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童言
“叶坊主慢走，明日我会带着草药拜访。”裴溪将叶芷青送了出去。
黑夜之中，雍容女子远去，裴溪关好扇门，吹灭了前堂的烛火，回到了药庐。
她坐到小床边，看着浑身缠满膏药涂抹绷带的少年，呆呆的出神。
也是今日，她才看清了这个七年前被自己救下，七年修道后下山直奔她而来的少年的面容，如若抛去那几分鬼一样的苍白色皮肤，李纹也算是俊俏了，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身俱一身武艺，哪怕是下山去大城市给富贵公子小姐当个剑从都要比在这里昏迷不醒的要强，至少那样他也不用去码头打工。
这个小她七八岁的少年，却有着敢于天下争的心气。
他独自下山，只为报恩，却因她几分缘由卷入这开始动荡江湖，更因如此，身受重伤，哪怕不危及性命，也难免留下祸根。
不知想到了哪，姑娘憔悴的面容上已是落下两滴清泪。
烛火昏暗，裴溪却觉得，这世间怕是没什么比这少年还要闪亮的东西了。
......
昏暗的甬洞，有一黑风吹落，从风中跌出一狼狈男子和一短腿乞丐。
或者不应用狼狈来形容，男子浑身血衣，胸口有一狰狞剑痕，剑痕极深，甚至露出了森然白骨，而在男子的脸上，还有不大不小的两道剑痕，刮去了他半张脸，鲜血喷涌向下，毁了他的容貌，也让他看起来像个行尸恶鬼。
他伸出手，点着地面，看不清五官的面容有蠕动，有声音呼出，极为痛苦。
“家主，救我...”
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只觉得风从脸上的伤口灌入咽喉，呼吸都变得难受起来。
长袍之人从山洞中走出，他面容不知，戴着一木头面具，只有一双在黑暗之下显得雪白的眼睛。
“剑痕伤及骨髓，震断经脉，五脏六腑扭曲一片，连面容都被毁去，知道的是你对付了一个初出茅庐的纯阳小子，不知道的以为你和吕祖大战了一场...更重要的是，这才两日，你便把计划搞毁了。”那人低语，声音嘶哑却听不出雌雄男女。
“若我救你，也只是让你捡回一条命，更别再说用武了，那我救你作甚，岂不是救了个废人？”那人低低道：“你知道的，李昌文，我从不接纳废物。”
“救...我...”李昌文似连听觉都察觉不到了，只是低低嘶吼。
“罢了，看你逃命，也不忘把这老废物带回来，计划的一环才能被填补，倒也算你忠心，这番痛苦，也是你该受的，明日之晨，若你还活着，我便救你。”他摇摇头，看向一旁瑟瑟发抖，双目无神，似已发疯的肮脏乞丐。
计划被打破，这的确出乎他的意料，但也不碍事，不过是他想要的日子晚到两日罢了。
况且，这番动静已是让那些武林上所谓的正道开始慌乱了，只算是一盘开胃菜。
“常青云。”他走到疯了的老乞丐面前，俯下身子看着他。
“你是骗了我啊，若不是我翻查了古籍，还真不知道，想要用你道法算天命，献祭算命之人的性命也是可以知道答案的啊。”他说：“我和你说过的，若你欺瞒与我....”
他伸出手，抚向颤抖的老乞丐。
老乞丐突然平静了，不过两息，他又颤抖起来，却比之前激烈了很多。
那浑浊无神的眼眸，迸出血红，那被秽物填满的耳朵，有血迹涌出。
老乞丐七窍流血，颤抖着，却无法动弹分毫，那鲜血顺着他破旧的麻衣流向土地，在他的脚下缓缓涌动，画出了一道血阵。
扑通。
老乞丐倒下，瞪着血眼，彻底安静下来，从他的麻衣中，滑出一枚染血的木简。
木简上血迹涌动，直至刻画出一个名字，狰狞扭曲。
李纹。
“废物，用你全身精血，居然只能算出一个。”他捏碎木简，看向似因痛苦昏死过去的李昌文，笑了一下。
“倒真是有缘，李纹，纯阳弟子，身居隐龙之意，能将李昌文打到如此模样...而且，还给我这么大的惊喜，纯净之心...”他低语着，有几分癫狂的笑意。
“老朋友，就要真的见面了，你这圣物军队，还得自己的主子来使唤啊。”他望向山洞的深处，那一片黑暗中，好像有类似于茧的东西在涌动。
“这小子的血，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只是，我还需准备几日。”他轻语着，已消失在原地。
......
