿子要她安排,她便说:“我老了,还能安排什么呀,让内务府挑着好日子,一轮一轮的选下来,选到出色的给你为妃为嫔,我就等着含饴弄孙了。”


 四爷笑道:“既然选秀,便有指婚。儿子第一次做主这件事,其实也不懂呢。刚在慈宁宫和皇额涅也说起来,儿子正要去请教汗阿玛。”


 这样孩子气的话,圣母太上皇后忍不住也笑:“是要去找你汗阿玛请教。你呀,以前懒散着,心大什么也没学,宫里的事情都不知道。不光是政务上的,宫务上的,也多去请教请教你汗阿玛。”


 四爷皮皮脸笑:“皇额涅放心,儿子一定‘多多’地请教汗阿玛。”


 圣母太上皇后喷笑出声,伸手指着他笑容宠溺。


 说着“明年有了新人不要忘记旧人……”的话,母子两个恢复母慈子孝的状态,圣母太上皇后卧在阳光底下晒了半个时辰,困意渐浓,四爷也小困地懒懒道:“午睡的时辰到了,皇额涅请休息。儿子且先去乾清宫逛逛罢。”


 四爷起身告辞。圣母太上皇后阖目片刻,缓缓唤住道:“无逸斋学堂里,宗室大臣的孩子们都在,宫外的习俗玩耍传进来,难免乱一些。我们的郡主公主必须严格管束,保持皇家模范。”


 “儿子记住了。”


 圣母太上皇后的笑颇为感慨:“中原古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觉得不通;可太有才华了,终究有涉政之嫌,也太可惜了。有才而知进退,兼修福德,那才是难得的。毕竟这天下人人守着的礼法规矩不同于寻常。”圣母太上皇后意味深长道:“至于这后宫里,虽说都是一介女流,却是个女人一哭一笑都会引发前朝风吹草动的地方。我这些天看着,有皇后管束着其他人一言一行都谨慎着,这是好事。皇帝切勿心软。宫外的外戚们,更不能有用身份欺压百姓的事情。”


 四爷点头不语。


 圣母太上皇后道:“胤祚家弘时的婚事极好,你七妹妹家两个孩子的指婚,你也多照顾着吧。”


 四爷答应着离开。漫步走出宁寿宫,方觉得身心疲惫一时间门难以放松下来。圣母太上皇后到底是明白人,知道“静养”一事无从转圜,便想要缓和亲近其他儿女。当然,这句“七妹妹家的孩子”?或许是说老十四胤禵家里的孩子。


 出来苏培盛领着太监们迎在外头,四爷思及科尔沁格格,便问:“科尔沁格格见到了吗?”


 苏培盛道:“见着了,带了宫女去永寿宫给皇后娘娘准备点心去了。”


 四爷便知科尔沁格格也是一个明白人,便放了心去乾清宫。


 乾清宫偏殿暖阁里,康熙也困了,四爷便也没打扰他,照顾他午休安睡,便回去了养心殿。


 午休起来,弘晖、弘时……大公主、二公主……等一群前来陪着用膳散步,等到进学时间门到了,小点的孩子都蹦跳着离开了,大点的孩子也都去办差了,只有弘晖留下来,四爷乜他一眼。


 弘晖嬉皮笑脸:“阿玛,是十五妹妹昨儿下午和我说了这件事。额涅、年额涅领着其他姨姨昨儿下午处理了一件宫务。是有关于最近宫里的流言的……”


 弘晖将流言的起因、过程、发展、结束都简单明了地说说:“阿玛,额涅昨儿要您去永寿宫用饭,还去御花园散步,是想和您抱怨抱怨呢。”


 流言一事四爷知道一点,康熙不管,圣母太上皇后不光不弹压反而出手加剧流言发展,他便也当不知道。哪知道会是这样的过程。


 “这事儿,阿玛知道了。去办你的差事。注意照顾你六叔的身体。”


 “哎。儿子记住了。”


 弘晖步伐欢快地走了,背影里都透着愉快。


 四爷笑笑摇头。


 宣见了五位等候的大臣,太阳偏西的时候,抬脚去了永寿宫。


 皇后因为他这难得的,白天有空过来,很是高兴。亲自泡茶,热情地照顾他用茶用点心,发现他坐下来不着急离开,还和自己说着家常,更是笑得通身春花烂漫。


 话题说到昨天的宫务,皇后直言道:“我和年妹妹商量,等有了母后的命令,我们再打理宫务,就算圣母太上皇后和我们发脾气,也能表示出不得已而为之的可怜。毕竟,之前已经表达假装弹压流言其实放任的诚意了嘛。”


 四爷:“……”


