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文学 > 四爷怎么可能不做皇帝 > 185 第 185 章 大改革之刃

185 第 185 章 大改革之刃


 “皇后娘娘身边的海嬷嬷, 回去休息的路上遇到母后太上皇后宫里的落叶嬷嬷,聊了几句。说皇后娘娘孝顺圣母太上皇后,关心贵妃娘娘, 跟着去了宁寿宫。然后落叶嬷嬷去了宁寿宫, 和圣母太上皇后身边的陈皮嬷嬷聊了聊。”焦进一副完全客观的语气。


 四爷明了, 皇后出面护着贵妃,母后出面打压生母。


 他轻轻舒一口气, 挥挥手要焦进退下。


 苏培盛举着外褂给他披上, 今晚的月亮很圆,如同玉盘一般,洒下温柔的光,给大地披上米黄色的外衣。深沉沧桑的苍穹如此神奇,微风吹来, 让人的心情也凉爽许多。


 上辈子,康熙的四大妃备受康熙宠爱和重用, 因为佟佳氏皇后早早驾崩,四大妃在康熙二废太子后打理宫务,还有了实权。


 四爷韬光养晦、不争不抢, 实力最低。没人看好, 只因为他年长拉拢着作为帮手。而老十四胤禵打小受德妃宠爱,在康熙晚年很受康熙的钟爱,寄以西部边疆的重任,而且各方盛传胤禵有继承大统的可能, 胤禵自己也感受到皇父宠信而“顿萌大志”了。在兄长们眼中, 胤禵继承老八胤禩的人脉关系,其中皇九子胤禟似乎对他最为看好,时常称赞他“聪明绝顶”或是“才德双全, 我众兄弟皆不如”。甚至还说过“将来这皇太子一定是他,若是他,必然能听我几分话,……”,可见胤禟与胤禵的关系很好。


 康熙驾崩,胤禟的母亲宜妃正在病中,但她急急忙忙还是赶到了康熙的灵前,到灵堂后她无视于四爷这个新帝的存在,竟直接跑到德妃的前面摆出母妃的架子,这事令四爷大为不满。


 后来四爷将宜妃的贴身太监充军到边疆,又将胤禟的贴身太监发配到云南的边荒去当苦差。但是德妃依旧和宜妃关系很好。这件事说明德妃与宜妃关系不错,而且对四爷是很不恭顺的,都没有把他看成是皇帝。


 德妃甚至还说出了这样可怕的话:“我自幼入宫为妃,在先帝前毫无尽力之处,将我子为皇帝,不但不敢奢望,梦中亦不思到”。德妃此话似乎是在否定她长子的继承合法性,她与宜妃在灵堂上的表现明显是在为小儿子胤禵叫屈。


 到四爷举行登基大典时,在以孝治国的时代里,礼部事先拟好了一套为皇太后行礼的仪注,德妃不愿受贺,向大臣说:“皇帝诞膺大位,理应受贺。与我行礼,有何紧要?况先帝丧服中,即衣锦服受皇帝行礼,我心实有不安,下旨诸大臣,着免行礼。”


 这本来是皇太后的风光场面,德妃拒绝行庆贺礼,简直就是给四爷即位大典煞风景。最后逼着四爷跪在永和宫仪门前一天,一直到傍晚滴水未进,差点自绝于天下人面前,德妃才出来接受贺礼。


 因为胤禵被圈禁,母子两个关系恶劣,备受煎熬。德妃想小儿子想到病重,用不搬到宁寿宫威逼四爷。前朝改革使得四爷得罪天下的士绅读书人,无数读书人借着德妃的事情写书骂他不孝,骂他逼死生母,推论说他生母这么不接受他,必定是有原因的,必定是他谋逆篡位导致的,皇位本该是老十四的,再推论到康熙也是被他一碗人参汤毒死的……


 上辈子,四爷承受了前朝后宫天下后人所有人送来的“不孝”压力。


 这辈子,他理智地以为,老父亲尚在,一切或许会不一样了。可是,胤祚还是受到了来自生母的苛责。他的生母还是通过打压苛责年贵妃来发泄不满。


 此时此刻,前世今生两辈子的情绪都溢出胸间,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吐出所有的母子情感羁绊,宛若夏夜夜风凉意沁人,神清气爽。他对着满天小星星眨眨眼,淡淡一笑,风轻云淡。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康熙的缘法是胤礽,佟佳氏母后的缘法是康熙,生母的缘法是胤禵。


 而自己的缘法,是十三弟。


 第二天上午,四爷去慈宁宫请安,母后太上皇后见到他坐下来用茶削苹果,完全不着急离开的架势,歪在躺椅里费力地睁开眼睛:“要打仗了,你今天不忙?”


 四爷用珐琅小银刀将苹果削成小块块,放到碗里端给母亲,嬉笑着耍无赖:“忙,但儿子想多陪陪皇额涅。”


 “这么卖乖。一定有事。”她白儿子一眼,忍不住又叹息一声宛若夏天花开无声。落叶嬷嬷用牡丹小金勺喂她一口苹果,一口苹果的清甜进入口腔肺腑,她又笑了开来。


 “你呀,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后宫的事情你别管,皇后能照顾好。”


 “皇额涅,儿子知道皇后能照顾好后宫。儿子只是想问问,您要不要搬到畅春园去住?汗阿玛过两天就搬。儿子也打算去朗吟阁住。”


 母后太上皇后用着苹果,不乐意地哼哼:“我懒得动弹,也不想去看你汗阿玛那张老脸。你搬出去也好,喜欢哪个妃嫔带着哪个去青莲苑。皇后就留在宫里吧。皇后在乌雅家选了四个好孩子进无逸斋,乌雅家都高兴呢。有皇后顾着后宫,你放心。”


 四爷:“皇额涅,都去畅春园住吧。夏天热,儿子想要皇后带着妃嫔们都搬到青莲苑去。”


 母后太上皇后“噗嗤”喷笑出来,斜着眼瞅着他笑。


 “你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混账。”


 “儿子冤枉。夏天里去畅春园避暑多舒坦。汗阿玛说趁着天气还没热起来,赶紧的去孝陵祭祀一趟。儿子琢磨,等秋天木兰打猎,两位母亲和皇后等人都去承德山庄呢。”


 “得得得。你想什么,我还能不知道?”母后太上皇后咽下一口苹果,说不清什么样的感受。儿子不想再纵容生母的折腾了,作为儿子惹不起躲得起吧。康熙领着老妃嫔搬到畅春园,皇后领着妃嫔搬到青莲苑,他去住朗吟阁,等一个夏天过去了,再去木兰溜达一圈儿……


 “胤禛啊,这不是长久之计。”


 “苟着吧。”


 四爷将苹果核丢到渣斗里,面色惫懒佛系。看得母后太上皇后心头一梗忘记了语言,只下意识地用着甜甜的苹果粒。


 中午四爷因为要册封六弟和十三弟做铁帽子亲王的事情,再次和两个弟弟争吵,面对跪在面前执意不从的两个弟弟,气得他跑到乾清宫消火。和康熙商议后,一道道册封皇叔们的圣旨颁布。


 皇叔们身在包衣旗的母家都被抬入上三旗。升为郡王的胤禵和胤俄兴奋激动地抱着又吼又叫,过继给铁帽子亲王直接升为铁帽子亲王的胤禄哭着跑到养心殿磕头疯疯癫癫,胤礼穿着郡王服饰到乾清宫转圈又转圈——其他弟弟们都傻了。


 老十二胤裪惊慌失措之下慌不择路地闯到乾清宫,闯到康熙的面前,眼泪流了满脸都不知道,一声“汗阿玛!”肝肠寸断。


 康熙挥手示意跟进来告罪的太监侍卫们退下,对胤裪冷笑:“这份册封我之前就知道。你扪心自问,你对皇帝做过什么?”


 胤裪震惊:“汗阿玛!儿子冤枉。儿子什么也没做。”


 康熙却是了然地浅笑:“原来你真的什么也没做。”


 !!!康熙的话明显有深意。胤裪呆愣之下,忘记了哭泣。他瞬间想到昨晚上福晋话:“爷之前的矿场差事,是皇上给爷求来的。爷说要报答皇上,报答了吗?爷在皇上和你舅舅托合齐的矛盾中,站了所谓的“中立”。中立是什么,装什么理客中?亲兄弟和亲舅舅,爷明显是帮着亲舅舅呢。爷说你和皇上有情义,可爷忘记了吗,爷还曾经帮着老二胤礽陷害十三弟呢……”


 “汗阿玛!”胤裪一声嘶吼,福晋的阴森森地响在耳边,胤裪哭倒在康熙面前。“汗阿玛,胤裪哪里做错了?汗阿玛!四哥帮助胤裪,胤裪都记得。四哥和舅舅有矛盾,胤裪能怎么办?二哥!二哥!儿子怎么能不答应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二哥?汗阿玛!”


 脚步的猫儿扒拉康熙的小腿,康熙俯身,温柔地抱起来,手上抚摸怀里的老猫儿,目光慈悲地看着自己的十二儿子:“胤裪,你什么也没做错。苏茉儿嬷嬷将你教导的很好。”


 “汗阿玛!儿子后悔!汗阿玛!儿子后悔!汗阿玛,儿子什么也没做错,也什么都没作对。汗阿玛!儿子好蠢!汗阿玛!”


 胤裪无助的泪水落在乾清宫金砖上,晕染开一圈圈苦涩的痛,哭着哀伤绝望。


 胤裪悔恨的哭声在乾清宫格外清晰刺耳,这是他一个人无助的哭声,也是所有被册封为“贝子”的皇叔们的哭声。太监们都远远躲开,呼吸都听不见。


 玫瑰花坛边,康熙半闭着眼睛听着,轻轻地摇着躺椅,晒着太阳,闻着清雅花香,神态安详。


 康熙却是叹息,转变成安慰的语气:“胤裪,你何须后悔?你四哥,这个当年的活阎王登基了,谁能想到呢?就是我这个做汗阿玛的,也想不到啊。我知道你如今再面对曾经刻意避开你四哥的过往,悔之晚矣。可是,我也没有后悔药。”


 康熙漫不经心地说着。耷拉的松弛眼皮望着虚空的一个点,康熙是真的自己都没想到,他最终,到底是选择了老四。他曾经那么用心地培养老二。


 他的面前,胤裪哭得四肢发颤,形状越发失控,哭得跪不住,瘫坐地上涕泪横流。老猫儿慢悠悠的“瞄~”一声好奇地望着胤裪,康熙一回神,笑着揉揉猫儿的脑袋,老年人青筋暴起的手温柔地给猫儿顺着背毛,揉揉脖子。老猫儿享受地眯眯眼,那依旧清澈见底要人不敢直视的眼睛,无辜地望着痛哭流涕的胤裪。


 胤裪心痛之下心智失守,放开声音哭得撕心裂肺。整个乾清宫都是他的哭声。太监侍卫们恨不得化身柱子聋子。


 “你十二叔呀,可能他根本上的错误,不是站队,而是错误地将苏茉儿嬷嬷和舅舅托合齐的能力,当成是他自己的能力。皇上当年给他要来矿场的好差事,那是看苏茉儿嬷嬷的面子。太子拉拢他,看他舅舅托合齐的官位。他这前半生,好似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也没做对。其实他压根什么也没做。……我呢?”胤祉在书房和儿子弘晟对坐谈心,颇有兔死狐悲的伤感。


 发现弘晟面带轻视,胤祉不禁摇头:“你也别看不起你十二叔。反过来说,你十二叔什么也没作对,也什么都没做错。余生打理宗室事务,办办丧事,也是平安喜乐了。我这一生,又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什么呢?你呢?弘晟啊,阿玛老了,阿玛做到亲王,你身为亲王世子,阿玛尽心尽力了。你的一生要怎么走?”


