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莫名
君姵从讲习堂回来的时候，有佣人告诉他，祝家表哥来了，太太让她回来就去见客。
祝家表哥，名世明，是君姵年后要婚嫁的对象。从小认识打玩长大的，并不生疏。只是长大了以后反而比较矜持了。世明年长君姵两岁，是大姨母的爱子。家庭殷实。家里有好几家律师事务所，也有纱厂，世明在市政府做着文员，比较得力，说是很快就可以升职。
祝家表哥温和有礼，谦谦君子，众人都说是良配。
君姵没有换衣服，直接去客堂。看见世明和另外一个中年男客在客堂。母亲和父亲，大哥都在。
君姵赶紧进去见了礼。母亲笑着责怪说：“怎么才回来？也不换身衣服。你带世明去花园里走走吧。”
君姵去学堂帮教，一般都穿极素的棉布衣裙。两根水辫扎着和衣服同色的绸子，上身一件浅蓝色的布衣，下身一件黑色的裙子，一个书袋。学生装的原版在君姵身上，也很妥帖。
君姵微微一笑告辞出来，世明跟着也出来了。世明微笑着，目光追随着君姵。
世明带香港来的张先生拜见孙老爷，聊聊S城的商情。张先生是祝家的世交。
荷花池凉风习习，知了在树上聒噪的叫着。君姵和世明在荷花塘边林荫处慢慢地走着。
“表妹近来都做些什么呢？”世明问。
“也没做什么。看看书。去讲习堂帮帮忙。上周宝丽订婚还跟着去学狐步舞，吃了冰激凌。”
“讲习堂？你什么时候开始去的？”世明关切地问。
“毕业了就去了。宋老师叫我去帮忙的，偶尔代一下课。做一点有意义的事”
“那是济宏女中主办的讲习堂吗？”世明问。
“是的。”君姵答。
“我知道那里，还是比较大的识字学堂。可是那个地段不太平。宪兵巡逻的又多。你还是不要到处乱跑，况且，”世明顿了一下说：“那些贫民，你教了也学不到什么。”
“表哥怎么这么说呢？”君姵有点不悦。
“三餐都无法保证怎么学习。”世明轻笑起来“你不要到处乱跑。不安全。姨妈和姨父知道吗？”
讲习堂是君姵学校的老师主办的，有比较富裕的学生家里进行资助。教授识字和简单的算数，条件是，保证每个学生一个杂粮窝头或一顿玉米粥，16岁以下孩子都可以，30人一个班。不成想，居然有大人假报岁数也要来识字。两个月前，突然来了宪兵，要求必须教授日文，和中文同步。主办老师们都犹豫起来，想解散这个识字班，日本人可不答应，派了日文先生来授日文。要求必须继续授课。每次上课门口还叫了宪兵值守。今天下课，有宪兵硬拉着学生照相，发糖给孩子们吃。孩子们都要吓哭了。君姵看着，心里很难受。
其实，那些孩子更需求的渴望的是吃饱肚子。君姵知道，但是怎么办呢？宋老师说，我们只有尽力。
“你要去说吗？”君姵明显不高兴了。
“看你，又恼了。我是为你好不是？”世明好脾气地说。
“我自己知道。”君姵不耐烦地说。心里像知了的聒噪，又有点悲哀。
两人在蝉鸣声中默默地走着。不知道怎么了，世明觉得自己好像一直搞不懂君姵喜欢听的是什么。世明想要转换气氛，清了清嗓子说“张先生从香港来，说起香港现在的时局，去年12月份，珍珠港被攻打下来，香港当时一片混乱，子弹和炮火猛烈得很，一家人后来躲到浅水湾饭店，结果浅水湾饭店也没能躲过，他老母亲被一颗流弹打中了……墙都塌了一面……战火息了回到家，家里像被洗劫了一样，还多出些乱七八糟的用品垃圾……总之糟糕得很。”
君姵想说：“这里不是一样？”想着自己还是不要太过凌厉。反问句总是带有一种指责和不满的意味。最近脾气是有点不好了。
“哪里都是。”君姵说，用肯定句。
“我是想说，我们还是比较幸福的，总之生活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我们都好好的，应该知足。你要去讲习堂，我知道你是想有点事情做，可是我提醒你，总归是为你好。”世明好脾气地说。
君姵知道表哥从小对自己是极好的，可是就是心里难受。想起班上的好多孩子把窝头都小心装在脏兮兮的衣服里，有个女孩子眼睛红红地，说自己的母亲昨天过世了。讲习堂门口那条街子，街角经常看见死人。成群的苍蝇像轰炸机一样的猖狂。君姵希望自己和姐妹们一样，和原来中学的同学一样，满足于这一阶层看似平安富足的生活，跳舞，喝咖啡，看电影，很快乐。君姵也看电影，也吃咖啡，可是去了讲习堂，看见路上宪兵的嚣张，心里总是做不到开开心心的。
“我知道了表哥，我会小心的。”君姵低声回答。
