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文学 > 四爷怎么可能不做皇帝 > 第179章 第 179 章

第179章 第 179 章


 蜿蜒成龙的大红地毯从太和大殿到午门口, 正阳门口。五辂、驯象、仗马、黄盖、云盘等大驾卤薄、导迎乐乐队铺天盖地,抬诏书用的龙亭、抬香炉用的香亭、放置诏书文表的桌子,等等皆用明黄绸缎披挂, 紫禁城一直威严庄重肃穆, 今天千倍万倍的尽显皇家威仪。


 整个四九城鼓乐喧天、载歌载舞。蓝天中的太阳, 太阳光照耀的空气尘埃, 和四九城人的笑脸一样灿烂,庆贺新皇登基,康熙老佛爷康健。


 辰时正,早早起来已经穿戴大礼服完毕的四爷, 派十三爷领着礼部的官员, 代替自己举行祭祀天地的仪式。


 在仪式结束之后,四爷再穿着祭祀大礼服祭祀天坛、农坛以及太庙。既是告慰祖先也是彰显君权神授的神圣地位。


 这两个步骤都完成之后, 午时正,整个煌煌典礼才算拉开了序幕。礼部尚书奏请即位。穿着祭祀服饰的四爷,先到太和殿拜见康熙, 行三跪九叩礼,进行一个肃穆的玉玺交接仪式。然后到侧殿更换皇帝登基礼服。再到乾清宫给两位母亲行三跪九叩礼。最后由乾清门左门出,乘金舆,前引后扈大臣、豹尾班、侍卫等随行。到保和殿降舆, 先到中和殿升座。典礼中执事的各级官员行三跪九叩礼。礼毕,官员们各就位。礼部尚书再奏请即皇帝位。翊卫人等随四爷御太和殿。


 四爷升宝座即皇帝位。


 这时,中和韶乐奏乐, 午门上鸣钟鼓,声传上百里。


 四爷端坐龙椅后,阶下三鸣鞭,在鸣赞官的口令下, 群臣行三跪九叩礼。典礼中,百官行礼应奏丹陛大乐,群臣庆贺的表文进宣。


 登基大典最后要颁布诏书,以表示皇帝是“真命天子”,秉承天地、祖宗意志,君临天下,治理国家,并发布施政纲领及大赦令。满汉蒙三种文字的颁诏仪式亦庄严而隆重。


 “承天恩赐,众神福佑,乃有我大清千古基业。吴列祖列宗励精图治,开创伟业,世祖以冲龄之年,率兵入关,定都燕京,底定中原。康熙帝内除权奸,外平三藩,疏漕运,收台湾,战沙俄,平噶尔丹,奠盛世之基,开万古之兆。今国运昌盛,四海归服,创天下第一大国。……朕自幼深受康熙帝恩宠,今又受康熙帝嘱托,以承千古之业。今乃家国传承、多事之秋,朕当躬行勤政,焚膏继晷,望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勇之士忘身于外,以期大兴。……明年元旦改元“雍正”,举国同庆三日,大赦天下。钦此!”


 大学士进太和殿奉登基诏书,出太和殿中门,太和门中门,午门中门,端门中门,到达天an门,礼部尚书跪接登基诏书,平身后将诏书奉置于黄案,群臣行三跪九叩礼。之后将诏书陈于云朵漆盘,仪制司一人跪接云盘,平身后从天an门中道出。……整个流程繁琐细致奢华时间长达一个时辰,更是喜庆万分,喜气洋洋。


 一般情况下,由于皇帝登基的时候,基本都是上一任皇帝刚驾崩,值此国丧期间,当然不能大肆奏乐,因此,奏乐器具及相关人员虽均已就位,但并不闻乐声,只是在午门上设一定数量的钟鼓罢了。而且,群臣朝贺的奏章,也只是陈到御案前并不宣读。但是这次因为康熙还活着,亲自下诏书:“自己年事已高,早已无心操劳国事,因此,决定让位于皇太子。”老皇帝在有生之年将皇位让给了自己的儿子,这也是一件难得的喜事,因此,这次登基大典整个四九城鼓乐齐鸣,恭贺声声不断,鞭炮震天响,办得既庄严又隆重之余,群臣和百姓尽情欢闹。


 仪式到了快结束的时候,四爷眼见所有人都笑容开怀,他也挺高兴的。上辈子康熙去世,诸子夺位斗争激烈,朝堂不稳,登基典礼一切从简,更是哀伤和服丧。这辈子,人人都因为这新皇继位,纪年改元,万象一新的大典礼喜形于色。


 就是,有点累。


 天不亮起来祭祀天坛太庙一圈的奔波,完成一项项流程的疲惫且不说,单是身上这厚重的大礼服加各种佩饰,就要四爷行动笨拙。


 冬天皇帝的冠帽冠体为圆顶呈斜坡状,上仰檐边,黑狐毛皮制作而成,金螺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宝顶,宝顶分为三层,底层有正龙4条,中间饰有东珠4颗;第二、三两层……共饰东珠15颗。顶部再嵌大东珠一颗。下方正中还有一个人造纯金莲花台,东珠十五颗。对于四爷来说,第一反应是沉,真沉的压脖子。


 他听着下方读登基诏书的一道道洪亮声音,感受身上的沉重,不由地失笑。自古以来帝王的大礼服都是沉,臣民们试图通过这种方法告诉皇帝:当皇帝,累啊。百斤服饰穿在身上,宛若亿万兆民的担子挑在肩膀上。


 礼仪大太监唱念“礼毕”,群臣三跪九叩“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看着他的儿子们,紧绷着脸极力端正姿态,还没有适应王子变皇子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大臣们,一个个喜笑颜开中,流露出一丝丝担惊受怕恨不得集体辞官归家,脑门上就差写着“可算有新皇了,不用担心变成夺嫡炮灰了。可哪想到活阎王做皇帝了,我命休矣……”


 四爷看着看着,竟然觉得大臣们,嗯,有点可爱。


 再看兄弟们,有的万分高兴,有的意气风发,有的一脸期待。


 大礼礼成,群臣退出,四爷缓缓起身,脑袋累得恍惚,龙靴踩着厚厚的大红地毯跟飘在云端一般,慢步还后宫。大学士等前往乾清门将皇帝御宝送还,礼部恭镌诏书颁诏,传谕天下而定。


 回来乾清宫,已经是傍晚时分,上来台阶,在侧殿快速摘除了这几十斤的厚重服饰,换了便服,四爷施施然来到东偏殿打千儿行礼,喊着:“给汗阿玛请安。汗阿玛,儿子来蹭饭。”


 听到康熙叫“起”,一起身精神焕发。一个小太监端着水盆,一个小太监给四爷卷起来袖子,四爷净手,端起托盘里的茶盅漱口,李德全心疼地捧着托盘里的汤碗,四爷闻到老鸡汤的香气,端起来,仰头一口气用了一碗鱼汤,饥饿缓解,眉眼也逐渐舒展放松开来。


 康熙刚好坐下来要开始用晚食,小太监将一个个红色碗盖打开,正在给他摆碗筷。各色美食的香气在偏殿弥漫开来,引诱的四爷肚子骨碌骨碌叫唤。康熙听见他饥饿的模样,一脸嫌弃道:“你一天下来偷偷用点心窝窝头大鸡腿,我都知道。你还饿?”


 “汗阿玛,儿子今天吃得少,动的多。比跑马一天还累。”说着话,双手转转自己的脖子,“咔嚓咔嚓”地响。“那顶龙冠,最少有二十斤沉。”


 “……快坐下来用饭。”康熙当然知道龙冠的重量,在他看来这是君临天下的荣誉,在惫懒老四看来这就是沉。“我八岁那年一天的登基大礼一口水都没喝,都没喊饿。就你矫情。”


 “汗阿玛,儿子真心心疼您老人家。”四爷先给老父亲盛一碗鱼汤,双手捧着放在康熙面前,自己在康熙对面坐下来,李德全给他在菜碗里夹好了菜,他端起来菜碗就大口用着,享受地一眯眼。“今天的萝卜炖的好。”


 “朕不需要你心疼。就知道你要喊饿,都是你喜欢吃的。”康熙用着鱼汤,一脸气不顺。


 “你看看你娇气的,长辈孩子们都关心你饿着,特意点的菜单。养心殿是作为造办处用的,修缮出来要花时间,正好乾清宫也要修缮,顺便将东西六宫都修修。我领着你的母后母妃们去住畅春园,你先去朗吟阁,家小去住青莲苑。娶福晋的五个小子,去住畅春园的北边的‘镂云开月’北花园。”


 “好嘞。听您的话都修。汗阿玛您看,这就是儿子的莫大福气了。将来儿子也和您一样传位,要继承人一天劳累下来也来蹭您的饭菜。”


 康熙猛地咳嗽出来,嘴里一口鱼汤咳嗽到了嘴边,李德全也因为新皇的话愣住那,康熙自己拿毛巾擦着,脸上肌肉抽动,瞅着混账老四端着汤碗,无辜关心的小眼神,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康熙放下碗,无语地看着自家老四:“胤禛啊,你都是做玛法的人了,这胡子,该蓄起来了。”


 四爷在汤碗里眨眨眼。


 “汗阿玛,儿子还是一个宝宝。”


 咳咳咳!


 康熙脸上松弛的肌肉皮抽搐,牙疼地看着熊孩子。


 “你皇祖母一直担心,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一个皇子,一心要你早日登基。你看看你,倒是心大的很。还是一个宝宝?行行行。你还是一个宝宝。”


 康熙受不住他那委屈无辜的小眼神,明知道是装的,还是无奈道:“你就是蓄起来胡子,也不耽误你做一个宝宝。做皇帝,要有威严。知道苏茉儿嬷嬷为什么制定藏青色黑色的沉闷官服?就担心皇考年轻穿亮色的没有威严。”


 四爷“恍然大悟”:“汗阿玛,儿子明白了。”放下汤碗,伸袖子看看自己的紫蓝底色马蹄袖:“汗阿玛,官服是对襟,穿上脱下都挺方便,至于世人说的有点阴暗僵硬,那是因为服色是苍蓝,藏青,冷色调,一般当官的都年纪大了,弯腰驼背大肚子穿不出来。儿子穿着好看。”


 “那是,你穿着最好看。”康熙瞅着他的小样儿,摇头失笑。紫蓝底色绣金色富贵牡丹团花高丽棉。硬领,绝美。虽然服饰四开衩,不束腰带,显得太过飘逸,不够端庄。但是正好用冷色调的蓝色压着不会显得过于轻浮,反而是身姿端正英挺风流。


 “汗阿玛,我们的盔甲好看。束腰,白色,儿子听说,不少八旗少年要去当兵,就为了穿盔甲。”


 康熙摇摇头,端起来汤碗用了一口,笑道:“还是藏甲铁质冷硬大气。我们的盔甲为了防火器而研造,注重厚实保暖性。要肩宽伟岸身材高身形修长的人穿着才好看。当年太·祖皇帝仪表堂堂,身形雄伟且有力量,跟着他的将军们也都是美男子。朕记得上次阅兵,你几个兄弟穿着,都撑不起来。现在呀,这些儿郎们,不知道多少能穿的出来。”


 “弟弟们是太瘦了所以撑不起来。按照吃食丰盛来说,一代人比一代人高。将士们穿着都好看。”四爷很有信心。“汗阿玛,儿子想起来,太~祖皇帝,重用了舒尔哈齐的儿孙们,八大铁帽子王之一。”