李纹醒来时，天色依然大亮。
痛，浑身上下都是痛，通到了骨髓，连发一丝力都做不到，李纹便放弃了，他回想着昏迷前的经历，确认了梁昀带着孩子的一幕是真实的，才放下心来。
这里似乎是裴溪的医馆，好像是在药庐？
空气中和自己身上的草药味极重，他微微偏头，看到了自己宛若木乃伊的身体，又看了眼房梁，确认了这就是裴氏医馆。
又想到自己还活着，这个结局算是不错的了。
他试着笑，笑不出来，太痛了。
屋外却隐约听到有孩童玩闹的声音，以往嫌弃的声音都像是仙乐。
是啊，活着真好。
“你这小子，终于醒了？”有人注意到了李纹的苏醒，李纹慢慢侧过脑袋，裴父正坐在火炉旁煎药。
他想说话，但暂时做不到。
老人摇摇头：“醒了就好，你不知道，昨日七秀坊叶坊主送你来的时候，老头子我是真的看不出来，整个一血肉腊肠，差点就被吓坏了，你这不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你这是在阎王爷面前舞刀弄枪了一番又活着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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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坊主？李纹愣了愣，七秀坊叶芷青?
想了想也对，毕竟归为七秀坊主，扬州如此大事，没理由不来，只是比自己预料的有些晚，但也不太晚。
七秀的医术也是一绝，李纹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你这小子，虽然出身也算高贵，但做事真的鲁莽，昨日怎么就在官府与那贼人恶斗不知求援呢？差点要了自己的命。”老人叹了口气：“你们这些江湖人，总想着救人，小溪是，你是她的师弟，你也是。”
李纹心道，若是求援，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李昌文也不比他受的伤要轻。
心中唯一可惜后悔的是，未来挺长时间自己都不能再动武了。
一日不练，倒退千里，只是自己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没办法了。
“不过啊，我们这些老百姓还真要感激你们这些江湖人，若不是你们，这世界怕是早就看不到太阳了，老头子我也不能晒太阳了，只是以前总是在书里看到这样的人，没想到现在在眼前就有一个，还是个毛头小子。”老头子喃喃道，取出几根银针和一些草药，走到小床旁。
“忍着点，老头子我眼神不太好，医术也没小溪那么深明，但也给人扎针几十年了，你放心就是。”银针烧红，过草药，刺入李纹的穴道，先是一股冷意从全身上下传来，之后便是灼热的烧意，李纹全都忍了下来，苍白面容向着红润转变。
“千万别动，银针要扎半个时辰，你就躺在这里好好休息吧，若是好点，有个三五日就能下床了。”老人摇头晃脑，李纹睁开眼，眼神感激。
“小溪昨夜为你忙碌一夜，今早又外出采草药去了，就是为了你这身外伤，若非怕没人照顾你，老头子我也去了。”裴父坐回药庐前：“小玥被你救了一命，就是老头子我被你救了一命，你可得快些好过来，不然这良心总是烧的慌。”
“快些好过来啊。”老人又重复一遍。
李纹哑然，觉得裴父也不像之前那么严肃。
是个有仁心的好医生。
李纹这般想着，又是陷入沉睡。
再醒过来时，不知时日，只看到了坐在床边的裴溪。
女子单手撑着脸，黑发披散没有束起，闭着眼似在休息。
少年没敢吭声，也没动静，只是多偷看两眼女子，觉得这样的裴溪的确比平时要美一点。
自己，应该是让她担心坏了吧？
但做这种事，总是不后悔的。
应该是感应到了什么，女子醒来，眸子还有些恍惚，参杂着几分血丝，看到一双清明的眼睛。
“裴师姐...”他轻声说，真的很轻，再重一点都要动到体内伤势。
李纹对自己的情况有些无语，怎么就从‘梁山好汉’变成了一个‘林妹妹’，但已经能说话，已是好事了。
“你感觉怎么样，先不要说话了，尽量只眨眼。”裴溪清醒过来，立刻为李纹检查身体。
当然只是简单的把脉和寻查他的气机。
经脉虽仍旧一团糟，但比昨天晚上被带回来的时候要好太多了，裴溪放了心。
“李纹...”裴溪低语，目光复杂。
“你那个时候，就不害怕吗？”她轻轻问。
问完，她觉得有些恍惚，似乎很多年前，在那个山村，她也对孩童的李纹问过这个问题。
那时李纹家破人亡，却表现的极为坚强。
她忍不住问，你不害怕吗？
害怕吗？怕，当然怕，怕死是人最基本的欲望，被链刃贯穿的时候，李纹怕极了。
他不想死，这古代生活已极为无趣，还没见过大好山河怎可死去，还没替那爷孙看到太平盛世怎可死去?