 年轻意气风发的弘晟坐在阿玛对面,宛若当年的胤祉,斯文秀气清高,只他唇角紧抿,浑身透着倔强的意味。胤祉看在心里,叹息在心里。


 “你想去打仗建功立业?你还想要跟着弘皙去打仗?皇上会同意。”胤祉冷笑,说不清是笑自己,还是笑自己的儿子。“可是弘晟,我要你记住,你四叔做皇帝。下一辈皇帝是弘晖、弘时、弘暖……任何一个,但不会是弘皙。更不会是你。”


 “阿玛!”弘晟呼唤一声,倔强的眼睛里强烈的不甘心毫不遮掩,五官紧绷气息更是压抑。弘晟被他阿玛喝茶间隙透出来的审视目光刺激,压在心里的话再也忍不住:“阿玛,儿子说两句大不韪的话。别的叔叔不说,十二叔的母家被抬入上三旗,看似高升,其实失去了包衣旗在内务府的所有优势。儿子知道皇上四叔的活阎王手段。就因为这样,才要准备起来。万琉哈家族本就败落,如今更是有名有实的败落。十二叔一辈子办丧事!阿玛,我们呢?”


 胤祉眼皮子一跳,定睛望着儿子,依旧有几分温雅的目光里充斥的,不光是书生意气斯文,更有年轻时候每次遇到求生危机时候的决断。


 “我们家呀,看你了呀。弘晟。”胤祉怒极反笑。“你十三叔将他的长子弘昌圈禁在家里,就是为了防止弘昌和弘皙联系。我们这个家都在你身上。万一你闹事,我就要陪着你八叔十四叔守皇陵了。你还来问我?”


 弘晟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的阿玛,脸色惨白,单薄的身形摇晃,似乎坐都坐不稳。


 胤祉却是严肃了面容,放下茶杯眼神冰冷:“你是我嫡子,诚亲王府世子,我不圈禁你。但你要明白,你四叔如今慈悲为怀了,也是活阎王。你四叔看你是小辈,不计较你的小动作。但是,”儿子眼里的恐惧要胤祉说不下去,作为父亲他也不忍心去看。为人父母的,再精明再算计再油滑,遇到不开窍的孩子,能怎么办?他心口闷闷地疼,优雅起身,踱步到窗边,深呼吸一口玫瑰花香的空气。目光幽幽地望着窗外火红盛开的玫瑰花。


 “你担心,你这一辈,你的儿子被降为郡王,后代会变成闲散宗室远离权利中心。我理解。可你若认为,你和弘皙几个人,能应对弘晖、弘时几个,你就太自信了。别说弘晖,就是弘历弘昼的心智,你们都比不上。”


 “我不信!”弘晟因为父亲的评价心神失控大声嘶吼,面目狰狞眼珠子红了。“我不信我什么都不如他们!阿玛!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的儿子?我是您儿子!我的儿子是您的孙子!”


 “你不信?难道我不疼我的孙子?”胤祉蓦然转身一笑,自嘲荒凉的笑容要他看起来好似老了十岁。他无心再继续日常的争执吵闹,撩了撩眼皮,无力地对儿子挥挥手,“我也不信自己不如人,你大伯变成光头阿哥,你二伯被圈禁,我都以为我是隐形太子了——我至今还是想不通你的活阎王四叔是怎么做皇帝的——罢了,罢了,你且去吧。”


 胤祉脸色灰败,神色落寞。


 弘晟定定地看着阿玛,霍然起身,转身就跑。好似后头有鬼在追杀他,他要拼命逃开阿玛口中自己的既定命运。


 良久良久,胤祉呆呆地望着儿子的背影,恍惚间好似看到自己将来和胤禩胤禵去皇陵搭伴儿的情景,扯了扯嘴角,想哭,却是笑了出来,慢慢的,越笑越大,越笑越凄凉。


 俗话说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书生皇子要做帝王,也是不成的。可惜到如今他看着活阎王·四弟施展帝王之术,他才略略明白一二。


 可他最疼最看重的儿子,有才华,却也只是一个书生。


 可是下一辈人的争斗,开始了呀。


 胤祉身形一晃,似乎是站不稳,伸手扶着窗框,太阳下脸色白的好似茶几上茶杯的内壁。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情?一代人又一代人划分蛋糕罢了。而不说弘晖弘暖几个,便是年幼的弘历弘昼,都已经初露狼崽子的狠心本性。


 这才是为帝者最需要的特质。弘皙就算有机会竞选太子,他也缺少这份杀气。胤祉心蓦然难受得紧,目光呆呆地望着自己和儿子的两杯茶,白生生的茶杯内壁映衬春天龙井的茶汤清澈,映照着他的面容,他恍惚间好似看到儿子一家被遣送关外,自己将来看守皇陵的未来,他不敢再看,伸手捂住了脸,任由泪水打湿指尖。


 五月十五日,康熙领着两宫太上皇后妃嫔们、儿媳妇们等一大家人,前去孝陵祭祀,场面浩大,举国轰动。这是继当年太皇太后领着两个皇太后,年幼的康熙前去孝陵祭祀后,最轰动的一次。历史记载,这次祭祀乃是大清传承、康熙正式交接权利的标志。


 从孝陵回来,七皇叔胤祐、十七皇叔胤礼领着皇子们侄子们,前去祭祀盛京皇陵。


 五月二十五日,康熙领着老妃嫔们搬到畅春园。皇后领着妃嫔们搬到青莲苑,四爷搬到朗吟阁。


 离开几百年老旧的皇宫住到园子里,一大家人都好似精神头好些,脾气好些,身体也好些。太上皇的后妃们和皇上的后妃们分开住,请安变少,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很多,远香近臭的,居然真和睦不少。身体渐渐好起来的圣母太上皇后嫌身边冷清,还接了一个娘家侄女在身边陪伴。


 搬到青莲苑后,好似后妃们都变了一个人私底下尽情闹腾。大约是知道了皇上的心意,青莲苑里早欢成了一团,自从四爷做了皇帝后,再无这般欢欣热闹过,服侍年贵妃的宫人总以为这位主子不得圣母太上皇后怜惜,在后宫再无出头之日,不过一两天间却世事翻转,不仅搬到了青莲苑,更有了皇上护持,连皇后亦感叹:“年妹妹嫁给爷十多年,一朝被护佑,如此福泽连我也自觉有了些盼头了。”一时间除了畅春园和朗吟阁,青莲苑成了最热闹的所在,人人都恨不得踊身上来趋奉一番才好。


 年家人自然喜出望外,格外疼惜,日日叫人亲自送了滋补之品来,连病情未愈的圣母太上皇后,也遣了身边最得力的嬷嬷陈皮亲自来探望。


 年贵妃欢喜不已却又担心出风头,只推说养胎一概不见人,娘家人也不见。然而别人也就罢了,陈皮嬷嬷是圣母太上皇后身边的人,自然推脱不得。


 年贵妃每每皱眉道:“最腻烦陈皮嬷嬷过来,明知道她阴阳怪气却还不得不敷衍着,当真累得慌。”


 皇后笑着吹凉一碗安胎药,道:“难怪陈皮嬷嬷要一天三趟来这里,皇上一句话,我们就都搬到青莲苑了,她这样忠心的人,能不替她主子火烧火燎了么?”


 年贵妃扬起脸,对着光线看自己留得寸把长的指甲,错错缕缕的光影下,她的指甲仿佛半透明的琥珀,记载着无数隐秘的心事和流光匆匆。


 “我是皇上的人!”她喃喃道:“只怕她有三头六臂,一时也算计不来。”


 皇后冷笑一声:“这也就罢了,现还有一个乌雅秀女住在圣母太上皇后身边呢。对着皇上一口一个‘皇上表哥’。虽则说是被撂了牌子了,可瞧圣母太上皇后那日那样子,你说有孕时偏她就在,别叫人说她是吉祥之人给你带来孕气。”


 年贵妃微微一笑:“这有什么难的,总再想个法子就是。”


 皇后想起从前种种不免忧心不已,忙将怀孕保养、小心防备之事不厌其烦与她说了几来回。年贵妃笑道:“果然是有岁数的人了,嘴也琐碎起来。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我的耳朵都要长茧了。”


 皇后假意在她脸颊上一拧,笑道:“果然是不识好人心。”她停一停,“幸好我们皇上把叶桂太医指了来照顾你,要不我怎么也得去把刘声芳给磨过来照料你,否则换了谁我都不放心。”


 “即便圣母太上皇后要指别人来看顾我也不肯,这几年我的身子一向都是叶桂和刘声芳在照料,若换了旁的太医,我自是一字不信、一言不听——姐姐有所不知,我是吃过太医的亏的。”因着怀孕的缘故,年贵妃打扮得愈加简素,趿着双石青黄莲缎鞋,除了一身湖水染烟色的银线绞珠软绸旗袍,通身不加珠饰。她眼睑垂下时有温柔而隐忧的弧度,“皇上的担子也不轻,一头要打仗了,国内积弊良多,是最不安稳的时候,他是要两头辛苦了。”


 皇后温婉一笑:“皇上的辛苦我不懂。总归你和孩子能一切平安,也算是皇上多年来为我们尽的心意了。”


 年贵妃下意识地拨一拨面前小碗里的樱桃酥酪,含着笑意道:“其实姐姐每次怀着身孕的时候,皇上就前所未有地忙起来,在你的生活中尽心尽力,就只差四脚朝天了。”


 皇后扳着年贵妃的肩笑道:“他再忙也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忙,哪里单单是为了我呢。妹妹又拿我取笑。”


 年贵妃笑笑:“我也不过玩笑一句罢了。”


 皇后含笑看着她尚平坦的小腹,道:“当日突然听你这样一说有了孩子,我也吓了一跳,当真是又惊又喜。”


 “这个孩子本是我意料之外,然而既然有了,我一定拼上性命去护着他。”她言语间举止依旧舒缓娴静,自有如水般母性的坚毅与温柔。


 皇后温言道:“虽然你总担心自己年纪上来,虽然你还担心自己体弱影响到孩子,但孩子到底是最勇敢的。”


 年贵妃淡然一笑,眉目间另有一重如珠的温柔光辉:“我是我,孩子是皇上的孩子,我的体弱怎么能和皇上的孩子相提并论……”年贵妃本是标准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气度大方,贤淑明达,然而自从这次怀孕被皇上护着越发动了心,又有多年夫妻情意,那股渐生的女人味也日渐萌发了出来。


 “不过说到底,我们这些人和平常人家不一样。”皇后微微叹息一声,不觉沉了声调,“其实一般大户人家哪里不好了,至少怀孕到生育,夫君都会在身边着意体贴,百般呵护。到了我们这里自然是指望不上,只能靠太医的照拂,还得要信得过才好。难得夫君出手护着一次,便感动的稀里哗啦的。”


 年贵妃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被劲风扑了的火苗再次燃烧光芒,惘然的面容似在烟水缭绕之中生出缠绵春风,“有夫君·孩子的父亲一直照料陪伴么?”她的神色很快转圜过来,温柔的神情似三月里开出的第一朵迎春花,娇柔而羞涩的,“那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不过想想罢了。皇上如此,我已经很是满足了。”


