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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第 184 章


 时近春分, 天气的寒凉却丝毫未减,人言“倒春寒”,反而冷的愈加难受。


 这一日上午循例去两宫长辈处请安,都只道“精神短”, 寥寥说了几句也就散了。他看看时间门多, 正好遇到妃嫔们给皇后请安, 他也并不与妃嫔多言语, 许是有他之前十二时辰忙得连轴转经历, 一干妃嫔虽然背后想多亲近不得而多埋怨, 当着他的面却半分神色也不露。尤其是科尔沁格格等,神色稳重大方关切。


 一时众人散尽了, 四爷独自领着苏培盛几个人缓缓散步。清晨的天色原本是很好的, 朝霞如锦绣,绚烂满天。然而到了午时,便是黑云压城, 雷声滚滚。虽有轿辇跟着, 苏培盛亦不放心,道:“皇上, 不如咱们找个地方歇歇,等雨过了再走吧。虽在轿辇上坐着不会淋雨,却怕雨天路滑,若磕了碰了可不好了。”


 苏培盛一向仔细, 四爷自然答应,趁着雨点尚未落下,到了就近的宫殿中。迎面三层高的戏楼,高悬“畅音阁”匾。苏培盛轻声道:“皇上,今天没有排大戏呢。”


 几乎自己都愣了一愣, 无知无觉地应声道:“这里经常排大戏么?”


 畅音阁,连通三层的天井、地井作为升降艺人、道具等等,经年久了,井口的辘轳、盖板都有一种木质特有的沉甸甸的温润质感。畅音阁,正是四爷两辈子的儿时每每过年过节陪伴亲人看戏的地方呢。


 蓦然从心底漫出几许苍凉与伤感,光影流转数十年,人间门早已不复从前。当日欢笑,几多童真,多是孩童活泼烂漫的心境。少年不识愁滋味呵!


 只可惜,可以重生,却再无当时心境了。


 畅音阁里的十二曲红廊柱被无数双手摩挲得无比光润,恍惚间门是兄弟姐妹们围绕柱子嬉戏追逐的欢闹,四爷记得,他曾经和哥哥弟弟们探险地玩闹,好似发现新天地一般目不转睛地看着艺人操作,地井内安装有绞盘,平时用木板盖着,盖板可开合,布景师傅根据戏剧的内容,把布景和人物从地下托出台面,造成从地下或水中钻出来的戏剧效果。


 缓缓踱步打量大殿,四周没有园子树木,戏楼对面的阅是楼分为上下两层,是皇帝和后妃看戏的地方。东西北三面都用两层圈楼围绕,宫女和大臣在廊下看戏。倒是阅是楼里的几颗古柏老槐的苍翠葱郁,百年老藤萝缠绕上面繁密叶片亭亭如盖,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阴郁的天色下格外鲜雅亮烈。


 四爷目光停驻于藤萝上,轻轻道:“可惜了,技术大进步,十弟在西山大剧院造了电动布景,效果却没有这里的机关道具好。”话音未落,暴雨已倾盆而下,如无数鞭子暴烈抽在地上,泼天泼地激起满地雪白的水花,一时间门雨帘绵密,连十步开外的物事也朦胧模糊了。


 苏培盛护住皇上道:“皇上站近些,别着了寒气。”言毕,不觉向着外头“咦”了一声。四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却见大雨中隐约有一女子的身影,也不急着避雨,只仰头张开嘴巴接着什么。四爷一时好奇,便道:“你去瞧瞧,不管是谁,且叫进来避避雨。”


 苏培盛应声,打着伞去了,不过片刻却扶着一女子进来,道:“皇上,是六长公主。”


 果然是六妹妹,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小比甲,有浅浅的金色牡丹花样,底下是月白如月的长旗袍,乍一看还以为是浅蓝色的,旗袍褶里绣大朵枝叶旖旎烂漫的金红色牡丹花。她衣衫都湿透了,紧紧附在身上,愈加显出她腰腹略胖,身姿懒笨。头上松挽一个盘头,想是淋雨的缘故,鬓发卷在脸上,湿透的衣服长长坠地,如拢了无数雨点入殿。她草草向四爷行了一礼,也不顾身上湿透会着了风寒,只呆呆地张大嘴巴,又渴望看向外头暴雨中受不住狂风急雨而摇摆的天地。


 因她身上湿透了,身形毕现,不免尴尬,旁边几个内监都勾下了脑袋不敢再看,四爷微微使一个眼色,苏培盛忙披了件披风在她身上,道:“长公主小心身子。”


 她“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只忧心忡忡看着外头的大雨。苏培盛迷茫望皇上一眼,仿佛向皇上道:六长公主要离开北京伤心呢。


 四爷索性也不言语,扬了扬脸对身后的几个小内监道:“派人去西三所取来衣服,带来几个嬷嬷,在这里换上。”四爷微微一笑,向她道:“衣服湿了穿着容易着凉,舍不得离开北京,就多住些日子。”


 她这才微微回神,恭敬屈膝谢道:“多谢皇上。”


 四爷含笑看着她的衣衫:“妹妹嫁去蒙古,还是经常穿北京款式的衣服。”


 她微微一笑,骄傲之色顿生,带着一点雨水的寒气,道:“皇上注意到了?我还是穿不惯蒙古的双环大髻大牛角配饰。”她停一停,“妹妹更喜欢盘头。”


 四爷微微颔首:“妹妹越长越漂亮,其实穿什么服饰都美,如妹妹所爱的牡丹花一样。”


 她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道:“在喀尔喀,牡丹花开得也不多了。”


 四爷淡然微笑:“喀尔喀去年极其寒冷,明年的牡丹花一定会开得更好。在北京,御花园的牡丹花算是开得最好的了。”


 她的眸色微微一亮,丹凤眼因着这神采愈加灵动妩媚,语气却是慵甜的:“御花园的牡丹花哪里算好呢?春熙园的牡丹花才是北京最佳,入春时节便如花海一般,连未名湖的湖水也有那香味。”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言的陶醉与神往。四爷心中骤然蒙上一层阴翳,仿佛殿外雷暴滚滚的天色。春熙园在明朝有名的勺园如今的弘雅园旁边,是接待外国使臣出嫁公主等人在北京的居所,六长公主喜欢很正常。然而回去喀尔喀在即,六长公主说舍不得弘雅园的牡丹花。那样美的牡丹花,在四爷不知道的地方,藏了什么心事?


 牡丹花如是,她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另有一层疑惑漫上心头,他怔怔出神的片刻,六长公主容色一黯,仿佛是察觉失言了,自嘲着笑道:“我舍不得北京的亲人,想着这一回去喀尔喀,不知道何时能再见一面。”


 四爷轻轻“嗯”了一声:“想家里人了就回来。上次三姐姐听说汗阿玛病重,直接赶回来北京,汗阿玛口上批评三姐姐擅自回京,其实心里最是高兴。若说想念,家里人又何尝不想念妹妹呢。”


 她悠然一笑,似有所触动,然而很快望向殿外,伸手接住飞檐上滑落的积水,道:“雨停了。”


 四爷看一看她,道:“怎么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跟着出来?”


 她似笑非笑,微有清冷决绝之色,道:“我心情不好,出来走走。也不知道怎么走到这里。”


 四爷本无意追问,然而妹妹这样一说,自然关心,于是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抿唇:“皇上,待我换好衣服,您送我回去春熙园吧。”


 春熙园精致玲珑,望出去的景致亦好。天气好的时候,远远便可望向末名湖中央。庭院中几只天鹤扬着洁白的翅膀悠闲自得栖在牡丹花旁,并不怕人。四爷示意其余侍卫太监都留在院子中,只领着苏培盛一个。甫一踏入内殿,倏地蹿出一只人高的花色斑斓的大猫来,定睛一看,居然是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猫衣服装扮的。苏培盛吓得脸发白,壮胆站在皇上身前,恭敬问道:“长公主,这位是?”


 六长公主微微一笑:“我的人。”她回头张望,轻呼道:“还不行礼?”


 墙角骤然滚出一团人雪球来,一起给四爷磕头行礼。


 六长公主似乎是爱惜地看他们一眼,他们亦无比温顺,对着四爷谄媚地学着猫儿懒洋洋“喵”地叫了一声,无比柔媚幽长。四爷听着一惊之下心口突突地跳着,神色倒还能撑得住。六长公主吩咐道:“都退下。”


 四爷目光掩饰地望着内殿装饰。那两个猫儿人都眼神幽怨地退下了,紧跟着苏培盛也领着小太监们退下了,内殿只剩兄妹两个人。


 六长公主似乎是颇为自得,又似乎是讥讽地笑道:“他们两个是我的新男宠。自从额驸纳妾,生育其他子嗣,我便心里不舒服。额驸迎娶侧福晋,我表面理智,其实更不舒服。于是我纳了男宠。这些年……,额驸也知道。”


 四爷几乎寒毛都要竖起来了,六长公主忙笑道:“皇上,现在我和额驸,各自有自己的人,互不干涉。”


 四爷会意,随即道:“妹妹,四哥不和你说三纲五常,四哥只论男女身体本身之不同。第一,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健康第一。第二,你要保持清醒不得因色误事,谨慎身边人弄权。第三,人言凶凶,世情偏于女子守妇道,绝对不要公开。第四,如果有了孩子,太医说你年纪大了不能打胎,不要害怕。生下来送来北京。爱新觉罗家的孩子,四哥想办法交给宗室养着。额驸那边,四哥会和额驸商议,什么也不要担心。”


 六长公主点一点头,慢慢的,好似冻僵的蛇身体回暖,细细地颤抖着,面孔红涨扭曲,不一会儿,眼泪滚滚而下。


 苏培盛见到皇上,抚着胸口道:“可吓死奴才了。”他比划着道:“一见那么大的猫,居然是人假扮的。”他扶住皇上的手下台阶,关切道:“六长公主没事吧?”


 四爷勉强笑道:“没有事。她也不过是养着玩罢了。”


 这一夜夜色如纱漫扬轻落,整个紫禁城都被尚带着寒意的黑夜所笼罩。四爷因白日之事睡得极不安稳,额上沁了细密的汗珠,索性伸手掀开重重密绣彩云金绣五龙的帷幔站起身来。养心殿中红烛无光,唯见殿顶一颗颗硕大的夜明珠散出淡淡如月华的光芒。风轮安静地转动着,带来外头牡丹花的轻薄香味。紫檀座掐丝珐琅狮耳炉焚着龙涎香,原始的土质甜香味和海水咸味淡淡如细雾飘出,空气中弥漫着叫人心生宁静的气息。


 四爷无法安睡,耳边有夜风穿紫禁城重重越殿宇楼阁的声音,隐隐似有人在轻声呜咽,仿佛是一种压抑的、悲怆到骨子里的悲泣,在叹诉无尽的哀伤。他心里头发烦,扬声道:“焦进——”


 焦进转手出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裳,道:“皇上怎么起来了?”


 四爷道:“许是白天受了凉,出去走一走。”


 于是趿着如意挖云鞋也没换靴子,焦进和刘二奇、王元勋、刘保卿等五个养心殿小太监跟在身后,一同出了养心殿。


 才过长廊,四爷忽地想起一事,问道:“焦进,八旗大选是哪一天开始?”