 “哦~~”康熙斜他一眼。


 舒尔哈齐这个太~祖皇帝的亲弟弟,当年后金势力的二把手,最后可是和太~祖皇帝反目成仇的。


 四爷用着鱼汤,李德全捧着菜碗放到一边,他放下汤碗端过来,青椒表面炒得略微焦糊,斑驳的焦糊点如同老虎的花纹,斑斑点点的色泽让人食欲大增。用筷子夹一筷子菜碗里的青椒,脸上满是对美食的享受。


 随口说道:“汗阿玛,您看,太~祖皇帝念着兄弟情分那。总归是一家人。儿子要不要恢复多尔衮的铁帽子王爵位?儿子记得,汗阿玛提过。”


 康熙确实提过,可他到底还是犹豫了。毕竟这是他父亲,顺治皇帝给多尔衮定的罪名。


 “小子想说什么?”康熙接过来李德全捧过来的小碗,用着小碗里的八宝豆腐,白了四爷一眼。


 “汗阿玛,您看……”四爷用着炸虎皮青椒味道挺好,不油腻,咽下去后眉眼带笑儿。“二哥又生了四个孩子了。儿子很高兴替二哥养孩子,将来都当成儿子女儿给婚配。可,到底孩子需要接触父亲……儿子暂时不封赏兄弟们,二哥……总不能老圈禁着。”


 “……朕就知道你鬼心眼儿多。”康熙嫌弃的表情。“你二嫂身体不好反正也不能出门,圈禁不圈禁关系不大,你二哥嘛,暂时就在郑家庄呆着吧。倒是弘曣和弘皙几个小子,看时机酌情放出来。长兄为父,他们阿玛生孩子自己不养,当兄长的办差赚银子养。”


 “儿子遵命。这道青椒气味清香,口感鲜嫩绵而不烂。汗阿玛您尝尝。”四爷用公筷给康熙夹了一筷子,放到菜碗里。


 “辣不辣?”康熙瞅着心动,但有点不敢吃。


 “不辣。加了姜蒜蓉酱和豆豉酱,糖,有点甜。”


 康熙瞅着这大辣椒,没有见过的品种,试着用了一口,点点头:“辣椒的做法越来越多了,品种也越来越多了,价格也比胡椒低,还能当一盘菜,秋冬天用着好。”


 “都是汗阿玛的仁慈,普及各种蔬菜。现在冬天饭桌上菜式越发丰富。这道烧鹿筋怎么在这里?李德全?”


 这是雍亲王府的家常菜式,鹿筋弹性十足,和鸡汤一起烹制,味道十分鲜美。本来御膳菜单上面没有的。这不四爷喜欢吗?母后太上皇后疼儿子,就吩咐将儿子喜欢的菜式都加进来。


 李德全忙谄媚地笑:“回皇上,是太上皇后知道您喜欢,要添加进御膳菜单,特意嘱咐膳房做的。其他皇上喜欢的菜式,常用的厨子,都安排进宫了。”


 康熙冷哼一声:“吃个菜,你皇额涅都想着。”


 “这是汗阿玛和儿子的福气。”四爷细看桌子中央的那道烧鹿筋的金红色泽,眉眼欢喜。“汗阿玛,这道菜看颜色就知道烧的好,汗阿玛您也尝尝。”


 四爷拿身边的一个空碗,用公筷给康熙夹烧鹿筋,微微起身捧给康熙。康熙的心气儿顺了,夹一筷子用着,果然味道挺好。炖的软,老年人的牙口也能吃的正好。


 父子两个一边用菜,一边说着家常,外头不远处的丝竹声配合着,融洽温馨。


 用饭散步,夜幕降临、华灯初升。四爷实在是累了,加上今天五更天摸黑起来,更是困了,坐轿子护送康熙回去畅春园,自己去朗吟阁,用冷水洗脸强打精神,听听苏培盛、萧永藻等人的府邸宫里事情汇报,处理这几日积攒的折子政务。


 左边,靠墙黑漆描金山水纹多宝格柜边上,朱漆翘头几案上的九龙灯的橙黄烛火,照耀屋里亮堂如同白昼,高高的两叠奏折堆放在御案上,影子宛若黑黑小山一般,秋天夜晚的风携着菊花海棠的香气,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吹动窗户上的秋香纱微微作响,好似在提醒御案后的人不要妄图愚公移山。


 移山·四爷端坐在御案后,批复完一本折子,合上,放在长桌边上,……不一会儿两个小山移动到御案两边。等他拿起来最后一本,十页纸有点长,他一挑眉,手中毛笔放在玛瑙胖虎笔架上,长腿交叠,身体微微后仰懒散地坐在黑漆描金三弯腿树根椅中,一手撑着脸,一手闲散地翻阅这花团锦簇、废话·恭维话连篇的折子。


 身置明暗交接处。左侧处照过来的光,要他人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处投落淡淡阴影。今天的折子完成了,四爷一脸放松。金黄色镂空雕花苏绣椅披从椅背到椅座、马蹄足椅腿直垂地面,厚厚软软的触感包裹,要四爷姿态越发惫懒。


 看完了整个折子,提起来毛笔却没书写,右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动,深黑的眸子盯着十页纸上四百字中重点的一行字句:“臣陈梦雷忠心告发,诚亲王曾经连续几年,在家里以‘储君’自居……”


 沿着长廊走过来的胤祥,望着窗户上映照出来的高大剪影,微微一笑。走到门槛边站着看着,对着四哥专心看折子的侧脸,微微出神。他一身藏青色朝服,身姿挺拔;头上的红缨顶戴映衬微红的面堂,精神抖擞。他自从出来宗人府,虽然劳累疲惫,但精神头明显好了很多。


 好的要四爷一抬眼,看得瞬间眉眼一起笑出来。


 十三弟,颇有当年伏虎少年的风采。


 四爷放下毛笔,上辈子十三弟形销骨立两鬓斑白的样子一闪而过。他闭上眼,压抑住那股情绪。


 “十三弟这么晚来,有事情?”嗓音低低沉沉,含着冷意。


 “皇上,今天您大好日子,怎么没有早点休息?臣在门口遇到弘晖说起来皇上,他抓耳挠腮地要来劝说皇上休息那。”说着话,胤祥抬脚跨过门槛行礼。


 “坐下来说话。”


 “谢皇上。”


 胤祥起身,摘下来头上的红缨顶戴放在小几上,在御案下首一个红绿相间的椅搭坐墩坐了半个屁股,眼巴巴地看着他四哥。看得四爷很不好意思地合上折子放回御案,站起来伸个懒腰,高兴道:“汗阿玛答应了,明天发诏书,恢复多尔衮的铁帽子王爵位。”


 胤祥眼睛一亮:“这太好了。恢复了多尔衮的爵位,要天下人看皇家对功臣的宽仁大气,更是要皇家人都有信心,自家和睦。对了,除了二哥,还有八哥十四弟。八哥十四弟在守皇陵,亲信们都在等着活动那。要给他们吃一个希望丸,省的他们以为他们的主子要被杀头了闹腾起来。”


 四爷点点头,伸胳膊活动手脚。


 随即望着梅花窗外的花影重重,表情略复杂,语气幽幽道:“汗阿玛不同意放出来二哥,但同意了放出来弘皙、弘曣等侄子。不过也要等一等。”


 “汗阿玛有汗阿玛的考虑。皇上您快洗漱睡觉吧。我来朗吟阁的路上遇到六哥,也是催着他赶紧休养身体。身体最重要。”


 “胤祥,你怎么变啰嗦了。”正在转脖子的四爷不乐意了,故意板着了脸。却又因为弟弟坚持恭敬的模样,摊手无奈道:“好好好~~~去休息。本来还想看会儿书。”


 四爷妥协地抬脚去书房后殿,边走边好奇道:“欧洲送来消息,荷兰微生物学之父列文虎克逝世了。太医院的叶桂刚观察到单细胞生物滴虫,列文虎克早了十年。他还是航海家和贸易富商,自传书写的好。”


 胤祥安慰道:“皇上,书本您明儿看。这发明不分早晚,看进展和应用。我们一定能迎头赶上。”


 “要培养新人啊,刘声芳、叶桂,都年迈了。太医院那帮人……要他们开办学院,他们都支支吾吾的,一份非要家传收徒的架势。如今我们大清的医学院,还是当年周培公在盛京办的最好,学术开明进取。”


 “也是皇上当年的功劳。”


 胤祥看着四哥修长的背影微微一笑,跟进寝室,指挥小太监伺候四哥脱衣摘帽洗漱沐浴,守着四哥睡着。掖掖被子瞧着他睡的沉,眉眼间尽是乏累,知道他今天累的狠了,很是心疼。等他戴好顶戴出来书房,和等候的弘晖说皇上睡下了。弘晖嘿嘿乐:“得亏是十三叔。就知道阿玛会听十三叔的。”


 胤祥因为他鬼灵精怪的样子直摇头。与隆科多、阿尔灵阿、十七弟胤礼、弘晖侄子等人安排好宫里、雍亲王府府邸、畅春园、朗吟阁的夜里侍卫值班,他趁着月色星光,领着侍卫们打马连夜跑去皇陵。


 孝陵位于昌瑞山的主峰下,距离京城大约250里路,胤祥打马来到的时候已经天快亮了,他先去给孝庄文皇后的陵寝磕头上香,再去先皇的陵寝上香,最后来到孝惠章皇后的孝东陵。


 皇太后并没有和先皇合葬,而是单独一个皇后陵墓。


 因为太皇太后的葬礼开启了帝后不合葬的先例,在皇太后提出来,康熙给皇太后修建陵墓的时候,大臣们纵然反对,也捏鼻子认了——都是和胤祥一样多少知道先皇和皇太后的纠葛,下辈子就不要再在一起了吧。


 胤祥在宝塔里对着皇太后的灵位默默地三跪九叩,不知不觉的泪流满面。


 “皇祖母,胤祥来看您了。”


 胤祥插香在香炉里,闻着沉香袅袅,泪流不止。


 “皇祖母,您要汗阿玛做太上皇,汗阿玛做到了。四哥今天登基了。汗阿玛说,等四哥册封四嫂做皇后,就领着两位皇母,和四嫂,前来祭祀孝陵,来看您老人家。皇祖母,您疼爱四哥,求您在天有灵。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安健康,保佑四哥一切顺利。”


 胤祥退到跪垫后面,哭着,再次三跪九叩,虔诚、真挚。


 他哭个不停,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皇太后的陵寝,漫步皇陵听着松林涛涛,大雁南飞,感受秋日破晓时分的寒气逼人,雾气朦胧,又笑了出来,哭哭笑笑的不能自己。


 皇位顺利交接,老父亲还活着,胤祥很是感激上苍,感激祖先们,感激皇太后。尽管有波折重重,可今天一切落定,四哥还能去找汗阿玛蹭饭,他很是满足了。


 他出来陵寝区域,赶去皇陵外围的守陵村。


 深秋雾浓,一队人马在平整的黄土驿道上快速出现。沿燕山绵延东西数百里的山岭都被蒙在似冰似霾的晨雾里,被雾气浸得黑沉沉的城门和城墙上锯齿样的堞雉巍然兀立着,静默地展露它带着皇陵威压的峥嵘,沉默地望着这队人马。几十名护卫军士都是一色新的夹袍夹褂,穿着藏青色披风,黑色牛皮靴子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咯咕咯咕的响声。看来他们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前后五步一个人护着总兵官缓缓而行,连脚步都像操演似的踩着一个节拍,目不斜视地按着腰刀。


 出来城门迎接胤祥的是“善捕营”马陵峪总兵范时绎。这是个四十五六岁的中年汉子,四方略胖脸,平平的两道一字眉像是用毛笔画出来的,透着冷峻和傲岸。露在披风外粗黑的辫子直垂到腰间,慢慢地摆动着。朝廷三品大员,满可以坐大轿的,也许是差事紧要,也许要给自己带的兵作表率,除了顶戴上饰蓝宝石,绣豹子武官补服外,其余与兵士一模一样。他领着将士几步小跑到胤祥的侍卫面前,啪啪地打着马蹄袖打千儿:“给十三爷请安。”


 “原来是老范呀,起来。”


 胤祥从马上翻身下来,一夜奔波加上熬夜,要他的眼珠子疲惫且布满红血丝,双手扶起来范时绎,打量周围的环境,笑问道:“这里一切顺利吗?”


