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师兄
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日影西斜，渐渐丧失了热度的阳光将恒正大厦染成了一片金色，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厦昂然屹立在城市的天际线下，迎接着又一个夜晚的到来。、
人来人往的大楼，一如既往的喧嚣，顶层的董事会会议的惊涛骇浪，根本无法传递到这里，这些繁忙地走来走去的员工们，根本意识不到就在同一座大楼里面，一群人正在进行一场正在影响他们今后职业生涯的争论。
在一整天繁忙的工作之后，这些员工们大多数都已经是满脸的疲惫，只想着趁着现在的休息时间，好好吃上一顿饭。
此时的苏明，就身处在大厦二楼的食堂当中。
恒正想来都很注重员工们的生活保障，而食堂更是重中之重，大厦食堂占据了几乎整个一层，摆满了小圆桌和座椅，装修得犹如是餐厅一般。在周围的隔间，还有茶水间和饮料机，配备十分完整。
因为已经到了休息时间，所以食堂现在已经是分外热闹，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围拢在各式餐点之前，倒是让苏明想起了大学生活。
“想要吃点什么？”站在他旁边人笑着问，“别客气，我请客，这里的餐点都很便宜，你放开胃口吃就行了。”
这个一个大概二十七八岁年纪的青年人，身形高瘦，斯斯文文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身上则穿着笔挺的西装和白色的衬衣，打着领带，看上去就是那种标准的上班族。他的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看上去极有亲和力，只有那些十分了解他的人才能够看得出来，在笑容之下，深藏着的一些不安和焦躁。
他叫詹云洛，在恒正里面工作已经两年了。他也是J大出来的，是早苏明两届的师兄。
在刚刚进大学、还是个懵懂的新生的时候，苏明因为兴趣加入了不少大学社团，可是他进去之后很快就发现，这些社团大多数都十分无聊，而且里面的人际关系也十分麻烦，所以很快他就慢慢地淡出了社团，不再参与其中的活动。
不过，虽然如此，他在社团里面却也交到了几个前辈的朋友，当时读大三的詹云洛就是其中之一。
在认识了之后，詹云洛对他颇为热情，很多事情也比较照顾他，而苏明也对他十分尊重，所以两个人一度联系很频繁。
不过，等到了詹云洛大四之后，因为开始要找工作很忙，所以两个人的联系开始变得稀疏了。后来，詹云洛成功地进入了J大学生们眼中的好企业恒正集团，虽然苏明十分羡慕对方的好运，但是工作繁忙的詹云洛自然不可能继续和他进行实质来往，他也很自觉地不再打搅对方。
等到了苏明大四开始找工作之后，因为他想要进入恒正，两个人才开始恢复了联系。在得知了苏明的打算之后，詹云洛也给了他一些求职方面的建议，尽到了师兄的责任。
更巧的是，在苏明来到恒正大厦一楼的小礼堂里面进行第二轮面试之后，愕然发现今天的联合面试官里面，竟然有一个人就是詹云洛，不过两个人在当时并没有进行任何的交谈，只是互相对了个眼色。
也许是因为状态很好的缘故，第二轮面试里苏明面对HR和其他面试官的时候，回答都十分流利清晰，而且他能够感觉到对面的面试官们也颇为满意自己的表现，所以他很顺利就结束了了自己的这一轮应聘。
面试结束之后，两个人才互相打招呼，詹云洛也带着苏明来到了二楼的食堂，用他的话来说是“提前熟悉在这里的工作生活”。
在詹云洛的热情催促下，苏明点了好几个菜，然后两个人在大餐厅的角落里面找到了一个隔间坐了下来。
相对于人声鼎沸的大厅，这里的人并不多，两个人坐到了桌边，一边用餐一边叙旧。
“你终于还是来了啊。”一落座，詹云洛就笑着看着苏明，“咱们还真是挺有缘的，当完了同学又要当同事了。”
“师兄，现在还没有定呢。”苏明用勺子带了一勺麻婆豆腐送到了口中，然后闷闷地回答，“现在恭喜我也太早了。”
“嗨，这时候还用得着担心什么？”詹云洛淡然一笑，“已经稳了！J大的学生要进公司还是容易的，再加上你个人表现也不错，我给你评的分是优秀，我看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评分，所以你还用担心什么？”
詹云洛对苏明的担心不以为然确实很正常，因为公司里面很多人都是J大毕业的，在同等能力下，他们当然更愿意照顾一下本学校出来的后辈。虽然这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公平，但是本身也是社会规则之一——学校就是关系网的一部分。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师兄。”苏明笑着朝对方点了点头，“以后还请你继续指教我啊！”
“怎么，跟我还说这种客套话，有意思吗？”詹云洛故意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苏明，你不是那种人就别学人拍马屁了，你真学不像。”
“好……好。”苏明有些尴尬，只好低着头继续吃饭。