 焦进笑道:“说起来正奇怪呢,八旗秀女大选的初选是在三月十八开始,可至今内务府还没有准备呢。”


 四爷一惊,不觉疑惑地扬起眉毛,道:“既然还有几天就到了,内务府怎么回事?”


 焦进轻轻拍了自己一个巴掌,低头道:“皇上今日受凉,奴才只顾着叫人给皇上煎姜汤浑忘了。听说今日皇后娘娘提起来了,不想巧不巧圣母太上皇后凤体违和一直未愈。皇后娘娘去母后太上皇后处请示大选初选的安排,说娘娘们轮流跟前伺候圣母太上皇后,是否推迟大选呢。”


 四爷凝神一想,昨日去向母后太上皇后请安时,六妹妹仿佛是用心打扮过了,双翅平展金凤钗大面积点翠钿子,穿一袭荔枝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旗袍,那颜色本就容易穿得俗气,然而穿在略略丰润的六妹妹的身上,却格外饱满端庄,更添了一抹温婉艳光。


 四爷思量着道:“圣母太上皇后今天凤体违和,朕不知道。谁在跟前伺候的?”


 焦进大约三十来岁,身形矫健有力,步伐沉稳似武将不似一般太监,声音却是对比一般太监更尖锐:“是皇后娘娘和年妃娘娘伺候的。圣母太上皇后喜欢大方识大体的,皇后娘娘和年妃娘娘一向最得圣母太上皇后心意的。”


 “圣母太上皇后年迈,若长此避居宁寿宫也实在不是个事情。”然而四爷心下微微疑惑,以六妹妹的性子,她不想做的事情别人怎么劝说阻止都是无用的。何况她是掌权的人,又是自出嫁便和额驸分头住没有感情的,怎么会因为额驸纳妾便不舒服呢,当真是贪色了。


 焦进伸手遥遥一指:“皇上你瞧,是七长公主的嬷嬷们呢,从宁寿宫那里出来,是七长公主陪伴圣母太上皇后回去西三所吧。”


 夜色沉沉中看得并不清楚,只是七长公主的脚步声是听得极熟了。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四周静谧,水般月色柔和从墨色的天际滑落,风吹开耳边散发的细碎柔软的声音,各处宫苑隐约传来的更漏滴,还有虫鸣与蛙鸣起伏的叫声,夹杂着靴子落在地上的踏踏声,格外清晰。


 次日晌午四爷便叫人收拾了礼物去宁寿宫,圣母太上皇后斜倚在西暖阁里,陈皮嬷嬷和桂花姑姑一边一个捶腿,因着春天来了,她只穿了件家常的红色地缠枝牡丹纹锦的抽纱单衣,系着同色的玉佩压襟。见四爷来了亦是无力的欢喜,笑道:“皇帝坐。”又吩咐一边站着的宫女,“去端了樱桃酥酪来。”


 四爷请安起身,坐在她面前,叫苏培盛搁下了礼物道:“皇额涅这衣服料子是去年的了,儿子给送来今年春天的好料子,皇额涅看看喜欢否。”


 圣母太上皇后一笑,耳上的东珠坠子便摇曳生光,越发衬托脸上的苍老蜡黄:“左也送右也送,你自从开春,这宁寿宫里快被你送的东西塞满了。”


 四爷脱靴子盘膝坐下,嬉笑道:“儿子给皇额涅准备礼物,还分多少不成?是皇额涅总爱节约减省。”


 正说着却是李德全来了,见皇上也在,赶忙鞠身行礼,向着圣母太上皇后赔笑道:“给太上皇后请安。”说着指一指身后小内监手里的东西,笑道:“这是太上皇叫赏太上皇后的,说是大选时候穿。”


 圣母太上皇后只瞥了一眼,叫陈皮嬷嬷收了,随手从手边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到李德全手中,笑吟吟道:“谢李管事跑这一趟,这点子心意就当李管事的茶钱吧。”


 李德全笑眉笑眼道:“奴才怎么敢当。太上皇说这些赏赐只当给太上皇后解闷儿,也请太上皇后今天下午准备着,太上皇会来宁寿宫看望太上皇后。”


 圣母太上皇后蔼然微笑:“请李管事为本宫多谢太上皇就是。”


 见李德全出去,四爷满面是笑,道:“大选之事还需要皇额涅操心呢。”又问:“是春天来了呢,还是多出去走动走动?”


 “静养”解除了吗?圣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也看不出悲喜之色,只无意识地搅着碗里的樱桃酥酪。她的手指修长而如纸一般凉白,在阳光下似镀了一层清泠泠的寒光,与金色的汤勺映衬,有些刺目亦惊心的意味。四爷遗传了父母的优点,也有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但四爷的手是瓷器的莹白,要人看着摄心且惊艳。她徐徐道:“算不得什么,也不是不高兴,更无关赏风看景。人总要活下去,日子也要过下去。”她的神情淡漠,始终望向辽阔的天际,浑浊的目光里仿佛有无限渴望与期许,亦有一抹难言的伤感,仿佛终六十多年百年千年积在山巅的云雾,散布开去,然而终究,嘴角也只是凝着与她素日的端庄不甚符合的冷漠。


 四爷不明白圣母太上皇后如何想通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想通是不是真的想通。他伸手,用力握住生母的手,温然道:“皇额涅,您是儿子的母亲。”


 她怔怔地望着儿子眼里的真挚,或者说宠溺,浑浊的泪水无声流淌在沟壑般的面颊。


 儿子在宠着她?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在这个长子的面前宛若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面对父亲,她曾经不满想要反过来控制儿子她曾经和他针锋相对过,可是此刻,她无比的安心。这是自己的长子。这一生,她没有在父亲身上获得安全感,没有在夫婿身上获得安全感,却在长子的目光里明白,无论自己怎么无理取闹,自己都是他的母亲,他不管多么不满疲惫,都会包容自己。


 圣母太上皇后微微一笑,这一瞬见,不见老迈病弱,宛若孩童春风明媚,恰如冰雪乍融,明光四溢,反握住儿子的手道:“皇帝,有你在,我能安心。”


 接下来的一月之中,长公主们陆续离开北京,大有出嫁时的气势,四爷也暗暗为六妹妹捏把冷汗。然而更惊之事亦接踵而来。


 这一次近午时,四爷再次去看望康熙,康熙一身酱色半旧便服,看着气色挺好,在院子牡丹花坛边晒太阳,躺在躺椅上,怀里居然是自己的老猫儿。


 康熙抱着猫儿给猫儿顺毛,老脸上慈爱宠溺地笑:“这猫儿在宫里走动,走到我这里来,就不走了。”


 四爷讨巧道:“她想汗阿玛呢。儿子也想汗阿玛。”


 “你想我做什么?要我支持你抄家蒋家?”


 “儿子还真想抄家。但蒋延锡说,蒋家会尽力还上所欠的银子。”


 “吆喝,你还挺遗憾?”康熙给他一个白眼。“胤祚这几天怎么样了?”


 “弘时上午来说,好多了,能出门走动了。是不是六弟进宫请安光说好话?他的身体还需要调养,不能情绪波动大。”


 “嗯。那你还不快滚?还要蹭我这里午休用膳?”


 四爷露出委屈的小眼神,迎着康熙要踹人的嫌弃,嬉笑道:“汗阿玛,儿子要收回来您之前的朱批奏折,八弟几次推诿找不到了,儿子气得骂他一顿。”


 康熙一噎。


 “你呀,想骂老八就骂他,他天生就是燥气重,需要人多骂骂。老十四也是,天生欠打的,就需要再给他脑袋上开次花。只是,胤禛呀,你就欺负张廷玉老实。张廷玉因为给你制定奏折制度,挨了臣工们多少骂名。奏折制度实行,那么多折子,每次都使唤一群孩子帮你看折子,你也不心疼。我可告诉你,子嗣是越多越好的,有了孩子要疼爱要教育好的。滚吧,看见你就来气。”


 四爷一开始听着表情挺慈悲的,他骂老八是为了老八好呀。听到最后,脸上赤红紫蓝地五彩变化,抽搐着脸上肌肉,故意夸张地行礼:“儿子告退。儿子就知道,汗阿玛有乾清宫学堂的孙子孙女们陪伴,不需要儿子了。”


 康熙:“!!”老花眼极力睁大:“我还需要你什么?你个熊小子,你都是做父亲祖父的了,还要老父亲疼你?惯的你永远长不大!”康熙脸黑黑的,就觉得老四真是长不大的熊孩子。


 “瞄~~~”老猫儿好似附和一般地冲四爷的背影叫唤。


 四爷身体一僵。


 很有范儿地留下一句:“儿子长多大,也是您的儿子。不能因为一个父亲祖父的标签就被忽视。哼!”故意昂首挺胸潇潇洒洒地走了。


 康熙气得手指着他,一抖一抖的。


 等到熊儿子修长英挺的背影在门廊里拐弯看不见了,他才想起来反驳的话。


 气哼哼地对老猫儿道:“你看你主子,倒是和年轻人一样挺有自我?难道我们这一辈做父母的,就不想做自我?不知道被人宠的舒坦,不想去看看海外的精彩世界?再来一个自由恋爱?都是惯的!”


 “瞄!瞄!”


 这次老猫大声地附和两声,康熙惊喜地抱着她亲一口脑门:“你呀,到老了,这脾气也越发好了,不像以前,眼睛里只看得见你主子。还是平和些好啊。随缘‘仙桃一颗’。接纳‘烂杏一筐’。可惜呀,你主子就想踮脚够月亮,就稀罕仙桃。”


 “瞄~瞄~瞄~”


 “哈哈哈哈~~我们看他撞破南墙再回头撞得头破血流,我们不心疼他。”


 “瞄~瞄~瞄~瞄~”


 “哈哈哈哈哈哈!老猫儿呀,你想不想你的猫儿子猫女儿呀?”康熙逗弄老猫儿。老猫儿“瞄~”,睁大了圆滚滚的猫儿眼,一刹那,不见老态精神抖擞,似乎还是当年刚被送来大清的骄傲单身贵族猫儿青春活泼。


 康熙的笑容越发愉快,老迈青筋暴起的手上缓慢且开心地给猫儿揉脖子,虚弱的昏花眼睛望着春天的蓝天白云,鼻端闻着淡淡清雅的牡丹花香,慢慢的笑容越发天真烂漫。


 曾经他伤痛于自己可能不能活到一切都安排好,曾经他担忧于自己活到看见胤禛登基,如今呀,他可算是活明白了,活着呀,就是自己开心。不光是为了家国天下妻小子孙,而是要先自己开心呀。


 凉风初至,正好亦长日无事,乾清宫院子里各色牡丹花迎春花盛开,他好似看到年轻的自己领着赫舍里皇后和妃嫔们,一同在湖心水榭上看一色粉色纱衫的宫女们采莲蓬莲藕。其时湖中荷花打着花骨朵,荷叶盈盈如盖,似撑开无数翠伞,宫女轻盈的衣衫飘拂如花,似亭亭荷花盛开其间门,偶闻轻灵笑语之声,带着水波荡叠之间门,格外悦耳。


 那是他的青春。他曾经以为会和赫舍里皇后白头到老。他曾经以为,余生很长,他有机会全力弥补钮钴禄皇后的伤痛。他曾经以为,他能在保住太子的情况下,给予佟佳表妹一份真情。其实,都只是他以为。甚至,他以为,他的宜妃荣妃德妃等等宠妃都是温良贤淑慈爱孩子的,可以多宠一些。可是呀,德妃一朝上位,也避免不了“人之常情”地飘起来贪心权利。