 “回十三爷,一切顺利。十三爷您请先用点膳食,奴才和你一一汇报。”范时绎很是热情地鞠躬弯腰,胤祥豪爽笑着,打头进来城门朝里走,一边走一边打量这里的街道房屋布局。


 范时绎乃是之前老十四的亲兵将军,因为带着老十四的贺礼参加康熙登基六十年庆典,贺礼是一块陨石被罚,康熙仁慈没定罪但职位都没了。他目前的军队隶属兵部和直隶总督双重统辖,受新皇命令驻兵遵化守灵枯燥无聊,但他很是满足了,对比以前的将军杀气,脸上多出来几分吃好喝好心宽体胖的富态。


 胤祥跟着他进来驿馆四合院,一个小厮端着水盆,范时绎给十三爷卷起来袖子,伺候他洗脸净手。胤祥人精神一点儿,用着鲜咸正和口味的豆腐脑,听着他讲述守卫皇陵发生的事情,老八和老十四来到后的情况。


 他记得,听到汗阿玛说“守皇陵”,被捆起来疯疯傻傻的老八,本来傻了被康熙吓的不傻了。双腿蹦着跳着扑到康熙跟前,伏地痛哭,虽然被堵着嘴,但他隐约听懂了:“汗阿玛饶命!汗阿玛饶命!”


 还有胤禵挣扎嘶吼着要留在畅春园,眼里纯然都是无法置信于康熙的命令。


 范时绎口中的“八爷不思饮食、十四爷情绪激动……”,胤祥听着,大约有几分明白两个兄弟的状态。


 等他在侍卫们的护送下,来到两个兄弟居住的这栋四合院,还没到门口就听到里头的一声嘶吼:“爷是太上皇的儿子,皇上的亲弟弟,你们这些狗奴才胆敢给爷送上来这些猪食,爷一刀砍了你们的脑袋。滚!都去给爷买烧鸡,爷要吃南城刘记的烧鸡!”


 接着就是一通拳打脚踢的乱,奴才们磕头求饶的声音,大门半开着,胤祥一撩袍子,直接跨过门槛,大步进来。


 “八哥、十四弟。”胤祥喊了一声,好似慢动作一般,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看了过来,静止下来,变成一副泥胎塑像的画儿。


 胤祥缓步走到老十四的身边,看清了他紧抿着唇,深重的呼吸,眼底的刻骨恨意,摇摇头,微微一笑。胤禵实际只比胤祥小半岁多,看着相貌比胤祥小三四岁,三十岁上下的青年,穿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马褂,里套玄色高丽棉长袍,棱角分明的脸上胡子拉碴看起来几天没刮了,两道浓重的剑眉微微扬起,紧绷着的双唇旁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随时向人表示自己有权利肆意发泄怒火。


 他见到了胤祥缓步进来,脸上肌肉抽动,却故意直挺挺着腰背,就是不打千儿行礼。胤祥也没在意他的态度。院子里的侍卫太监跪的一地:“给十三爷请安。”胤祥虚抬手,唤道:“都起来。”


 胤祥很有礼貌地,转身给老八行弟弟的礼:“弟弟给八哥请安。”


 站在月亮门上的老八呆呆地看着他,动动嘴唇,说不出来话。


 老十四却是蓦然反应过来一般,大吼一声:“你来做什么?你不用假惺惺地行礼,你是不是还要我给你行礼?哈哈哈哈!我如今是守灵了,你马上要做铁帽子王爷了,还有什么兄弟?该我们给亲王爷行大礼,哈哈哈哈。”


 那笑声,肆意张狂恨意冲天,浸透着无助和凄凉。


 胤祥自己起身,也没转身,也没生气:“十四弟,不管我们什么爵位,在什么地方,我们都是兄弟。”


 “什么兄弟!马上新皇是‘胤’,我们都不是‘胤’了,还兄弟吗!”胤禵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句话,盯着胤祥的背影的眼珠子红红的,牙关紧咬脸上肌肉紧绷,身体似乎是承受不住这般恨意,微微地颤抖。


 “怎么,十四弟不认哥哥弟弟们吗?兄弟不兄弟的,看一个名字吗?就算不是‘胤’字辈儿,也是兄弟。至于改名字的事情,这乃是天经地义。只是我们皇上仁慈,有言,汗阿玛尚在,这是兄弟们的莫大福气,是皇叔,也是皇子。因此还都是‘胤’字辈儿。这是我们做兄弟的莫大荣誉,要感激皇上。”


 胤祥的话铿锵有力,他是真心觉得他四哥做的仁义,真心感激。但是老十四却觉得这是施舍,这要他更觉得屈辱。老十四死死地盯着胤祥的背影,呼吸越发粗重,他的双手握成拳头,还不停地颤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复杂心情,发现老十三不反驳他,不搭理他,他更愤怒了,望着老十三抬脚走向老八的背影,他只觉得连老十三也看不起他,恨得牙齿咬着嘴唇出血也没发觉。


 曾经一样的天家子孙,一个风光无限,一个阶下囚;一个牢里,一个牢外。


 老八面对越来越近的老十三,眼珠子一动不动,人宛若呼吸都不会了,呆呆站着。


 胤祥走近,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肃容问道:“八哥,八嫂病了。侄子侄女也病了。弟弟昨天去看望八嫂,八嫂说:‘十三弟,如果你见到你八哥,你帮我问问他,为什么?’弟弟不懂八嫂问的是什么,想必八哥知道。”


 老八浑身一颤,堪堪靠着月亮门墙站稳身体,刹那间脸白的像纸。胤祥这才注意到,老八脸上骨骼突出,以往合身的衣服在晨雾微风里空空荡荡,越发显得他瘦骨嶙嶙。


 胤祥安静地等候。


 老八嘴唇哆嗦说不出来。


 身后的胤禵却是仰天大笑,极尽讽刺:“还有为什么?哈哈哈哈!为了那把龙椅啊!哈哈哈,我们八哥为了那把龙椅,要杀汗阿玛,要杀四哥,哈哈哈哈!八嫂怎么可能想到枕边人这么狠心那?荒唐!荒唐!实在是千古未有之荒唐!”


 老八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的心肝肺都出来,心血都出来,染红了他的下巴,染红了他捂着胸口的手,月白色的长袍衣襟。要他身体晃荡,站立不稳。


 胤祥上前两步,扶着他,叹气道:“八哥,你请保重身体,按时饮食。八嫂和侄子侄女,你都不用担心。”


 老八的眼泪汩汩而出,一张嘴想要说什么,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咳的呼吸不畅,脸憋的通红。


 胤祥看着他这凄惨病弱模样,再大的仇恨,也要消散了。伸手拍拍老八的后背,要他缓过来这口气。


 身后,老十四还在狂笑着:“八哥你本事大啊,八哥你要杀老十三,你还要杀汗阿玛和四哥,哈哈哈哈!”


 伴随着老十四充满恨意的狂笑声,老八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整个人宛若深秋的一只蚱蜢瑟瑟发抖。


 胤祥眉心一皱,看着手上沾染的血迹,扶着他蹒跚着走回去书房榻上,脱靴子躺好、盖好被子,接过来范时绎手里的热毛巾擦脸,喂粥,喂药。


 全程,老八都是瑟瑟发抖的,在被子里也抖着,好似惊恐到了极点,身体有了自主反应一般地抖着。一直到一碗药下去,药力上来,他崩溃的精神缓和,脑袋昏昏沉沉的欲睡,整个人才是安静下来。


 “十三弟,谢谢你来看望。”声音有气无力。


 “八哥,弟弟来是应该的。兄弟们都担心你和十四弟那。”胤祥说的大实话。


 “……”


 老八艰难地摇摇头,他压根不信有哪个兄弟还会担心自己,或者说,还有精神担心自己。可能有人担心老十四,是真的吧,毕竟德妃变成太上皇后了。


 康熙在,她不敢说出类似“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或者“我不想当这个皇太后,我跟先帝感情太深了,我想追随先帝而去,我去殉葬行不行?”“你不要来请安,先皇驾崩,我很伤心,我看着你穿着皇帝服饰就不舒服。”……的话。也不会有上辈子不肯搬宫,不肯接受皇太后的封号,不承认老四做皇帝,任由宜太妃走在她这个皇太后的前面不下轿子不行礼,……。


 可她惦记老十四,哭求雍正和老六胤祚,还是敢的。


 可是不管德妃怎么作,终究是生母。不管雍正对德妃什么心情,孝道总要有的。这辈子,德妃作为太上皇后的生活必然是更好的。可是他的母亲良妃那?


 老八苦笑:“十三弟,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活着受罪,是我更大的不孝。”


 上辈子良妃因为自己被康熙大骂自绝身亡。这辈子,良妃因为自己刺杀康熙和雍正,会怎么样那?其他妃嫔们、下人们会怎么贬斥责骂她那?或者,她还不如早早去世,不用活着承受这般煎熬。


 胤祥坐在范时绎搬来的绣墩上,摸一把被子虽然不是家常的锦绣,却也是很好的料子柔软舒服,稍稍放心。胤祥在床头柜上取下来一个蜜饯罐子,捡出来一颗给他含在嘴里,再给他用毛巾擦擦嘴角的药汁,却是坚定地摇头:“良母妃那里,你也尽管放心。太上皇后关照那,生活如常。当然,担心你是必然的。”


 这里的太上皇后是母上太上皇后,佟佳氏。反应过来的老八胤禩蓦然泪流满脸。


 这次是感动的泪水。


 皇贵妃活着,做了皇后,做了太上皇后,有她在,好歹康熙的妃嫔们有个主子,不会先乱了,或者先因为儿子们之间的事情,争斗、内斗起来。


 胤禩呜呜地哭着,哭湿了被子角,哭湿了胤祥的手,苦苦的泪水流到脸颊,流到下巴,流到脖子里,再回流到胤禩的心里,一颗心也是流泪不止。


 “十三弟,我一辈子当了个贤王,但罪过好像比后世奸臣还重,实则还不如当一个大奸大恶的皇子,人生真没有意思……”胤禩满心的荒凉,两辈子,他都毁在这份“名声”上。他泪光里的目光,空虚迷茫。


 胤祥心里一叹,同情之意宛若晨雾般无声无息浸染书房。


 “八哥,……‘贤’之一字,乃是皇帝称赞臣工、男子称赞女子,从来都是居高临下,你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自古以来,世人称呼皇帝是“圣明英武”,称赞皇子们是“龙行虎步”。皇帝称赞大臣们“贤臣良将”,男子称赞女子“贤惠”……哪有天家皇子,当主子当皇帝的人,需要“贤良”的名头?宋朝的八贤王贤良,因为是他皇叔,他是臣,他不是皇啊。