 年贵妃的横榻上随意放着几个朝霞紫色团花软垫,皆以轻软若羽毛的蚕丝织面,内中装满晒干的玫瑰花瓣和剪得细碎的菊叶,又塞满了米粒大小的和田青花籽玉,有清凉明目、安神养颜之效。那朝霞紫的颜色,仿佛染得心境也这般明媚亮堂了,自己身为皇上的皇后,自嫁给皇上后,我何曾再能与当今的皇上·自己的夫婿有一日爱情缠绵的时刻呢?遑论怀孕期间的呵护陪伴,连所谓的小情小意,也是再不可想了。皇后随手抱了一个在怀里,柔软的面料上绣着枝叶横旎,花朵盛开的玫瑰。微微垂下眼睑,心思也火热燃烧如玫瑰了。


 自年贵妃开始养胎,陪伴在圣母太上皇后身边的乌雅秀女来往的次数也多了,先前年贵妃总推说身子乏没见,因着她殷勤,渐渐也熟络起来,常常一同闲话家常或是做些针织女红。旁的妃嫔见了,也只道年贵妃到底看圣母太上皇后的面子在。然而每每如此聚过之后,年贵妃便身子乏软不适,头晕不止。年贵妃一概隐忍不言,然而人多口杂,到底有人把这话传到了太上皇耳中。年贵妃见皇后时笑言:“皇上只说叫我静养,再不许她来我这里。”


 皇后闻言含笑:“圣母太上皇后喜欢她,留她在身边,本来好转的病情再次复发。宫中盛传她是不祥人,先冲撞了母后太上皇后的身子,如今又冲撞了你,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对这个表妹冷落下来了。”


 自此,圣母太上皇后失宠于康熙之像愈盛,虽则一切供应仍是太上皇后之份,门前亦是冷落如其他康熙的老妃嫔了。


 这日晌午年贵妃和皇后从母后太上皇后处回来,母后太上皇后自是殷殷叮嘱她保养身子,又赏了一堆东西,嘱咐她少与乌雅氏往来。年贵妃叫大宫女恋月带着赏赐先回住处去了,自己则陪皇后回正院说话。甫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好乌雅秀女带了老十四胤禵的六闺女过来,笑吟吟道:“贵妃表嫂的孩子过上几个来月就要生了,我闲着无事做了些小孩子的衣裳,贵妃表嫂若不嫌弃,将来就留着给孩子穿吧。”


 陈皮嬷嬷手里捧着一叠子婴儿的衣衫,色彩鲜艳,料子也是极好的,绣满了仙草云鹤,瑞鹿团花、方胜鸾雀、喜鹊衔花等图案,颜色亦是红香皂翠样样俱全。手工既好,针脚也匀,可见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年贵妃笑道:“乌雅表妹的手艺是愈发好了。”


 乌雅表妹微微一笑,掩饰住眼角蔓生出的失落与寂寞,恬静道:“我刚进宫的时候,当真是手拙得厉害,别说绣什么花了,左右最拿手的不过是绣个鸭蛋罢了。”


 年贵妃抿着嘴笑着打断:“如今看表妹的巧手,定会觉得绣鸭蛋一说是扯谎了。”


 乌雅表妹淡然仰首,一后握住六表侄女小手,低低道:“入宫来,到底安静一人的时候多,再怎么笨的的,如今也没什么花儿不会绣了。”乌雅表妹一向表现得体淡然,然而此刻话中的寥落,却是显而易见了。


 宫中人,年深日久,朱墙碧瓦之内,又有何人是不寂寞的。乌雅表妹真想进宫做“佟佳氏太上皇后第二”,这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皇后和年贵妃刹那也是无言了,胤禵的小闺女安静伏在乌雅秀女身上像只乖顺的小猫。皇后暗暗叹息,可惜小女娃的乖巧,都不是纯然的。片刻,倒是乌雅表妹先笑了起来,道:“如今年岁大了一岁,话也多了起来,尽说些扫兴的话。”说着又向年贵妃道:“科尔沁表嫂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不过离生产还远着,我就先偷懒了。”


 年贵妃执着一把六棱团扇,笑盈盈道:“给这个礼物,给那个礼物,偏就不给皇后姐姐礼物。远近亲疏可见。我总说表妹偏心皇后姐姐,如今可坐实了罢。”


 “哪里偏心了呢?”乌雅表妹温柔唤过六表侄女,“穆库什,去把手绢子给你贵妃伯母。”


 穆库什撒着欢儿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绢子,稚声稚气道:“穆库什知道贵妃伯母喜欢玫瑰,这是给贵妃伯母的。”说着放到年贵妃手里。


 乌雅表妹抚一抚穆库什的额头,笑向年贵妃道:“这份心意如何?”


 年贵妃撇嘴玩笑道:“自然是好的——我不过是看穆库什的面子罢了。”


 乌雅表妹大笑:“贵妃表嫂有了身孕,也学会了任性撒娇了。”


 年贵妃掌不住“扑哧”笑出声了来,穆库什忽然转头问我:“皇后伯母,你喜欢什么花儿?”


 她很少这样主动和皇后说话,虽然还有些疏离的戒备,却多了几分好奇。皇后欣喜不已,忙道:“我也最喜欢玫瑰,你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嘟着嘴道:“我不喜欢玫瑰。”她停一停,琉璃珠般的大眼睛一眨,“穆库什最喜欢棣棠花,棣棠花最好看。”话一说完,又站到乌雅秀女身后去了。


 棣棠花?皇后微微一笑,心底泛上一缕凉意,果然是皇上的亲弟弟胤禵的孩子,才这般钟情于棣棠花。然而这代表兄弟手足情意的棣棠花,却终究只灿烂繁华了那几年,凝成了心底暗红色的冰冷死灰。


 乌雅表妹微笑道:“维吾尔郡主表嫂的身孕也有两个多月了,我也为她的孩子缝制了些衣裳,免得又叫人说我偏心。”


 皇后捡了块菱花绢子系在腰间的碧玉通枝莲带扣上,起身道:“那日在敷春堂赌石时,维吾尔郡主和南海县主因为赌石拌嘴,维吾尔郡主是个不爱生事的人,心思却又格外多些,平日里也是最怕一个人呆着,只怕此刻一个人在宫里又多些想头了。既然表妹要送衣裳过去,不如我与年妹妹也一同过去,就当凑个热闹。”


 年贵妃沉吟片刻,沉静道:“也好,咱们就一起去瞧维吾尔郡主。”


 敷春堂前,却见苏培盛带了几名内监和侍卫守在敷春堂外,这几日天气稍稍凉爽了些,几个小内监守在外头的梧桐树下神色倦怠,苏培盛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倚着一头石狮子打盹儿。


 皇后已明白是皇上在里头,于是轻轻咳了一声。苏培盛警醒,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娘娘和乌雅格格来了,奴才偷懒,该打该打!”


 乌雅表妹和气道:“苏管事终日服侍皇上,也该偷空歇一歇,要不怎么应付得过来呢?”


 苏培盛忙打了个千儿道:“多谢乌雅格格体恤。”苏培盛一弯腰,塞在腰带里的一个双色鸳鸯璎珞便滑了出来。苏培盛尚不知觉,乌雅表妹身边一位大宫女悯春脸上微微一红,忙低下了头去。


 皇后和年贵妃何等眼尖,道:“苏管事的东西掉出来了。”苏培盛一见,忙不迭小心翼翼收回去了,呵呵一笑,道:“多谢娘娘提点。”


 乌雅表妹一笑道:“那璎珞打得好精巧,听说陈氏表嫂以前最会打璎珞,也不如这个功夫精细。”她停一停,看向身边大宫女道:“这个璎珞倒像是你的手艺。”


 那位大宫女不置可否,只红了脸道:“格格过誉了。”


 乌雅表妹还如何不明白,抿嘴笑着道:“前些日子找我要上好的丝线打双色鸳鸯璎珞,原来是这个缘故呢。”


 皇后知道乌雅表妹愤怒于悯春背地里和苏培盛有关系还瞒着她,只皇后也明白圣母太上皇后安排人靠近苏培盛的心思,怕悯春尴尬,敛一敛衣襟道:“皇上在里头吧,有劳苏管事去通报一声。”


 苏培盛应了一声,正走到宫门前,忽然悄无声息停住了脚步。皇后一时好奇,也不知道里头闹什么缘故,扯一扯年贵妃的袖子,三人一同悄悄走了上去。


 敷春堂的庭院里翠色深深,似无边无尽的绿意浓浓。万绿丛中,宫女绯红色的衣裙格外夺目,而绯红近侧,是更夺目耀眼的亮蓝色的九龙十二章长袍。四爷的神情似被绯红的衣裙沾染了春色,笑意深深而温柔。近旁一株金莲花开得金黄如簇,散发出无限的热情和吸引,宫女娇柔含羞的脸庞便如这金莲花一般,激情盛开试图吸引帝王的目光。


 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有时候共纱需名花,人不需倾国,只要一时入眼,便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后宫,就常常充斥着这样的机会。而此刻红衣娇羞的宫女,就想要踏上机遇的青云。


 四爷停下欣赏和田玉佛的动作,微眯了双眼,声音低沉而诱惑:“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金莲……”,她低柔而娇媚地答,“就是金色的雪莲花,皇上可喜欢么?”


 “自然喜欢。西北的金莲花,和雪莲花一样纯真。”


 金莲笑了,略带一抹娇羞。皇后的记忆里,金莲是一位少见的青春妙龄柳眉杏眼女子,颇有颜色,却不想她会在这个时候出风头,且并无畏惧,目光朗朗划过帝王。帝王望着她的目光,和望着手里的白玉佛一样赞赏。金莲脸上发烫,好似被注视的,不是白玉佛,而是自己。


 她似乎承受不住羞涩,忽然一转头,提起裙子跑了。那样红的裙子,翩飞如灼烈的花朵,将帝王的视线拉得越来越长,恋恋不舍。


 错。


 帝王目光清明,表情完全就是调戏小姑娘的戏谑,眉梢眼角俱是风流多情的纨绔薄情儿。手里新雕刻的,精致小巧的白玉和田玉佛更吸引他的视线。


 年贵妃冷哼一声,别过头装作视而不见。乌雅秀女默默无言,良久道:“有了维吾尔郡主南海县主进宫的先例,多宠幸一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了。”一眨眼,自嘲一笑:“瞧我说什么呢?皇上表哥喜欢宠幸谁就宠幸谁。”


 皇后只低着头静静沉思,曾几何时,宫中也曾有过一个喜爱西北金莲花的热烈的性情女子。皇后黯然转身,叹息道:“若皇上是真的有心,若被维吾尔郡主妹妹知道,只怕皇上无心……可是世间就是痴情女儿多……哎,表妹,等你嫁人你就知道了。”


 乌雅表妹摇头道:“既然如此,还不如不知道。虽然说女子嫁人后迟早都会碰上这样的……嫁到任何一个大户人家,也挡不住当家爷们喜欢哪个丫鬟。唉,身为女儿家真是可怜!”


 年贵妃的语音清冷如被盖在秋草之上的白霜,冷然道:“维吾尔郡主妹妹要是知道,即便是两个月的胎也未必留得住了。”她停一停,终究按捺不住,“一头要维吾尔郡主妹妹保胎,一头又在她有孕的时候她的宫女喜欢上皇上——那个宫女也不是什么检点的东西!”