 康熙一低头,望着眯眼打盹儿的老猫儿,恍惚间门又好似想起自己这般依赖地窝在父母怀里的孩童岁月,那是他仅有的记忆,他天花痊愈回来宫里,父母一起激动地拥抱他:就那么一段,短暂到他每次都不舍得去回忆,生怕回忆多了,便没了。


 他老去的沟壑般的脸上有一抹孺慕之情,宛若孩童,却又不禁摇头失笑,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那泪光,也是浑浊的 ,不若孩童的晶莹剔透。使劲眨眨眼,感受春日太阳光落在身上的酥软温暖,蓦然释然。


 老了,就是老了呀。


 如今,日常照顾自己的,会在自己病重时候护着自己的,是儿子,是孙子了。


 爱新觉罗家的玄烨啊,你是一个幸运的人呢。康熙在心里默默地地念叨着。又想着,老四怎么还没册封皇后呢?他还等着领着两个太上皇后和皇后等人,一起去孝陵祭拜长辈们呢。还需要派人去盛京祭拜祖先们,老四没有时间门,派弘晖几个孩子和几个叔叔去也行。……他那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快睡着的脑袋迷糊地想着,老四还愿意骂一骂老八,该很放心了,至少老四不会哪天押着老八去菜市口砍脑袋。脑袋一歪,便浅浅地睡了过去。


 李德全远远地看着一个呼吸,确定太上皇真的睡着了,忙拿着一个毯子轻轻地给盖上。再拿一个小枕头给垫在脖子上。


 李德全示意乾清宫的其他太监们都保持安静,可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青衣侍卫快跑进来,李德全一看他腰上的腰牌,知道是有权利直接汇报康熙事情的,忙着急地跑到康熙身边,轻声呼唤:“太上皇?太上皇?”


 康熙迷糊醒来,一句“你个老奴才吵醒我”说到一半,看见跪在自己的侍卫,昏花老眼里精光一闪,怀里老猫动一动,他手上温柔地给猫儿顺毛安抚猫儿继续睡觉,问侍卫:“发生什么事情了?”


 侍卫无声地从袖筒里掏出来一张纸条,双手恭敬地捧给康熙。


 康熙皱眉接过来,一边李德全捧着老花眼镜过来,给他戴上。康熙看清了纸条上的字,倒吸一口凉气,气得脸色铁青乌黑。


 老四!


 康熙不气六长公主,最气老四!


 “去喊皇帝!”


 康熙沉了脸,浑身气势勃发风雨欲来。李德全一看,赶紧示意自己的干儿子小太监快跑去养心殿。康熙一挥手,要青衣侍卫退下,闭目沉思。


 四爷刚到养心殿,在看青海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听完小太监的传话,一面吩咐召集群臣和兄弟们儿子侄子们准备议事,一面快步赶来老父亲的跟前,此时康熙的怒火已经缓和了,他已经猜到,必然是因为六女儿年纪大了打胎有危险,才不得不生下来。但他见到了熊儿子,还是火冒三丈!


 四爷纳闷地行礼。李德全已经机灵地跑开了,盛开的牡丹花坛边又是只有父子两个。四爷一看老父亲气得脸色都变了,老猫儿乖乖地不动弹,着急地给老父亲顺着背,安慰道:“汗阿玛别气别气。”康熙那火气立即升腾,更气了有没有。


 只见康熙黑脸问:“当初我给你二哥的那个孩子找宗室养着,你现在给你六妹妹的孩子找宗室养着是吧?”


 “汗阿玛您知道了?儿子想着总归是我们家的孩子,有份血缘。”


 “哦!”


 康熙气得狠了:“是不是你答应她生下来孩子的?女子不同于男子,你二哥胡闹就罢了,女子岂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四爷一挑眉:“汗阿玛,儿子的理解,女子不同于男子。二哥外头的孩子不一定是二哥的,但六妹妹生的孩子一定是六妹妹的。”


 !!康熙有那么一会儿,震惊到失声了。


 惊得他都忘记生气了。


 四爷嬉笑:“汗阿玛,儿子说大实话呢。”


 咳咳咳。康熙猛地咳嗽好几声,已经惊到失去反驳的力气了。康熙无语地问:“你是怎么和你六妹夫说的?他为什么答应?”


 “儿子只是表示对六妹妹的维护,什么也没做。六妹夫就自己答应了装不知道。原来是六妹妹已经威胁过六妹夫了,说他要是敢闹事,就杀了他的其他子女。”


 !!!好一会儿,康熙再次猛烈地咳嗽出来。


 “……女子,终究是贤惠,做贤妻良母才好。你知道吗?”康熙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不清是骄傲于六女儿的决断无情,还是担心于六女儿的决断无情。示意儿子坐到自己对面,问道:“你六妹夫还有其他事情吗?”


 “有。六妹夫希望将来,有他侧福晋所生的儿子继承哲布尊丹巴活佛的位子。这件事是默认的,但毕竟没有定下来,最终还是要朝廷正式册封。六妹夫担心,他叔叔要他堂弟继承活佛位子。儿子告诉他,一定会是他的儿子。”


 康熙点点头。


 活佛的继承人,一定是六女婿的儿子。六女婿的叔叔如今掌握一半军政大权,而土谢图部的军权和宗教大权,必须分开。但是,六女婿的叔叔一定会进一步极力争取活佛位子。


 “喀尔喀四部,你看着办吧。”对于老四的能力,康熙一直是信任的。就是……实在没忍住,他长长地叹口气,语重心长:“你六妹妹这事,要控制住,绝对,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一丝一毫。”


 “儿子明白严重性,六妹妹和六妹夫也明白。汗阿玛放心。”


 “罢了。这辈子呀,她们做天家公主,又遇到你做哥哥,也是福气了。”康熙无奈地妥协,一直紧绷的身体放松下,这才发觉自己刚情绪波动大有点头疼,四爷感受到了,起身给老父亲轻柔地按头。


 康熙道:“几个孩子都到了出嫁的岁数了,喀尔喀那边,嫁过去哪一个丫头?”


 “二闺女小米粒,和十三弟家里的小花生。小米粒身体健康且精通兵法战略,小花生性情温柔且擅长大局观。两个孩子,任何一个,都可以应对喀尔喀的环境。”


 康熙却是心疼两个孩子:“……安排这两个孩子嫁去喀尔喀,是不是边境又要打仗了?”


 “儿子刚收到消息,青海蒙古在沙俄和英吉利的鼓动下,要脱离大清。”


 “沙俄和英吉利狼子野心!想是要抢先控制东西方陆地要道!”康熙身上的杀气一起一灭,刚刚因为六长公主有私生孩子的事情也顾不得了,他的脸色归于平静,脑袋里瞬间门想到很多很多。


 “粮草有吗?”


 “有。”


 “年羹尧领兵?”


 “年羹尧有领兵能力。但是傅尔丹、阿克敦等将领都想要打仗。估计格斯泰和富宁安也想出去打仗。儿子还打算要弘晖几个孩子,都出去历练。”


 长久的沉默。


 四爷手上动作不停,好一会儿听到老父亲低沉的话语:“……嗯。去见见战火吧。不见战火的儿郎,只是锦绣堆里的玉娃娃。”


 四爷听出来那份不舍,故意笑道:“汗阿玛,他们都这么大了,还没上过战场。想当年,您带着儿子出门打仗,儿子才十一岁。”


 “哦~~时代不同了。胤禛,我们都要与时俱进。现在家里还需要孩子十一岁上战场吗?”康熙那火气又压不住了。


 “……那,截止到十五岁?”


 “十五岁也只能去转转,不能亲自上战场。”康熙一想他的孙子们这次是真正地面临战场,心口又是一阵疼痛。却是再张口,只问出来一句:“……小米粒和小花生两个孩子,今年就出嫁?”


 “今年哪能呢。女婿还没选好,两个孩子的嫁妆也没准备好。还是按照常规,等打完战事的。大约两年后。”


 “嗯。两年好,好。国内呢?”


 “儿子打算在河南试验实行火耗归公。”


 “会考府查了这么多贪官出来,官场地震。天下士绅们正缺少一个机会闹起来。一旦实行火耗归公,必然出事。注意着,最好不要河南士绅富商们闹大。但若真闹大了,不要手软。”


 “儿子谨记。”


 “去吧。”


 四爷听出来老父亲的那份担忧和不舍,一俯身,抱住老父亲的肩膀,小孩子地蹭蹭脑袋:“汗阿玛,您都别担心。您养好身体。”


 康熙的心尖一颤,胸腔里酸酸涩涩的,眼泪夺眶而出。幸亏儿子站在身后,没有看见。


 康熙记得,他在父亲去世后,面对病歪歪的母亲,也是这样祈求地抱着,说:“您什么也别担心,您养好身体。”当时他母亲是怎么回应的呢?他的母亲,含泪望着他,了无生志。要他遍体凉透。


 他抬手,重重地拍拍儿子的手,嫌弃道:“我还有什么担心的?你多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我呀,就满足了。胤禛,皇后该册封了。战事起来既然要重用年羹尧,你的年妃也不能做年妃了,要做贵妃了。”说到这里,康熙是真的担忧了。“你打小儿重情义,对任何人都有同情心。可世界自有世界运转规律。你的妹妹们、甚至你的女儿,都可以养男宠生私生孩子。我一生爱名声,可也不怕后人骂‘脏唐臭汉脏臭大清’。天底下的女子都一样,想要偷情,拿出来自己的本事,谁也管不到。但是,你的后宫女子,必须守着规矩。这次八旗大选、小选,该选就要选。你该扩充后宫就扩充后宫。”


 可能天底下的父亲都这样吧。希望自己的儿子妻妾成群,儿媳妇贤惠一心顾家不吃醋。又希望自己的女儿想养男宠就养男宠,想生私生子也生。唯一不同的是,康熙不光有这个心,他还有这个本事护住儿女这般纵情。


 四爷望着猫儿眼里的老父亲的眼泪,抱着老父亲的肩膀晃晃,小孩子一般:“汗阿玛,儿子和兄弟姐妹们最幸福的事,就是做您的孩子。”


 康熙气得一噎,伸手指着猫儿笑道:“你看你主子,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瞄~~~”老猫儿悠长地伸懒腰,春日的太阳光明媚,老猫儿眼依旧清澈无暇,清晰地映照老父亲的面孔,面孔上两行浅浅的浑浊的泪水。


 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议事,开头便是:另战事起来,为了方便各族人各国人交流,重设翻译科。翻译科在顺治八年首次举行,后几开几停。四爷下令恢复,在博学鸿儒科中重设翻译科,考中者赐予进士出身。


 鉴于地方官员不够用,特批全国各地方举荐孝廉方正之人,要求各府、州、县、卫官员荐举孝廉方正,暂给六品顶戴荣身,以备召用:保举孝廉方正,地方官必须详稽事实,如其中果有德行、才识兼优,堪备召用者准破格保举。若所举不实,除本人斥革追究外,其滥行举荐各官照滥举非人例分别议处。


 在场的大臣们恭敬的脸孔上都是隐秘的委屈。


 大清为什么需要不断扩充博学鸿儒科?一开始是江南汉人不想科举不想做清朝的官儿,朝廷为了拉拢民心特设的。现在,变成了朝廷另一个取才之道,隐隐有压住八旗科举的势头。


 至于举荐孝顺的人?那自然是因为我们的皇上他革职太多贪官,官员不够用啊。


 皇叔们、皇子们感受到养心殿的气氛压抑,装没看见。


 弘晖微微欠身,恭敬道:“阿玛,最近江南又出来不少冤案,奇案,都是有关贱民。最残酷的一个是一位贱籍女子为了获得良民身份,杀了一户人家住在庄子上的女儿,冒名顶替。之前朝廷有恩赐,只要去边境定居,贱民便能领良民户籍。但是,江南还是有很多贱民。”


 四爷端坐品茶,淡淡点头:“贱民的存在,还有很多。确实是问题。”


 大臣们眼皮子一跳,皇上是要豁贱为良?不可能吧?!