还没看到裴师姐的以后，他怎敢死？
“怕。”李纹老实说。
裴溪沉默了，和七年前孩童的回答如出一辙。
可怕有什么用的？失去的已经失去，只是和七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他好像什么也没失去。
也不对，好像失去了几日自由的时光。
“对不起。”裴溪咬了下嘴唇。
李纹摇摇头，轻轻动了下手，裴溪明悟，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少年的手温热，不似昨夜那般冰冷。
“师姐。”他轻道：“我还活着不是吗，我没什么家人了，出了纯阳，便只剩你，小玥，和伯父了。”
女子抓住了他的手，动作很轻。
“我已经失去过了，而且，扬州真的很美，我已是很感激了。”他又道，不再言语。
“师姐，去休息吧。”他轻动，收回了手，虽然这没什么，但被裴父看见总是不好的。
少年的眸子只有真诚清明，再无其他。
“你先休息，我去为你调剂下一副针药...调完我就去休息。”裴溪似乎明悟了什么，她笑了笑，如往日般。
裴溪又去忙碌了，没过一会儿，药庐钻进来一个鬼祟的影子。
李纹是睡不着了，就躺在床上开始想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关于李昌文的下落他倒不担心，这么大的事，贼人是逃不了的。
只是有点担心叶未晓，那家伙也受了重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若是昨日自己剑匣在身，说不定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乱想着，他注意到了已经站在他床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看着绑满绷带的李纹，虽然她昨夜一直昏迷，裴溪也不告诉她，但她也猜到了发生什么事了...今日来求药的患病中有不少聊这件事情的，她偷听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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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小丫头听的云里雾里，什么冒充官老爷欺瞒百姓，她搞不懂，但小姑娘知道，她能回到家，都是因为那个这会儿被绑成布带人的，给自己买糖葫芦的李哥哥。
今日醒来，裴溪便一直不让小丫头来打扰李纹，她便一直暗中观察着，方才裴溪出门，她才偷偷溜过来。
此时，小丫头看着虚弱的李纹，只觉得他像极了前段时间一个绝症的男人，那男人就是这样看起来虚弱无比，连自己的姐姐都束手无策，听说那人回去没几日便死了。
小孩子的世界那经历过死？她只觉得李哥哥比那人要更为的严重，岂不是说...就这么想着，小丫头快要哭出来了，眼中都是水雾。
若李纹死了，谁给自己买糖吃啊。
李纹倒是懵了。
他哭笑不得，轻道：“小家伙，你哭甚。”
小丫头鼻涕泡都出来了，抽泣道:”李哥哥是不是要死了啊。”
一语，李纹觉得自己差点又过去了。
若非身子不便，他定要给这小家伙来上一巴掌。
刀子嘴豆腐心，到了嘴边，还是轻声，安慰道：“我这不还在这里吗，死不了的。”
“可是以前像你一样的人来找姐姐看病没多久就死了。”小姑娘不信。
李纹瞪了他一眼，又因为动作略大牵引浑身上下的伤口，疼的呲牙。
“我是谁，我是纯阳的，纯阳是什么地方，是修道修仙的地方，和普通人能一样吗？”
“你骗人！这世界上根本不能修仙！”小丫头回瞪，倒也不傻。
李纹动动嘴唇，没说什么，脑袋缩了回去。
小丫头愣了愣，感觉不对，缓缓扭头，裴溪微笑着看着她。
结局自皆大欢喜，小家伙被敲打两下，被裴溪拎着后衣领丢到了前堂。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李纹看着裴溪，还帮小家伙开脱。
“才多久就敢说这么多话，也不怕伤口裂开发炎感染成疮。”裴溪本想凶一些，但面对李纹还是没凶起来，只是闷闷的说。
果然还是个孩子。
“应该不会成疮吧。”李纹想了想自己浑身染疮的模样，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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