 胤禩无声无息地哭着,哭得要胤祥心碎。


 “……四哥总是说我笨,大哥总说我作为皇子,连狼嚎都不会。时至今日,我才知道,我是真的笨。我从根子上,就是错了,错的离谱,错的荒唐。”


 范时绎一进来,听得心惊肉跳,取过来用过的毛巾在脸盆热水里再一次绞着,弯腰双手捧上来。胤祥看一眼这个老滑头,接了仔细给老八擦眼泪,面对这一度要自己恨之入骨的八哥,毫无生志,奄奄一息的模样,不由地心软了又软。


 “八哥,我在外头办差,感触最多的是,能力高做事用心、身份中等甚至被打压到底层的人,都是真君子耿直好人,都是诚挚的道德楷模。八哥你一贯没有深入民间,你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人间法则。……”


 世人大多是伪君子披着一层“贤良”的皮,是为了获得利益,为了朝上爬。而你已经是主子皇子了,你自降身份要一个“贤良”的名声做什么那?更何况,你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罢了。你不是真正的好人,自私的真性情压抑的久了,最后爆发出来承受不住反噬粉碎的是你自己呀。


 八爷扯着嘴角,想回应一二,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恍惚间,前后两辈子,都是虚度,都是傻乎乎的活该。


 良久,良久,墙上自鸣钟的滴答声中,老十四进来,范时绎送上来三杯茶在小桌上,领着下人们退下。


 老十四看着叛徒范时绎的背影,红红好似要吃人。


 老八微微睁开眼睛,被子里的右手伸出来,握住胤祥的手。看一眼老十四发狠的模样,不着痕迹地冷冷一笑。


 胤祥感受到老八的握手求饶,看着老八要说话的样子,眉心一皱,却又因为他眼里的哀哀祈求,轻叹口气妥协。


 胤禩因为胤祥的表态,心气儿一松,眼里湿润。他无力地喘口气,面对望着自己一身恨意的胤禵,一开口,似乎是真诚劝谏的语气:


 “老十三呀,十年不见,你成长了太多,多的我都不敢看你了。这人间,最歹毒的赞美就是,把穷人的艰辛和苦难当作勤劳和朴素的励志楷模故事,来愚弄和感动穷人。”


 “我至今才明白,这世间更歹毒的赞美是,把富人的成功当作励志故事,要穷人认为,贫穷是他自己的原因,是活该。……”


 范时绎接过来侍卫手里的托盘进来摆好点心碟,恨不得化身成空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关上了书房的门,守在门口,仰望头顶的蓝天白云。胤祥起身,坐到小桌边,眉眼低垂,目光看着官窑青花石榴茶杯里红艳的普洱茶汤。


 老八斜眼看老十四,因为他眼底明显露出来的恨意,深深用力地呼吸一口,居然是开心地笑了出来。


 “名声道德……这两道枷锁,明明是锁下面人的,我却自己给自己套上……。可,可是……可是,老十四,八哥活到如今,有一点点明白。可是你呀,你呀还是不明白呀。你有今日,你怨恨我没有告诉你汗阿玛传位给四哥?怨恨我要你动手?你真是……你自己内心深处压抑多年的最大**一朝爆发,你却怨恨我勾引出来你的**?呵呵!”


 胤禩阴冷地笑着,笑着老十四的虚伪和懦弱。


 “你也只是一个,披着‘兄友弟恭、孝顺’的皮的,完全自私的人罢了。人要装模作样,但人不能太装,至少有点儿真心。人做错了事要挨打,挨打要立正。”


 老十四胤禵冷冷森森地看着老八,如果眼光能杀人,那胤禵一定是杀了胤禩无数次。


 胤禩看一眼专心品茶的老十三,稍稍放了放心,面对胤禵却是笑的越发开心,这开心,是那么的天真无邪却又刺眼。


 “十四弟,人人都骂当年李成梁养大了太~祖皇帝,你怎么看?明朝打下来辽东后,一直用分化、拉拢、打压重重手段制衡关外各方势力,为什么太~祖皇帝能在夹缝中脱颖而出站稳脚跟?”


 胤禵牙关要紧,只死死地盯着胤禩。


 李成梁,后明时期的辽东总兵,由于家境贫困,他在40岁才在别人的资助下世袭得来一个参将职位,之后,凭借出色的军事才能平步青云,跻身权臣行列。


 李成梁不光是有能力做官的,还能玩得转财力。在他任职期间,在朝廷,李成梁战功赫赫,每立战功,自己和周围人都有奖励,甚至朝廷五府六部都有奖赏,假的真的无所谓,反正有战报大家就有奖金。


 于是,李成梁的同事下属们没事就在门外瞭望,今天李科长的战功咋还没来,等着奖金下班买菜呢。


 如有言官打李总兵的小报告就会先被同事下属们群殴。小子,想断我们财路?


 所以,李总兵到了晚年开始懒散怠工,甚至瞒报谎报军情也就不足为奇,随便拿个发~票就能到财务报销,朝廷这个大单位已经黑白不分了。


 再说关外,李总兵更牛,牛到有生杀大权。


 李总兵的原则就是谁强大了就揍谁,谁成为了大明的威胁就砍谁。还联合其他部落一起砍,谁不砍就连谁一起砍。


 只有一个特例,努尔哈赤在起兵初期,大杀四方征讨各部,却相安无事。很显然离不开李成梁的支持和纵容。其实也不是特例,努尔哈赤刚起兵时候,势力低微,他自己都不信自己能建国后金统一女真,李成梁和所有人一样,都想不到。


 但是,支持和纵容,也是事实。


 为什么会这样?


 原因有两个。


 1.李成梁与努尔哈赤的特殊关系。2.李成梁别出心裁的私心。


 女真三大部,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建州女真。努尔哈赤的家族,乃是大明关外女真部落建州左卫世袭首领。有一个说法是,他祖上其实是蒙古部落酋长,当年明朝建国在关外实行羁縻分化政策,还要蒙古人做女真人部落首领:自唐宋元以来,各族人之间来往交流。明朝有不少蒙古将军,蒙古有不少汉家文臣,是常态。明朝是要蒙古女真两方互相监视。


 努尔哈赤的爹塔克世、爷爷觉昌安,都是李成梁在建州的“带路党”。此前,建州但凡有人作乱,觉昌安父子都会暗中与大明官员往来,密报叛军的侵掠动向。所以,一旦明军要动兵,也会事先告知觉昌安父子,让他离开战乱地点,躲过劫难。


 但在万历十一年这一回,觉昌安和塔克世再度出马,劝降叛明的亲家,建州右卫首领阿台之际,却未能成功脱离险境,而是在混乱中,被展开大屠杀的明军当作叛乱分子一起杀死。


 显然,按照这些史料的说法,李成梁,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对他有一些抱歉之意。也因为这份歉意,他对努尔哈赤颇为照顾。而另一原因是,李成梁要借机拉拢他这个建州左卫的继承人。李成梁也是枭雄。在战争混乱中生死危机的努尔哈赤,面对父亲祖父姥爷舅舅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冒死冲到李成梁的马前抱住马腿,求李成梁救命,其胆识,要他认可。


 因这次大屠杀,努尔哈赤作为战俘,在战俘营给李成梁打仗。因作战英勇做了李成梁的亲兵,再因为李成梁要杀他,逃回建州。李成梁不光没追杀,努尔哈赤要求归还父亲祖父尸体等等,李成梁答应,亲自上折子和朝廷求情。


 到了万历十四年,明朝还“每年与努尔哈赤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了其事”。当然,李成梁此时对努尔哈赤的青睐,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努尔哈赤不光势力低微,确实很忠顺于明朝,继承父祖事业,继续做着明朝的“带路党” 。譬如在万历十六年,他收拢了苏完瓜尔佳部索尔果、董鄂部何和礼、雅尔古部扈尔汉三部落,势力变大一点儿,但万历十七年,他就杀了入边抢掠的女真酋长克五十,向明边吏献上首级报功。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万历十七年,明朝授予了努尔哈赤都督佥事的职衔。


 但是,他们都忽视了,努尔哈赤心里积压的,对大明朝廷的不满。当时得知父亲祖父都被杀,努尔哈赤悲痛不已。后来从李成梁府上逃跑后继承建州左卫,李成梁为了安慰努尔哈赤,同时也为了拉拢他,承认此事纯属意外,并向明廷奏报。最终,努尔哈赤获得30匹良马的赔偿,另外,还让他他承袭了建州都指挥使的职位。


 尽管得到了明廷的安抚,但对于努尔哈赤本人来说,一方面,部落随着祖父和父亲的去世更加衰落;另一方面,如果仇恨不报,族人也会嘲笑和轻视他,更不要说他真正地继承收复部落将士了。


 努尔哈赤深知明军兵强马壮,他不敢与李成梁对抗,只好一再和明军交涉,要求把图伦城城主尼堪外兰交给他,以平复族人的仇恨。


 大明朝廷根本不将他一个小小的建州左卫毛头小子看在眼里。关于万历佬,努尔哈赤同学征讨统一女真过程中,一直消极罢课的万老师并不十分清楚,甚至不知道这个他眼中的野蛮鞑子具体干什么工作的。


 满朝文武都认为努尔哈赤是无理取闹,不仅回绝了他,还表示要扶持尼堪外兰做建州国王,继续分化打压女真各部落。这下,许多小部落纷纷归顺尼堪外兰,就连努尔哈赤的亲戚族人,也谋划着提努尔哈赤的人头去归降尼堪外兰。


 努尔哈赤在忍。势单力薄,干脆就使劲抱住李成梁的马腿,发挥打仗天赋帮助李成梁巩固辽东势力,鞍前马后端茶倒水地伺候:李成梁要战功,他就打下来战功献给李成梁;李成梁为了防备朝廷要玩养寇自重,故意放跑敌人、虚报战功、将关外各族人当成人头大礼包、杀良冒功等等,凡是不好动手的脏污一面他来动手;李成梁要贿赂朝廷阁老文官需要财物,他就送上毛皮人参良驹宝马等等贵重礼物……要李成梁将他当干儿子疼着。


 深秋南飞的大雁在头顶上“嘎嘎”叫着。胤禩的语气很慢,除了几声病弱的咳嗽,慢的好似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好似老人在顽皮孙子的床头讲睡前小故事。东方太阳升起来,浓重的晨雾变淡,刚睡醒的慵懒太阳光渐渐突破晨雾,缓缓照射进屋子,照在三兄弟的身上。


 胤禩虚弱地看着胤禵,苍白的脸上露出来一丝丝笑,那笑儿,在瘦弱的脸上展开道道皱纹,在阳光下格外清晰。胤祥看着,方发觉,短短几日,八哥老了很多。


 胤祥慢慢地品着手中的一杯茶,人歪在躺椅上似乎是闭目养神。


 胤禩发觉胤祥还是任由他说话,对靠在门框上的胤禵冷笑:


 “大明人都说李成梁养大了太~祖皇帝的势力。其实呀,这个‘养’字,有个说法。在初期,养出来太~祖皇帝的势力是一方面,养出来太~祖皇帝的战争谋略,对权利争斗客观规律的认知,是另外一方面。十四弟,你输了,我输了,我们都输给四哥,就输在这个方面,你至今,还是一点不懂呀。”


 胤禵脸上肌肉抽动,阴冷一笑:“原来八哥懂了,弟弟还请八哥细细地说说。”


 “我先说说大明和建州左右卫的特殊关系吧。一点愚见,十四弟姑且听一听,听得不顺心,就喊停。”


 胤禵厉声道:“八哥装的什么?八哥不就是看十三哥来了,专门说给我听的吗?”