和闷头大吃的苏明不同，詹云洛只是偶尔动一下筷子，吃的东西很少，而且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心事重重，在为什么事情担心。
苏明也能够感受气氛有些不大对，不过在现在的环境下他也不好问，所以只好继续吃者饭，这顿晚饭在尴尬冷淡的气氛当中进行了下去。
等到苏明吃得差不多，筷子基本上不动的时候，詹云洛终于开口了。
“介意我抽烟吗？”
“不介意。”苏明摇了摇头，然后有些吃惊地看着对方，“师兄你怎么开始抽烟了啊？以前没见过你抽烟啊？”
“是上班以后开始抽的，没办法，总得找个方法来舒缓一下压力吧。”詹云洛苦笑了一下，然后从自己西装的衣兜里面拿出了一包烟和打火机，“要不你也来一根？”
“我不用了。”苏明连连摇头，然后看着詹云洛潇洒地点燃了烟，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噗……”詹云洛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大片的烟雾也随之喷了出来，而他则闭上了眼睛，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哎，最近还真是累啊。”接着，他重新睁开眼睛，感叹了一句。
“工作很辛苦吗？”苏明问。
“工作倒还是不错，累是累了点，但是习惯了就好，只是……有些事情，比工作还要累多了啊……”詹云洛又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师兄？”眼看对方状态有些不对劲，苏明有些着急了，“你没事吧？家里出了什么事情吗？”
詹云洛没有回答，闷闷地又抽了几口烟。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把烟头摁到了旁边的烟灰缸里面，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苏明。
“按理说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事情，打击你的积极性，但是我们毕竟是朋友，有些坑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跳。”
“坑？”苏明一下子有些不理解。“什么坑啊？”
詹云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换了一个问题，“你觉得我们J大的学生，来恒正，前途好吗？”
“当然好了。”苏明脱口而出，“之前不是一直都在我们这里重点招人吗？管理层也有那么多J大出来的。”
詹云洛露出了一个‘你这就不懂了吧？’的笑容，然后摇了摇头。“你啊，还是太年轻了。不过这也不怪你，不在这里呆过一阵子，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形势呢？外面的人只能看到光鲜的外表而已。”
“怎么了？”苏明有些疑惑。
“恒正，你说他是一个公司吧，他确实是一个大企业大集团，可是你要是拿放大镜看看里面，你就会发现，它就是一个部落国家。”
“部落国家？”苏明更加不懂了。
“是啊，它是一个个部落集合在一起的，就好像古代那些游牧民族一样，平时各自为政，有事的时候才会聚集起来，听可汗的号令。”詹云洛夹起了一根烟，“它是一个割裂开的团体，每一个事业部，每一个独立的产品线，都有自己独立的管理者，封闭而且排外，就像是一个个部落一样。”
“你是说内部有很多山头？”苏明总算是明白了点意思。
“是啊，山头林立。”詹云洛点了点头，“上下而且有意无意地都在维持这种局面，都希望自己能够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面称王称霸，至于公司，谁在乎呢？”
他又点起了一根烟，然后大口吸了一口，“本来嘛，如果单纯是这样的话，倒也无所谓，反正我们是打工的，只要能有工资拿，谁在乎上面是怎么样呢？可是……哎，现在不一样了，我们J大的山头，现在日子不太好过了……”
“怎么了？”苏明睁大了眼睛。
“你知道为什么恒正这么喜欢从我们学校招人吗？”还没有等苏明回答，詹云洛就自己说了下去，“没错，我们是名校，但是全国名校多的是，凭什么就这么重视我们呢？还不就是因为创始人里面有几个是J大出来的，大家走上高位的时候，照顾自己人？所以，其实我们就是这个部落国家的受益者，至少曾经是。”
“曾经是？”苏明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
“今时不如往日喽……”詹云洛继续大口吸烟，让他和苏明的桌子旁边烟雾缭绕，犹如是打开了什么防护屏障一样，“我可以告诉你，现在，我们J大的山头，在恒正里面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山头，老大没了啊。”詹云洛笑着回答，“你应该知道吧，在几年前，公司的上任董事长华昊意外死了。”
他拿起手来，上下浮动，然后猛地向下一压，“嗯，就是坐私人飞机的时候摔了下来，然后就那么死了，听说尸骨都是变成几块而且烧焦了——嗯，就跟你刚刚吃下去的羊排差不多。”