 沉默中,却是蒋延锡猛地站起来,陈词道:“皇上,臣认为,贱民制度是千古以来一大弊病,算起来,能算到夏商周时期。在前朝正式变成世袭。至今经过朝廷一次次鼓励贱民去边境,贱民的存在仍比较普遍,如山、陕之乐府,绍兴之堕民,徽州之伴当,宁国府之世仆,广东之蜑户,苏州之丐户等。他们被列为正式编户的四民——民户、军户、商户、灶户之外,被剥夺了种种权力,受尽了社会的歧视。四民所从事的职业,他们不能涉足;四民所穿之常服,他们也不能享受。贱民为摆脱自己的社会地位,经常进行斗争,以至造成“案牍繁滋”,讼端不止。且我们大清地大物博,本来就缺少人口,地方作坊从高丽日本雇佣人工,却不用贱民。如此危害重重,臣建议,‘压良为贱,前朝弊政,亟宜革除。’”


 蒋延锡站出来,四爷不意外。蒋延锡的兄长蒋陈锡贪污三百万两白银,抄家只抄出来二百万两,蒋延锡领着一家人给承担剩下的一百万两银子,请求其侄子侄女留在老家而不是流放边境,四爷答应了。他感动之下,急需表忠心。


 只是他一站出来,说了一番话,四爷面带欣赏,其他大臣们便坐不住了。


 大学士嵩祝站起来道:“皇上,老臣听说,如今江南民风开化,年轻人越发受到心学和西洋书籍影响,贱民自然也受影响。贱民不甘心再做贱民,想要良民户籍,却又不敢去边境,才在地方上频繁闹事。老臣也认同,蒋延锡所言,‘压良为贱,前朝弊政,亟宜革除。’只是,之前的贱民获得户籍,是通过去边境效力。他们若容易获得良民户籍,必然导致其他人不服。”


 户部尚书徐元梦欠身道:“皇上,老臣认为,贱民便是贱民。他们世袭几百年,乃是这片土地上既有之罪人。他们既然想要获得良民身份,便要去边境效力。不想去边境,却在地方上杀人闹事,当严惩。”


 徐元梦一开口,保守派大臣们纷纷出言,言辞恳切,都是反对。


 四爷的目光扫向其他一直安静的大臣们,王剡颤颤巍巍地起身道:“皇上,山、陕乐户的祖先,不是罪人,他们是明朝永乐帝夺天下时追随建文帝,而不肯归附的官员。永乐帝得天下之后,惩治了这些官员,并将他们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乐妓,世代相传,久习贱业。他们不仅没有正常良民的合法身分,而且还经常还不断遭到地方绅衿恶霸的蹂_ 躏。以至数百年来不能跳出火坑。老臣认为,皇上慈悲注意到他们,可能正是他们恢复清白身份的时候了。”


 “另有苏州府常熟、昭文二县丐户籍,乃出当年元末明初明太~祖皇帝的敌人陈友谅的手下的后代,男子不许科举高升,女子不许裹脚高嫁,世代丐户。成王败寇,说是罪人,确实是罪人。然,老臣以为,也不是罪人。三百年过去了,皇上仁育天下,泽被苍生,老臣恳请,恩赐于他们一个良民户籍。”


 王剡在小太监的搀扶下,郑重地磕头恳请。他作为江南文人,传统理学大家家族出身,他知道乐户的祖先们忠于大明皇家,忠于大明朝,始终不认同朱棣夺位的过程和残暴。在他心里,那些人的祖先反抗朱棣,都是真正的大明忠臣良将。他也同情苏州丐户,他也不认同明太~祖皇帝的处罚,成王败寇但又何至于此残忍?


 王剡年纪大人老糊涂,一般不上朝也不做事。但他地位高,他出言了,其他要反对的江南大臣们都哑巴了。


 江西人李绂突然起身,挨着王剡一起跪着:“皇上,臣惭愧,臣一直以这片土地上的文化自豪,臣一直以自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自豪。可臣却没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认为正常。这片土地上的人历经几千年,从夏商周到如今,却还有贱籍,世袭几百年的贱籍。其中还有忠良之后,臣请罪,臣恳请皇上废除贱籍,恩赐良民户籍。”


 四爷心里一叹,面上无表情,慢声道:“朕之移风易俗为心,凡习俗相沿不能振拔者,咸与自新之路,所以励廉耻而广风化也。苏培盛扶着老王剡起来吧,李绂也起来吧。既然都是本属良民,无可轻贱摈弃之处。当然,嵩祝的话也要考虑。诸位商议商议上折子,之前去边境效力获得户籍的原贱籍之人,该给予什么奖赏?”目光看向弘晖:“弘晖能提起来这件事很好。”


 大阿哥弘晖“腼腆且谦虚”一笑:“阿玛,不是儿子想起来的。是监察御史年熙,给山、陕乐户们说情。”


 “哦~”四爷脸上有了笑儿。年熙乃是年羹尧的长子。年羹尧的第一个妻子纳兰氏,乃是纳兰·容若的女儿。年熙的身份要康熙多一分照顾,年纪轻轻便有了官位。而年熙真有能力办差,四爷自然高兴。


 “户部制定章程,逐步除山西、陕西教坊乐民籍,除绍兴堕民丐籍,削除江南徽州府伴当,宁国府世仆,除广东蜑户籍,除苏州府常熟、昭文二县丐户籍。将他们与良民一体编户,允许他们从事正常的生活劳动。另有边境上已削除贱籍的人,看看,几代之后可以参与科举考试,也写一个章程送上来。”


 “臣等遵旨。”


 大臣们恭声。一片肃然中,进入下一个议题:禁建生祠。


 五皇叔胤祺愤愤道:“皇上,臣弟从海外一回来,就发现各地官吏中有一种不正之风,即修建生祠。臣弟知道,建生祠,前已有之,多是百姓为在本地任官清明者修建,而且是在官员离任之后,以此表示对清廉官员的敬重及怀念。但臣弟看到的是,上自总督巡抚,下至知府、知县,都是在任时修生祠。虽然情况各有不同,但绝大多数或系属员献媚,或系地方绅士逢迎,亦有包揽词讼之徒,假公派费,占地兴工,致使修建之风盛行。有些地方互相攀比,劳民伤财也一无顾惜,以致园囿亭台,穷极华丽。营建之后,或为宴会游玩之所,或被官员据为产业。臣请命,将这件事和清查贪污一样清查。”


 这件事大臣们都心不亏理亏,都有参与其中。皇叔们也多少参与。皇子们尚且年轻不大知道这件事。只有五皇叔在海外多年,那真是和他无关。他理直气壮,反正敢站出来反对他的没有一个。


 四爷扫视一圈,面色凝重:“为官者果能实心爱民,清白自矢,必能官去民思。对已经建的生祠,除极少数确系名宦去任之后,百姓追思盖造者准予保留外,其余一律改为别用,或为义学,延师授徒,以广文教。对于今后再有违禁修造者,一经查出,本官及为首之人严加议处。”


 “吾皇圣明!”


 大臣们起身磕头,庆幸大战在即,皇上不会彻查,只是改变用途。


 刑部尚佛格站出来:“启奏皇上,为解决八旗命盗案件日增问题,臣等奏请添设刑部现审司。专门梳理在京八旗命盗案件,以及皇上特交各衙门案件。臣等坚持认为,现审司的设置,很有必要。这不是增加闲置衙门。刑部目前事情越来越多,而它可以使刑部内的分工更加明确。”


 “准奏。”


 这件事四爷已经知道,只是刑部加一个司涉及官员任命各种博弈,前面议事一直不能达成协议,正好战事要起来了,内部安稳第一,佛格再提出来,便没有人反对了。


 佛格出头,其他一件件平时搁置的事情都被提出来,比如打击西方天主教在大清的活动煽动人心之举等等。


 隐隐充斥战场杀机的气氛融洽,王剡再次站出来,磕头道:“皇上,臣有言,不得不说。有关于册封皇太子。皇太子乃是大清储君,大清的未来。臣知道,皇上刚登基,皇后娘娘尚且没有册封,后宫都没有册封。但如今又有战争起来,臣认为,储君当立。”


 寂静。


 凝固一般的空气中。四爷的目光扫过自己的一个个儿子。他几乎不忍心去看那一双双眼睛里懵懂天真的渴望。可是他极力想要拖延,不想挑破的事情,被王剡一朝说破了。


 他的修长手指落在龙椅扶手上,无声地敲着,一下一下,沉默着。


 怡亲王胤祥笑了一下,欠身恭敬道:“皇上,臣认为,册封储君之事,不着急。皇嫂们还没册封呢。等皇嫂们册封后,册封储君之事也不着急。”


 庆王爷胤祚也笑:“皇上,老王剡的话有点道理,但也没有道理。打仗就打仗,和册封储君有什么关系?”


 寂静。


 还是死一般呼吸都困难的寂静。


 王剡依旧跪在地上。


 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喘,更不敢说话。


 不说经历康熙一朝太子之争的残酷,皇叔皇子们都谨慎着,大臣们也谨慎着。毕竟皇上年过四十,但瞅着刚十八的俊俏模样,将来活过康熙有可能的,册封皇太子一事根本不需要着急。可皇子们抵抗不住龙椅的诱惑,大臣们抵抗不住“从龙之功”的诱惑:不说年羹尧、隆科多……,就是皇上潜邸里的扫地小厮洗衣大娘,随着皇上登基,后半生也享福了啊。


 四爷将手里的茶杯递给身边的苏培盛,慢吞吞地语气:“立储一事,有关社稷安危,不得不预为之。但考虑朕的孩子尚幼,不便公开,因此朕决定采取秘密立储的方法。至于具体方法,何时开始,朕自有决议。因此,诸君是谁,本人不知,群臣不晓,仅朕一人清楚。诸位臣工,办好各自的差事。诸位皇子,办好各自的差事。即可。”


 那一瞬间门,养心殿西暖阁好似真空了,没有空气了。人人脸色巨变。


 但是,紧跟着,就是胤祉胤祚胤祥领着所有人一起磕头行礼,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样也好,暂时都别争了。


 皇叔皇子大臣们心里不知道是放松还是沉重的心情。王剡想起因为被册封为皇太子日益骄纵,进而影响皇权被康熙废掉的废太子胤礽,泪流满面。


 康熙等人,包括后宫中妃嫔们知道了,都唯有沉默。


 张廷玉书写一道道圣旨,颁布天下。


 鉴于西方传教士在各地的活动更加猖狂,西洋人在各省各学院行教,人心渐被煽惑,其中除了通晓技艺又愿为朝廷效力的人进京,其余一律查出,送到澳门。各省天主教堂应改为书院、医院等等公所,对误入其教者,严行禁饬。各地给传教士半年期限,令他们到澳门集中。