 确实如此。胤禩对胤禵包容地一笑,一点没有生气。可他的模样,要胤禵对他更恨了,看着他的目光好似冰碴子,不是兄弟而是仇人。


 胤禩深呼吸一口:“咳咳……我就随便说说,十四弟随便听听吧。”


 努尔哈赤做战俘时期,李成梁因为其表现好,要努尔哈赤做了自己的侍从。当时辽东战事频繁,李成梁南征北战时,努尔哈赤必随左右。努尔哈赤能征善战,每次出征总是冲锋在前。再加上他武艺精湛,常能在瞬间斩杀敌人于马下,因此屡有战功,备受身边同僚认可。甚至李成梁的儿孙、妻妾,都喜欢他。


 他不光武艺精进,还在多次征战中,在兵法战术上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李成梁越发看重努尔哈赤,视他为养子。不仅着力培养他在军事上的能力,还有意带他出入明廷,让他开拓视野,增长见识。


 李成梁贿赂朝廷官员,他也贿赂。不但越发对李成梁重金贿赂,还对所有明朝官员贿赂。李成梁因为努尔哈赤的行为,在关内外势力越大越稳固,越发喜欢这个亲如子的努尔哈赤同学,不但任由发展,还上报朝廷单位说努尔哈赤是忠臣建议加官。


 努尔哈赤同学不断成长,李总兵进行了选择性忽视,没有对他使用对其他部落酋长使用的,一拉一打一个大棒一根胡萝卜的霸道的流氓原则。听信努尔哈赤的仇家言语,狠心要打杀这个后起之秀,他的心爱小妾通风报信,努尔哈赤连夜逃跑,他也没派兵去追,也没有狠心惩罚小妾。


 离开李成梁的努尔哈赤十三副盔甲起兵,开始了他重建建州卫的征程。其他各部被打败了纷纷朝李成梁求援,李成梁也不予理会。这个过程中,努尔哈赤势力最低确实不足为虑,李成梁也肯定不是故意的,但他作为统御关外的明朝将领是疏忽和渎职的。这里头的原因很多,很复杂。而努尔哈赤因为跟过李成梁,看得清清楚楚。再说说李成梁别出心裁的私心。


 李总兵对付女真各部落的策略是:一方面以夷制夷,拉一个打一个;另一方面从不杀绝,留敌以后路。就像打鱼一样,有禁捕期,这样才保证下次有鱼吃。关外烽火不断就会有活干,李成梁的战功越来越大,爵位升到高的不能再高,成了朝廷的顶梁柱。


 所有同事都讨好,什么时候来家里坐坐吃个饭?


 反观和李成梁同时代的名将戚继光不一样了,戚同学一根筋,喜欢一次性解决边疆问题。


 戚继光杀光东南倭患之后被调到北方打蒙古。他再次把一根筋的精神发扬光大。到新单位后他开始搬砖修长城,很奏效,毕竟蒙古人喜欢骑马冲杀不擅长爬墙头。戚同学课下还喜欢钻研,研究各种杀人武器,铁了心对敌人毁灭性杀光。


 几次下来蒙古人被打怕了,为抢点东西送命确实不划算,不敢再来找事,跑回老家自力更生了。


 于是,大明与蒙古边境竟平安了十六年!这对一个帝国来说当然是好事,但对个人却未必。


 万历十年,一代名相张居正死了。靠山没了,又因边境太安全,失去价值的戚同学很快丢了乌纱帽。兔死狗烹、瞎子复明先扔拐杖,相信此时的戚同学会有更深的理解。


 而同为张居正小弟的李成梁却有另一番待遇,因为辽东战火不断,李总兵照样高官厚禄风光依旧,下班喝酒,上班睡觉。


 戚继光郁郁而终的下场,李成梁终生富贵的结局,诠释了身在王朝末期乱世来临,武将最好的谋身之道。


 在明朝末的大动荡中,手握辽东铁骑重兵团的李总兵把各种权术玩到了极致。努尔哈赤在李成梁身边,从李氏父子那里学会了各种兵法、战法、阵型、权利争斗韬略,乱世中的武将生存法则,对大明的军事政治异常熟悉,……所有这些,使得他的部落与其他女真部落拉开了本质的差距。老子都变成大明人精了你们还是明朝人口中的野蛮猴。


 努尔哈赤最终成为了一只狡猾凶悍的野狼,一只实力雄厚的狼首领。


 胤禩低低地咳嗽两声,眼睛望着头顶的虚空,说话多了,嗓子嘶哑。胤祥起身,端起他的茶杯到床边,扶着他半坐起来喂了他一口茶。他感激地对胤祥笑了一个。


 “十四弟……每个人的过去未来,都有因果。在李成梁的仕途生涯中,有个人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就是张居正。张居正非常赏识李成梁的才能,但是,也仅仅是赏识而已,张居正不搞拉帮结派那一套。李成梁受封时曾给张居正送去一份数额不小的“孝敬”,都被张居正严词拒绝,他说李成梁的官爵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如果收这些礼金的话,就是对李成梁的侮辱!李成梁大为感动,越发信服张居正。”


 “张居正活着的时候重用了两个特别耀眼的将领,一个是戚继光,一个就是李成梁,几个人联手将明朝打理的井井有条,内外安稳。但是张居正和戚继光的死,以及死后事,也让李成梁感触良多,他本就是尸山火海里趟出来的武将。他目睹了他们生前的丰功伟绩,也见证了去世后遭遇的残酷待遇,这都对李成梁产生了影响。……”


 要保住地位,迫使朝廷不对他动手打杀,就要辽东永远混乱,使得自己有用,千万不能学戚继光一仗打完被兔死狗烹剥皮去骨。更不能学张居正做好官好人得罪皇帝士绅官员们,死后被抄家罚没挫骨扬灰。


 李成梁熬过了这段被排挤打压的时光,一方面对关外人动不动展开大屠杀一次几百人,一方面开放互市作为安抚,要辽东经济日益繁华。一面垄断辽东财富,一面行贿朝廷官员要来巨额军饷。不计成本重赏拉拢亲信将士们,大力培养儿孙们,稳固李家势力。


 等到万历19年,在辽东土皇帝般“贵极而骄,奢侈无度”的李成梁,被仇家弹劾离职。


 十年间辽东都督换了八位。


 而这各方混战十年中,才是努尔哈赤最关键的成长期。


 万历20年,努尔哈赤迎娶叶赫贵女孟古哲哲,生下皇四子皇太极。逐步统合建州左右卫,势力小而稳固。他并没有骄傲自满出风头。相反,他在李成梁身边见识到的,学习到的,……要他条件反射地想到了,大明朝廷这个老单位会怎么对待他。


 而这个时候的李成梁,已经卸任辽东总兵。因为他们家是满门忠烈,所以明朝并没有追究李成梁的任何罪责,甚至他的名声还真的不错。李成梁的几个儿子亲信还真有出息,是他不倒台的重要原因。


 那么李成梁为什么没有受到责罚呢?万历皇帝到底在顾虑什么?其实李成梁早就为自己铺好路了,他那几个儿子个个手握重兵,杀了李成梁,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


 李成梁长子李如松,在万历26年,进攻蒙古军队的时候战死了,这属于大明朝的烈士。当年万历三大征,李如松也是非常给力的,所以万历也照顾到了这一点。


 李成梁次子李如柏,继承了父亲的志向,成为了辽东总兵,延续着李家在辽东的势力,这是对万历掣肘最大的一股势力。


 其余几个儿子亲信全都是当时大明朝的重要武将,他们每个人手握兵权,可谓是满门李家子弟在守护着大明王朝的辽东地区。


 万历皇帝必须要考虑到杀掉李成梁以后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当时辽东的局势已经比较严峻,如果万历真的杀了李成梁,那么他那几个儿子会不会将辽东拱手让给蒙古、女真或者朝鲜?会不会在辽东自立为王?这些都是需要考虑的事情。


 所以就算满朝文武都知道李成梁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种种罪行,就算无数言官当时都要弹劾李成梁,可是万历皇帝的态度表明了一切,李成梁是不能动的。


 努尔哈赤一方面警惕明朝对他会有的动作。一方面学着李成梁对儿子亲信们的部署,重赏功臣良将,成立八旗兵制度,从渔猎到半渔猎半耕种粮食自足,放手要手底下的将军亲信子孙都成长起来,积极地强大自己一方势力。强大,才是根本。他还学着李成梁的分化拉拢政策,拉拢科尔沁蒙古,分化其他蒙古部落,通过战争联姻等等,逐步扩张势力。


 “这十年,是太~祖皇帝的关键成长期。而万历29年,因为朝廷党政互相弹劾辽东官场越发不稳,李成梁年近七十再次被启用。越发没有安全感的他,一面越发敛财,一面越发暴力征伐。一出兵动辄屠杀上千人。先是对泰宁部速把暴力征伐,接着是叶赫女真的清嘉、扬嘉……为了打压不服他暴力统治的汉家军民,放弃明朝建设百年的辽左六堡,将那里的六万四千余户汉家原住民迁移到内地,那些居民依恋家室不想离开,李成梁就以大军驱赶他们,造成很多流血事件,死者上万。……”


 胤禩的目光还落在虚空中,阳光下空气中的点点尘埃,凄然一笑:“万历36年,李成梁再次被弹劾退休,熊廷弼守辽东,指出李成梁罪可至死。泣血上书万历皇帝,指出过去制衡分化辽东关外的种种政策,在他的实行下,已经彻底消失。明朝廷和关外各族人仇恨日益激烈,建州左卫隐隐有统一女真趋势。然,李成梁年老体衰,其诸子仍然手握重兵,李氏家族在辽东的势力和影响犹存。十四弟,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在无逸斋学过的,这一篇明史吧。”


 胤禵双手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胤祥在心里长叹一声:哪个王朝末年,不是军阀林立,人人自危没有安全感那?各方的私心贪心野心不断加重争斗下,本来缓慢下滑的王朝加速灭亡。


 万历皇帝下诏书:“以宁远伯李成梁镇辽年久有功。应得恤典,命该部从优查给。”李成梁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弹劾李成梁之风随即减弱。从万历的角度,这是他的不得已,也是他压根不将女真各部这点势力看在眼里。


 每个人都是一个小人物,无法撼动时代。但每一个人,都在影响时代发展。比如当年抄家清算张居正家的每一个人,比如李成梁的小妾。又比如每一个收到李成梁和努尔哈赤贿赂的官员。


 胤禩眼里有一丝丝恍惚。


 “咳咳……实力才是根本呀,我活了这么多年,方活明白。但是,实力哪里积攒的?要忍人所不能忍。十四弟,你以为,你多年没有差事,不能和十三弟一样跟着汗阿玛出门巡视,就是忍了?呵呵!”


 你又知道,当李成梁在张居正和戚继光相继去世,面临朝廷打杀的艰难和忍让?你又知道,努尔哈赤身怀父亲、祖父、姥爷、舅舅等亲人的仇恨,在李成梁身边做小兵的“忍”?


 “你经历的那些自以为排行十四的憋屈,都是养尊处优的无病呻吟。算的什么忍?”胤禩淡然一笑,眼前好似是混账四哥追着噶尔丹马上要追到了,却掉进沼泽里,被救上来又被汗阿玛一脚踹进沼泽的狼狈不堪。可能就是这份在泥泞里也要冲天而生冲天而长的心气儿,要大清赵子龙·格斯泰变成了隐藏最深的四爷党吧?