 皇后黯然道:“先回去罢,不然皇上见了我们也要调戏一番,我现在没有心情。”于是依旧退到宫门外三丈,四爷出来一见她们都在,当即笑道:“什么时候来的,倒站在这里?可是听说这里有和田原石,偷偷来赌石?”


 三个人一起福身行礼,乌雅表妹笑道:“刚来呢,听苏培盛说皇上在里头,倒唬得我们不敢闯进去。我们这运气,更不敢去赌石。”


 四爷笑道:“偏你们这样拘束,既然来了就进去说说话,谁说运气差不能赌石?有银子就成。”


 乌雅表妹一愣,皇上说的,真大实话!皇后脸皮一抽。忙道了个“是”,与妃嫔宫女们一同目送皇上离开了才进了鸢尾堂。


 堂内维吾尔郡主正和科尔沁格格在说话,小几上搁了两盘葡萄、蜜瓜和两个吃了一半的红苹果,科尔沁格格正拿了一个在吃。


 见她们进来,科尔沁格格忙跟着徐婕妤站起身来。皇后看着桌上的红苹果笑向维吾尔郡主道:“你今日气色很好,胃口也好了。”


 维吾尔郡主尚未接口,科尔沁格格爽朗笑道:“皇上吃了半个就赏给我了,想是太甜的东西皇上吃不惯。”


 维吾尔郡主幽幽道:“是我不好,自己贪吃甜的,一时倒忘了皇上。”


 乌雅表妹安慰道:“那有什么,下次记得也就罢了。”


 年贵妃见内堂只站着两个宫女,并科尔沁格格的一个侍女,淡淡道:“怎不见金莲,她一向总跟在妹妹身前的。”


 维吾尔郡主眉目间颇有隐忧,似湖上烟波缭绕,口气却依旧是淡淡的:“金莲十八了,人大了心思也不免大了,哪能还时时刻刻跟在眼前。”


 年贵妃嘴角一扬,道:“是,那也要看什么时候才会跟在眼前……”


 皇后急忙横了年贵妃一眼,接口道:“是呀,你现在身子是关键时候,还是要时时叫侍女们跟在眼前,时刻当心着才好。”


 科尔沁格格微微一笑,道:“这两个宫女倒是好的。”


 她这样一说,皇后心头雪亮。维吾尔郡主兰心蕙质,金莲的刻意出挑她未必心中无数。


 然而嫉妒是女子的大忌,责笞宫女又怕有不贤良的名声,何况金莲看上的是帝王,她又能如何?


 于是皇后也不便多言,只就着乌雅表妹送来的衣裳,几人玩笑了一番,也就散了。


 倒是乌雅表妹,拉着穆库什回去的时候有意无意说了一句:“皇后表嫂、贵妃表嫂,这话本不该我说。可看样子郡主表嫂倒是个明白人,她有了身孕不能服侍皇上,从前也不是最得宠的,会不会……”她终究性子沉稳,没有再说下去,盈盈走了。


 年贵妃只道:“郡主妹妹若有那重心思,用贴身的老实侍女不是更好?金莲到底难驾驭了。”


 皇后的叹息无声无息如漫过山巅的浮云:“她若懂得用如此法子邀宠,就不会得到皇上青眼这么快速有孕了……”皇后无言,另有一重疑虑浮上了心头,“那么金莲……”


 年贵妃扶一扶还不显山露水的腰肢,仰首看一看如水洗一般的蓝天,静静道:“郡主是她的主子,她都不出声,咱们理会什么!”她温然看皇后一眼,“你为自己操心又要为别人操心,操心太过未尝不是累了自己。”


 皇后亦温然看着她:“我何尝不想松一口气,可是既然住进了宫又怎能保得住独善其身呢?”


 年贵妃低低叹息了一声,眸中波光潋滟:“我虽劝你,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牵肠挂肚,到底是要彼此宽心才好。”


 皇后点一点头,不知道该担心一直皇上冷心冷清不动情,还是该处罚胆大的宫女。回眸见重重殿宇飞檐高啄,廊腰缦回,正似幽暗隐秘、曲折迂回的人心心头陡然生出一点倦意,这样厌倦和疲累,这样的操心要到哪一日才是尽头?所有的繁华锦绣,如何抵得上雍亲王府正院一枝盛开的玫瑰花?抑或是那一年春天,灼灼绽放的桃花,笑对春风。春风里,墙头上的俊朗少年宛若太阳神,笑着望向自己,目光似笑非笑深邃不见底。桃花依旧笑春风,玫瑰依旧火红盛开,人心呢?这么多年,自己当真对皇上的不动情,没有怨气吗?如果有一天,皇上动情了,不是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次日清晨起来整装敛容,重又梳头又匀面,勉强打起精神来,浑然掩饰好昨夜的一宵伤感凄凉。


 问起皇上的去处,却听道:“皇上还是住在朗吟阁,还是没有叫人侍寝。”皇后也不言语,倒是大宫女回来说:“这两日圣母太上皇后有空灵大和尚念经祈福,身子见好了,娘娘可要多去走动?”


 皇后“嗯”一声,由着梳妆宫女拣了支赤金桃枝攒心翡翠钗簪进发髻里,只问:“有谁去过了?”


 大宫女细细地回话,皇后梳妆完毕用了早膳,妃嫔们陆续来请安,她靠在彩凤牡丹团刻檀木长椅上,看起来是神清气爽了不少。她略微没睡好的面色敷着单薄的妆容,那一抹轻红的胭脂完美遮掩在脸上。因在这日懒怠外出,只穿了一袭静雅的石青色蹙金疏绣绡纱宫装,头上的两把髻上只点缀了几颗圆润的东珠,正中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却将其尊贵的地位明白无误地昭显出来了。


 见大公主进来,指一指跟前的座椅,淡淡道:“特特跑过来是有什么事情?我精神不济,你就随意吧。”


 大公主谦顺微笑:“额涅精神不济,可是想女儿?女儿今天陪着额涅。”


 皇后和善微笑,扬手要宫女嬷嬷都退下,笑道:“你呀,看着你平日最稳重,到了乾清宫学堂,竟然也惹事,你说,我还怎么精神好?”


 宫人搬来绣墩,大公主小糯米亲近地挨着皇后坐下来,摇着皇后的胳膊和皇后蹙眉撒娇:“额涅,女儿看如今情形,女儿知道……可,阿玛为什么这么做,女儿不明白。”


 “哦?什么为什么?”皇后含笑反问。


 “额涅~~?”大公主孩子气地扯着母亲的缠枝莲花袖,弄痴道:“额涅,阿玛是为了保护我们,才要我们都搬来青莲苑的吗?阿玛……以往最孝顺长辈们,从来不管这些家宅事情的。女儿不懂。”


 皇后静静看了长女片刻,缓缓道:“你阿玛如今还是最孝顺长辈们。以前你阿玛从不管家宅事情。可你阿玛呀,以前也护着我们,只是以前你们小,过去和现在的情况也不一样,你们不知道罢了。”


 大公主心头骤然一跳,旋即平和下来,笑吟吟道:“是呢,阿玛最是护着家人的。可是额涅,女儿问您的,如今阿玛要我们都搬到青莲苑呢。”


 皇后的目光深邃而柔和,在步摇闪烁的珠光宝气下有些迷离得难以捉摸:“你阿玛是帝王,一家之主,他疼惜我们夏天住在宫里闷热,是不是?”


 “是。”


 “小糯米,你和额涅说实话,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问题。”皇后严肃了面容。“谁和你说了什么?”


 “额涅!”大公主眼圈一红,身着玫红上好丝绸缎料旗袍的柔软细长宛若春柳的腰身弯弯,小女孩般窝在皇后的怀里,好一会儿,模糊不清地哽咽道:“额涅,您对阿玛,有怨气吗?阿玛难得明着护着我们一次,却是因为年额涅。”


 “……你呀,”皇上吐出一口气,伸手,轻轻抚摸长女的脊背,眼角低垂,远远看着,倒是和四爷慈悲佛像有几分相似。“你阿玛,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阿玛在外头掌权,我们出门就不受欺负。你阿玛重视我们,我们在家里就安乐轻松。你们这一辈孩子,打小儿被长辈们可劲儿宠爱,你以为为的是什么?长辈们宠着你们,都是因为你阿玛的看重。”


 “额涅……”大公主哭了出来。“额涅,女儿都知道,女儿知道……女儿只是不懂。阿玛作为夫婿,是好夫婿吗?”


 “……这个时代,你阿玛,是顶顶好的夫婿了啊。”皇后感叹,眼望虚空。昨天,年贵妃只冷眼旁观,姣好的面容上含着一丝淡漠的笑容,那是因为她有底气,皇上不是轻薄的人。皇上看待一个优秀的年轻小宫女,和欣赏手里的白玉佛一样而已。而皇后无暇去顾及年贵妃含笑带嗔的娇容,目光只被乌雅表妹吸引,悄无声息地捕捉到她眼神中那一缕隐秘的失望和落寞,几乎无声地湮没在她锦绣的苍蓝衣衫之后。


 皇后愣神,察觉到女儿身体的细微颤抖,不禁轻叹道:“你阿玛……没有给任何人情爱,却给了每一个家人安全感。小糯米,你记得,这个时代的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就是这份安全感。在家里靠父亲兄弟,出嫁后靠夫婿儿女。”


 “额涅,您说的不对。”小糯米哭着,却反对道:“阿玛说,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女儿家也顶天立地。”


 “噗嗤”,皇后反而笑了出来,眉眼欢畅。扶起来女儿的脸蛋儿,揶揄道:“这个时候又记得你阿玛说得对了?”


 “额涅~就是阿玛说得对嘛。”大公主一点儿也没有在外头的娴雅皇家公主闺范模样,一派天真。


 “好好好~~你阿妈说得对。”皇后瞅着长大后的闺女难得一见的孩子气,一张脸连皱纹一起欢笑:“你阿玛这样说,是因为,你是你阿玛的闺女。我问你,这个世界上,能向你阿玛护着你们姐妹的父亲,有几个?”


 大公主忽闪长长鸦羽般的眼睫毛,鼓着腮帮子嘟嘴:“……没有。”黑白分明的黑宝石眼里明显有一抹骄傲和自豪。


 皇上失笑,伸手捏捏女儿挺翘的小鼻子:“这就是了。你阿玛,能护着你们姐妹一辈子。即使你们出嫁后,他也护着你们。所以他可以大胆地教导你们顶天立地,随心所欲地做事办差。其他女孩儿的父亲,担心女儿长大后自己护不住了,便要教导她们守规矩不惹事。便如我刚刚教导你的,男子方是一家之主。可我忘记了,你是你阿玛的孩子,皇家公主,将来和你的姑姑们,姑祖母们一样顶天立地。”


 “额涅的教导,女儿都记住了。”大公主微微红了脸,再次蹙眉望着母亲,心疼道:“额涅……您还没回答女儿的问题呢。”


 “你这孩子,这有什么好问的?”皇后眯了眯眼,仔细端详长女的眉眼两眼,发现长女长大了,眼窝深处有了女儿家的娇羞梦幻期待,却还是清澈端正,放了心。“为什么说这次和以往不同?你阿玛要出手护着?因为这次你祖母为难你年额涅,是迁怒,是因为你阿玛。这里头还牵扯到前朝。所以你阿玛出手。至于我,我高兴都来不及,你阿玛平时不管事,但家人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都站出来。这个时候呀,不是吃醋置气的时候,和爱情无关。明白?”