 鉴于山、陕乐户的祖先,本是明朝忠义之士的后代,压为贱民,无由自新,今开豁他们的贱籍,准许改业从良。


 另有诸王大臣议复:压良为贱,前朝弊政。我国家化民成俗,以礼义廉耻为先,似此有伤风化之事,亟宜革除。其中到边境效力获得良民户籍的原贱籍之人,三代之后,可有科举之权。另选精通音乐的良人充当教坊司乐工,从事演奏。从此,教坊司的乐人改变了籍属,成为良人的正式职业。


 ……


 再有,除了秘密立储制度外,六科也有变动。六科作为一个独立机构,负责“传达纶音,稽考庶政”。即使皇帝批准的奏章,六科认为有不妥的地方,仍可封还执奏。如今新皇登基,战争起来,特殊时期为了方便新皇命令快速下达,将六科划归都察院,给事中也与监察御史一样,负责巡视五城、京仓、通仓、巡盐、巡漕等差使。


 朝堂上一件件事情落实下去,内宫中管事位子也有了决定。


 苏培盛任懋勤殿首领太监。原懋勤殿张起麟:雍正二年四月十二日时任总管太监。


 宫殿监督领侍太监陈福。乾清宫总管太监王以诚、王朝卿。传奏事首领太监:刘玉、王进玉、贾进禄、王钦、张玉柱。养心殿太监:焦进、刘二奇、王元勋、刘保卿……等十六人。尚乘轿首领太监萧二格。


 新皇刚登基时候规定的,宫女嬷嬷四品官、五品官,有饽饽等人担任,在六部衙门周围找一个小院子,名地球和平司。原来粘杆处之人没有被启用做官进入朝堂的,都进去。


 朝廷官员们遗憾且庆幸于,册封皇太子一事暂时不需要上心争斗了。纷纷关注皇上收拢皇权从六科开始。都在紧张观望,地球和平司,是不是明朝那要所有官员痛恨不齿且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老百姓则是更为关注朝廷驱除西洋传教士、整顿生祠、豁贱为良等等关乎自身的大事。


 “广皇仁,端风化”。整顿生祠大大有力民生。驱除部分西洋传教士是为了维护大清传统文化。整顿生祠是为了整顿吏治。豁贱为良则是从法律上肯定了贱民身分地位的改变,使沉沦数百年的贱民得以新生,有利于解放这部分生产力,因而得到大清老百姓的全力拥护。


 当然,也有一些人以不花钱欺压贱民为乐,对此命令有点不习惯。但是有钱的人,乐子多得很,大不了花点儿钱呗。没钱却性恶的人,也有其他方法行恶或者不得不收敛。不管怎么说,四爷听着苏培盛叭叭叭讲四九城人的议论,略微放心。


 至于命令下达之后,各地进展不一,有学生不舍得教导他们的西洋老师,导致地方官员行动迟缓。但是,这次的驱逐传教士对天主教是一次较大的打击,各省大小教堂,或改为仓廒,或改为书院、官所、病院。


 庆王胤祚因此,以国子监祭酒的名义,邀请各大学院的院长前来北京圈在一个院子里,领着一群侄子们官员们严厉整顿全国学院。尤其学院中的老师们、西洋传教士老师们。特别是那些,一个学院18个官儿,15个老师的“合情合理合法”情景。


 他动作快速决绝,不到两个月,抄家罚没银子流放砍头血流成河。


 举国震惊。


 老百姓拍手称快。天知道他们为了孩子上学求爷爷告奶奶受了多少罪?明明这是朝廷国库的银子正式办的公学院,却不能送孩子进去。好不容易送进去了还要交钱!否则本身就学校领导压榨的疲惫不堪的老师们根本没有精力搭理你的孩子。


 但此举引发朝堂地方官集体抗议。皇家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大清一朝不光不重用士大夫,多了一个八旗军政不说,还要给普通老百姓普及办学?官员们妥协了,要普通老百姓识字,毕竟现在作坊需要识字匠人。


 可大清朝廷又要阻止教育分阶层,这是真要泥腿子们科举当官儿分蛋糕不成?


 新皇登基恩科,举子们汇聚北京,上万读书人到礼部绝食抗议。


 四爷听到小太监刘玉惊慌汇报,只有轻轻的一句:“哦~~”


 隆科多领着兵马将这些举人全部押送刑部大牢,各地方有前途的举人进了大牢,各地士绅纷纷喊着要上京请命面见皇上,还是绝食抗议。


 前段时间门各地方八旗军整顿的效果出来了,面对明晃晃的火器大刀,士绅们齐齐哑了嘴巴。


 到底是有些真心忧国忧民的士绅站出来,战争在即,不能内乱。堪堪维持局面。


 “教育贪污,也是一项大贪污。每年朝廷拨款五百万两白银,实际用在教育上的,有几成?可你要底层人上来做官,就不贪污吗?一样的贪污。这就是人!胤禛啊,你也不能真反人性,你自己的人性更不能反,知道不?你是皇帝,本身代表的就是人性至极。你杀了士绅们,不怕他们造反写书骂你污蔑你摸黑你的名声?”太上皇感慨连连心疼儿子,又想起来一件事儿,放下奶汤碗端茶杯,察觉儿子浑不在意的架势,头疼肝肺都疼。


 “行了,这事儿,我帮着你。你自己悠着点儿。怎么选了张起麟做太监总管,而不是魏珠?我不是说张起麟能力不足,而是他过于老实。魏珠能干。”


 牡丹花盛开香飘阵阵,玫瑰花打着花骨朵,忙中偷闲的一会儿午后晒太阳时光,四爷也正用着奶汤感受太阳落在身上的味道,闻言蹙眉道:“汗阿玛您不知道,看守皇陵的刘管领、嘉峪关的守兵范时绎,都来密信告状魏珠。说魏珠将他的整个家族搬到皇陵附近,他的族人为了建房子,把皇陵的墙拆了用砖头呢。儿子正不知道怎么处罚他。”


 康熙怔了一瞬,反应过来那气得,“啪”地摔了手里心爱的五月花神杯,怒吼出来一句:“我来处理他!”


 四爷叹息劝说:“汗阿玛您别气。他是不是和您说,他要族人世代守护皇陵,守护您的后人,给您表忠心?可能是真的呢。”


 这妥妥的小绿茶火上浇油。魏珠这哪里是表忠心呢,是要挖倒皇陵挖断皇家风水呢!


 “李德全!去传魏珠!”康熙的龙吼里火星子四溅,杀气腾腾。


 魏珠最近在景山休养,正因为太监总管,连乾清宫总管的地位也丢了,打骂小太监们出火。听到传话以为康熙想起来他了,高高兴兴地收拾自己小跑着很快到来,就被康熙命令按住了打板子。


 “给我狠狠地打!命令乾清宫所有太监都来围观!”康熙只有两句命令。


 魏珠年纪也大了,五十多了。加上这些年跟着康熙养尊处优的发福发胖,哪里受得住这个刑罚?哭着喊“太上皇饶命!太上皇魏珠最忠心与您啊!”


 凄惨的叫声响遍乾清宫,执刑太监发现太上皇是真打,慢慢地加大力道,慢慢的魏珠喊也没力气了,皮肤上血红血红,人趴在长凳上耷拉脑袋一动不动。可是康熙站在台阶上看他,看着他还不知道自己认罪,还敢喊“忠心”气得狠了,冷着脸命令侍卫郭木布:“你带着人去皇陵,将魏家人都下刑部大牢。严加看管!”


 外头正装死博取同情的魏珠,听到太上皇提及皇陵,猛地一抬头望着太上皇,正面迎上太上皇老眼里杀机森森的冷酷无情,知道再无希望转圜,一瞬间门心如死灰,脑袋猛地趴下颓然绝望。


 穷苦出身的魏珠,因为做了太监有了一口饭吃活了下来,因为机灵被太上皇逐渐重用,自己发财的同时连带整个家族的人跟着风光乡里。然后他野心勃勃,想要站队掺和康熙册封太子一事,但梁九功的下场要他警醒躲过一劫。劫后余生他又想要家族再上一层楼,举家搬到北京。从住在皇陵边上,到住到皇陵里头,到拆了皇陵盖房子……。


 魏珠是被活活打死的。


 乾清宫所有太监都被迫围观,往日风光八面的魏珠这个下场,有的胆子小的都尿了裤子。


 康熙吩咐人去查抄魏珠的家产,因为魏珠家产巨富暴怒,查到魏珠家族**害乡里,和朝中官员都有来往更是爆发雷霆之怒。查到张起麟家产不多,另一个重用的老太监赵昌主动捐了家产的一半一百万两白银,李德全的族人在家乡还算本分,才是泄了这口怒火。


 紧跟着康熙因为有老臣替魏珠求情火气更旺,责罚了他向来看重的老臣,命令四爷接连下五道圣旨严禁太监弄权,严惩太监连通官员结党营私。


 再命慎刑司下达命令:太监们行走之际见到御座必须恭敬低头。诸王大臣官员进入大内,坐着的太监必须起身站立,正在行走的要躲避让路,不许光头脱帽,也不许斜倚踞坐。定太监品级,总管太监四品,副总管六品,随侍首领七品,宫殿首领八品。太监官秩不得超过四品。有些太监的亲友在家乡仗势作恶,当地方官捉拿时就逃入京城。以后凡有太监亲属被地方官查拿者,行文到内务府,即按案发落,不必奏闻。


 康熙表示他不再护着身边的奴才们,一时间门有些官员们拍手称快,太监宫女嬷嬷们的风头被严重打压。后宫风气顿时有所改善,甚少再有宫女太监嬷嬷连通官员们弄权弄钱。连还没离开京城的七长公主来看四爷时也笑:“额涅知道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是欣慰皇上的处理手法呢。”


 四爷淡然微笑:“圣母太上皇后也知道了?”


 七长公主道:“合宫里还有谁不知道的,除了不告诉母后罢了。皇上好大的气势,一下子便压住了宫人争宠倾轧弄权弄钱之风。额涅原本还对你担忧,现下也一万个放心了。”


 四爷侧首道:“你哪里晓得朕的为难之处,若不拿魏珠做样子,宫人们难免总对朕心存疑虑,连通官员们传送消息,现在动手张扬了,少不得更有人把朕恨成眼中钉。”


 七长公主凝眸片刻,道:“整顿宫务才最要紧。”


 四爷屏住嘴角将要扬起的笑容,淡淡道:“在汗阿玛眼里,朕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上的了台面。何况后宫宫人连通官员之风哪里能压得住呢,不过能有所收敛罢了。”然而四爷心里真正在意的却是老父亲的态度,魏珠之事一则是为打压宫人弄权弄钱之风,让太监有敬畏之心,不敢轻易造次;二则正如七长公主所说,没有了康熙撑腰老太监宫女嬷嬷倚老卖老的掣肘,他才真正如挣脱了束缚的游鱼,也真正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想到此节,四爷饮着一口茶水,兀自淡淡微笑了。


 这件事还波及到四爷带进宫的太监宫女嬷嬷们。皇后和年妃等人严加约束自己的亲信宫女嬷嬷太监们。就连苏培盛都和家里人写信:谁敢犯事被人告状,我再不管。若觉得我的主子是皇帝了,我的身份不一样了,你们的身份也跟着不一样了,犯事后不服地方官再逃跑来北京的,我发现了亲自打死!


