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浣衣巷

 君姵躺在暗夜里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天。繁星闪闪，又一个宁静的夜晚，按照二爷说的，已经是仲秋季节。


 下午喝点了绿豆汤，没有吃晚饭。母亲晚饭前来看了看君姵，猜想是有点中暑。责怪她太不注意了。


 一个多月前，君姵对民生没有特别的感触。直到毕业了答应了宋老师去讲习堂当义务助教。帮着张罗一些杂事，带学生习字。


 一个多月，君姵直面了太多的死亡和饥饿，太多的实实际际的贫穷和宪兵的任意妄为。一种被欺凌和侮辱的心态在君姵心里暗暗滋长。难过又无望。


 那天跟着同学们和宝丽在金帝大饭店庆祝订婚，同学们欢呼雀跃，跳舞吃冰淇淋，和浣衣巷完全是两个世界。君姵有那么一会儿恍惚，好像自己完完全全的和她们在两个世界。实际上，从家里到浣衣巷，从浣衣巷到家里，君姵觉得自己好像就是行走在天堂和地狱之间。


 君姵坚持去浣衣巷，好像成了现在的目标和任务。


 浣衣巷之所以叫这个名，原来是从前帮人洗衣服的人家聚居的地方。现在住在那儿的人虽然不都是洗衣服的，但是住在那儿的不是做苦力的，就是卖唱讨饭的。棚屋很多，巷子里污水横流，老鼠经常死在阴沟里。苍蝇嗡嗡地飞，黑黑的水洼里，肉眼可见屎尿蛆虫。文明社会在这里，就好像是个笑话。巷子里常常穿过一长串污浊的风，“唔……啊……啊……”地叫唤着，弱弱地爬过巷子，又折回去，跌回污浊里。


 讲习堂就成立在巷子口，是哪里唯一一座看的过去齐整的房子。


 和君姵一起去做义务助教的一共五个同学，最后坚持并主动留下的就只有君姵一人。


 那么多的孩子，三月、小蛮、长庆、勇子......，脏兮兮的小脸，扑闪着明亮渴望哀伤的眼睛看着讲台上，要发放的窝头。表哥说的没有错，比起知识，他们更渴望的是吃饱。哪一家都是病痛、贫穷、亲人不全。君姵就着自己的力量帮他们，可是能帮得了多少？君姵把自己攒起来的钱都买成了粮食，也无法帮到所有。


 夜深了，君姵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次日君姵依然去了讲习堂。告诉母亲是和同学去光明书局看书。课毕，君姵帮着打扫教室。整理杂务，忙到下午。谢绝了宋老师邀请到她家用餐，君姵往外走，才觉得肚子咕咕地叫起来。


 走出讲习堂，来到正街，灯火通明，君姵闻到阵阵香味。醉仙楼就在前边，君姵可以看见里面觥筹交错，人声鼎盛。背后隔着商铺，是乱糟糟昏暗暗的浣衣巷。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低着头手里拖着两个袋子慢慢地往君姵方向走着，明显地要往巷子里走。


 君姵正就这灯光辨认男孩熟悉的样子，好像是勇子。突然一个皮球打了过来，打在男孩头上，男孩右手一松，手里的袋子掉落，他放下左手的袋子，很快抓到了皮球。醉仙楼门里噼里啪啦跑过来一个男孩，穿着整齐的白衬衣和背带裤，嚷着：“那是我的皮球！”


 男孩举着球抛过去。


 “谢谢！”背带裤礼貌地道谢。抱着球跑到勇子面前，正要说什么。


 这时，醉仙楼那边一女一男跟了出来：“家勋，不要和那些脏鬼讲话！”女的跑在前边。


 男孩抬头看看女人，没有吭声。君姵这次看清了是勇子。


 家勋回头叫了声“二姐”，不知所措地退后一步，高跟鞋声音噔噔地跑近了，只见那女的一头精致的卷发，妆容精致，眉毛买描得细细的，嘴唇薄薄的，有几分艳丽，很年轻，穿着当下时兴的洋装裙。


 女人执住家勋的手往回走，“怎么走那么近，你不怕生病了？！待会儿好好洗洗手！”


 “勇子！”君姵喊。勇子看见了君姵，叫了声“孙老师！”


 君姵走过去，拉着勇子的手，大声说：“家勋，你还没有给勇子道歉呢，你的球砸到他了！”


 “对对对不起……”家勋够着头说。


 女的站住脚，扭着头问君姵：“还要怎么着？”


 “家茵，怎么了？”有个声音问，是男的走近了。


 “不怎么着，勇子，头疼吗？”君姵问。


 “不不不疼。”勇子感激地看着君姵。


 “好，我帮你拿袋子。”君姵躬下身帮着勇子提起袋子。君姵抬起头继续对着女子说：“不怎么着，打到人，要说对不起，这个才是文明人的做法。”


 女子气哼哼地说：“见鬼了！走！！”


 夙怀惊愕地看见君姵素颜素服和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站在一起，是不是她呢？一样的明净的容颜，却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再次见面！


 “孙小姐？”夙怀不肯定地叫了一声。


 君姵疑惑地望过去，“啊，原来是方医师。您好，再会了！”


 君姵微微点点头。把书袋跨在肩上，一手提起袋子，一手牵着勇子，转身往浣衣巷方向走去。背后听见女的责问“夙怀，你怎么会认识那种人的？”


 君姵心想：登徒子和刻薄女，真该是一家人。


 夙怀暗自猜度：什么状况，孙小姐怎么和那小孩在一起，还往浣衣巷走？！


 浣衣巷里，一群孩子在唯一空旷的一块空地上做游戏。摔洼屋，男孩子们一把一把的把粘泥砸在地上，响亮地说：“响不响？！”“响！”“不响！”；也有男孩在斗拐，有女孩在跳格子。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君姵开心地看着，认识君姵的孩子都叫“孙老师，上我家坐坐”“上我家坐坐”。君姵摆摆手，说“不了不了，下次啊”。跟着勇子来到他家门口，把袋子放在门口，勇子说，“孙老师谢谢您，到我家喝口水吧！”


 “你家人没在？”


 “我爹一会儿就回了。”勇子家只有他和他父亲两人。


 勇子打开门，君姵看见十几平方的屋子，没有窗户，有一个石头和木板搭起来的床，床上堆着被子和衣服；一个被火熏得黑黑的壶，锅子和几只土碗。拐角有一个大土陶罐子，上边压着一块石头，应该是装粮食的地方。正想着，突然想起骗母亲的和金宝丽去书局看书，这会儿天都快黑了，一旦母亲打电话给宝丽就完了。


 君姵说“老师下次来坐，今天太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君姵告辞出来，走出巷子，还听见孩子们的欢笑。贫穷也罢，饥饿也罢，但愿欢乐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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