“唔……”这个恶劣的玩笑，让刚刚吃饱了的苏明一下子胃部翻腾了起来，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呕吐的欲望。
看到苏明的样子，詹云洛的笑容里面多了几分恶作剧似的快意，然后朝苏明递了几张餐巾纸。“哎，兄弟，你都已经踏入社会了，怎么还这么没定力啊？就一个玩笑而已，别当真别当真……”
接着，他继续说了下去，“华昊就是J大出来的，他很照顾J大的学生，所以在他的时候，管理层很多人都是J大出来的，那时候真是好日子啊！可惜，我们都是没有赶上了……华昊死了以后，现在的董事长高天明上任了，他不是J大出来的，自有自的山头，而那时候，如果是你，放眼看去，那么多好位置都被华昊留下来的人占了，你会怎么想？”
“他在打压J大的人？”苏明低声问。
“是啊，不打压才怪了。”詹云洛点了点头，“这些年里面，他不动声色地一直在进行人事调整，呵呵，说是什么调整，实际上还不就是把自己的亲信手下一个个扶上去，把别的山头的人一个个压下来？经过了这几年的调整，很多原本的高管要么被打入冷宫，要么就干脆逼走，我们J大的山头算是元气大伤了，日子是一天一天不好过。外面的人，看着我们这些人觉得羡慕，可是里面的心酸又有几个人看得到？哎……”
他这一声长长的叹息，让苏明的心情也一下子跌落了下来——确实，本来是兴冲冲地，只觉得自己十拿九稳，结果发现情况却不如想象当中那么好，当然谁都会有些失落。
“别丧气，苏明。”似乎是看出了苏明的心中所想，詹云洛又开始安慰他了，“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糟糕，我们J大的人在公司里面还是有不少位置的，就算被打压，日子还能过得下去。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打击你的信心，而是为了提醒你——不要以为应聘进来了就高枕无忧了，后面的战斗还有很多，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的！”
“好的，我知道。”苏明点了点头。
“第一步，要看运气，看你被分配到什么部门。如果是分配到我这个的部门，那你就惨了。我们的头头就是高天明一手扶起来的人，他和高天明一样，最喜欢的也就是拉帮结派提拔自己人，在他手下，你不光是要夹着尾巴做人，而且上面只会给你分配最麻烦的活，至于升迁？想得美！”提到了自己的上司，詹云洛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更加糟糕了，“如果是那些还有J大的人立足之地的部门，那你的处境就会好很多，至少不用像我一样，整天坐冷板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虽然他有意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但是苏明却听出了其中的心酸，
“师兄，原来……原来你这两年过得这么压抑啊……”
“是啊，压抑得厉害，可又不想跟人说，毕竟那么多人是用艳羡的眼光看着我进来的，我要是诉苦了，那脸还往哪儿搁？所以只好自己忍着了。”詹云洛苦笑着点了点头，“一开始我还真有些宏图大志了，可是来到恒正以后，这些火苗就都熄灭了，只想着熬着日子吧。你前阵子问我恒正的事情，我不想跟你说，是因为怕你丧失信心，现在你来都来了，我就跟你说实话，你也该知道一些内情，免得跟那时候的我一样懵里懵懂就闯了进来。”
“那……那为什么你不选择辞职呢？”苏明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在这边呆着太压抑，那干脆换个地方吧？”
听到这个问题之后，詹云洛抬起头来看着苏明，那一瞬间的眼神，让苏明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我说了，虽然是进了火坑，但是恒正的待遇已经算是挺好的了，薪水福利都不错，就为这个，也得熬下去吧？你说这里难受，其实在哪里不难受啊，我们年轻人到哪儿都是受气的份，至少这里给的钱还算多。”沉默了片刻之后，詹云洛低声回答，“还有，其实我也需要多呆一段时间，熬一下资历，恒正也算是块金字招牌，只要在这里熬过几年了，学会东西了，那时候去外面也不用发愁。所以，吃苦就吃苦吧，比起很多大学生来，我们这样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你说的也是，确实已经不错了。”苏明想了想，也觉得对方很有道理。
“好了，跟你说到这儿也够了。”詹云洛将第二支烟也放进烟灰缸里，“苏明，以后如果你进了公司，千万不要觉得自己背后靠山多，盛气凌人，不然得罪人的话，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一定要记得！”
“我一定会记得的。”苏明郑重地点了点头。
“希望你运气比我好点儿，不要落到那些有毒的上司手里吧。”詹云洛站了起来，拍了拍苏明的肩膀，似乎在对他进行鼓励，“以后大家常联系吧，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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