 又哭着和皇上表忠心:“皇上,奴才也是最近翘了尾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啪啪扇自己的耳光。


 四爷斜他一眼,批复完手上剩下的两本折子,起身伸伸懒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开放的玫瑰花,淡淡清香从半开的窗户进入鼻端,要人精神一震眼睛发亮。新叶烟中冉冉,轻香风外离离。红红的花宛若鲜血奔涌,绿绿的叶、刺绿得宛若春水流淌。


 花儿叶儿在盛开的季节尽情盛开,明知道过了季节便会落败。


 人是不是也是呢?


 “这片土地上的人,以菊花、牡丹、梅花、海棠这几种为主,玫瑰一直好像不怎么受待见。不过想想也合理,这些年,玫瑰大概在通商港口逐渐盛行起来,国人逐渐知道玫瑰代表爱情,越发喜爱。苏培盛,玫瑰花历史地位的变迁,和世人的历史变迁一样。……可是朕喜欢玫瑰,是因为汗阿玛。”


 大清入关定鼎中原,但康熙深知八旗子弟永远不会喜欢菊花、牡丹、梅花、海棠胜过东北漫山遍野的映山红,咉山红也永远不会被中原人追捧。如同大清这一个朝代。康熙作为老家东北·出生在北京的大清皇帝,制作十二花神杯,最爱火红的红玫瑰。


 “非关月季姓名同,不与蔷薇谱谍通。接叶连枝千万绿,一花两色浅深红。风流各自燕支格,雨露何私造化功。别有国香收不得,诗人熏入水沉中。”他躺到窗边的躺椅上,拿了茶几上一本书,慢慢地翻看。


 苏培盛吓得脸色发白,跪着一动不动。


 等到四爷浏览王鸿绪临终送上来的《明史》稿件,墙上的鎏金小鸭子自鸣钟铛铛铛地响了十一下,四爷起身去东暖阁午休:“起来吧。晚膳后去一趟潜邸。”


 “嗻!”


 苏培盛等皇上的身影看不见了,在小太监刘玉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来,脸上惨白,两个膝盖上针扎地疼,心里却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对刘玉道:“扶着咱家,去伺候皇上午休。”


 “哎。苏管事您放心,皇上重用您呢。”


 苏培盛面上严肃愧疚,心里却隐隐升起来一抹自得:作为跟着皇上这么多年的老人,皇上自然顾着。当然,他赶紧收敛表情,魏珠的惨叫声还响在耳边呢,尸体被打成一滩肉泥,还不见一丝血。魏珠跟着康熙有多少年了?自己的皇上主子可是比康熙更冷酷无情的。


 午后的太阳光正好,初夏里郊游赏春放风筝蹴鞠的大人孩童满大街跑,四爷一路心情颇好,领着太监侍卫们来到潜邸的时候,潜邸的下人们正在摘花制作花露,后院里邬思道、性音几个人正在赏花赋诗作画。


 “朱英半染蝶翅,绿刺故牵人衣。……玫瑰花好啊。”邬思道在一幅画上题诗,神情专注且颇有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文觉大师追着掀翻颜料盒的猫儿要打屁股,一抬头看见皇上站在门口,吓得惊呼出声:“皇上!”


 “皇上!”众人都醒神,忙慌磕头行礼:“给皇上请安。”四爷笑笑,扶着行动不便的邬思道坐好,在苏培盛搬来的玫瑰椅上坐下来,悠闲道:“都起来,坐下。“春藏锦绣风吹拆,天染琼瑶日照开。为报朱衣早邀客,莫教零落委苍苔。朕便来看看你们,邸报都看了吗?”


 “回皇上话,都看了。”邬思道在小厮端来的水盆里洗手,面带微笑:“春汛来临,黄河南岸河水陡长,中牟县刘家庄,十里店诸地河堤冲决。嵇曾筠抢修黄河堤有大功劳,提升为河南副总河,升原河南副总河齐苏勒治理黄河。山西万泉县知县瞿某横征暴敛,鱼肉乡里,农民们聚集几千人,冲破城门,闯入县城要打杀。瞿某见势不妙,携带幕僚、家奴越墙逃跑。山西巡抚诺敏闻讯,一方面向朝廷参劾瞿某,一方面令平阳知府董绅擒拿为首者。官民冲突起来,幸亏田文镜在山西。皇上要提拔田文镜吗?”


 “就知道你能猜到。”四爷笑笑,接过来性音端过来的茶杯,品了一口,姿态越发放松:“黄河治理永远都是国家大事之一。齐苏勒是和靳辅一样的治水大家,朕可以略略放心。查弼纳做两江总督,朕也略略放心。几个产粮大省,山东朕派去了新巡抚黄炳整顿官场,河南……朕打算派田文镜过去。”


 四爷目光玩味地望着邬思道,似笑非笑。


 邬思道将擦手毛巾放到托盘里,要小厮扶着自己站起来,郑重地给皇上磕头:“草民请命,去山西。”


 “好你个邬思道。好!”四爷眉眼舒展,朗声大笑。


 苏培盛领着人都退下,性音、文觉等人也都退下,两个人的安静交谈中,颇有老朋友老主仆的深情厚谊,也有帝王登基面对老谋士生杀予夺的杀机弥漫。


 记得那一天,四爷率领十四个亲王贝勒贝子,冒着大雨进进出出畅春园,成功夺位,面对康熙其实没有病重而是装病的情况,登基为帝,安排关防,直忙到深夜才回到潜邸,只见一家人等候整齐地等候在门口,九盏红纱大灯笼挂在门洞倒厦的滴水檐下。九门提督、丰台大营、西山锐健营、善捕营和顺天府的兵按区划分别布防,宿卫毡幕以雍亲王府为中心,东西南北护得严严实实,沿街两行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持戈执戟悬弓带刀的官兵。胤祥、胤礼、弘晖等人办事如此周张,他不禁蹙了蹙眉,不言声进来,只瞥了瞥满院通明的灯火,径往如意斋迤逦而来——一天大雨,道路湿漉漉的,秋末的花儿叶子都零落成泥,邬思道一干人早已候在如意斋的檐前廊下了。


 “就在家住一晚,天不明我就进去了。”四爷坐下,吁着寒气,抚着有点浮肿的腿说道:“按理说,太上皇病中,今晚我不该回来。只是乍逢大变,宫里情形不明,回来略住一住,老十三也太费事了,有丰台大营还看不住这么个院子?”邬思道满脸倦容,靠在椅上,似乎有点强打精神,说道:“皇上,是我叫十三爷这么办的。五路人马平素不相统属,共同护驾,十三爷居中指挥,就不至于有意外。这个时候越小心越好!”四爷点头道:“既是你说的,自然万无一失。”


 邬思道靠窗坐着,一阵冷风从缝隙中袭进来,不禁打了个寒颤,忙道:“草民不敢当。皇上一身系天下苍生安危,垂拱驻跸,原该严谨。”说着看一眼文觉性音,两个人也都无话。


 至此君臣词竭,默然相对。四爷突然升起一种寂寞感,觉得和周围的人之间门有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想了想,正要说话,苏培盛进来道:“皇上,十七皇叔请见!”“唔。”四爷看了看怀表,已到子夜时分,略一沉思道:“叫他进来。”


 “皇上。”邬思道欠身说道,“今非昔比,您不宜善听善见。”四爷不禁一笑,说道:“话虽如此,十七弟是我心腹兄弟,怎么好给他闭门羹吃?怎么措词呢?”邬思道轻声叹息一声,对苏培盛道:“你回十七爷话。皇上稍息片刻就进宫。有政务请他转告格斯泰等大臣处置,要是关防的事,请十三爷处置。皇上,这么回话可成?”


 四爷站起身来点点头,他已经明白那堵墙是什么了。思量半日,无话可说,只叹了一口气,抬脚去了。除了邬思道,连家仆长随都跪地送行。


 哪一天夜里,四爷和上辈子一样,没有杀邬思道,留了他一条命。


 邬思道一直安心在潜邸休养身体,九龙夺嫡的二十年,耗尽了他的心神,他有心做事也无力,更何况身体残疾也不能做官。他知道四爷本性杀心重冷酷无情,其实也不是冷酷无情,历来帝王哪一个不是呢?朱元璋登基后,立即对以前信重有加的刘伯温李善长等人猜疑打压,并骂他们原来是元朝官员投靠于他,是贰臣不忠等等。


 邬思道面对命运很坦然。身体残疾后,还能有用处支持雍亲王登基为帝,他“朝闻道夕可死矣”,很是满足。


 皇上留下他这条残命,这条残命的去处,如今也有了。


 “战事将起,边境烽火不断,中原必须先稳定。但这个稳定,不是任由官员士绅土司们欺上瞒下,中饱私囊。鄂尔泰在四川改土归流,土司们□□,年羹尧派兵镇压。和四川挨着的云贵两地的土司们也都起来乱子。丽江府,木氏家族自设关隘,就连朝廷派的官吏亦不得竟达。垄断学问,不许土民子弟读书。木氏本族历代重学问,而且在云南土司中亦属佼佼者。康熙四十年,丽江府流官通判题请建学,仍遭到木氏的百般阻挠,三任官员横死丽江。朕一直记得他们,记得他们用鲜血书写的遗书,朕不能要他们白死。”


 帝王的声音低沉压抑,这是克制隐忍了二十多年终于登基为帝要施展抱负的杀机。邬思道抬头,大着胆子对视,四爷好不遮掩自己的杀心。


 他的瞳孔本该黑亮,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当你和他对视时,会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想要一探深浅。如今亮色退去,留下无尽的漆黑,如墨色般浓稠,只隐隐地透着一丝安定与克制。他平平静静地说出“三任官员的血书”,眉宇间门却带了几许慈悲不忍,即便眼前的人是传说中那样杀伐果断的活阎王,即便这人身旁的一群官员是多么的毕恭毕敬,忠心耿耿拿命办差,他只是紧抿嘴唇,冷冷地看着,让他们顿生敬畏不敢靠近……


 “虑民用智而难治,因如秦人之愚黔首,一切聪颖子弟俱抑之奴隶中,不许事诗书。”邬思道长叹一声,“草民记得,元朝以前,云贵是独立小国。云南木氏乃作为云南三大土司之一,历史追溯始于宋末元初。蒙古宪宗三年,蒙古军过境征大理国,封巨津州纳西族首领阿乾为茶罕章管民官,一直世袭到明朝,明太·祖朱元璋赐其汉姓“木”,并封其为世袭土知府,……根深蒂固轻易动弹不得。但如今机会来了,木家掌门人木兴病故,三位继承人争斗不休,云贵总督高其倬为人机敏,他一定会抓住时机,在丽江实行改土归流。”


 四爷安静听着,动作慢悠悠地品着杭州的雨前龙井,看向邬思道的目光优雅沉静。一阵风吹起月白夏衫的衣角,午后太阳光融融暖暖,玫瑰花吐露粉红色的芬芳。形容俊美,面如敷粉,目若朗星,眉宇之间门溢满清贵之气。态度娴雅,银冠束发,长衣箭袖,白袍缓带。


 邬思道发现,帝王穿着月白色便服,不同于一般美男子穿着玉树临风芝兰玉树的表象美,而是将月白色这个颜色发挥到极致,月白色是清冷月光,洁白中泛微蓝,神圣高贵,似人们抛去一切权利世俗**后的返璞心愿。