 “明白。”大公主垂目沉思,慢吞吞道:“女儿有一点点明白。可是阿玛……阿玛全然不懂回应额涅的情意,平时什么也不管。……女儿知道,两个祖母以往都为难过额涅和年额涅,我们一家人住进宫后更甚。”


 “自古以来婆媳就这样矛盾又一致。你被宠着长大,不知道其他人家的婆媳,更难相处。”皇后摇头,皱了眉:“你阿玛教导你们男儿郎一般长大,我一直担心你们姐妹于女子之道上不懂,果然这担心对了。做婆婆的人了,面对自己精心养大的儿子疼爱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孩儿,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儿媳,进门后就是夺自己管家权的,能顺心吗?你阿玛重视我们一家人,你两个祖母再怎么为难,都是小打小闹,你可懂?”


 大公主眨巴眨巴那一双和他阿玛一样的大眼睛,惊愕到语无伦次:“额涅……女儿忘记了——您也是做婆婆的人!”


 !!!皇后恼了,伸手拽住女儿的元宝耳朵一拧:“胡说八道的丫头。我对你几个嫂子不够好?”


 “好好好~~”大公主讨巧地歪着脑袋,哀哀求饶的小模样儿:“额涅,您和女儿说说,您真的不怨阿玛?阿玛是真的木头啊。阿玛终于勤快一点了,情人却是大清啊。”


 !!!这果然是亲女儿,知道母亲心口哪里伤着戳戳那里。皇后松了手,却是端正脸,故意生气问:“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目光刀子一般落在女儿的眼睛上,不容逃避。


 大公主顿时委屈,缓缓道:“额涅……女儿和您说,您别生气。我在乾清宫学堂,遇到一个年轻进士,偷偷给我写情书塞给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也知道,他不适合我。标准汉家士绅人家,嫁过去就要守着女子规训三纲五常,单是家庭生活就过不下去,做夫妻也相处不长久。选额驸,女儿想选阿玛那样的。只是,女儿有点迷糊。女儿想确认,额涅的心情。”


 皇后听了开头,心里突突跳,这是她最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听到后面,越听越傻眼。女儿哪里需要自己警告安慰?女儿什么都明白,只是有点儿小儿女的迷茫而已。


 女儿如此优秀聪慧果断,真是,要自己没有一点当母亲的成就感。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目光却是充满骄傲地望着女儿。


 皇后静一静神,眺望窗外无数起伏的殿宇:“人性的幽暗没有止境。神仙犯错最严重的处罚,便是打落人间历劫。人间……有人组成,万丈深渊终有底,唯有人心不可量。越是善良美好且怀有真诚,赤子之心,纯朴高贵,便总会被丑陋不堪致命一击……放下即是洒脱。若不能放下,便克制决断。这方面,你阿玛教导你们姐妹很好。”


 皇后回首,面对女儿情窦初开的真挚,惋惜欢喜道:“女子容易动情容易受伤。这是男子享受不到的情感美好。你只管享受这份美好,不要期待其他任何结果。智者不入爱河。不论男女。汉家人教导女子的,其实是最好的中庸之道。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是说女子没有才能,而是要有才能,却和男子一样学会‘光而不耀、静水流深’。拥有堕落又不甘堕落的自制力,特立独行却又不被孤立的魅力,与世无争却有迹可循的野心。记住了?”


 “额涅,女儿记住了。”大公主神色恭敬郑重。光而不耀、静水流深吗?不分男女,这是最基本的为人之道呀。母亲于生活中琢磨来的智慧,不亚于圣人书本呢。她深深地望着母亲老去的面容,好似当年三四岁的小女孩跟着母亲左右不离,崇拜地学习母亲待人接物的一举一动。


 皇后因为女儿孺慕的神情,也动了情,面色凝重:“这么些年,我对你阿玛有怨气。可我更明白,你阿玛做得对。生而为人,身在人间,要有立身之本。尤其你阿玛这样做大事的人,动情乃是大忌。这是生存博弈。没到盖棺论定的那一天,谁也不能松了这口气。”


 “女儿谨记额涅的话。阿玛和所有要做大事的帝王一样,不宜用中庸之道。额涅,”大公主凝神片刻,眼前又是阿玛一路走来的一切杀戮血腥,登基后依旧和大臣们博弈施展一项项命令的一幕一幕。她深呼吸一口气,道:“外人眼中阿玛重视额涅,最宠额涅、年额涅所有姨姨们,包括女儿的生母。可是额涅,您对家庭付出了这么多,阿玛却没有回应,您如何能没有怨气?”


 良久的沉默,皇后在女儿面露心疼的时候着急之下,脱口而出:“我付出了,是我的事情。我有怨气,也是我的事情。这是需要我个人调节的情绪问题。”一句话,皇上面对女儿眼睛里的震惊,却是笑了。


 皇后教导女儿,突然间好似自己明悟了,释然一笑。


 “我爱你阿玛,和你阿玛回应不回应,有什么关系呢?”皇后脸上的笑明媚生花,双颊生霞光,笑容里是少女迎风而立崇拜地想着心上人的娇羞。看得大公主亮了眼,刚刚的迷茫全无。


 “原来,是我的情绪低落,影响到你们。”皇后敏锐地发觉女儿的变化,不由一阵后怕。她搂着女儿在怀里,心疼地摩挲她后背:“男人对女人不能交心,交心以后就变成了交代,交代之后就变成了无法交代。女人对男人不能动情,动情之后就变成了动心,动心之后就变成了无法安心。这呀,是我琢磨的一个事实。你阿玛呀,一辈子骄傲不尘,可我又开始担心他装也不装,岂不知黄金白玉非为贵,唯有人皮最难披。我身为他的妻子,我幸运地嫁给他,守着他,被他带着站到天下女人的极致高度——我呀,惶恐至极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站不稳,生怕自己不够资格并肩站在紫禁之巅,何来时间生怨气?我有幸和他一起踮着脚尖仰望月亮,见识到月色如此美丽,夜空如此浩渺,即使身在人间,心里却住着神仙,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皇后的脸上生出女孩般梦幻的笑容,眼前是帝王惫懒顽皮其实冷酷无情的霸道眼神。


 大公主眸光闪动,智慧之光隐隐闪耀眉宇间,确定额涅身上的颓丧气息一扫而空,开心地在她怀里蹭蹭脑袋,宛若天真小幼崽。窗下新开的几丛红玫瑰,薄薄的嫩红花瓣,清丽闪耀中透出几分傲然风骨。


 皇后情绪恢复,大公主几天里琢磨着,到底是找机会和四爷提了出来。大公主笑得隐秘:“阿玛,您心疼额涅吗?”


 四爷笑着乜闺女一眼:“最近总听说你伏案看书到深夜,难不成书看得多了嘴就这样刁了。”


 大公主柔顺浅笑:“阿玛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新进宫的宫女都不了解。昨日我陪着额涅去看望维吾尔郡主,我的贴身宫女听说,郡主身边的大宫女喜欢阿玛呢。额涅又要安慰郡主,要她好生安胎,又派海嬷嬷去安抚那宫女,劝说她不要折腾事。”两手一摊:“阿玛您看,额涅对您多好。关键额涅信任您呀。”


 四爷剥着手里的一个橙子,放到女儿面前的小碗里,慢悠悠道:“别人喜欢阿玛,阿玛还能怎么办?阿玛连哪个宫女都不知道多冤枉?你呀,是阿玛的闺女,要想开点,凡情爱之事若自己上心,那就是拧巴了。”他掰了一瓣橙子细细地摘去上面的白色筋膜,宠着女儿小仓鼠地不停地吃着,道:“你大哥上午说这橙子好甜!小米粒爱吃橙子,给她留上两个。”四爷转念一想,又问:“小米粒呢?怎么半天也不见人影了。”


 大公主扮个鬼脸,不乐意地哼哼:“二妹不在乾清宫学堂,阿玛说她能去哪里了?又去演武场练武了呗,她呀,一定会偷跑跟去打仗。”


 大公主甜甜地吃着阿玛剥的橙子,果然是好甜。她幸福地低头吃吃笑了两声,笑音未落,却听外头内监尖细的嗓子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急促地递过来,惊飞了盘旋在养心殿上空的鸟儿:“八百里加急军情——青海八百里加急军情——”


 四爷倏地站起身来,望着奔跑急速进来的传信兵目光灼灼。青海果然打起来了!上辈子的一幕幕在眼前晃悠,这辈子即使不一样了,这也是四爷登基后坐稳龙椅的关键一战。


 五月二十六日,厄鲁特蒙古准噶尔首领策妄阿拉布坦派使臣垂木喀到京,表示要和大清朝廷恢复旧好。四爷令理藩院尚书特古忒传谕:“策妄阿拉布坦以前虽有微劳,亦多罪戾。令既遣使入京,可以宽宥。”


 策妄阿拉布坦在面对沙俄和英吉利,乃至青海蒙古的拉拢,站队到大清一边,四爷还是很欣赏他的决断力的。


 五月二十八日,罗卜藏丹津叛乱。罗卜藏丹津,厄鲁特蒙古和硕特部台吉,和硕亲王达什巴图尔子。康熙五十九年,随清军入藏驱逐准格尔军,次年返回青海。以进藏立功,谋据西藏以遥控青海。朝廷未令其掌管藏政,遂怀怨在心。今以固始汗嫡孙自居,联合沙俄、英吉利势力,欲为青海和硕特诸部首领。六月初十日,诱召诸部头领于察罕托罗海会盟,令各复旧日称号,放弃朝廷所封王、贝勒、贝子、公等封号,且自称“da赖混召吉”,公开竖起了反清旗帜。


 六月,天气开始热了,知了在书上欢快地叫着,人都穿了夏衣。随着一道道八百里加急军情送到北京,整个四九城进入备战状态。富宁安领着先头粮草大军出发,四九城家家户户都是和军中儿郎道别的悲伤和战意,宗室皇家皇亲国戚等等贵族子弟,也是。


 这一天午后,四爷难得有空闲,和康熙、几个弟弟在清溪书屋园子里晒太阳品茶,康熙抱着打瞌睡的老猫儿,背歪靠在玫瑰椅上,慢悠悠地品完了一杯龙井。湖中荷花打着花骨朵,风吹荷叶荡开湖水涟漪一圈一圈,格外惬意。


 父子几个环坐水榭之中,茶几上茶香袅袅,刚出锅的点心甜香进入鼻孔要人心旷神怡,四爷这几天说话多了嗓子嘶哑,只顾品茶。几位年幼皇叔开心地品着吃食,康熙笑对儿子道:“还是你二十三弟的小主意多,昨儿赏荷,想着暂时荷花还没盛开,便叫宫女穿上粉色衣衫如荷花一般,又叫采莲摘藕,添了一番情趣。”


 四爷浅浅微笑,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样看着倒像是好花配美人、好景遇到皇额涅了。”


 二十三皇叔胤祁微微一笑,颇有得色;四爷与其他弟弟只是礼节性地微笑;十五皇叔最近落落寡欢,人多时也不多言语,只自钦自酌,独得其愁;十七皇叔胤礼一味低头沉思,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别有一番沉静风韵。


 远远有琴音清朗的声音婉转而来,康熙执杯倾听良久,淡淡道:“这琴音,自然是没有老二十三弹的好了。”


 胤礼笑道:“儿子最近也听说二十三弟弹琴好,不若要二十三弟弹琴听听?”