世明松了口气，看看君姵说：“芬姐姐那天来家里，带来了两只钻戒，看起来挺不错的。一只火油钻，有五克拉，一直粉红钻，也差不多是五克拉。母亲问你喜欢哪一种？”
“钻戒？”君姵没反应过来。
“是啊。翡翠的都已经过时了，现在流行钻戒。”世明解释。
“现在都多少一克了？”听说一克拉都涨到十几两金子几十两金子一克。上周同学宝丽订婚就要了一颗三克拉的粉红钻戒，高兴的不行。一克拉可以买多少窝头？君姵有些恍惚。
“你不用管。表哥会处理的。”世明开心地说。“喜欢哪个呢？翡翠的家里是有的，拿去按新款式打包边就可以的。”
“首饰我母亲会准备的。”如果把首饰拿去换钱，应该可以买很多粮食吧。君姵还在自己的思路里。
“那是姨母给你的，我们这边也会准备，放心吧，总不会亏待你。”世明笑着说。她是他心中的公主，从小呵护着，到如今亭亭玉立。
“表哥”君姵犹豫了一下，说“你能不能不要再去大盗政府上班了？”
大道市政府是日军攻克S城后成立的政权。盗用中国经典《礼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章句，日军想树立自己“亲善”的形象。但是老百姓都读“大盗政府”。
“为什么？”
“我不喜欢日本人。你在政府还看不见吗？他们怎么对我们的？你说我们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是我实在地告诉你，很有。你也知道讲习堂环境不好，可是如果你去讲习堂周围的巷子看看，你才知道什么叫冲击和影响。”君姵有些激动。“我都不明白，你在律所做得好好的，去政府做什么事！”
“嘘！小声点！”世杰紧张地前后左右张望了一下。
“去那，是大道政府责令，家里推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迟早是要回律所的。表哥虽然愚钝，这点事情还是看的明白的。可是，人在那里，总对一些信息多了解一些，在一些事情上不那么被动，对家里人也好是不？总要看看时局啊！”
是的，世明上次言语冲动，被抓进去，是世杰动用了关系放出来的。家里的纱厂上次出事，也是拜托世杰说了好话的。
两人都有些寡欢起来，君姵往前走，世杰跟了上去。
走近客堂窗边，君姵听见父亲低声说：“……去年，银行大血战，两方银行死伤众多……，中储券为代替法币、军用票、华兴券和联银券流通，中央储备银行与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银行各种武斗……，金融业务现在是进入不得了……”
“那是，我也听说了……”张先生附和着说。
君姵记得去年三月深夜，有76号特务冲进农民银行宿舍机枪扫射，很多职员毙命；再后来76号又有好几次袭击中央、中国、交通、农民四大银行银行职员的行动，很多银行职员伤亡。说是要视“渝方态度”，后来中储银行一位姓张的课长枪击殒命。又扯出来杀三个同姓同职位中国银行的职员偿命。君姵的同学曹菱卿的哥哥就是在这场纷争中丧命的。君姵还记得菱卿红肿的双眼惨白的小脸和他父母苍老悲戚的神情。终于到学业已成，事业有成的时候，居然这样就英年早逝了。这是怎么回事……。
君姵一阵心烦，轻声对世明说：“表哥，我有点心翻，我就不进去了。”
“莫不是中暑了？要不要紧的？”世明紧张地问。
“不要紧，我叫厨房熬点绿豆汤给我喝就好。”
“好，我给姨父姨母说。”世明说。
君姵点点头。
世杰看着君姵往外走，突然想起来，追上去问：“那钻石是要什么的了?”
“表哥定吧，翡翠也挺好的。”君姵温和地说，急急地往外走。
世明看见君姵脸色真的很不好，看来是真的不舒服了。本来还想问君姵要不要看国联放的《貂蝉》，大后天的，等约了五表妹六表弟一起去看，拍的挺好的片子。只有过两天再说了。
(http://www.ccfang.cc/novel/ZNWINI83B6.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ccfang.cc。书房文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cfa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