 他听到骨骼交错的“咯咯”的声音,转过脸,好暇以整地看着老十四额头青筋暴起,双手握成拳头牙齿打架的咯吱声,不光没有不良情绪,笑容还越发大了。


 “你知道,四哥从郡王变成贝勒,经受的苦?怎么忍受?你在四哥门口站两天岗就忍不住了,去套格尔芬走狗的麻袋发泄。四哥那?”


 “可是四哥忍的再苦,也要他手下人一步一步成长,人人都说四嫂娘家后继无人,他却看中了郭木布的细心忠心,使得郭木布入了格斯泰的眼,到了汗阿玛的身边。太~祖皇帝若不是李成梁小妾通风报信,可能没有后金大清,也没有我们。三哥嫌弃年羹尧是一头狼崽子,他却要驯服重用;一些忠诚官员被排挤打压,他酌情调用,就连噶礼这个太子党、张伯伦这个八爷党,他都能用……他不光用,还给予他们机会,要他们变得更好。……”


 说话多了,动了情绪,本就精神不济的老八疲惫不已,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胤祥起身,再次喂他一口茶水,给他垫高一点枕头好方便呼吸。他看着老十四恨得要跳起来打杀自己的怒火滔天,友爱一笑。


 “有时候呀,我扪心自问,也是佩服四哥。不说别的兄弟手底下的人,就你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几个因为你变得更好?范时绎,为什么如今听四哥的话?因为在陨石贺礼事件出来后,你作为主子放弃了他,同僚欺压排挤他。是四哥启用了他给他一条活路。”


 “你胡说八道。”胤禵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字一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胤禩。“四哥一辈子为国为民,个人事家事国事,哪样儿不是顾着礼仪大义?汗阿玛顾着四哥安危,传位给四哥。大臣们再害怕四哥,也知道四哥为人重情义,不会因为私情惩罚某个官员!”


 “呵呵!”胤禩想大笑,可他又剧烈咳嗽起来。“咳咳……十四弟,我讲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你却还是不懂。重情义、心系大清、好名声只是四哥能力的附带价值。四哥该忍就忍,忍了也从不怨天尤人。四哥强大,拉着身边人也跟着强大。四哥重视礼仪规矩治家严格性格木头,并不是他不重情爱,只是他明白,对至亲之人一点点凉薄才是最好。孝顺长辈,就是单纯孝顺长辈,不光是因为他需要诚孝的名声。你……咳咳……”


 胤祥面色逐渐平静,内里心情澎湃。老三重文,被文累。老八一心求名声,被名声累。老十四自以为精明要踩着老八上位,被精明累。四哥那?四哥注定被家国天下累吗?


 胤禩发现胤祥神色不忍心疼,眉心紧皱,手里端着一杯茶也不知道用,知道他是想到混账雍正了,叹气道:“今天老十三来看望我们,说我母妃好着,我很感激。所以我和你说这些话。我要告诉你,你失败的原因。咳咳……”


 “你胡说!”蓦然胤禵大吼一声,浑身紧绷目眦欲裂。


 他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输的这么应该。“都是汗阿玛偏心,都是汗阿玛偏心年长的哥哥们!”他大吼着,站直身体直面胤禩。


 “年长哥哥们有建功立业打仗的机会,年长哥哥们封了亲王,我们那?我们这些年幼弟弟们注定就是凑数的!我不服!”


 胤禵梗着脖子嘶吼着,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怒火。


 胤禩却是闭上眼睛,似乎是不想多看他一眼了。


 “你不服气你排行十四的出生?我曾经也不服气自己母亲的出身。天底下有多少人不服气自己没有一个皇帝的父亲?”


 “人的行事困于格局。格局受困于争斗规律的认知。三哥受困于文人名声,你受困于义气名声,我那,受困于贤良名声。名声呀……道德这些东西,呵呵。皇家子弟,也不能免受其困。咳咳……”


 胤禩两句话出来,似乎是真的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胤禵沉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脸憋的通红。


 胤祥静静地品茶。


 这茶不够精致,可能是茶叶略粗糙,涩涩的几口下肚,胤祥却是真的冷静下来,转头看一眼两个兄弟,用心地品着,这有点泥土味道的茶水的味道。


 茶盏里泡开的茶叶,叶子黄绿黄绿的颜色不够日常所用的正。世人喝龙井就想喝西边边上的几棵树上的茶叶,喝大红袍就要喝武夷山的几棵树,喝普洱就喝那几百年压出来的老普洱才有腔调……,茶的出身很重要。


 当康熙的儿子,天生的皇子,这是太阳底下所有人梦寐以求一辈子求不来只能求下辈子的尊贵荣华,衣食富贵。


 至于排行,很重要吗?胤祥的眼里,他排行十三他很开心。他四哥照顾自己长大,四哥现在年纪大了,他还年轻,他能照顾四哥多一点儿,正好拉开年纪差。


 当然,可能是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不理解老十四被康熙撂在京城,不能跟去巡视,还没有差事的痛苦。


 可是再说回来,康熙也和兄弟们一样,都知道老十四的性情,他不是乐山乐水的人,他看重的是跟去巡视的风头罢了。康熙也不是不宠着老十四。康熙的这么多儿子,除了老二,只有老十四成亲后四五年,还和没成亲时期一样,有内务府供应一家衣食住行用具。


 康熙知道老十四最为看重实际的权、钱。钱,能给的钱就给了;权,能给的最后也给了。


 当然,话再再说回来,老十四拼命想要当皇帝的心,胤祥也理解。天家子孙,每天看着近在咫尺的龙椅,天天看着康熙君临天下的威风,怎么可能不动心?不生贪心?


 可胤祥总是认为,人生在世,还有其他的,更重要,至少同样重要的东西,值得去拼命,去守护。不光是一个地位一把龙椅。


 只是他这番认知,即使和老八、老十四说干了口水唾沫,也是没用的。他们两个,都是一心要做人上人的人。龙椅第一。


 胤祥再用了一口略苦涩的茶水,起身,望着逐渐散去的雾气,东方天边初生的太阳,肃容言道:“我要打马回去了。有空再来看两位兄弟。”


 说着话,也不等老八老十四反应,打开门出来屋子,听到门口胤禵嘶吼“弟弟给十三哥请安,十三哥慢走!”的阴阳怪气,微微一笑。


 面对在门口等候的范时绎等侍卫,亲自守门的规矩,给予肯定的眼神,嘱咐道:“照顾好老八和老十四。”


 “奴才明白。十三爷您菩萨心肠,您尽管放心。”范时绎满口答应,经历过贺礼事件后的人生起落,他相对一般世人的势利眼多了一份通达。再说了,毕竟是康熙的儿子,康熙还活着那,尤其老十四是新皇的亲弟弟,老母亲健在一心念着。


 胤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赞赏道:“怪道四哥说你办这差事,他最放心。”


 范时绎登时激动起来,一脸红光,搓着手缓解情绪道:“奴才这点差事,有幸要皇上记得,奴才一时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好办差,就是最好的报答。”


 “嗻!”


 范时绎响亮地答应着,精神抖擞。


 胤祥领着侍卫们打马离开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兄弟两个粗重的呼吸一声一声。


 胤禩忍不住咳嗽两声,听着胤禵在屋子里摔摔打打,听着瓷片落在地砖上的脆响,听着他趴在窗边对着老十三离开的方向仰头怒吼嗷嗷叫的发泄,费力地喘息,神色落寞。


 同为天家皇子却一朝天涯沦落人,一起守皇陵,不该恨吗?该恨啊。可他想着良妃、八福晋和两个孩子,还是绞尽脑汁地劝说。


 “我记得,三哥曾经还担心,作为年长皇子日益老去,眼睁睁看着年幼弟弟们成长起来。你不是也曾经因为汗阿玛年老,年长哥哥们也开始变老,而作为年幼弟弟正值壮年得意洋洋?”


 “排行十四又如何?排行靠前就一定有优势?大哥排行第一,太子排行第二,四哥前头还有一个三哥。时至今日,难道你十四爷输不起吗?”


 “我输不起?”胤禵一手摔了一个茶杯,猛地一转身,红着眼珠子死瞪胤禩,口中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冷笑。“八哥,你觉得我不该恨你?我在西部,你在北京,本该联手,你却一心防备我。我作为年幼皇子,我有什么优势?身为汗阿玛的儿子要出头就要实打实的功劳!可我好不容易盼来战事了,海战因为你和太子的争斗不能参与。西部战争因为侄子们都长大了,没机会参与。我还不能恨吗!”


 “该恨!恨得好!”话音一落胤禩脸色一变,苍白的脸,直勾勾的眼珠子厉鬼一样地看着老十四。


 “你以为的打仗只是军功!你以为的打仗是轻而易举!你知道当年汗阿玛打噶尔丹大清粮草不够、火器不够好的举国之力吗!你只看到四哥领着工部设计出来好火器,看到大清国力强盛,这些都是打完噶尔丹后的!战场上的危险你知道多少!五哥被毁了容,彻底失去继承资格,汗阿玛才同意他领着水师出海!大哥三哥四哥回来后就被卸了军权,四哥连军功都被埋没了!格斯泰为什么忠心于四哥?因为他们在战场上患难生死,亲眼目睹四哥的艰难。你知道吗,你想象都想象不出来,十天,每天吃草根水都要按时辰计算着喝的艰苦。你还要对造成那一切的朝堂争斗忍着——噶礼为什么会信任四哥的安排在江南改革?那是战场上一起啃草根饿出来的信任!你去西部,四哥在后方准备粮草的艰难,你不知道!你没有吃过草根你也不需要喝马尿!你只想着军功军功军功!”


 良久的沉默。


 屋子里只有胤禩压抑的咳嗽,重重的喘息声。


 胤禵的一张脸憋的发红紫涨,唇角紧抿,刚刚咬破了上药的嘴唇再次出血。


 胤禩缓和下来那股子咳嗽的身体痛苦,因为情绪激动面带潮红,颓废地看一眼老十四,仰着脸看着眼前的虚空,似乎是放下了一切的骄傲和尊严的颓败,不甘愿地露出来一丝丝身为失败者的无助迷茫绝望。


 “是,……我是为了要缓和你和四哥的矛盾,和四哥讨好,要我的母亲福晋孩子们过的好一点儿。你也知道我们的不同不是吗?你是四哥的亲弟弟,他再生气,也不会怎么着你。可我不一样。我已经被圈禁了,我对不起我的母亲福晋孩子,这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


 “哈哈哈哈哈!”胤禵蓦然仰天大笑,越笑越是疯狂。“你说得对,哈哈哈哈!你说得对!哈哈哈哈哈!”


 笑声一顿,眼睛直直地看着胤禩,用一种极尽讥讽的语气道:“八哥你说了这么多,你怎么没说,太~祖皇帝打杀亲弟弟舒尔哈齐?那可是一起打天下的亲弟弟!”