 四爷知道老父亲的心思,放下珐琅彩绘荷花茶杯笑道:“儿子也听说了。宫廷艺人弹琴匠气重,今天耳朵跟着汗阿玛有福,听听二十三弟弹琴。”


 少年胤祁蠢蠢欲动,这是讨好新皇四哥的机会,他正准备答应,胤礼温和一笑:“儿子想二十三弟弹琴孝顺汗阿玛。但儿子认为二十三弟还没练好琴。倒是弘皙侄子的琴艺大进,汗阿玛近日久不见弘皙了,现在想得厉害么?与其这歌声听得汗阿玛食之无味,不如去请了弘皙来吧,免得生起相思病来。”


 康熙不觉失笑:“愈发胡说了。”


 对于胤祁和弘皙,康熙当然更喜欢弘皙和新皇打好关系。四爷知晓康熙心思,不由笑道:“弘皙要跟着去打仗了可能时间紧,但汗阿玛想见,这才是大事。”


 胤祁顿时撇一撇嘴,接口道:“不过听琴罢了,弹琴的时候远一点儿,琴声被水波一漾只会更好听了。”


 康熙听得如斯,也便罢了,叫李德全去传了弘皙来远远弹琴。


 几曲琴音作罢,康熙不觉神驰,悠然道:“果然是好琴,如今放眼弘字辈竟无人能及。”他思量片刻,方向李德全道:“叫他来给我和他的叔叔们倒杯酒吧。”


 须臾,却见弘皙笑容满脸,翩翩而来,取了荷花银酒壶来为康熙斟上美酒,道:“方才听说要远远弹琴,听闻是十七叔的心思。十七叔是一贯灵性的,也是皇上伯父看重的弟弟,自然最明白玛法的心意。”


 胤礼听了他的奉承,只是微微一笑别过头去,并不接话。弘皙也不介意,只按着次序从康熙起一一为叔叔们倒上紫莹莹的葡萄美酒,十分殷勤。因着几位叔叔不到饮酒年纪,他倒也细心,叫人换了酸梅汤来,又特意命人给四爷的白玉酒杯加了热再倒酒,笑道:“我记得皇上伯父不能吃凉酒,阿玛特意叮嘱过。”


 四爷亦微笑相对,沉静道:“弘皙记性最好,这点小毛病还记在心上。”


 弘皙谦逊含笑,一派恭谨温顺:“皇上四叔的事,我敢不放在心上么。”说罢翩然离去。


 他自被释放以来看似自由了,亲阿玛胤礽还被圈禁着,更无人可依,此番应诏而来,不免更谨慎温顺,事事顺着康熙和叔叔们的心意,小心翼翼地殷勤。待走到胤礼身前,正要斟酒,胤礼伸手拦住,玉色的箭袖如张开的蝶翼翩然扬起。他转首望住康熙,笑容腼腆而镇定,静静道:“儿子下午要去阅兵,实在不宜饮酒。”


 不过短短一句,他得也不大声,弘皙手微微一抖,险些把酒泼了出来。他很快掩饰住失态,笑道:“恭喜十七叔,侄儿一高兴连酒壶也握不稳了呢。”


 “年纪轻轻有了重要差事,就爱显摆。”康熙嫌弃:“昨儿下午,胤俄邀请我去西山大剧院看大戏,“地涌金莲”一场戏,就是从台底下慢慢钻出四朵大莲花来,一朵莲花上坐着一尊菩萨。我总觉得效果不好,还是老式戏楼好,畅音阁的幕布“刷”地下来上来,气氛满满。西山大剧院里研究院造出来的电动幕布达不到这个效果。看来呀,这电动技术,也不一定都是好。准备分三路大军?各自领兵?谁统领?”


 “汗阿玛,不是电动技术不好,而是我们的电动技术还不够高。还需要继续研究。”三百年后的后世的电动幕布,效果也是一般般,也有一些老戏迷抱怨不如人工拉幕布。四爷颇为乐观,用一块龙须酥,酥松绵甜的口感蔓延口腔,要他幸福地眯了眯眼,好似脚边晒太阳打盹的奶猫儿。


 “技术本身是好的,是我们要继续努力。格斯泰、年羹尧、大哥分三路领兵。年羹尧统领主力大军。富宁安和傅尔丹驻守边境。弘晖等儿子侄子们,凡十五岁以上,没有身体原因,都跟去。”


 “……可。技术本身是好的,可你也不能为了研究技术,过于提拔匠人。”康熙似乎感叹不舍地说着,轻轻舒出一口气,老花眼望着前方的湖光山色,听着竹林萧萧,琴音袅袅,面对一派孩子气的熊儿子,和长子胤禔之间多年的心结也好似打开了一点点。


 “你大哥啊,我都懒得说他。希望他这次能争气点。”他手上无意识地给怀里的老猫顺毛,动动嘴巴,想问弘皙是否也跟去,到底是没有问。


 四爷以为老父亲担忧战事,遂道:“青海和硕特部已归清三十余年,这一分裂之举,遭到亲王察罕丹津、郡王额尔德尼额尔克托克托鼐的反对,他们拒绝参与叛乱。罗卜藏丹津因此率兵四千往屯。此战,我们有民心,且有火器,汗阿玛莫要担忧。”


 “……既然如此,朝廷也拿出来态度,先劝和吧。人都说前朝亡于天灾战乱,在我看来,是亡于阶级、财富分化严重,土地兼并严重。”康熙思虑片刻,又道:“该打压士绅豪门就要打压,注意方法分寸。之前打一仗,本以为能打的青海蒙古彻底臣服。哪知道沙俄和英吉利都去勾结青海。这一战,是打给欧洲沙俄看的,先礼后兵方是大国礼仪。”


 “汗阿玛教导,儿子谨记。儿子要兴办匠人学院,专门研究技术,收拢全世界的人才前来大清,加入大清户籍——会先给士绅豪门一根胡萝卜。”


 父子几个说着话,一直到有大臣来找四爷,康熙要去洞天深处看望孙子孙女们的学习情况。


 四爷出来畅春园,慢悠悠的踱步回去朗吟阁,这是一条有绿树的,一条绿绿的有蝉鸣的道路。清凉河水与绿叶红花和长裙飘飘,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目光所及之处依旧有一片天空,而夏天的天空像一幅美丽的油画,向日葵花海有最浓烈的夏日气息,树上谁挂着的鸟笼和夏天的风相映成趣。荷花不知道,它就是夏天。


 这辈子的青海战事,到底是不一样了。不再需要为了筹措粮草举国供应前线,不需要再顾虑年羹尧变成“西北王”结党营私朋党天下。


 当然,该有的谋划,还是少不了的。


 七月初二,朝廷决定遣使劝和,并做好了防备其大规模叛乱的准备。


 七月二十二日,朝廷使臣常寿往罗卜藏丹津驻地,罗卜藏丹津不听劝告,而且扣留了常寿。随后又煽动在青海僧众中颇有影响的塔尔寺大喇嘛罕诺门汗随其起事,由于察罕诺门汗的支持,于足有近二十万人响应,罗卜藏丹津遂大肆叛乱,进攻西宁,在甘肃、四川的藏人也附从为乱,一时声势浩大。消息传到京城,朝廷立即组织平叛大军。


 这次战事,大清皇家十五岁以上的皇子皇侄都跟去了,和将士们一起做步行军到边境,胆小的做后勤,胆大的跟着将士们冲锋,饮马大漠。


 四爷的二闺女小米粒偷跑了,和她的兄弟们一起上了战场。康熙很生气,四爷心疼闺女上战场,却是对小米粒有信心。而且,朝廷事情多牵扯他的精力时间,他给长辈们请安的时候少,不说圣母太上皇后变得真有点慈爱了,康熙想找他唠叨两句也没机会。


 吏部官员上书,天下举人读书人对于庆王爷的教育改革意见很大,刑不上士大夫!前朝杖毙官员们,却从来不打杀。宋朝更是对犯罪的官员们也不动刑更没有死刑。庆王爷对于教育部下的官员们杀的血流成河抄家罚没一条龙,大逆不道!


 “庆王爷是要砍了华夏文化根基啊,断了华夏文化传承啊皇上。”


 “天地君亲师,院长们学政官乃是老师上的老师,乃是要国人敬重的人,怎么能下大牢怎么能被抄家怎么能被砍头呢?砍他们,就是砍了我们华夏文化的脊梁骨啊……”


 “学子们孝敬老师院长学政官的财物,那是孝心,不是贪污啊皇上。”


 ……


 四爷看着折子,目光落在厚厚一堆雪片般告状庆王爷胤祚的折子,再拿起一本折子,是广西总督李绂弹劾河南巡抚田文镜:“田文镜营私负国,贪虐不法十几大罪,黄振国被鞭打一事乃是冤枉。田文镜弹劾黄振国不作为。臣却认为,为官之人自有体面,什么时候处理事务自有安排,非是推诿懒政……”


 他平静看完,再一堆没看的折子里找出来田文镜的折子,田文镜的折子义愤填膺,言词激烈。大体意思:“启奏皇上,皇上提拔臣,臣一片忠心耿耿可昭日月,一心报答皇上。李绂等人嫉妒于臣。臣认为,为臣之人尽忠职守,老百姓有事就给快速办理,而不是上午饮茶下午赏花晚上品酒,拖一天又一天,逼迫有冤屈的老百姓为了见官老爷一面捧着银子求爷爷告奶奶,连看门小厮都要贿赂……李绂弹劾臣鞭打黄振国,致使他伤重。臣只打了他一鞭子!臣近五十的岁数,不通武功,即使怒急之下又哪里有力气打人?黄振国身体康健,刑部验伤便知。若黄振国验伤严重,臣自己摘下来顶戴去刑部候审!”


 四爷看着手里的两封折子,沉吟片刻,将弹劾庆王爷的折子一推,都推到地上,吩咐一声:“苏培盛,去传令,都拿去内阁抄录了。”


 苏培盛瞧着皇上阴晴不定的脸,吓得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嗻”一声,连忙出去找文书官,都抬到内阁抄录留档。


 弹劾庆王爷的折子,皇上一个不动全部留档,这是明显的要护着庆王爷胤祚。


 大臣们不敢再弹劾,在私底下越发议论纷纷。户部尚书·舒穆禄家的徐元梦,在家宅书房里围着一群人,他端坐首位。天气渐热,除了外间冰盆充足外,每一个官员身后都有一个年轻丫鬟轻轻摇着扇子。


 “曹家被抄了一半家,我以为是结束了。居然还有后续。”


 “曹寅是精明人,不光女儿嫁给铁帽子王爷,还要家里儿郎都和皇家人处得好。曹家抄家事情出来后,怡亲王和果郡王、大阿哥都给帮忙。”


 “所以啊,不说太上皇如今还在,曹家也不是任何人拿捏的人家。有些人呀,就是眼皮子浅,活该被庆王爷清算。”


 “哎,我说你怎么说着说着,好像同情曹家,认同庆王爷了?”


 ……


 李绂安静听着,皱眉思考片刻,放下茶杯略带恭敬地笑问:“徐大人,您老说说,下面会怎么发展?”