 帝王心不可测,更不敢猜了。邬思道肃容,直言道:“三任官员殒命丽江,忠心耿耿,虽死犹生。草民佩服他们,也羡慕他们被皇上惦记。木兴虽病故,但其罪未惩,现族属又不能管理地方,不如趁此改土归流。云贵总督高其倬有能力,他能稳住云贵。”


 邬思道脸上泛起凝肃的冷笑:“上千年里,唐宋元明清改朝换代,多少官员到云贵亦没得到好儿。屹立不倒的唯有三大土司世家,可见他们的厉害。而河南,田文镜去到河南,悄悄开始火耗归公,等河南士绅们发现可能会爆发大乱。草民也想去看一看河南改革的情景。”


 四爷微微冷笑:“土司们这一招连消带打、愚人之计真是用得精妙,中原各大世家估计都自叹弗如。”


 “的确很妙,”邬思道凝眸于皇上,“皇上谋划良久,土司们自然不会早早就料到朝廷在康熙四十年会突然发难要办学,能如此坚持至尽,是咱们小觑他们了。”


 四爷沉吟良久,目光只望着玫瑰花边的荫荫绿树微微出神,浓荫青翠欲滴,仿佛就要流淌下来一般。他双唇微动,轻轻道:“不是他们能力,而是云贵山高地阻,沟通不便造成闭塞给予土司们机会。”他转过脸来,缓缓道出心头所想,“朕早就告诉过前去云南的官员们,土司们为了维护世袭统治一定会下杀手。”心似被谁的手一把拧住了,他沉痛道:“朕当年派官员去云南固然有试探收权意思,然而归根结底却在办学上。”


 他见邬思道凝神细听,便接着道:“办学,非土司家的孩子们也有机会学习,读书识字科举,土司们的封闭统治何以继续?和蒙古部落族长们一样,只不同的是,蒙古人历来崇拜勇士和智者,热情好学。又有公主们郡主们嫁过去权利扶持办学,才能缓慢进展。”


 邬思道明了,他转着手中茶杯,默然道:“皇上要在丽江办学。在河南悄悄开始火耗归公。士绅富商们乃至土司们一定在琢磨着,如今战事在即,皇上顾虑重重一定是稳定第一。他们正好借着战事起来,大捞一笔战争金钱,再趁机夺取权利。都想不到,这是最好的时机。”


 四爷心情沉重,仿佛落索的黄叶一般:“所以,不仅能要朕对于进一步改革一事左右掣肘,连之前推行的摊丁入亩也更进展缓慢反弹回来土地兼并越发严重,当真是一举两得之事。”


 邬思道扬一扬脸,淡漠得没有一丝表情:“可是阻止火耗归公的实行,并不该是天下士绅们最在意的事情。”


 四爷放下茶杯,拢一拢宽大的衣袖,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轻声道:“邬先生这样聪明,岂不闻借刀杀人——自然也有人要借了阻止火耗归公的因子,引出来反抗摊丁入亩和整顿教育的势头。”


 邬思道瞑目片刻,一缕凉意蔓上他沧桑中依稀可见年轻时候清秀的眉目:“草民只不明白,皇上当真有建设欧八旗的计划吗?”


 四爷的笑意渐深:“天下大势,朕又如何能挡?”


 邬思道懒懒扬了扬眉毛,笑意舒展:“也是。土司们乃至中原各大世家最重视的还是土地。阻止整顿教育,是为了垄断教育,垄断人才上升渠道,最终还是为了权利金钱更多的土地。我们今日一番动作,也算是与天下士绅土司为敌了。”他停一停,意味深长地看着皇上,“本来该是用李卫去河南,皇上不光还没启用李卫,反而用了八爷党的田文镜。”


 四爷轻轻一笑:“李卫是我的潜邸老人,又在西部立下功劳,倒是束手束脚的叫人疑心。而田文镜是八爷党,却是为人耿直不变通,时运至此在改革大事上有番作为也是合情合理的。”


 四爷嘴上这样说,心里却隐隐复杂,有一层缘故并未向邬思道、任何人说出口,便是田文镜本来是他上辈子的能臣干将,却这辈子跟着老八一场转了一圈。


 邬思道“嗯”了一声,道:“皇上考虑得很周详,是该如此。”他似想起什么事,“今日皇上吟诵玫瑰诗词的样子,倒像是真心喜爱的样子。皇上要定下来玫瑰做国花吗?”


 四爷轻轻一笑,道:“邬先生相信么?朕看着玫瑰花随着时代变化的地位变化,就像看见大清朝顺应时代进关一样。”


 “芳菲移自越王台,最似蔷薇好并栽。秾艳尽怜胜彩绘,嘉名谁赠作玫瑰。”他望向身边的玫瑰花丛,叹道:“世人喜爱牡丹菊花兰花梅花海棠桂花,追求人品高洁清雅。其实人品道德权利金钱是什么呢?却是爱情,才是人生最原始、最重要的课题之一。”


 玫瑰花新长出来嫩绿的叶子在风中冉冉摇曳;风中传来细微的清香,若隐若现在初夏的空气里。红色的花瓣看着像是蝴蝶的翅膀,枝条上润绿的玫瑰刺,扎进去四爷薄薄的衣服,仿佛说着:“别走,多陪我一会儿吧。” 多么可人儿的玫瑰呀。


 邬思道离开北京,一辆马车两个小厮。胤祥于百忙之中骑马赶去相送,顺便还给他送了两个美女:西班牙使团带来的一位修女,一心要著书立说,写大清游记。一位是南海来的江湖女侠,正好保护照顾他。


 两个人在京城郊外举杯对饮,畅快大笑。


 邬思道在摇摇的太阳光下打量十三爷,笑道:“十三爷相送,邬某感激不尽。十三爷还送来人,果真是邬某的知心人也。”


 “你的舅舅家被抄家,你的叔叔家如今仰仗你鼻息过活,谁也不能奈何你了。”胤祥笑嘻嘻道,“大丈夫酬恩报怨,既然心事了了,不若再生一个胖娃娃才好!老邬啊,你也该松快松快了,爱情啊爱情~~。”


 邬思道什么也没说,抱着酒杯只是出神,半晌才道:“皇上即位之初雷霆大震,刷新政治,整饬财务。别人今夜哭,我也无喜可言。”


 胤祥哈哈大笑:“先生真是先天下忧而忧!我再告诉你,今儿在养心殿皇上亲口对我说,先生有辅相之才,只干碍着没职份,所以特别想办法安置。宣麻拜相,还有比这更喜的么?”


 邬思道一双眸子在太阳下晶莹生光,沉静地一笑,说道:“十三爷,听说皇上要开始册封后宫了?接着就是皇叔们了。您呀,可能再上一级做铁帽子王,儿孙永永无既。好嘛!连你加上一共九位了。”


 “你也听说了?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怎么拒绝皇上。你说你,你知道我有希望做铁帽子王,还不赶快生一个娃娃,将来和我做亲家?”


 邬思道伸手将一杯酒推给允祥,长叹一声默然不语,见胤祥一脸惊讶之色,苦笑道:“十三爷,我和你认识十五年了,你天真率性、任侠仗义,很佩服你的为人。你说你要拒绝,我很高兴。只今日还有句话,说出来或许我要人头落地,不知当讲不当讲?”


 胤祥被他的神情惊呆了,手里捧着已经空了的酒杯,死死盯着邬思道。


 “这个铁帽子王你要拼死辞掉,才能保你一世平安!”邬思道仿佛不胜其寒,紧紧抱着酒杯,声音低沉嘶哑。“皇上虎声狼顾,鹰视龙听,乃是一世阴鸷枭雄之主……”


 “你不是说四哥龙骧虎步……”


 “不错,那是当时的话,你们没信心。”邬思道语气冷峻得令人发抖,“你没勘透世情。与平常人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


 “我不信!今日四哥还说,决不做鸟尽弓藏的事!”


 邬思道阴冷地一笑,似乎是自嘲,似乎是哀伤:“我本来以为,皇上登基后,性音和粘竿处十几个最心腹的,专一替四爷办秘密差使的恐怕就要……可是,皇上没有。反而都妥当安置。就是饽饽,一介女流,如今也是堂堂正正的五品官儿。可是十三爷,你真以为,皇上没有杀心了吗?”


 胤祥蓦地一个惊颤,脸色变得苍白如纸,翕动了一下嘴唇,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两个人在太阳光下交换着目光,只听一阵风声,像是什么在树林子里扑棱了一阵翅膀,接着便是飞鸟凄厉的大叫声,叫得胤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在这样明媚的夏天,到处是鲜花和鲜果的季节。邬思道不知道的是,胤祥也认为皇上该杀了才是。当时正好兵乱着,雍亲王府有远离皇宫,皇上所有的内眷又都搬进青莲苑,只留下了原来书房的人和幕僚和尚,当时灭口,真正是杀人如草不闻声!可是皇上没有。胤祥嘘了一口冷气,刹那间门,他冒出一个念头,竟想拔腿逃回皇宫找四哥!


 “十三爷,你不要害怕,只要你收敛锋芒,皇上不会怎样你,”邬思道一仰头一饮而尽杯中酒,眼里更亮了一点,“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我的话说给别人。——不用为我操心,我有自全之道。”


 “那——粘杆处他们呢?”


 邬思道垂下眼睑,深长叹息一声:“他们不该知道的东西知道得太多了……”正要接着说,便听远远一阵脚步声,小厮大海一蹿一蹦地跑过来,仰着脸欢喜笑道:“好天气,庆王爷来送邬先生了!”话音刚落,胤祚的马车已经快能看见了,胤祥瞅着六哥下来马车,和邬思道说话,只像傻子似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审量着胤祚,觉得一下子陌生了许多。


 六哥其实也是知道四哥为人的吗?


 只有自己还在担心,四哥真的是仁慈不忍心动手吗?


 汗阿玛呢?


 他迷糊想着头脑里嗡嗡响的疼痛,一时又高兴于四哥果然不是妇人之仁的,自有用人之道。


 邬思道走后,性音和文觉等人也要离开北京了,他们要去江南西部各大寺院,代表皇上联系佛门道人等等势力。


 王公使团们基本都离开了。唯一还没走的七长公主也要离开北京了,和圣母太上皇后道别,母女两个泪水涟涟,圣母太上皇后望着整装待发的女儿,想从椅子上起身都没力气,只扶着椅子扶手哭道:“下次见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外头又要开始打仗了,你千万照顾好自己。”


 “母亲放心。女儿在科尔沁一切安全。倒是六姐姐和九妹妹有危险。”七长公主是真心牵挂两个姐妹的情况,上前一步弯身握住母亲的手安慰道:“女儿在北京留到如今,已经满足,必须赶回去科尔沁和王公们一起筹备粮草。但也会勤快写信给母亲。万望母亲保重身体。”


 圣母太上皇后泪水模糊,抖着手抚摸女儿的面颊,女儿今年也有岁数了呀。


 “我这些日子,常常想,普通人家的女孩儿嫁在娘家附近,夫婿耕种做工每天回家,多好。父母儿女都在身边。身在宫廷,享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富贵,反而没有了人间门最普通的温情。”


 “母亲,女子嫁在普通人家,纵然一家人和乐,也会有外人欺凌,何以保护自己?更何况,普通人家,除了柴米油盐的烦恼,便真的一家和乐吗?兄弟姐妹们能不为了一间门房子打架吗?”