 “是啊,亲弟弟,没有比他们更亲的兄弟了。母亲去世,父亲续娶,这个后妈可真是不咋地,平日里不仅嚣张跋扈,还经常虐待兄弟两个。偏偏当父亲的无能为力,毕竟这个后妈的娘家实力很硬,谁也没什么好办法。那时候当弟弟的才五岁,当哥哥的才十岁,哥哥要带着弟弟投奔姥爷王杲。哪知道安生日子没过几年,姥爷舅舅和明朝大军打起来了。前去劝降的父亲和爷爷也在明军屠城中被杀了。哥哥求李成梁救命,带着弟弟在李成梁手下做小兵,生死与共一起成长,多好的兄弟情意……”


 胤禩的语气,陌生的好似在说别人家的故事,压根不是自己祖先的故事。


 当时明军打仗都是把俘虏放在最前面,让他们去和自己人打,如果想逃跑或者后退,就会立刻被后面的明军处死,所以这些战俘就只能不断的往前杀,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也被李成梁送到了那里。


 每次明军打仗的时候,都让努尔哈赤这些战俘先上,可能是真的没有后路只能拼命,跟努尔哈赤同一批被抓的战俘,几乎都死绝了,最后只剩下这肩并肩战斗的兄弟两个了。兄弟二人在这段和死神擦肩而过的时间里,无论是胆识还是武艺,都有了脱胎换骨般的提升。


 后来,李成梁看努尔哈赤是块料,就把他带到身边以便观察,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很快努尔哈赤兄弟就得到了李成梁的重视,也得到了李成梁的培养。等到努尔哈赤从李府逃跑,带着弟弟征战打拼,逐步形成气候,大明朝廷没人在意,退休在北京的李成梁却注意到了。


 这世间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个是太阳,另一个就是人心,人都是会变的。随着势力越大,兄弟两个实力相当,功劳相当,一山难容二虎的矛盾越发明显。直到有一件事发生之后,兄弟二人的隔阂也达到了**。


 努尔哈赤的势力已经站稳脚跟,有资格去北京觐见。万历23年,舒尔哈齐带领使团,当到了明朝大殿里的时候,给舒尔哈齐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就好像是一直生活在村里的傻小子,第一次到最繁华的城市一样。


 大开眼界,见了世面的舒尔哈齐愈加坚定自己想要脱离努尔哈赤靠拢明朝的想法。李成梁看出舒尔哈齐的心思,主动去找其交谈,毕竟舒尔哈齐之前也在李成梁那里生活过,再加上现在心里不爽,于是就向李成梁透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李成梁得知后,肯定觉得是好事啊。


 于是,李成梁就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很快明朝上下也都知道,这兄弟二人不和的事。李成梁等人就暗中开始准备着,在恰当的时机,来一手“离间”,想让努尔哈赤的势力土崩瓦解。


 这不机会就来了,等到万历25年,使团第二次进京,依然是舒尔哈齐带领的队伍。这次明朝是早有准备,大张旗鼓热烈地欢迎舒尔哈齐等人,见到明朝这阵仗,舒尔哈齐也是陶醉其中,毕竟人拼一辈子最后为的就是个名誉和地位嘛。


 万历皇帝正好上次朝,也更是话里话外就想拉拢舒尔哈齐,果然不出意外。舒尔哈齐这次进北京朝贡,更助长了他的野心。他受到了明朝廷热烈隆重的接待,并被赏赐给了丰厚的金银绸缎等礼物。同时,明廷还授予他都指挥的高级武职。


 他对自己屈居在兄长属下的地位感到不满,与此同时他对明朝的农耕文明和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李成梁越发尽力拉拢和收买努尔哈赤的对手及反对者,在两者间进行挑拨,以激化彼此的矛盾。舒尔哈齐在政治态度上越来越倾向于明。


 努尔哈赤感觉到来自弟弟的威胁。兄弟相争路人皆知。朝鲜使者到建州,对于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见面行相同的礼仪,并向两人馈赠同样的礼物。他们二人也分别屠宰猪羊,各自在帐中款待朝鲜使者,并回赠礼物。朝鲜国王也乐意在两位建州首领之间周旋,对他们实行双重承认的原则,这与明朝的手法如出一辙。


 当时关外各方势力非常混乱,互相拉拢,互相挑拨离间。今天你联合我打杀他,明天我联合他打杀你。蒙古各部、朝鲜左右~派、明朝党政各派、女真各部落、辽东原住汉民外来军户……间谍满地跑,小仗天天有。


 万历29年,重新回到辽东的李成梁,针对这对兄弟,利用努尔哈赤的兵力稳住辽东。同时大力拉拢舒尔哈齐,对他恩礼有加,格外器重。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柏娶了舒尔哈齐的女儿为妾。万历33年,舒尔哈齐妻子病故,李成梁父子准备了丰厚的祭礼前去治丧,备极隆重。


 舒尔哈齐决心以明朝做后台,做女真的最高统领。


 兵戎相见。可能是舒尔哈齐顾着兄弟情意心软了,也许是势力终究不如哥哥。万历35年,舒尔哈齐的地位在哥哥的打压下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人物。李成梁看到这一大好机会,上奏朝廷册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卫首领,明朝在辽东地区设立的最高地方军事长官。


 舒尔哈齐答应了明朝。


 兄弟决裂。


 舒尔哈齐大败,明朝军队无力支援,李成梁因为各种暴行再次被政敌弹劾退休。


 努尔哈赤,将舒尔哈齐囚禁在一间暗室之中,用铁锁锁住,仅有两个孔穴给他送食物。万历39年,舒尔哈齐在囚禁中死去,时年48岁。


 新任辽东都督熊廷弼有能力,但他和巡按御史荆养智相互在奏章中攻击,各自的党派都牵扯进来,两个人一起被迫辞职。辽东再次开始大战互相争抢地盘。而努尔哈赤在吞并哈达、辉发的基础上再灭乌拉,荡平叶赫。因为明朝的再次干涉,努尔哈赤暂时息兵。


 到这个时候,明朝对努尔哈赤逐渐增长的野心浑然不查。或者说,努尔哈赤即使即将统一关外各部,就关外的那点儿人?大明压根没有将只有几万人的小势力看在眼里。


 “万历43年,李成梁卒於北京。万历44年,太~祖皇帝建立后金。万历47年,后金天命4年,春天,明朝与后金,在萨尔浒大战。明朝没想到会失败。就如同没人想到,李世民会发动玄武门兵变,刘彻联姻开国功臣堂邑侯陈婴后人与馆陶长公主之女做皇太子,曹操一个太监的孙子也能挟诸侯而令天下,项羽会输给刘邦……”胤禩闭着眼睛,瘦弱的脸上,是精力耗尽了苍白无力。


 “十四弟,你看,你跟着我,和你四哥争斗,和我们老祖宗的经历多么相似?从古至今,从炎黄大战蚩尤,夏商周春秋战国,到胡亥对秦始皇秘不发丧,一道诏书赐死扶苏;到东西两汉,三国乱世,魏晋南北朝……都是一样的争斗。当时的人都想不到,但其实不出意外。看透了这个争斗规律,你就明白了。咳咳……四哥总说因果,兰因絮果,谁能逃得过?”


 胤禩的话有气无力,目光望着空气中的尘埃,充满了悲哀和迷茫,更有伤痛绝望。


 胤禵狠狠地一闭眼。


 眼前又是六哥举着碎瓷片,威胁自己要杀自己的一幕。


 努尔哈赤终究是囚禁死了舒尔哈齐。


 “我就不信,四哥能怎么对我!”一句话吼出来,胤禵红了眼珠子,热泪滚滚。


 胤禩张张嘴,想要再说什么,却是真的无话可说了。胤禵和老二胤礽一样,都是注重自我的人。根本不在乎福晋孩子们受此连累的死活。


 他不再坚持,药力上来,任由自己陷入浅眠了。


 胤禵恨恨地看着八哥昏过去的面孔,恨不得一拳头砸过去,却只能憋火地冲外头怒吼一声:“都死了?!进来打扫!范时绎你个孬种!领着战场上的将士们守皇陵!”


 范时绎麻利地进来,手里拎着扫帚,打千儿行礼道:“十四爷,奴才等在哪里都是大清将士,为皇上效力。现在太平时期,我们能有正经差事做,已经很是满足。十四爷,刚有您府上管家送来包裹,茶叶干果换季衣服等等。另有皇上诏书公布天下,第一,恢复多尔衮铁帽子王爵位;第二,皇上要求各旗都统严查八旗官员兵丁中酗酒。第三,十三爷去内务府协理。第四,始授太监宫女嬷嬷官级,定五品总管一人,五品管事三人,六品管事五人。”


 “哼!小人!”胤禵鄙视地斜一眼范时绎,“谁叫你说这些事情的?昨儿爷问你你怎么不说?现在爷不想知道了!”


 胤禵大步出来屋子。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胸口“砰砰”直跳的心脏的激动。四哥恢复多尔衮的爵位,是不是?自己真有希望出去?至少解除了圈禁呀。


 范时绎恭敬地送走他,直到那道一阵风怒火滔天的背影拐弯看不见了,他口中哼着小曲儿,一下一下仔细地清扫整理胤禵刚打碎的瓷器,摔打的桌椅。


 “人家走路快又稳,女儿走路多痛苦,妈妈娘好糊涂,哎嗨呦,我要来放足;人家女儿站岗又放哨,你将女儿关在屋,妈妈娘好糊涂,哎嗨呦,你是个老顽固;……”


 胤禩在这熟悉的歌谣中,似乎慢慢地放松了眉眼,陷入沉睡。


 舒尔哈齐死后,初葬于永陵,天命9年迁葬于辽阳东京陵。他的后代并没有因他的行为获罪,六子济尔哈朗成为了以后的辅政王,掌管政权一时。顺治十年,朝廷追封他为铁帽子和硕庄亲王。


 如今皇上又恢复了多尔衮的王爷爵位,这是不是预示,八爷和十四爷真能出去?即使这几年不能,过些年事情过去了那?范时绎这样想着,脸上表情越发开心了,手上动作越发麻利了:皇上就是重情义。


 他恭敬感激地对上京城方向行礼。一低头,爱惜地看着胸口三品官的武将补子,一个小兵慌张跑进来,顾不得行礼趴着耳朵低喊着:“将军,出事了。守陵村里刘佐领的女儿的丫鬟来报,一队伍沙俄人跑到皇陵来了,身后还跟着追杀他们的人。据说是追杀沙俄王子。”紧跟着又是一个侍卫来报:“将军,十四爷在守陵村跑马,恰好遇到那队伍沙俄人了,救了下来。”


 范时绎手里的扫帚一下掉在地上。


 “快,救人。不光要救沙俄王子,还有刘家的闺女。”突然一道急切的声音响起,居然是床上昏迷的胤禩,只见他掀开被子一骨碌爬起来,着急地穿靴子。


 沙俄王子这是被继母追杀的?还是被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彼得亲爹追杀的?


 刘佐领的女儿可是雍正上辈子登基后唯一册封的妃嫔,著名的圆明园阿哥弘曕的生母!胤禩关注很久了,一直要八福晋关照着,不求这姑娘将来替自己吹枕头风,好歹讨好一下雍正啊。可不能给沙俄王子或者老十四看中了!


 还有混账雍正恢复多尔衮的爵位,这是做给天下人和汗阿玛看那。关键是发给八旗军禁酒令,大整顿之前先稳定兵力,这是雍正的惯常手段,下一步就是清查全国官场军营开始改革了!一旦混账雍正面对天下人的反对开始大杀四方,自己估计要变成“杀鸡儆猴”的鸡!