 徐元梦作为帝师和户部尚书、满洲大世家,端着架子摸摸花白的胡须,叹气道:“庆王爷的教育改革,其实还是皇上在清查贪污。庆王爷查到曹家了,曹家在江南四大学院里都有间接拿钱。但昨儿曹寅的老仆人进京见怡亲王哭诉呢。”


 “曹家亏空三百万两,抄家四百万两,但是抄家的人说不够,只抄出来二百万两。怡亲王管着会考府正查账呢,我若是曹家人,我也和怡亲王哭。自古以来,抄家官员伸手拿一点正常,但拿了两百万两,还说不够要逼迫曹家继续还银子……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呀。”


 徐元梦说的有气无力的,颇有道德楷模的架势。他为人老古板,七十多岁了办差教学都精力不足了。但他这么多年屹立不倒,有一条原则就是不该拿的钱绝对不拿,能忍得住手。


 在场的人同时放声大笑,尹继善却说:“哎,我告诉你们,牵扯到重大贪污的事情咱们也不要掺和。以后也不要总是咱们几个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皇上最讨厌科甲结党习气。我今天接到吏部票拟,明天就要到南京去,你们在京城里也得小心,皇上的耳目厉害着哪!”


 李绂一愣:“哎,好端端的,派你去金陵干什么?”


 尹继善小声说:“奉旨抄家!这事儿我本来不好说,话赶话嘛说到这里。江苏巡抚鄂尔泰给皇上来了密折,把随赫德给告了。随赫德奉命去抄曹家。曹家从太~祖皇上那会儿,就归顺了大清,已是百年望族了。他们家亏空国库,可太上皇六次南巡就有四次住在曹家,这亏空除了曹家经营不善做生意赔钱外,还有接待太上皇的银子花费。太上皇能不念着吗?皇上能不知道?可那随赫德去抄曹家时,顺手侵吞了二百万两银银子。这次就轮着他也被抄家了。宦海风涛如此惊心动魄,怎不让人感慨万分!”


 他们正在说话,震惊发愣害怕思索间,却见一个清秀小厮进来行礼:“老爷,隆科多大人来了!”


 徐元梦立即起身,热情道:“快请快请。不不不,扶着我我去迎接。”随着两个美丽丫鬟搀扶他起身,他快步出来书房门,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各个都是热情洋溢,跟迎接亲爹似的。后头小厮着急忙慌地喊:“老爷!老爷!隆大人还代表皇上问话呢。”徐元梦、李绂等人齐齐惊讶害怕。难道教育贪污牵扯到舒穆禄家了?


 隆科多此行,是奉了皇上的命令,专程到徐元梦家里问话的。他的大轿刚在门前落下,就有管家跑了过来,一听说隆大人还带着口谕要问话呢,更是不敢怠慢,打了个千,便飞也似地跑了。顷刻间,只听礼炮三响,府门洞开,户部尚书徐元梦身穿朝服头戴顶戴,领着合府上下人等迎了出来,把隆科多让进正厅,南面站定。徐元梦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说:“臣徐元梦恭叩皇上金安,聆听圣谕!”


 隆科多应了一声:“圣躬安!”向下一看,见徐元梦一脸庄重,便摆着架子开口说道:“舒穆禄氏徐元梦,六月初九日申时,山东曲阜孔庙因暴雨雷击引起火灾。大成殿及两庑俱毁。衍圣公孔传铎将灾情上报,朕甚为关心,曾指出:“孔子道高德厚,为万世师表,今圣庙受灾,必当迅速恢复旧制,使庙貌重新。”并于同月二十三日派工部堂官赶赴阙里,会同山东巡抚共议重修大成殿事,务必按期完工。所需费用,由朝廷拨给。如今山东曲阜来报一直没有进展,责问徐元梦。钦此!”


 “臣徐元梦有话回答。”徐元梦深深地磕下头去。“臣于二十八日收到工部堂官的报价,花费大约要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数额巨大,国家正当打仗的时候,供应粮草已经是艰难,臣要工部堂官和山东巡抚、山东孔家重新计算。然山东方面认为是臣故意不给拨款,认为修缮孔庙一事大过前线粮草供应,大过山东救灾,全国境内教育普及……臣无奈,故此拖延。”


 “皇上有言:舒穆禄氏徐元梦才识卓著,多有建树,又日夜勤劳王事,不避烦难。徐大人,你的话,本官会回复皇上。请起来吧。”


 问话使命一完,隆科多走了下来,双手掺起徐元梦,一甩马蹄袖就要行礼。徐元梦连忙上前扶住:“隆大人,这如何使得?来呀!西花厅设筵,隆大人请!”


 徐元梦老褶子脸笑得菊花朵朵开,盛情洋溢。孔庙代表科举文人的利益,如今君臣博弈争斗权利,正应该强烈要求皇上大肆修缮孔庙。可皇上明显不想给孔庙批银子,他为什么要给孔家出力?万一皇上拿他开刀,这些利益同盟有几个能拼死救他?孔家人山东巡抚等人和皇上告状,皇上果然只是派隆科多来问问话,作一个表面文章。


 徐元梦一颗心落回去肚子里,一个劲地邀请隆科多去喝酒。隆科多可不想再来搅和混水了。他知道,如今舒穆禄家这样转型文官科举世家的八旗世家、江南科举文人一圈儿那真是个是非之地,徐元梦这里的酒是喝不得的。如今大清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间殊死搏斗,他哪还敢在这里停留:“老帝师,您的厚情我只好改日再领了。今儿个皇上要去畅春园,要我从驾……”


 “得了吧,国舅爷!骗谁呢?”钮祜禄家的阿尔灵阿突然闯了进来,“别以为皇上时刻离不开你!徐大人府上几十年经营,上上下下几百人全是家生子儿奴才,和你说几句体己话还能走露了风声?再说,徐大人叫你谋反了吗?”


 徐元梦上前一笑说:“隆大人,你别往心里去。阿尔灵阿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皇上今天要去畅春园,是张廷玉和马齐从驾;老王掞不行了,上了遗折,也要去看看;山东出了亏空,得叫果郡王去催;两江那里的亏空,要和方先生等人商议办法,派个钦差去。我说的不错吧?所以今天皇上用不着你。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里是个是非之地,我也是个是非之人。我并不是一定要攀扯你,能在一块说说话,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肯,我绝不勉强。”


 别看徐元梦这话说得随随便便,从容不迫,可哪一句都是绵里藏针,字字都带着骨头。他对雍正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了若指掌,更是让人吃惊。他的这张“情报网”撒得有多大呢?隆科多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要走的事了:“老帝师既然这么说,我要是不肯留下来,就是失礼了。其实,老帝师原来教导皇上一辈,如今又恩加教导皇子们,进职加俸,天子驾前第一人,谁能和您相比呢,我真是该为您庆贺才是。”


 “哈哈哈哈……”徐元梦放声大笑,“说得好,走,跟我到花厅去!”


 隆科多怀着一肚子的狐疑,跟着徐元梦来到后书房,却见里面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正在下棋。徐元梦走上前来,拉着隆科多说:“来来来,我来为你们引见一下。瞧见了吗,这位就是上书房满大臣兼步军统领九门提督的隆科多大人。”他又向边上一指,“这位嘛,是原来的南书房大臣索额图的门下清客汪景祺先生,至于另一位,大概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国舅爷见过的,前几天在宫中为圣母太上皇后祈禳的密宗真传空灵**师。来来,大家都是我徐元梦的朋友,不必讲客气,也用不着安席了,就请随便坐、随便吃酒吧。”


 徐元梦在主人席位上坐下,亲自把盏为各人斟了门杯,这才又笑着说:“你们别看我们这位国舅爷如今已见老态,当年可是金戈铁马气吞山河呢!太上皇西征时,在科布多被围,国舅爷背着太上皇突围出来,为大清建立了擎天保驾的不世之功啊!来,国舅爷,我先敬你一杯。”


 隆科多忙站起身来说:“哎,这怎么可以?我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干什么?今天是您的大喜日子,还是让我敬你一杯吧。”


 “好!就依着国舅爷,我喝,我喝。”徐元梦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国舅爷,你现在是正站在上风头上,我说句话,可能你不爱听。老子有言:‘福兮祸所伏’,说得真好啊!人哪,常常是一旦得意,就忘了后路,实在是可悲可叹。国舅爷你说是吗?“


 隆科多沉思一会儿才说:“老帝师,我向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早年的事已经成了过去,不要再想它了,想得太多,有百害而无一利。当今皇上,虽然杀伐果断却并不寡恩。看看您的身边,受到皇上重用的人中,有多少是您的亲朋好友?今儿个又蒙皇上言语嘉奖,依我看,在君臣情份上,皇上已是十分顾全的了。”


 隆科多说话时,那位空灵**师像个狗肉和尚一般,一直在吃肉喝酒,对身旁之事不问不闻,汪景祺却不冷不热地说:“是啊,是啊,隆大人说的似乎有理,可你只看见了一面,没看见另一面。有人联名上表弹劾八爷和十四爷,要求将他削为庶民,你知道吗?”


 隆科多不愿与这个并不熟悉的人说话:“知道又怎的?皇上已经把它留中不发了!”


 汪景祺却似乎对隆科多的态度视而不见:“留中不发并不等于结案!最近皇上选派十名侍卫到年羹尧那里‘学习军事’。九爷也在其列,你知道吗?”


 “啊!?不会有这种事吧?九爷,九皇叔?这是真的吗?”隆科多苦笑一下,算是默认了。“我还真的不知道这回事,老帝师您看,八爷和九爷的情分谁不知道?我知道您担心九爷。要不要我再向皇上通融一下。”


 “算了吧,国舅爷。我亲自去和皇上求,还求不下来呢,你又能顶什么?”阿尔灵阿气愤地说,“不光是九爷,还有十爷,也被发出去了,说是让他去护送一位喀尔喀台吉的灵柩。哼,那是该着十爷干的事吗?这事只需派一位官员就能办好,喀尔喀离北京万里之遥,要过沙漠瀚海,还要绕过青海战场,这不是明摆着要十爷去送死吗?”


 隆科多越听越惊,越听越怕。索额图从前是曾被康熙处以永远圈禁的人,而现在和他说话的这个汪景祺,又是索额图当年得势时的清客,他怎么会进入徐元梦府,他怎么会对朝廷中的事这样清楚?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隆科多因不知道汪景祺现在的真实身份,又听他对朝廷里的事了解得太多,心中充满了疑惧。他脱口而出地问道:“汪先生,你关心的事未免太多了吧?”


 汪景祺的眼中闪着绿油油的光芒,却不冷不热地说:“我这就要说到你了。你自以为是顾命大臣、受恩深重;你自以为是忠心耿耿,实心实意地在为皇上办事,这都一点不错。不过,学生却想提醒你隆大人一下:身为提调京城兵马的长官,驻在锐健营和绿营换防,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建议更换丰台大营提督,你又知道不知道?别别——别先着急,有人参你卖官受贿,说你在密云祖陵置了一百顷庄园;还有人参你飞扬拔扈,对皇亲无礼。比如,你在十二皇叔面前擦身而过却不行礼;你说二十三皇叔‘童稚无知’这事可有?还有人参你曾说过,‘白帝城受命之日,就是死期到来之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大概用不着学生告诉你吧………”


 汪景祺侃侃而谈,如数家珍;隆科多却战战兢兢,似遭雷殛,徐元梦向汪景祺摆摆手,他自己却走上前来说:“天威难犯哪!国舅爷你自己心里应当明白,你并不是忠臣,也不懂帝王之心!当年太上皇剪除鳌拜的前一天,不是也曾封了他个‘一等公’吗?这与今天的情势有什么不一样呢?八爷、十四爷被送去守皇灵,九爷、十爷受到整治;皇上还需要年羹尧富宁安等人替他打一个大胜仗,需要李卫和田文镜等人替他改革;接下来的便是整顿吏治,横征暴敛荼毒百姓。如此文德武备双管齐下,待到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他还能再要你这位顾命大臣?你自诩为国舅爷,辅了太上皇辅新皇。可这只能是你的一厢情愿,因为雍正皇帝不是阿斗!”