 “你说得对。……我……我只是,想起来,你外祖父母。这么多年没见面,至今我还是不能经常见他们。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能见。”圣母太上皇后真伤心了,胤禵还在皇陵,女儿又要走了。“七丫头,要打仗了,能不能……”


 皇帝孝顺,她安了心不再闹腾。可是战争起来,她又想起自己的胤禵,为什么皇帝要启用外戚,不用自己的亲弟弟呢?圣母太上皇后想念胤禵,想的日夜难安却不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此刻面对自己最亲近的女儿,对小儿子的浓浓都不再遮掩。


 “不能。”七长公主回答的斩钉截铁。“母亲,等着打仗的将士们那么多,都想领兵。还有皇侄们都长大了,也要出征。”不需要老十四去领兵。


 “我知道,年羹尧回来北京准备领兵了,皇帝还要册封年妃做贵妃。七丫头,那是你十四弟呀。年羹尧也好,富宁安也好,和皇帝的关系再近,能比亲兄弟之间门更亲近吗?”


 七长公主一惊,脱口而出:“母亲千万不要和皇上四哥提起。”她坐在陈皮嬷嬷搬来的绣墩上,抱着母亲的胳膊,面容凝重咬着牙苦苦劝说:“母亲,您生下皇上四哥和六哥,汗阿玛指婚小姨妈给钮祜禄家,汗阿玛作为女婿,是没有和乌雅家亲近,但是汗阿玛给了他能给的最大荣耀。这些年乌雅家凭着女儿嫁的好,风光还不够吗?皇上四哥是皇帝,是乌雅家的外孙,可平心而论,皇上四哥登基,乌雅家出了多大的力气?跟着皇上四哥出生入死的,是年羹尧、隆科多、格斯泰这些人,这就是最大的亲近!”


 圣母太上皇后听得浑身颤抖,无助地哭着:“我知道……我知道……可,皇帝他是我儿子啊。胤禵是他亲弟弟。他对老十三、老十七、老二十四都好,对老十六都好,为什么不能宽容亲弟弟呢?我也不要求他对待乌雅家和佟佳家一样,可至少给乌雅家的儿郎们一个机会呀。”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小儿,就不和我亲近……和胤禵也不亲近……”圣母太上皇后因为女儿要离开伤心过度,居然吐露出来压在心口几十年的心里话。


 七长公主身体一颤,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母亲的怨念这样深吗?她抱着哭得哀伤的生母,面无表情。


 母亲在怨皇上四哥?还是也在怨自己?


 自己养在孝惠章皇后跟前儿,也是打小儿和生母不亲近的。


 七长公主手上扶着生母哭得发抖的身体,哭得满脸泪都没发觉,泪水流淌到妆容精致的嘴角,苦苦的,泪水苦,嘴巴更苦,一颗为人女儿的心更苦,苦的黄连一般。窗外阵阵玫瑰花香随风进来,清香淡雅,七长公主浑身都苦得要她受不住,她紧紧地抱着母亲,母女两个一起无声地哭着。


 七长公主去乾清宫给父亲磕头,去慈宁宫给母后磕头,去养心殿见皇上四哥,抱着四哥放声痛哭:“四哥!四哥!额涅想要你启用十四弟领兵。四哥!”七长公主喊四哥,呜呜咽咽地哭着。


 “四哥都知道。别担心,妹妹乖。”四爷抱着妹妹,任由她哭个够。她告别了亲人,跟着额驸儿子女儿一起出来午门,嬷嬷搀扶她浑浑噩噩地上了杏黄凤撵,她忍不住又是泪流满脸。


 她的亲人们啊,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


 七长公主呜呜地哭着,额驸上来马车抱着她颤抖的身体,宽厚的手掌笨拙地拍着妻子后背安慰:“不哭不哭。”七长公主在夫婿的怀里,哭的更凶。


 母亲永远不明白,或者她明白却怎么也不想承认,她亲自养大的胤禵,在格局上就是差了皇上一等。可她最疼胤禵。皇上四哥养在母后身边,六哥身体弱她只关注身体,自己养在皇祖母身边,养在她身边的小妹妹没有养住,胤禵养住了,承担继承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只是一个宠妃,她会宫斗,却不懂朝堂。她有宠妃的明理,却没有国母的高度。自己有幸挣脱这一摊乱事嫁去科尔沁,可皇上四哥呢?六哥呢?面对母亲这般任性,该怎么办呢?这次领兵,十四弟没有机会,母亲又会怎么闹呢?七长公主只能哭。


 年羹尧回京。田文镜回京面见皇上后出发去河南。富宁安和格斯泰都表示他们不愿意在京城做大学士,想去打仗,四爷同意了,提拔牢里的马齐做大学士,任命张廷玉为内阁学士,李卫为直隶驿传道、戴铎去福建……一番人事调动,从四川调鄂尔泰做江苏布政使,协助查弼纳治理两江。


 册封七长公主为固伦公主。康熙恼怒六长公主生私生孩子,拒绝给她做固伦公主。于是其他所有非太上皇后所出公主都还是和硕公主。册封嫡福晋乌拉那拉氏做皇后。册封侧福晋年氏为贵妃。其余潜邸中女子,四爷挺烦恼,干脆俱是贵人,享嫔的待遇,配合皇后和贵妃协理宫务。今年大选小选新进宫的女子俱是答应。这样一来,倒也人人服气,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封赏皇后之弟郭木布一等公,追封乌拉那拉氏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为一等公,祖母、曾祖母为一品夫人。册封年贵妃之父年遐龄一等公。其余后宫女子的娘家,都没有封赏。这也是一种“公平”了。


 这一天傍晚,四爷去无逸斋检查功课回来,去乾清宫学堂的路上,见到胤祥站在学堂门口发呆,便问道:“十三弟最近心事重重,有事?”


 “一点小事。”胤祥回神,站直了身子请安,心事重重地说道,“皇上,地球和平司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官员们有异议。”四爷没言声,踱至学堂亭子里,望着外头黑下来的天色,半晌才问:“为什么呢?”胤祥盯着四哥的背影,跟上台阶上来亭子缓缓说道:“他们怕地球和平司是锦衣卫,地球和平司一直没有动静,他们反而更担心了。”


 四爷回过头来,脸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一样冷峻,却不吱声,幽幽望着胤祥。


 “汉朝有绣衣使者、唐朝有靖安司,宋朝有皇城司,明朝的锦衣卫东西厂,历朝历代这样的衙门都饱受后人言语。皇上,臣弟担心您。”胤祥毫不畏缩地看着四哥,“臣弟知道地球和平司的存在是必须,但事关皇上名声,我们可以另外想办法。国家取士授官,自有制度。况大清国运正盛,人才济济,中外有才人士尽有皇上取用,皇上!为什么一定要留下粘杆处的人?”


 四爷脸上毫无表情。


 “邬思道原是犯罪之人。”邬思道道,“康熙三十六年臣为孝廉,应天府试,率五百举人抬财神大闹贡院,此事震动朝野,天下皆知。虽说是激于义愤,到底是触了国法,朝廷下旨捕拿。用此不忠之臣致于臣下议皇上为不孝之君。”


 四爷听得悚然动容,不觉坐了下去,抚膝沉吟道:“接着说。”


 “随着皇上登基,粘杆处的作用,基本上消息灵通的人都查到了。”胤祥见他似乎动了心,舒了一口气,又道:“邬思道跟着皇上,顾问侍从,无不听之言,无不从之计,无数惊涛骇浪之中早已殚精竭虑耗尽心力,已经熬干了的药渣,皇上放他走,臣弟理解,也感动。可是粘杆处其他人,皇上您真要都留着吗?臣弟担心皇上的安全和名声!”说着,泪水已走珠般滚落出来。


 四爷也不禁黯然,上辈子登基那天他曾经想要下毒手灭口,原是听了文觉的警告,外边胤禩党羽如林,政局不稳,放着粘杆处一干人无法处置,日后将雍亲王府的事兜出来,正好给胤禩借来推波助澜,所以打算喝酒之后,下半夜动手全部处死。但他最后,没有。


 邬思道、性音、文觉等人,其实已表明永不从政,永不泄密。想起十几年知遇之交,朝夕赞襄,吟诗论文,这些情分也难一古脑儿付诸东流。


 更何况,他自己知道,这是两辈子的情分了。上辈子都没有动手全杀了,更何况这一辈子呢?


 这辈子,情况不一样了,就如同这辈子他不是只能启用年羹尧打仗。


 想着,叹息一声道:“你的心我都知道了。地球和平司不是锦衣卫,相对理藩院和慎刑司,它主要是负责国际情报。有关铁帽子王册封,不知眼下你有什么打算?”


 胤祥顿时放下了心,从容说道:“臣弟还是拒绝。皇上,您不能太偏心臣弟了。我知道您要册封六哥和臣弟做铁帽子王的心意,可我们都不能答应。”


 “好,依你。”四爷想着汗阿玛还在呢,确实不能偏心太明显,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口中道:“不过你最近负责会考府劳累,又什么银子都不收,小花生的嫁妆朕要好生添妆,朕再给你送去五十万两银子,给你日常花用。这是给你福晋的,不是给你的。你不管家不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恼。”


 “谢皇上!万岁如此隆恩,臣弟粉身碎骨不足以报万一!”胤祥不敢再拒绝,麻利地谢恩。


 “不必说了。”四爷摆摆手,叫进一个太监,吩咐道:“你去传朕的话,要苏培盛拿朕私库银子,给怡亲王府送去五十万两,十三福晋收下后,你来回话!”


 “嗻!”那太监答应一声,欢欢喜喜地跑了。


 四爷当晚批复完折子后,面对儿子女儿们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向弘晖,弘晖笑道:“有关叔叔们的册封。”四爷淡淡点头:“十六弟过继给庄王,七弟升为淳亲王、十七弟升为果郡王。其余弟弟们,老九、老十,都是郡王。老十以下,暂时都是贝子。”


 “阿玛英明。”孩子们一眨眼都明白了,欢呼着跑走了 。四爷意兴阑珊。所有人都盯着他怎么封赏兄弟们,真是……苏培盛领着小太监洗漱沐浴侍候着忙个不停,四爷躺到床上,便打发了他们出去。


 寝殿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默默坐着,想冥想入定,但今晚改了积习,再也静不下来。从康熙十八年重生,到现在整四十五年半。哇哇哭着出生,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四十五年,如今又剩下孤身一人,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幕幕往事涌上来又压下去,压下去又泛起,再也不得平静。


 “正不知明日如何,今夜不得安睡了……”四爷躺了一会儿,初入夏的夜晚凉风习习,他却更觉烦躁难耐,起身趿鞋出来,但见天边一钩新月,惨淡地将光洒落下来,房顶上、院子角落的雪都抹上水银似的,幽幽发亮,只是清寒袭人。他在院里站着,静极之中,一阵脚步声传来,值夜小太监焦进跑上来,慌张道:“皇上,圣母太上皇后不舒坦,指明要贵妃娘娘伺候。”


 年贵妃怀胎三个月,又是大夜里,如何能去伺候?四爷不禁冷笑,这辈子,他居然还会遇到母亲因为老十四恼怒年家,故意折腾年贵妃。


 “然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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