 电光火石之间,他想了很多,快速穿好靴子,面对给他披披风的范时绎,一脑门的虚汗也没察觉,一动弹,身体一晃双腿发软,知道自己生病误事,一把抓住范时绎的胳膊着急道:“不要管我,快出去照顾着,尤其姑娘家家的,名声重要。”


 “八爷您放心。奴才立即出去。”范时绎不知道八爷着急什么,但他也担心沙俄王子真出事了,变成大清和沙俄的国际纠纷,领着自己的兵们大步出来屋子跑到外院上了马:“驾!”直奔出事地点而去。


 *


 胤祥打马回来京城,天色已经黑了,四爷正在无逸斋检查儿女们侄子侄女们的功课,苏培盛进来通报:“皇上,十三爷从孝陵回来了。”京城到孝陵的距离,四爷不用多问也知道他去了孝陵,奔波来回一夜没睡,很是生气。


 冷着脸命令来接弟弟妹妹下学的弘暾:“告诉他不用来请安了,好生休息。弘暾,你去照顾你阿玛,明天睡饱了再过来。你最近也累了,字儿有进步,不要着急功课。这两天好生休息。”


 “哎。侄儿记住了。”弘暾也担心他阿玛,恭敬道:“皇伯父放心,弘暾去照顾阿玛。”打千儿行礼,领着弟弟妹妹们大步离开了。随后其他同龄的侄子侄女也都行礼离开,颇有逃跑的架势。


 堂兄弟们都走了,课室里剩下的就显得突出了:突然变成皇上的侄子侄女了,不是皇孙了,更有家里长辈叮嘱,对一贯宠着他们的四叔/四伯恭敬着,孩子们都没反应过来。最受宠最适应的弘暾兄妹一离开,他们也都跑了。


 突然变成皇子了,身份不一样了。堂兄弟姐妹们对自己的态度也不一样了。隐隐有所感觉的弘历大眼睛骨碌一转,尚且不适应这份变化的他,看着阿玛和以往一样,检查功课作业的严厉的表情,嘟嘟嘴巴脱口而出的居然是:“阿玛关心弘暾哥哥。”


 四爷抬手给他一个响亮的脑崩儿。


 弘历一手捂着脑门,委屈地看着亲阿玛。弘昼嘻嘻笑,抱着阿玛的胳膊晃晃撒娇:“阿玛,您关心弘暾哥哥。十三叔关心弘昼。”


 四爷乐了:“就你小子机灵。”手上翻着两个孩子的功课本子,越翻脸上笑容越小,看得两个孩子紧张地对视一眼。


 四爷放下本子在书桌上,冷了脸。


 “弘昼的大字不合格,重新写。记得,要认真。弘历,你的字儿也要多练习,抄写《金刚经》五遍。”


 “嗻。”


 “不许要哈哈珠子代笔!”


 “记住了~~儿子不敢。”


 兄弟两个淹头搭脑地应着,顿时都没了精神气。悄悄对视一眼,却又有莫名的安全感涌上心头:不管是亲王之子,还是皇帝之子,阿玛是一样的,对字儿的要求是一样的。


 课室门口探出来四颗小脑袋,小布丁、小泡芙领着弘晨和福沛嬉笑着眨巴眼睛。福沛摸摸自己新剃头的青瓜脑门,笑道:“十四哥、十五哥,你们今天要剃头了。阿玛今天早上也剃头了。”


 四爷听了,打眼一瞧,两个孩子的脑门上都是一层乌黑短发茬,这是两个月没剃头了?知道这段时间一家人也都紧张,福晋顾着小一点的孩子,也顾不上大孩子们剃头这样的小事,顿时笑了开来。


 “去剃头。告诉你们额涅,晚上在青莲苑一起用饭。饭后一起散步,嗯,我们一起玩水。”


 “好哦!”


 孩子们欢呼出声,弘历弘昼高兴地蹦起来。小布丁欢呼道:“额涅一定高兴。阿玛这段时间太忙了,好几天没有一起用饭了。阿玛,我们也要和额涅一起玩水。”


 “好~~青莲苑之前住习惯的,现在还是一样住着。”四爷笑笑,小闺女北极甜虾蹒跚小跑进来,口中欢呼“阿玛!阿玛!”四爷一转身,弯腰抱起来不到两岁的胖闺女,举高高掂掂分量:“阿玛的小甜虾,今天又长胖了一点点。”


 “阿玛,女儿长胖啊。”北极甜虾开心地亲亲阿玛的面颊,小脸蛋儿红扑扑的,深秋的傍晚额头还冒细汗,一看就是在外头玩得开心。四爷欢喜地和女儿贴贴脑门:“我们回去青莲苑,好不好?”


 “好~~要吃饭饭。阿玛吃饭饭哦~~”


 “好~~我们去吃饭饭。”


 “都回家去吃饭。”四爷对孩子们说一声,抱着胖闺女,抬脚就走了。侍卫们跟着,小布丁、小泡芙、弘晨和福沛都蹦跳着跟着。弘历弘昼对看一眼:阿玛果然还是一样的阿玛,高兴!


 瞅着随后进来屋子的其他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弘历眼里冒着喜气儿,表面上却是皱皱鼻子,哼哼:“阿玛抱着二十一妹妹,去青莲苑了。晚上在青莲苑一起用饭。”


 “那你们还不高兴什么?”小七弘昕纳闷儿。


 “阿玛说我们的字儿不好,要抄写。”弘昼委屈,撅着嘴巴。“弘暾哥哥的字儿更不好。阿玛却说,有进步。”


 咳咳。


 弘曦伸手揉揉两个弟弟脑门上的发茬儿,取笑道:“哥哥们真是心疼两位弟弟呀。弘暾哥哥的字儿有进步,说明底子太低。你们的底子好,却不认真,阿玛自然能看出来。说吧,昨儿晚上是不是激动的,魂不守舍了?”


 !!弘历和弘昼瞬间红了脸,害羞之下一起给八哥做小鬼脸,右手趴着眼睛“噜噜噜~~”,被哥哥姐姐们揉脑袋拧耳朵的折腾。


 刚进来的福宜瞅着他们鬼灵精怪的嘻嘻哈哈,也跟着笑:“要去青莲苑用饭,两位哥哥还不去剃头?”


 “马上就去。我们先走一步。”弘历和弘昼高喊着,一阵风地跑了。哥哥姐姐们领着弟弟妹妹们,一起骑马坐轿子的,一路笑闹着去青莲苑。前后左右跟着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侍卫们瞅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打闹,都是眉眼带笑。


 一家人在青莲苑正院院子里,热热闹闹地一起用晚食,气氛小小的紧张。丝竹声悠扬和轻微的碗碟碰触声,格外清晰。可是随着孩子们闹腾,恍惚间,和在王府时候一样。对于幼小还不知道皇子子女、皇上子女差别的孩子们,更是。


 四爷感受到这份家庭的活力,不禁笑了出来。


 一大家人三三两两的,在湖边长廊假山凉亭,散步消食。这个季节,残荷也剩下不多了,湖中仙鹤鸭子嘎嘎叫,天上有大雁南飞。四爷背负双手踱着八字步,一边欣赏夕阳上台阶,一边听皇后说话。


 “这几天,我收到很多帖子。除了老亲友们,大臣家里的福晋命妇们,还有我们府里妹妹们的家人。还有的人堵在青莲苑侧门口,天天来等。更多的人是想方设法送礼物来。我都给拒绝了。”


 “娘家人为什么不见?”四爷纳闷,等搬进宫里,几年不见一面了。四爷的记忆里,除了大臣王公家眷,康熙的妃嫔们中,也就佟佳家、赫舍里家几个娘家能进宫。其他的妃嫔,真是几年、十年,不见娘家人一面。圣母太上皇后乌雅家的舅母表嫂们、侄女等人,身份不到进宫请安的资格,四爷都没见过。


 四爷护着皇后跨过一道门槛,皇后转头瞋他一眼。


 戴着一顶家常玫瑰紫厚棉瓜皮帽,顶端结上一颗红宝石作配,抹额中间一块菱形红宝石。玫瑰紫色花篮纹二色缎高丽棉长袍,黑色腰带束腰。修身保暖。花篮纹模仿了欧洲油画及水彩画中花卉写生构图,花卉满密簇拥,繁花似锦,富贵满堂。


 气质压得住,如此奢华的纹样衬托的男人尊贵稳重、大气端正。


 思及夫婿随着岁数增长,越发有魅力了。做皇上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了。六宫妃嫔,大选小选的年轻女子不断涌进来,而自己再保养,也是芳华不再了,不由地心里酸酸涩涩的难过。皇后不由地心神乱如麻,没注意前方的台阶,差点摔倒。


 四爷一把扶住:“小心。”


 秋日的晚风凉凉拂面,皇后脸上的热度升上去,压了下来,又上升回去。互相牵着的那只手好似不是自己的,男人身上的阳刚之气从指尖到胳膊,到心脏,要她浑身都热起来。


 幸好自家爷不是嫌弃糟糠妻的人。她的心定了定,牵着自己的男人,总是给自己一辈子的安全感。这要她五脏六腑里又升起一股暖意,更多的爱意。鼓起勇气转头看一眼,眼里都是少女时期的浓浓深情痴意。


 皇后脸上又开始发烧,连忙说话掩饰道:“爷您做皇上了,妹妹们的身份也变了,他们要来道喜请安,也是正理儿。再有,我想着,以前在王府,妹妹们和娘家人就是大半年不见一面,到了宫里,几年见不到一面,现在能见面,就见一面。可是我和妹妹们说了,妹妹们却都不乐意见。”


 “这是怎么了?”四爷奇怪,夫妻两个携手进来凉亭,他站在亭子边望着湖里孩子们划船画画儿的热闹。


 也可能是打小儿一块长大,感情好着。四福晋年侧福晋等等后院女子也都尽量养着孩子们快快乐乐的,一大家人和和睦睦的,孩子们之间也是开朗活泼。面对身份的乍然变化,也能适应。四爷稍稍放心。眨眼间,又想到,以后孩子们的学习生活住处安排。


 “爷,……”皇后悄悄低头又抬头,咬唇欲言又止,面色略复杂。“后院的事情您不知道。妹妹们进来皇家的门槛,身份就不一样了。即使只是一个侍妾格格那。爷您还是光头阿哥的时候,她们就因为进了府,在娘家身份不一般。如今您是皇上,……她们想着娘家人,想帮衬着,可她们也对娘家人的想头都心里明镜着,娘家人想要见她们,是要提携要官儿,要她们和皇上吹枕头风那。”


 顿了顿,瞅着夫婿背影的目光里浮现一抹骄傲,浅浅一笑,和西天的晚霞无声绚烂。


 “昨儿上午,我大嫂、年妹妹的大嫂来见,都说要好生规矩着,千万不能飘起来,要孝顺长辈,照顾好皇上您。……重点也是,孩子们最好和娘家联姻——也就好这么一点儿。”最后一句,新皇后低了头,满肚肠说不出的滋味儿。


 做皇后了,娘家人见到自己都磕头行礼,求自己给官儿,曾经她母亲去世后一个人在府里熬着,哪里能想到今天那?以前做四福晋的时候地位高,如今更是高,高到天上,说没有出口气的意气风发是假的。


 四爷一转身,瞧着他的皇后也是一副不适应的模样,从王府福晋,变成皇后,臣到君的变化,也难怪。


 四爷待要安慰皇后两句,哪知道,皇后一抬头,依稀可见少女英气蓬勃的目光,自豪且谨慎地盯着自己,双手握拳,一脸坚毅。


 “爷,皇上,您是皇上了。凡事都不一样了。孩子们面对这番变化不适应,我会教导的,您放心,家事我都会做好。妹妹们都是好的。妹妹们想给娘家人找好处,人之常情。但除了几家兄弟侄子有能耐的,其余的,皇上您心里有数儿,我娘家,也是。千万不能中了枕头风。”  

(http://www.ccfang.cc/novel/aKD0AdcG06G.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ccfang.cc。书房文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cfang.cc/