 皇后脸红红地瞅一眼皇上惊讶到无语的模样,谦虚一笑:“婆媳斗法嘛,这么多年,我们多少也知道一点儿。”又斗赢了一次了!这么一想,皇后真有点点骄傲,脸上便显露出来。


 四爷被皇后的直球打得惊讶一时无法思考,准备好的安慰鼓励话儿都咽下,甚至在皇后面前亦流露出几分意思:“圣母太上皇后如今年纪大了,心软和,跟着那些年轻不懂事的亲戚们胡乱操心。”


 皇后机巧道:“皇额涅也是好心罢了——皇上没有告诉皇额涅,要选乌雅家的孩子进无逸斋学习的事情吧?”这里的皇额涅,是圣母太上皇后。


 四爷拍拍她的肩膀:“之前你说起来,又嘱咐朕先不说出去,要给皇额涅惊喜。你为了一家和睦这样操心,朕还能说么。”


 皇后低首,婉约一抹身为人母的温和:“只要为了孩子们住在宫里舒心,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


 四爷慨叹道:“为了孩子们,你每每委屈。”


 今天皇上有点奇怪,皇后有点受不住皇上的温情脉脉,脸上腼腆地笑着,她都感觉到面颊火烧一般的烫人,眉眼温柔,再开口,唇齿间门不禁含了几分柔情缠绵:“是为了孩子,更是为皇上。前朝的事繁冗陈杂,回了后宫皇上且安心歇歇,我没有什么委屈的。”言毕,皇后又特特加上一句,“科尔沁格格她们到底也年轻,哪里晓得什么是非轻重,但本心都是单纯热情的。若皇上见到了什么也别生气才好。”


 四爷的性子,一向对年轻人宽容些,年轻妃嫔也是冲动热情年轻人嘛,犯错儿正常。面对圣母太上皇后的老辣招数再聪明也不知应对,更正常。皇后知道皇上对今天科尔沁格格的事情不会放在心上,但她也有点小心思:苦口婆心劝谏皇上宽容,表示自己对年轻妃嫔们的和善态度。


 四爷和皇后一番交谈,傍晚陪着孩子们去西山赏雪。待腊月二十三小年到来,大清国处处充斥浓重的年味儿,皇宫里头也是张灯结彩,太和殿宴请不断,祭祀活动每天都有,到大年三十除夕夜,一家人围在乾清宫一起守夜,听着爆竹声声除旧岁,康熙朝的最后一年,过去了。


 元旦日,辰时正,四爷在太和殿召开大朝会。


 雍正朝,开始了。


 有怡亲王胤祥领着的会考府正式成立,雍正通过户部向各省督抚下达了全面清查的命令:


 “各省督抚将所属钱粮严行稽查,凡有亏空,无论已经参出及未经参出者,三年之内务期如数补足,毋得苛派民间门,毋得借端遮饰。如限满不完,定行从重治罪。三年补完之后,若再有亏空者,决不宽贷。”


 一场大规模的清查工作在全国各地普遍开展起来。


 许多贪官被揭发。


 雍正皇帝在养心殿召开八旗议政大臣会议,最后决定对此采取了两种手段,一是革职,不许像以前那样留任弥补。一是抄家,籍没家产。鉴于清查一事开头万事难,为了方便处理后面的贪官们,之前原山东巡抚蒋陈锡贪污三百万两白银一案,也出来决议:籍没家财,以偿亏空。


 二月,山西潞州知府加璋告发,退休在家养老·原山西巡抚苏克济在任职期间门,勒索各府州县银四百五十万两,于是籍没家财,以偿亏空,并责令其家人赵七赔偿剩余二十万两。


 三月,退休在家养老·原河道总督赵世显克扣治河工料,侵蚀钱粮,被告发后下刑部狱,家财充公。


 这些都曾经是封疆大吏,查他们,就是查出来一大串儿。下去一大批,上来一大批。四爷每天上午处理完政务后挤时间门翻看刑部、大理寺案情进展,下午召见大臣检查孩子们功课后挤时间门召见一批批新进官员,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


 后宫女子侍寝的也唯有寥寥几人。而太上皇喜欢召见的还是那几个长相酷似赫舍里皇后的年轻答应贵人。倒是苏培盛说起,太上皇的老妃嫔们对此略有非议,太上皇却依旧宠爱如常。四爷轻笑道:“汗阿玛在怀念他的青春岁月,汗阿玛一辈子帝王威严,如今做了太上皇,哪里会去在意其他人的议论?”


 苏培盛闻言,只扶一扶头上瓜皮帽,意味深长一笑:“是,譬如从前的太上妙答应,太上皇纵容她未必是真宠着她。”


 四爷的神思有些倦怠,也不言语,只挥一挥手叫苏培盛退下了。  

(http://www.ccfang.cc/novel/aKD0AdcG06G.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ccfang.cc。书房文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cfa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