 徐元梦这话说得一针见血,透彻无比。隆科多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来,眼中露着凶光,咬牙切齿地对徐元梦说:“老帝师,你这话为什么当着我的面儿说?一年前你说了这话,尚且可以有机会……现在坐在养心殿的可能就是你的主子八爷了!唉,如今一切都晚了,你才把话说透。可说透了又能如何呢……说吧,你给我隆科多一个章程,我去办!”


 “好!这才是我们满洲汉子说的话,这才是真豪杰!”徐元梦拍案而起,来到隆科多身边,“我实言相告,我们——包括十爷、十四爷在内,早就死了篡位称帝之心。但是我不能不顾着我八爷、九爷十爷。更为了我们大清江山,不致于出个秦始皇那样的暴君,也为了我们这些人不会被一个个地送到屠刀下,我们就得另外拥立一位新主!”


 “……谁?”


 “阿弥陀佛!”一直在大吃大喝而没有说话的空灵法师,突然开言了。只见他双手合十,掷地有声地说:“二阿哥弘皙、三阿哥弘时,龙日天表,贵不可言,乃是两位救世真人!”


 一听说他们选中的人竟是弘皙和弘时,隆科多又目瞪口呆了。弘皙身份上本就没有希望。而雍正皇帝的儿子,可以说都是隆科多看着长大的。弘时这小子,连他的小弟弟弘历、弘昼、福沛都不如,更不要说那位好学上进、风流儒雅的弘晖大阿哥了。难道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也有帝王之份?不,他们这是找了两个幌子,找了两个傀儡!


 隆科多盯着空灵**师问道:“大师深通天理,不过我不明白,今天在宫里,你为什么劝说圣母太上皇后和皇上和解,又为什么不……”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口,下面没说的那半句话是谁都明白的。


 空灵莫测高深地说:“和尚岂能违天行事?圣母太上皇后身为皇上的生母,自然要劝说她和皇上和解表示慈爱,要天下人都知道皇上的不孝。阿弥陀佛!”


 在一旁的徐元梦等人可不敢让这个空灵法师多说。这和尚是他费了好大的劲,绕了好大的圈子才请来的。别人不知道,可他徐元梦心里有底,空灵于佛学懂得不多,其实只是个武僧。但这一点无论如何是不能点破的,一露出口风,空灵就成了“空而不灵”了。所以他赶快接过话头来:“唉呀呀,一日三秋哇,还要再等三年!我说国舅爷,这回咱们可不能再错过机会了。”


 隆科多似乎下了死心了的样子:“徐元梦、阿尔灵阿,你们说吧,叫我干什么?”


 徐元梦没有忙着说话,却看了阿尔灵阿一眼。阿尔灵阿心领神会地说:“国舅爷,皇上最忌讳朋党,皇上当年就是‘孤臣’。这样,以后我们见了面也只是心照不宣,甚至表面上我们还是‘政敌’。我们要千方百计地稳住眼下的这个局面,不能乱了套。原来我曾想凑着张廷璐的事,在张廷玉身上下点功夫。可是,不行。汉人一个个都是胆小心大的人,似李绂这样能干骄傲的极少。要紧时他们是难以指望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年羹尧,他带着兵在前线,光是中军的两万人,就任谁也别想动它!到时候,哪怕是年某能保持中立,我们也就有了七八成的把握了。”


 隆科多想了想说:“年羹尧是皇上的亲信,向来都是只听皇上一人提调,我是说不上话的。何况万里迢迢的,怎么说都不好,写信更容易坏事。”


 徐元梦连忙说:“年羹尧的事不用你管。九爷不是要到他那里去‘军前效力’吗,汪先生最近也要去年某人那里,正好跟着九爷一道走。我已为他找到举荐之人了。国舅爷这里只须办一件事:除掉方苞!”


 “啊!除方苞?他不过是一介书生,何必要打他的主意?再说,他在太上皇眼里很吃得开,想用离间计恐怕都很难。”


 “软的不行,就给他来硬的嘛。”徐元梦说得似乎是不动声色,可听了却让人心惊。


 隆科多问:“硬的怎么来?难道能闯宫杀人?”


 “对!”


 “皇上……”


 徐元梦不容隆科多说下去:“皇上那边,也不用你费心。不久,他就要去热河秋狩,也必定会带着张廷玉而留下方苞,这就是机会。国舅爷,你不是领侍卫内大臣吗?比方说,畅春园里发现了‘刺客’,或者是有了‘贼’,你不就能带兵进园了吗?月黑风高,混乱之中,‘方老先生’不幸被‘贼’杀了,死无对证,就是皇上亲自问,他不也只能干瞪眼吗?”


 这是要自己杀了方苞,陷害给皇上,要太上皇对皇上不满呢。隆科多过去知道,八王爷素有“八贤王”美称,徐元梦更是两朝帝师博学鸿儒,但隆科多也知道,说这话的人并没有看到八爷党等人的真实面目。今日听徐元梦这么一说才明白,他们竟然是这样地心狠手辣,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他沉思好久才说:“八爷令旨,应当说是能办的,可就怕两宫太上皇后出面干预。正是夏天,两宫太上皇后领着老妃嫔们住在畅春园。她们要是下令说不许带兵进园,不就全完了吗?”


 空灵和尚又有了机会:“阿弥陀佛!老僧已经夜观天象,圣母太上皇后是活不到今年的。”


 隆科多一个激灵,大夏天里透心凉。教育改革一事越发深入,胤祚的恶名传遍满大清,从小诸葛变成索命鬼诸葛。当初被康熙打压贬斥下大牢的官员都被新皇启用,连噶礼都从皇陵出来去山东任知府去了。不少朝中人赶紧地切断和地方教育一系官员院长们的关系,焚烧书信藏匿贵重礼物等等。


 有一天休沐日,胤祚和胤祥在怡亲王府的书房外用下午茶,花木玲珑的背阴处,池塘荡漾夏天的香风一圈一圈。池塘里有丫鬟摇着小船采莲蓬,绿色衣服和荷叶一起生机盎然。胤祚看了这快乐风景两眼,品一口茶放下茶杯,对上胤祥的眼睛,坦然笑道:“我呀,这辈子长这么大,最大的运气,就是遇到皇上。”


 他本长得女子般秀气精致,年纪渐长,也没显老,三十岁的脸堂,四十岁的智慧平和,通身成熟当权男子的松弛慵懒风范,看着好似比年轻时候更有魅力了。哪有一点传说中“索命鬼诸葛”的阴沉不羁邪气?


 胤祥望着他眼睛里那抹陷在回忆的幸福光彩,深深一笑:“六哥是很有运气。”


 胤祚一眯眼,这个十三弟还是一如既往的讨人厌。


 “看见你这‘谦虚恭维’的笑容,我很想拍你一板砖。”


 “六哥要打弟弟,还不是小事?只是弟弟明儿还要上朝呢。等弟弟度假休息的时候,六弟再打。”


 “你还要拿出来不争不抢的态度?你不争不抢比那争的抢的还遭人恨。”


 “六哥,弟弟是诚心的。”胤祥是真心觉得,既然他有四哥,那么其他兄弟嫉妒一点对他冷眼打骂,都正常。他甘之如饴。


 但是胤祚越发生气了,白着他瞅胤祥。


 “听听你这张嘴。今儿得罪了我事小,明儿把九弟十弟十一弟十二弟十四弟……得罪了事可就大了……”


 胤祥:“……”他怎么忘记了是不能和他这六哥谦让的,越让他越觉得你在炫耀。


 胤祥一挑眉,冷哼一声:“瞧瞧六哥说的。我不过就是多说几句,六哥就这般模样,算了算了,是我多嘴了。”


 “知道多嘴就成。”胤祚板着脸,表情却是缓和了下来。还端起来茶杯品茶,颇为感叹地说道:“说起来做事做人,在兄弟中你我也算另类知己了。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血缘之论哉;既有血缘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十四弟哉!”


 胤祥:“……”六哥果然疯魔了。自从六哥从对圣母太上皇后的孝顺中跳出来,对十四弟也越发冷清了。看人待人几乎都不看血缘,只看心意相通。


 “六哥,血缘是一种亲近。知己是一种亲近。二者皆有,是另一种人生至极之乐。”


 “……也是,不是血缘,我也遇不到四哥。”胤祚喃喃自语,面孔藏在茶杯里,动作优雅地品一口茶。“皇上不给士大夫们面子,君臣之间矛盾越发深重,爆发出来越发激烈。”


 “圣母太上皇后的身体好转,是好事。但是河南……。”胤祥忧心忡忡。“六哥忙于教育改革可能还不知情。”


 “哦……”胤祚有了兴趣。


 胤祥叹息道:“弟弟和六哥简单说说。”


 上个月,李绂从两广进京路过河南,河南巡抚田文镜对李绂招待的也不错本来这件事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就在河南出事了。田文镜本来在管理下属方面就非常严厉,尤其讨厌这些儒生办事太慢,拖拖拉拉。稍有不满就上疏弹劾,而信阳知州黄振国却一直不听田文镜的话,于是田文镜找了个机会上折子弹劾黄振国。


 这样一来李绂不高兴了,指责田文镜是故意□□读书人,李绂进京见到雍正后就说田文镜在河南如何如何贪虐,而且替黄振国等人辩解,还说黄振国已经冤死狱中。田文镜在被李绂指责之后就先上了折子说李绂和黄振国是进士同年,相互袒护。李绂后上疏辩解,田文镜也上折子辩解,嘴仗打着越来越凶,黄振国被押送刑部候审。


 胤祚的茶品不下去了,放下茶杯,微微蹙着细长的眉道:“黄振国其实是蔡珽的亲信,而李绂和蔡珽的关系极好,而黄振国和李绂又是进士同年之谊难免有个人主观情绪在里面。李绂代表江南陆王心学一派科举文人,而田文镜乃是杂官出身,一路爬上来颇为艰辛,一贯对清高的科举读书人有偏见,看不起儒生以及对儒生要求过分严厉也存在缺点,……”


 “正是如此。蔡珽乃是汉军旗文臣世家出身,其父曾经是云贵总督。而李绂是寒门科举子弟,才华出众师从陆王心学传人,会做官能钻营,李绂和蔡珽交好,还和徐元梦、三哥交好。他们的门生故交遍布朝野。而田文镜代表的是捐官、幕僚官等等杂官,去了山西一趟和李卫交好……”


 “看来,随着改革的推荐,朝中出现了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争,科举官和杂官之争了。如今的科举官们老师同学同年盘根交错,和隋唐时期的七大姓世家多么相似。”胤祚脸上出现一抹讥讽,望着胤祥的目光里带着笑。“会考府,是将天下官员全得罪了吧?”


 “和六哥的改革得罪人一样。”胤祥微微一笑,依稀俊朗的脸消瘦见骨,越发显得棱角分明的英气蓬勃。黑眼圈明显略显疲惫的眉眼间从容稳重。曾经的伏虎少年,终究是长成可担重任的国之栋梁。“科举文人大多联合对抗改革,维护既有利益。杂官们大多支持皇上改革努力朝上爬。类似隋唐时期七大姓世家和科举文人的争斗。我所担心的是,皇亲国戚八旗勋贵的态度。隆科多、年羹尧、李卫、田文镜等都会被牵连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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